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wèi)

老漆，不是排行第七，也不姓漆，因為他是漆匠。久而久之，把他的姓名給忘了。

其實，老漆并不老，那時候，他才四十出頭，因為臉上皺紋多，身上常漆點斑斑，骯臟邋遢，人就出老相，于是大家就叫他老漆。

那時的農(nóng)村，家具極簡陋，大半是木質(zhì)的，比如床、柜、桶、盆、桌、凳等等，這些木質(zhì)家具，如果上了漆，經(jīng)久耐用。特別是棺材，必須上漆。漆成黑黑的，陰間才要。

漆匠，是鄉(xiāng)村不可或缺的匠人之一。現(xiàn)在的家具用的烤漆，不用漆匠了。骨灰盒更是與漆無關(guān)。

如果老漆還活著，他會失業(yè)。

老漆沒有活到現(xiàn)在，1975年他死了。

我們黑水凼，就老漆一個漆匠，按說應有做不完的活。可是，那年代，集體生產(chǎn)，以階級斗爭為綱，社員吃不飽穿不暖，哪有錢打家具呵。只有給老人打棺木，再窮也要漆。

老漆手藝沒得話說，別看他悶聲悶氣，難得哼一腔，干活從不偷懶。

那時用的漆，不是化學漆，叫生漆，是山林中的一種樹的汁液。這東西過敏，一般人只要手一摸了漆樹的樹干或枝葉，就會長漆瘡。嚴重的流膿淌血，輕的七天后自動痊愈。

老漆這次是給生產(chǎn)隊長家漆棺木，生產(chǎn)隊長楊麻子的老娘快七十了，一直沒有準備好棺木。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如果兒女孝順，這棺木早準備好了?？墒顷犻L楊麻子，偏生是個忤逆子。除了抓生產(chǎn)，抓階級斗爭，就是以調(diào)戲婦女為主。

隊長的老娘悄悄請來老漆，說你把我的棺材給漆了，等我那個忤逆的兒來操辦，來不及了。

那時的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一般情況下老人的晚年，全是病死的，沒有進過醫(yī)院。老人也大多能預測到自己的死期。

這事兒本來是做好事，卻得罪了麻子隊長。原來，麻子隊長正在建“人造平原”，帶著隊上的青年們“人定勝天”，而他的老娘卻一心想到如何死。老漆，你也是社員，雖然不是青壯年，可也應該積極參加勞動呵。

這事本來與漆匠無關(guān)，他是做好事，利用雨天和休息日去幫忙，頂多混頓飯吃，也沒有收工錢，結(jié)果里外不是人。好在他是個內(nèi)向的人，有話也不會說出來。直到有一天，楊麻子派人找到他。

那年月喜歡寫標語，在石板，在路坎，在木板壁頭上，寫“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寫“工業(yè)學大慶，農(nóng)業(yè)學大寨，全國學人民解放軍”，寫“批林批孔”等等。以前隊上有個專寫標語的，他還兼會計，他的字是仿宋，沉重有力，全隊的標語，他包圓了?？墒?，去年他得病死了。

上級通知，要“批鄧、反擊左傾翻案風”。這個主題思想傳達到基層，大家很茫然，鄧大家知道是鄧小平，他一上臺，農(nóng)業(yè)、工業(yè)有了起色，用于生產(chǎn)的時間精力多了。農(nóng)民看到了吃飽飯的希望，突然來這一下，很多人都不明白。

楊麻子也不明白，可是那年代有句話叫“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蟲”！

生產(chǎn)隊長，是基層最小的官兒，可也管了一百多號人呢。

楊麻子想來想去，想到了讓老漆去寫標語，用生漆寫，不怕風吹雨淋，管得久些。

老漆萬萬沒有想到，這寫標語的事會落在他身上，他是半文盲呵，初小都沒有念完喲。

隊長，我認不得全那些字呵！

不怕，你照著寫就行了。而且用生漆，這樣不怕風吹雨涮。

隊長，我——

不去，辦你的學習班。

那時的辦學習班，就是懲罰，集中學習，提高思想。搞得不好，就會成為“新生資產(chǎn)階級異己分子”，受到批判，管制，甚至判刑。哪個不怕？老漆有兩兒一女，還有老人。家里就他一個壯勞力，傷不起喲。

于是，半文盲老漆，提著一桶生漆，一把用高粱桿做的筆（差不多有掃帚那么大），上山寫標語去了。

他先在一塊石板上大書：“翻案不和人心！”

然后在一塊土坎上書寫：“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在一塊木板棚上，老漆大寫：“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可是，第二天人們讀的卻是：“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

本來，顛倒過來，也未嘗不可，但這是毛主席的原話呵，當有人給老漆報信，說他把標語寫錯了時，他跑去一看，還真錯了，照著寫的呢。

一對底稿，上面就錯了。

但是，誰來聽他解釋？

公社的民兵在武裝部長馬光的帶領下，把老漆抓了起來。

無論如何，老漆也交待不出有啥“反對黨，反對毛主席”的動機，只好把他關(guān)起來。說是關(guān)，也不是監(jiān)獄，不過是公社一間放雜物的房子，外面武裝民兵把守著。

想不到的是，老漆，在一個風雨交加民兵打盹的夜晚，觸電而亡。

老漆的死，讓黑水凼的社員們不勝欷歔。

老漆，一個優(yōu)秀的漆匠，煙消云散。據(jù)說，他漆的桌子，能照見人影子。他漆的棺木，百年不朽。

從此，漆匠這手藝，在我們黑水凼失傳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