父母都七十多歲了，住在老家馬良鎮(zhèn)。臘月二十四，我們幾兄弟約好，攜妻帶子，分別從各自工作的城市回到了父母身邊。大哥說，父母都這么大年紀了，我們陪他們過一個年就少一個年了。大哥的話，我們都是聽的。

馬良是一個山區(qū)小鎮(zhèn)，屬于襄陽市?？悼h。我們的父親就是在這里退休的，他退休前在馬良供銷社工作。

回到馬良已是黃昏。父母見到我們高興得不得了，還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飯，好吃的家鄉(xiāng)菜擺滿了一大桌。開飯前，父親按老習慣講了話，說歡迎我們回來陪他們過年，說我們平時給的錢很多，所以采購的年貨很豐富，讓我們大人小孩都盡情吃好，玩好，過一個幸福的團圓年。他還說，回家第一頓飯一定要喝酒。于是我們共同舉杯，一飲而盡。

吃過晚飯，我們陪著父母進了烤火房，大家開始拉家常?？净鸱亢艽?，靠墻支了一個大爐子，爐子里燒的是從油菜坡買來的木柴，都是橡子木，很耐燒。爐子側(cè)面伸出一個煙筒，連著墻里的煙道。爐子上面還有一個圓孔，放上一把水壺，燒開水好泡茶喝。坐在烤火房里很暖和，感覺不到一點煙熏火燎，比坐在空調(diào)房還要舒服。

隨便聊了一陣后，大哥建議我們開個家庭會，讓全家老少都參加。大哥已年過五十，比最小的弟弟大十多歲。他不光學識淵博，還會理事，特別是在孝順老人方面，我們幾個小的都沒法和他比。父母因為年歲已高，早就不管家里的大事了，大哥便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們這個大家庭的領(lǐng)導者。

大哥說，開會要說的還是一些老話題，但又不得不說。每年的春節(jié)就是一次聚會，聚會呢就人多。為了保證大家在這十幾天相聚的日子里開心，有序，和諧，我們還是要講講規(guī)矩。隨后，我們就定了什么時間起床，什么時間吃飯，包括早中晚三餐。還排了值班表，值班的人主要任務(wù)是幫廚。還劃分了衛(wèi)生責任區(qū)，一樓是誰負責，二樓由誰管，三樓該哪個打掃，都具體落實到了人。接下來，大哥讓大家以投票的方式選一位組長，負責每天的工作安排與督辦。因為二嫂熱情，勤快，性格好，人緣好，所以她以高票當選了組長。大哥最后說，父母辛苦了一輩子，過年期間就不要做什么事了，主要任務(wù)是吃，是玩，是開心。為了讓父母更開心，大哥還為二老分別指定了責任人，二哥負責父親，老幺的老婆負責母親，還說他們的任務(wù)就是讓老人開心，相當于開心果。

家庭會開完后，大家站起來正準備離開，父親卻說，你們稍等一下。我們問，還有啥事？父親有些激動地說，我這里還保存了幾份你們弟兄小時候的檢討書，都保存好幾十年了。如今，你們都長大了，也都當父親了，今晚我想當著幾個孫子的面，把這些檢討書還給你們！

父親說著就從懷里掏出幾張顏色發(fā)黃的信紙來，說一張是大哥的，一張是二哥的，一張是老四的，老四就是我，還有一張是弟弟老五的，唯獨沒有老三的。孩子們一聽說爺爺保存著他們爸爸的檢討書，一下子都顯得很興奮，更顯得驚奇，目光和臉色都是怪怪的。愣了片刻，他們都爭搶著要看檢討書，都想看看自己的爸爸小時候犯了什么樣的錯誤，又是怎么寫檢討和保證的。我們兄弟卻各自緊緊地捏著自己的檢討書，像怕丑似的，不肯給孩子們看。再說，幾十年過去了，我們也想看看自己當初是為什么寫的檢討。與此同時，我們的老婆也跟著激動起來，一個個張牙舞爪地要奪檢討書，好像檢討書里隱藏著有關(guān)她們老公的什么重大秘密。但是，我們也沒把檢討書給她們看，仍緊緊地捏在自己手里。

過了一會兒，大哥一揮手說，請安靜一下，你們不是都想看我們小時候的檢討書嗎？那我們就自己來讀給你們聽。大家都說這個辦法好，很快就安靜下來了。大哥說，我先來讀我的檢討書吧，請大家不要笑！老婆們和孩子們都換了一種嚴肅的表情，很認真地聽大哥讀。

大哥的檢討書是他讀初中的時候?qū)懙?。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住在一個叫油菜坡的山村里。父親長年在鎮(zhèn)上工作，隔三差五回家看看我們。大哥當時在萬壽中學讀初二，二哥和三哥在榔榆溝讀小學。我和弟弟還沒上學，在屋里看家。有一個星期六，大哥回到家，戴著一副墨鏡，還抱回來一個能說話會唱歌的收音機。這都是他從他同學那里借的。無論是墨鏡，還是收音機，我們幾個小的從前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都覺得很新奇，都想拿過來玩一下。可是大哥怕我們弄壞，死活不給。后來，他一個人跑到廂房的樓上，獨自享受去了。二哥跟著跑上樓，想把墨鏡借來玩玩，但也沒成功，一會兒就灰溜溜地下來了。說來也巧，那天傍晚，父親突然從鎮(zhèn)上回來了。到家不久，父親就上了廂房的樓，很快把戴著墨鏡聽收音機的大哥帶下樓來。就在那天晚上，父親狠狠地教訓了大哥一通，說他小小年紀就貪圖享樂，而且還借別人的東西，最后讓他寫了檢討書。

我們聽大哥念檢討書，都聽得很入迷。大哥在檢討書里說：“我不用心讀書，只想著吃喝玩樂，還找別人借墨鏡戴，借收音機聽，追求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我這樣下去太危險了。今后，我保證痛改前非，重做新人，艱苦樸素，努力學習，做一個有出息的人，為父母爭光！”大哥念到這里，我們的老婆都忍不住笑了。大嫂笑得最厲害，好像還特別開心。

大哥讀完他的檢討書，一直沉默不響的二哥突然問我們，你們知道父親為什么那天一回來就直接上樓了嗎？我們擺著頭說，不知道。二哥這時怪笑了一下，他這樣一笑，我們頓時明白了，哦，原來是他告的密！二哥接下來坦白說，那天的確是他告的密。父親一到家，二哥就向父親報告，說老大天黑了還戴著墨鏡在樓上聽收音機呢！這樣才有了大哥的檢討書。

大哥并沒有因此責怪二哥。他沉吟了一會兒說，他家里也保存著小也子的一份檢討書，還說等到小也子將來結(jié)婚生子以后，也找出檢討書還給她。大哥說到這里，我看見他低下了頭，眼睛有點濕。我知道，大哥是想他遠在美國讀博士的女兒小也子了。小也子是她的小名，大名叫蘇也，但我們都喜歡叫她小也子。

后來，二哥和老五也讀了自己的檢討書。輪到我時，我說時間晚了，我的檢討書就不當眾念了。可我兒子不依，我就說，明天一定給你看。我這樣說，他才放過我。從烤火房出來時，兒子問我，為什么沒有三叔的檢討書呢？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心想也許是老三的脾氣最犟，不肯寫吧？不過，我過了一會兒還是回答了兒子，我說，三叔小時候很聽話，所以沒寫過檢討書。兒子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可能還在想著要向三叔學習呢。

那天夜里，兒子和妻子都陸續(xù)睡著了，可我卻久久沒有睡意。我輕輕地拿出我的檢討書，一個人反復重讀。那是我初中寫的，當時父親已經(jīng)在供銷社當主任了，把媽媽從農(nóng)村轉(zhuǎn)到了他工作的小鎮(zhèn)，并安排了工作。我和弟弟也幸運地來到小鎮(zhèn)上學。那年暑假，父親在他單位的收發(fā)室里發(fā)現(xiàn)了寄給我的一封信，信是從另外一個鎮(zhèn)寄過來的。父親也沒在意，隨手丟在辦公室?？墒菦]過幾天，父親又發(fā)現(xiàn)了信封相同的一封信。他感覺不對勁，打開一看，驚呆了！我在學校有一個關(guān)系很好的女同學，人長得漂亮，字寫得也好。我們是同桌，很談得來，平時經(jīng)常在一起玩，中午還跑到學校后面的山上去采野花，一起躺在山邊的水渠旁看著天空聊天。暑假，她可能是想約我去玩吧，就寫信給我了。父親知道我早戀后罵了我，還打了我，最后還要我寫了檢討書。我在檢討書中說：“我保證以后好好讀書，不再和女同學交往，要向大哥和二哥學習?！蹦菚r候大哥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了，二哥正在讀大學。

夜?jié)u漸深了，兒子輕微的鼾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起身給他掖好被角，也準備睡覺了。我決定明天一定要把我的檢討書給兒子看，讓他知道他爸爸小時候犯的錯誤。我還想告訴他，要好好學習，要向他的大姐小也子一樣，將來也讀個好大學，出國留學，讀博士。我還要告訴他，你現(xiàn)在才讀小學三年級，到上大學時間還長著呢，這期間也會犯錯誤。如果你犯了錯誤，我也會像爺爺一樣讓你寫檢討書。同樣，我也會把你的檢討書保存起來，等你長大了，結(jié)婚生子了，我再當著我孫子的面，把檢討書還給你！

小鎮(zhèn)的夜安靜極了，幾乎沒任何聲音。房子后面有一條小河，枯水季節(jié)，河水很小，緩緩的流水聲像叮咚作響的琵琶，一下一下彈著我的心。后來，我拿著我的檢討書，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老猛，語文教學與研究雜志社副社長。責任編校：秦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