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開春
“勞燕分飛”古時是用來比喻夫妻、情侶別離的成語,現(xiàn)在又加上了朋友、親人的意思。對于這個解釋,絕大部分人是認(rèn)同的,不會持有異議。但也有問題,問題出在別離的原因上,有些人就認(rèn)為是辛苦、辛勞使得原本和睦的夫妻、情侶或者親朋好友過不到了一塊,進(jìn)而各奔東西,生活的壓力是造成這種結(jié)果的罪魁禍?zhǔn)?,理由是這里有個“勞”字,“勞”就是“辛勞”的意思。這實(shí)在是個美麗的錯誤,犯了望文生義的毛病。這多少有點(diǎn)兒像是認(rèn)字,流行的說法是“一字念半邊,不會錯上天”,原因是漢字里形聲字占了多數(shù),但實(shí)際的情況往往會事與愿違,有的時候一個字念半邊真的是會錯上天的。這自然得從漢字的造字規(guī)律講起,它不單有形聲字,還有象形、會意、指事等等幾種,形聲字你讀半邊,自然不會錯上天,但若是你遇到的這個字碰巧是用其他幾種造字法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這個法子就不靈了。具體到這個成語里的“勞”也是,盡管它在其他地方可以當(dāng)作辛苦、辛勞或者勞動來講,但是在這里卻跟這些都無關(guān)系。那跟什么有關(guān)呢?刨根問底,當(dāng)然得從這個成語的出處來找根據(jù),找到了出處,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它出自南朝梁武帝《玉臺新詠》里的《東飛伯勞歌》:“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從這里不難看出,“勞”其實(shí)說的是伯勞,它跟燕子一樣,是一種飛鳥。
能跟可愛的小燕子排在一起,按說也該是種討人喜歡的鳥兒,但我莊上的伯勞卻是個壞家伙,至少在兒時的我眼中是這樣的,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它簡直就是兇惡的代名詞。
我大伯家屋后種有一排鋼橘,這是一種長有很長尖刺的灌木,長不成大樹,材質(zhì)卻很硬,我大伯家的斧頭柄子就是用它做的,很結(jié)實(shí)。它結(jié)的果實(shí)樣子也很像柑橘,小拳頭大小,少時青綠,熟時金黃,甚至剝開外皮也是一瓣一瓣的,跟真正的柑橘別無二致。光看模樣,鋼橘是很會讓人流口水的,但你千萬不能被它迷人的外表所誘惑,如果你實(shí)在把持不住,真的一口咬下去,就會立刻知道這個當(dāng)上得有多大了,苦澀不說,弄不好還會中毒,甚至有生命危險。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伯勞就跟這鋼橘一樣,都有很強(qiáng)的欺騙性。如果只看外表不親眼所見它干的好事,你很難相信那些惡行是它所為。伯勞有一身棕黑的羽毛,長長的尾巴,再加上頭和身子的比例,有點(diǎn)兒像是灰喜鵲的縮小版,只是那身棕黑的外衣跟灰喜鵲的灰藍(lán)黑白不一樣。它在臉上戴了個佐羅似的大眼罩,還在嘴尖上弄了個彎鉤,這給它平添了一絲兇悍之氣,若不是偶爾的目露兇光,你會覺得它跟鄉(xiāng)間常見的那些鳥雀也差不多,沒什么特別之處。
要不是兒時的那次親眼所見,或許我也會一直這樣認(rèn)為,只是那次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現(xiàn)在想起來還如昨天。那一年的春天,我在大伯家屋后的空地上玩,太陽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好不舒服,一只小麻雀大概也是被這暖陽所吸引,忍不住從窩里跑出來學(xué)飛,全然不知厄運(yùn)正在不遠(yuǎn)處等著它,它的這一沖動會送了它短暫的生命。就在我正要跑過去追它玩的當(dāng)兒,就見一只伯勞突然從大伯家旁的那棵高高的泡桐樹上俯沖下來,一下子就把還不大會飛的小麻雀給叼走了。一開始我還以為它們在鬧著玩,卻沒想到它居然當(dāng)著我的面把這只可憐的小麻雀撕碎吞進(jìn)了肚里。這真是個令人驚駭?shù)呐e動,我記得當(dāng)時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呆在那兒足足有半分多鐘一動不動。我倒不是對這件事情有多害怕,要是那些秋天到莊上來的老鷹做出這樣的舉動我會無動于衷,覺得再正常不過,我駭異的是這么一只外表看上去并不十分兇悍的小鳥兒居然突然間就能爆發(fā)出這么大的能量,讓人大跌眼鏡,真是“尋??床灰姡紶柭秿槑V”啊。這個經(jīng)歷也讓當(dāng)時年紀(jì)尚小的我早早就懂得了一個道理:有時漂亮的外表下包裹的并不一定就是一顆善良的心。
也是在這之后,我才知道,伯勞所做的壞事還遠(yuǎn)不止于此。我大伯家屋后的那排鋼橘樹尖利的長刺針上,時不時會有一些小青蛙、大螞蚱甚至是小老鼠之類的小動物尸體插在上面被曝成肉干,起初我還以為是我二哥他們那伙人惡作劇干的好事,后來我才知道是我冤屈了他們,真正的罪魁禍?zhǔn)自瓉砭褪沁@些原本貌不驚人的小鳥兒。這讓我有點(diǎn)兒不寒而栗,對它的別名“屠夫鳥”有了更深的理解,果然是鳥如其名,沒有辱沒它。
我從此便對這種鳥兒沒有了好印象,甚至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不單是因?yàn)樗膬疵停€因?yàn)樗奶搨?。如果說鋼橘的不好僅僅是在于它長了柑橘的外表,你不去動它,它不會對你有任何傷害,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原本沒有什么錯。而伯勞用它并不十分兇悍的外表迷惑其他小東西也就罷了,卻要利用這些假象讓人造成錯覺,進(jìn)而達(dá)到它殺戮的目的,屬于主動進(jìn)攻,這就有點(diǎn)兒過了。但這也只是我小時候的想法,到了如今也不這樣看了,世間萬物,存在就有存在的道理,各自都有各自的生存方式,作為人類,我們不能也不夠資格橫加干涉或者說三道四,在自然面前,我們原本和它們一樣,都只是其中的一員而已。
這樣不受我待見的一種鳥兒,從古至今,卻一直都是文學(xué)作品里的寵兒,除了篇首說到的那個成語“勞燕分飛”以及它的出處《東飛伯勞歌》,至少我還能在古代的典籍中找到幾處它的身影,比如《西洲曲》里就有這樣的的句子:“日暮伯勞飛,風(fēng)吹烏桕樹”,更早的還有《詩經(jīng)》:“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這里的“鵙”就是伯勞。在《左傳》里,它甚至成了司至的官員,《左傳》昭十七年這樣寫道:“伯趙氏,司至者也?!薄蹲ⅰ吩唬骸安w,伯勞也。以夏至鳴,冬至止。”《疏》曰:“此鳥以夏至來鳴,冬至止去,故以名官,使之主二至也?!?/p>
就連它這“伯勞”一名的由來,都充滿了傳奇色彩:相傳周宣王時,賢臣尹吉甫聽信繼室饞言,誤殺前妻留下的愛子伯奇,而伯奇的弟弟伯封哀悼兄長的不幸,就作了一首悲傷的詩,尹吉甫聽了以后十分后悔,哀痛不已。有一天尹吉甫在郊外看見一只從未見過的鳥兒,停在桑樹上對他啾啾而鳴,聲音甚是悲涼哀凄,尹吉甫忽然心有所動,就對這只鳥說:“伯奇勞乎,如果你是我兒子伯奇就飛來停在我的馬車上”,話音剛落,這只鳥兒就飛過來停在馬車上,于是尹吉甫就載著這只鳥兒回家,到家以后鳥兒又停在井上對屋哀鳴,尹吉甫假裝要射鳥兒,拿起弓箭就將繼室射殺了,以安慰伯奇。因了這個緣故,這種鳥兒從此就叫了“伯勞”。
這真是個凄婉的傳說,類似于我奶奶給我講過的苦哇子的故事,令聽了的人有想流淚的感覺。但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這些身世凄慘的鳥兒在它們的前生后世都會有不小的變化?至少在性情上會有天壤之別,就像這只伯勞,在它還是伯奇的時候應(yīng)該是個品行端莊的好人,而在成了伯勞之后就會變得兇悍無比,以至于有了“屠夫鳥”的惡名?
或許,這就是文化學(xué)意義上的鳥兒與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鳥兒的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