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希金博特

在40層樓的高空，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寂靜、孤獨又讓人血脈賁張。摩天大樓的玻璃清潔工們享有非同一般的視野，他們都看到了些什么呢？

高空的難題

2012年12月的一天早上，天剛破曉，鮑勃·門澤乘坐電梯來到曼哈頓第八大道赫斯特大廈第45層。他打開門走上樓頂，空氣清新卻寒冷，此地距離地面500英尺，除了空調風扇的轟鳴以外，一切都那樣寂靜。44歲的門澤有一雙藍色小眼，他說話聲不大，留著胡子和一頭濃密的褐色頭發(fā)，笑起來會緊張。門澤是整棟大廈外墻玻璃清潔隊的工頭，他每天早上3點起床，從在皇后區(qū)的家趕來，5點鐘打卡。他身穿藍色工服，肩背黃色防墜落帶，手上戴著大厚手套，手里拿著一份清單。他和58歲的羅恩·布朗、55歲的詹努斯·卡斯巴萊克，準備進入鐵籃子里工作，這個籃子是紐約最復雜的外墻玻璃清潔設備。

當建筑師諾曼·福斯特第一次展示自己設計的赫斯特大廈（“9.11”后在曼哈頓被批準建造的首棟摩天大樓）設計圖時，所有人的問題之一就是：以后這窗戶該怎么擦？福斯特設計的大廈外墻均由玻璃幕墻和不銹鋼組成，每個對角邊都采用凹陷三角形（16英尺深，8層樓高）的設計，就像一張張大開的“鳥嘴”。這樣的外觀使大廈完工后看上去像一顆巨大的寶石，但卻令高層窗戶的清潔從業(yè)者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手足無措。

2002年初，福斯特找到多倫多Tractel-Swingstage公司尋求解決方案，后者是世界最大的腳手架和清潔窗戶平臺制造企業(yè)之一。面對福斯特的請求，公司工程師們耗時三年，終于設計出解決方案——一個矩形鐵箱，它控制著一個40英尺長的桅桿和一個水壓吊臂，通過六股纜繩吊著一個可伸縮的清潔籃，鐵箱內有一臺電腦，它監(jiān)控著67個電子機械安全感應器和開關，可以在大廈樓頂420英尺長的鋼架上運行。2005年4月，當這臺耗資300多萬美元的機器安裝完畢后，工作人員形容它“像是迪斯尼樂園中的游樂設施”。

門澤告訴我，每天清晨他們開始清潔窗戶前，都要花1個小時進行安全檢查、機器操作，最后才開始用水和清潔劑干活兒。門澤說：“真正擦窗戶時，還是一桶水一塊抹布，沒什么特別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7/06/qkimageshwwzhwwz201307hwwz20130714-1-l.jpg"/>

拎著水桶的巨人

紐約高層窗戶清潔業(yè)的興起源自19世紀晚期摩天樓數(shù)量的上升，一個波蘭移民首先看到這個商機，組織起一群在異國他鄉(xiāng)求生存的波蘭人給高層建筑擦玻璃，逐漸形成一個正式行業(yè)，并有了行業(yè)規(guī)模和規(guī)范，成為不少移民的立足之選：波蘭人之后是烏克蘭人，接著是意大利人和愛爾蘭人。最近在美國涌入做這行的移民大多來自南美，比如秘魯、危地馬拉和厄瓜多爾。

發(fā)展到今天，從事擦玻璃這行仍不需要受多少教育，目不識丁都能干。但如果沒有私人關系，加入工會很難。安迪·霍克是紐約高空清潔從業(yè)者工會的代表，他是帝國大廈清潔隊三位元老中最資深的一個，他的家族中不乏高空清潔從業(yè)者。他的父親路易斯是德國移民的第二代，出生在布魯克林，20世紀50年代末，路易斯和五個弟弟都加入了這行?！八麄冏屗麄兊膬鹤訌氖逻@行，又讓他們的女婿都加入進來，就這樣隊伍不斷壯大?！?1歲的霍克告訴我，他身材壯實，留著山羊胡。他在18歲生日時加入工會，現(xiàn)在他有30至40個親戚在做這行。“我有三個女兒，沒兒子。但我敢肯定她們將來會對我說：‘爸，給我丈夫找份清潔窗戶的工作吧?！痹诩~約，這一行幾乎完全是男性的領地?；艨俗?996年就在帝國大廈工作。他的右小腿上有一副刺青，一個巨人正在攀爬帝國大廈，他穿著制服、拎著水桶?；艨私忉尩溃骸拔覄偘呀饎側恿讼氯?，帝國大廈是我的了?！?/p>

清潔的藝術

赫斯特大廈的三個人完成安全檢查后，爬入清潔籃，準備開始工作。吊臂將鋼籃從樓頂提升40英尺，越過大廈的護墻。對于今天籃子里的第四個人——我——來說，這是整個過程中最令人緊張的階段，當清潔籃越過護墻時，一陣寒風從我頭頂掠過，每當我移動一下身體，這個狹窄的平臺就晃得厲害，我就像在乘坐世界上最恐怖的游樂設施。門澤把胳膊肘搭在鋼籃沿兒上，從容地用一個有16個鍵的遙控器控制每根繩索的移動。最終清潔籃完全懸掛在了第八大道上空，大家準備好進入工作崗位。

每降三層，門澤和他的工友就將繩索固定在大廈外墻的鋼鈕上，防止高空作業(yè)籃被大風吹動。如果天氣好的話，他們每天在高空工作4小時，從上到下清潔整棟赫斯特大廈需要1個月。清潔更高的摩天大樓則需要更長時間：時代華納中心有80層高，外墻玻璃全部清潔一次的周期需要6個人干4個月。

門澤說：“前幾年，清潔大樓玻璃就是直上直下，因為樓房都是規(guī)則的，但現(xiàn)在建的大廈全都有角度?！彪S著玻璃安裝技術的進步、電腦軟件的發(fā)展，可以使大廈每一層有不同的設計，設計師還能設計出整面外墻完全玻璃化的大廈，把紐約變成一座水晶花園，充滿各種幾何圖形和不規(guī)則形狀。

說回赫斯特大廈，我們的鋼籃漸漸靠近44層的玻璃窗，門澤控制著鋼籃外的腳手架也慢慢下降，隨著他們拉動鋼籃上的滑輪，整個操作平臺緩緩靠近傾斜的窗戶，直到他們離玻璃只有幾英寸遠，終于可以干活兒了。

無論是站在樓里還是樓外擦窗戶，方法是一樣的：先用濕抹布擦一遍，再用干抹布擦一遍，玻璃就澄明瓦亮了。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的第一次嘗試是某天早上在帝國大廈86層觀景臺內進行的，羅恩·茲比格是大廈清潔隊的3號人物，他是個平易近人的大塊頭，濃密的金發(fā)齊肩，柔道黑帶，雖然有他的指導，但我還是做得不好。茲比格看著我在玻璃上留下的臟水，爽朗地總結：“糟透了?！彼_始示范清潔窗戶從業(yè)者的藝術。滾刷在玻璃上輕觸和流暢蜿蜒地滑行——追上滴下的水，但滾刷始終不能離開玻璃，最后手腕用力，同時拂去灰塵和水，這時滾刷可以抬起了。茲比格說：“一邊擦，我腦子里仿佛在播放著音樂，一個連續(xù)的樂章?！弊鳛橐粋€資深從業(yè)者，門澤左右手都可以自如地擦玻璃，用哪只手取決于他站在腳手架上什么位置。同事布朗說：“哪怕需要用腳來擦，他也照樣能辦到?！?/p>

高風險職業(yè)

赫斯特大廈是一幢寫字樓，加上我是周六一早去的，晨光中的辦公室就像管理不善的水族館，空空如也、毫無生機。給公寓大樓擦玻璃就完全不同，門澤笑著說，“干這行，你什么都能看到，很多人不習慣使用百葉窗，因此雖然不是故意去看，但不少人的晨浴習慣、早餐習慣我們都盡收眼底?！备嗟臅r候，他目睹的是辦公室工作的無聊?！皩χ皯舻碾娔X，10臺里有7臺，它的主人在玩紙牌接龍。”當門澤和他的工友出現(xiàn)在窗外時，很多人就起身離開辦公桌，顯然對有人在窗外看他們工作感到緊張。我問門澤，他是否認為戶外高空作業(yè)很危險，他說：“這活兒永遠是危險的，但你別去想它。”這份工作最大的風險在于不按規(guī)定檢查設備，“它是一臺機器，機器總會有出故障的時候。”

多年以來，從事高空清潔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職業(yè)之一。1993年，紐約高空清潔行業(yè)工會發(fā)起學徒培訓項目，所有新加入的工會會員，需完成216個小時的課堂培訓、3000小時的工時才能拿到一份資格證。雖然如今在美國，從事高空清潔比開出租更安全，但即使從30英尺的空中落下，存活率仍只有50%。茲比格說：“第4層是一個臨界點，體重200磅的人從4層摔下來，死定了。”

從業(yè)者的倒霉故事已成為這個行業(yè)的知識寶庫：1962年，一個腳手架墜落，在上面擦玻璃的四名工人身亡；還有一位擦玻璃的仁兄把自己的安全帶存放在后備箱里，誰也想不到它被電池漏出的酸侵蝕了，一天早上，那條安全帶斷了，又一個生命走了；1999年，一個名叫理查德·辛格爾頓工人在高空作業(yè)，前一分鐘他還在12層清潔斜開的窗，后一分鐘他倒斃在人行道上；2001年9月11日那天，當?shù)谝患茱w機撞上世貿中心時，有3名從業(yè)者正在高空擦玻璃，他們中二人死亡、一人幸存。1983年至2009年，在紐約的非工會從業(yè)者身上共發(fā)生大約200起事故，其中有70多起是致命的。一位高空清潔從業(yè)者的遺孀說：“人們沒有意識到，嫁給一個擦玻璃的人，和嫁給一名消防員或警察，所擔的風險是一樣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7/06/qkimageshwwzhwwz201307hwwz20130714-2-l.jpg"/>

“世界之巔”

40層以上的世界是一個幾乎寂靜的世界，那里是完全的隔絕，但卻令人興奮。門澤說：“你從樓頂降落下來，可以逐漸聽到人們在街上爭吵，有汽車聲、喇叭聲、鳴笛聲。但在上面，什么都聽不見，只有你和你的合作伙伴。你們什么都可以談，你還可以自言自語，沒有人沖你嚷嚷?！?/p>

但這個行業(yè)的文化也逐漸發(fā)生變化。經濟衰退導致高層大廈減少定期清潔次數(shù)，并縮減長期雇員，甚至裁員。許多資深從業(yè)者不再期望他們的孩子從事這個職業(yè)：門澤的兒子在時尚技術學院上學，他計劃成為一名攝影師；羅恩·布朗的兒子畢業(yè)于羅格斯大學經濟系，他的兒子對老爸的工作絲毫不感興趣，布朗說：“即使他想接我的班我也不會同意的?！?/p>

但目前這份需要拎著水桶完成的工作仍不是技術能解決的，雖然玻璃生產商Pilkington已經開發(fā)出在陽光下可以自我清潔的窗戶，德國和日本的科學家也制造出一系列造價不菲的清潔大廈玻璃的機器人，但這兩項發(fā)明均未得到廣泛應用。

現(xiàn)在，紐約城最高的建筑仍是位于第五大道的350號樓——帝國大廈。12月的一個晴朗無云的早晨，大廈門童宣布：“歡迎光臨帝國大廈，今天的能見度有50英里！”我和茲比格來到位于102層的觀景臺，我們經過游客，打開一扇無名的白門，再爬上鋼架樓梯，進入一個小圓房間，這里是103層。明亮的陽光射進兩扇玻璃門，它們要算全紐約最高的窗戶了。茲比格打開東側那扇門上的掛鎖，門外是很窄的一圈，也許就18英寸寬，被水泥護欄圍著，護欄只有茲比格大腿那么高。

“歡迎來到世界之巔?！彼f。一陣輕風吹過，我們頭頂上的電視天線嘎嘎作響。目光所及之處有如一張衛(wèi)星圖片，護墻之外顯然是無盡的宇宙空間，我的掌心開始冒汗，頓時心生畏懼，腿一軟蹲在地上。

茲比格說：“不是你一個人有這種反應，所有人都害怕上來?！蔽冶M量站起身，他則隨意地提起水桶和工具，開始擦玻璃。在帝國大廈清潔窗戶是一層一層進行的，中間不間斷?！拔覀兊某Ｒ?guī)做法是從高層做起，一直做到最基層。作為完成工作的獎賞，我們會再次來到最高層，一切重新開始。”

[譯自美國《紐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