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讀彌爾恩的那篇著名的散文《名貴的水果》,覺得他雖然首先贊賞橙子,要不是隔靴搔癢,定是顧而言他的態(tài)度。他的贊賞這水果的理由,是因為它干凈,手握的部分并不就是嘴吃的部分,不是因為它味道好,這正與看了人家的詩稿而稱贊他的字寫得好一樣,未免被這“名貴的水果”齒冷了。
橙子這個東西,我以為,是具有色香味三德的。我們看了它那明快而溫和的顏色,不必想起迷娘的歌,也就會想象得到那陽光明朗的加利福尼亞州的果樹園中,累累然的閃耀著黃金之光的被太陽所吻過的嘉果。關(guān)于它的味,甘甜中間帶一點刺激的酸,是它的勝于一切其他果物的美味,亦即是日本的橙子廣告家所謚之為“初戀之味”者也。
但是,我不想在這里延譽(yù)橙子的顏色與美味,因為這還不是它的獨有的德行,雖然我也喜歡它們。我所要說的,乃是關(guān)于它的香氣。
水果中間,具有美妙的香氣者,并不只有橙子一種。香蕉也好,酥瓜也好,我可以隨意舉出例子來。但橙子的香氣卻有異于此。香蕉、酥瓜之類的香氣,只是附屬于它們的美味的一種德性,而不是能與其色味抗衡的一種獨立的德性。橙子的香氣則不然。我常常想,即使不玩賞它的色澤,即使不咀嚼它的美味,只是掰開其表皮而聞聞那一陣刺鼻的芳香,也就可以算是已嘗試過了這“名貴的水果”了。
橙子的香氣并不是一股虛空的氣息,而是一陣噴濺的蒙霧。是的,我們古來的詩人早就用這個“霧”字來形容它了。除了這個“霧”字之外,我們還能選擇什么更恰當(dāng)?shù)淖盅蹃矸Q呼它呢?
也不須得“纖指擘新橙”,就是用我這十個擂槌似的手,或童子軍的萬用洋刀,那一陣蒙霧噴濺在你的須眉唇吻之間,一定是有著比最好的香水更實感的韻味的。
“宜春令,消夜圖,錦橙開噀人香霧。梅花月邊同笑語,不尋思灞橋詩句?!边@是張小山的曲子,我們倘與那伏在李師師床下的周邦彥的小詞參詳起來,就可以覺得中國詩人對于橙子的欣賞畢竟比西洋詩人高明了。李日華《紫桃軒雜綴》中有一節(jié)云:“摘梅取其恬韻溢鼻,擘橙喜其香霧噀手,薦櫻賞其朱彩耀目,若沾沾以齒頰從事,無論必作臟腑之楚,兼與兒曹何異?”豈不是對于欣賞水果深得三昧之言嗎?
(選自《施蟄存散文》,劉凌選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