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城
搭乘子慧的雪佛蘭抵達(dá)郊縣后,子慧誠心邀我去她家里坐坐。所謂的家不過是一套百來平方米的房子,她自稱是將來養(yǎng)老的地方。身為一家大型房地產(chǎn)公司工程部的主管,事業(yè)可謂如日中天,可子慧年逾而立依舊孑然一身,在郊縣購房出于什么目的不得而知。老婆托人轉(zhuǎn)交給我的離婚協(xié)議書還在登山包里,我既沒打算立即簽字,也沒打算與她重歸于好。我曾詳擬了謀殺老婆的方案又故意泄露機(jī)密,老婆憤然與我決裂全在情理之中……與子慧相伴來郊縣的路上,我打趣地問道:“可以愛情了吧?”子慧回答得很干脆:“可以愛情,卻不能生活?!?/p>
郊縣離我們剛逃離的那座城市不過百十里,小區(qū)卻在遠(yuǎn)離縣城的小鎮(zhèn)上,旁邊緊鄰著一座植被豐厚的山。與子慧站在四樓陽臺上,趁她端著一杯干紅愣神兒的工夫,我把目光投向燈火闌珊的遠(yuǎn)處縣城。驀然回首,我發(fā)現(xiàn)子慧的目光癡癡地如夢魘一般,便舉杯道:“愛情吧?”
“愛情?啊……最美的愛情是瞬間的記憶!我看到你,就會想起那些值得珍藏的記憶瞬間——我在南方讀大學(xué)的時候,你很男人地挺立在我面前,那樣地挺拔、威嚴(yán)。當(dāng)時我就想,你是我心中永遠(yuǎn)的教官。愛好像是從畏開始的,有畏才會有敬,由敬繁衍出來的感情也就是愛,卻又是那么地小心翼翼……呵呵呵——這就叫作‘癡吧?”
“現(xiàn)在呢?”
“同樣是可珍藏的瞬間。”
“永恒呢?”
“好像沒有……有也是留在紙上或心里,不過,心是珍藏愛情最好的地方?!?/p>
“紙上有嗎?”
“你看——”子慧揚起一只手指向窗外,被她舉起來的高腳杯里晃動著略顯羞赧的玫瑰紅……最先進(jìn)入眼簾的是一棟四層小白樓,那是縣武裝部,旁邊是一家星級酒店。“時間退回去二十多年,酒店的原址是一家棉紡廠。每到傍晚時分,一群小姑娘騎著自行車唧唧喳喳地像鳥兒歸巢一樣從鐵柵欄門里飛出來;到了早晨她們又唧唧喳喳地飛回去,那道鐵柵欄門隨之關(guān)閉變成了鐵籠子。可活動在織機(jī)前的美麗姑娘不是被禁錮著的鳥兒,她們是一群嬉戲在天河邊上的織女。愛情由此到處流傳……”
“想當(dāng)美女作家?”
“不……那時候,很多年輕人都喜歡顧城、海子、北島……棉紡廠門前一旦被摻雜著燈火的夜色籠罩時,一群青年男子便扯著嗓子喊開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等著從天河邊跑下來的織女……突然,一天傍晚,一個穿著拖鞋、挽著褲管、留著長發(fā)的小伙子站在棉紡廠門前高聲吟誦:‘在春天/你把手帕輕揮/是讓我遠(yuǎn)去/還是馬上返回……有故事了吧?”
“有也是步瓊瑤大媽的后塵,雨蒙蒙情也蒙蒙?!?/p>
“錯!秋末冬初,傍晚的風(fēng)漸漸凜冽。小伙子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枯葉,面對緊閉著的鐵柵欄門一遍遍地吟誦:‘不,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因為/就像水中的落花就像花上的露水……可他再也沒有見到心儀的女子,真的像水中的落花和花上的露水一樣消失了。”
“哈哈哈——不還是一簾幽夢嗎?被遺棄?”
“應(yīng)該是,可我覺得一簾幽夢里充滿了血腥!”
“何以見得?”
“警方做了很多努力,最終結(jié)論是小女子失蹤?!?/p>
“我能做什么?”
“呵呵—— 要不去你想象中的極樂世界,要乖乖地在老婆面前悔過自新重新做人,老老實實地回到商務(wù)大廈做一群小保安的頭兒,幫老婆賣保險、賣墳地,再見縫插針地去當(dāng)調(diào)酒師……不好嗎,教官?”
“不好!哎—— 你覺得那個失蹤的小女子是死于意外還是有人蓄意?”
“我說的只是一篇小說里的幾個片段。那篇小說是我在一本舊雜志上看到的,小說的作者叫西山,他曾生活在這座小縣城,小說里描述的環(huán)境與這兒十分吻合,包括那座星級酒店下的棉紡廠……關(guān)鍵的問題是,那起失蹤案至今還是懸案。”
“郊縣境內(nèi)肯定有一堆綠骨?!?/p>
“未必。”
“為什么?”
“我們探索的是以現(xiàn)實為基礎(chǔ)的虛構(gòu),虛構(gòu)!”
子慧走了,留給我的活動空間僅限于客廳和陽臺之間。我呆呆地站在陽臺上,樓外的闌珊燈火拓展了我的思維空間—— 排除疾病或突發(fā)性致命因素,一個人倏然消失只能定位于失蹤,可失蹤本身就充滿有待破譯的謎團(tuán)。也許在某個地方真的有一堆綠瑩瑩的骸骨,但愿我的猜測在現(xiàn)實中永遠(yuǎn)不會被驗證!
彌散在叢林里的霧嵐薄紗般籠罩在我和子慧的周身,我伸手抓一把,讓她猜猜我手里攥著什么,只見她將耷拉在胸前的一綹長發(fā)捋到腦后,笑著說:“充滿血腥的故事或一堆綠瑩瑩的骸骨。”
子慧身穿迷彩服,卻不肯委屈她那頭飄逸的長發(fā),橫七豎八的叢林枝蔓時不時地讓她尖叫一聲,蛇也經(jīng)不住脂粉氣的誘惑,冷不防地從灌木叢中鉆出來。我肩上的登山包成了子慧應(yīng)急時唯一的目標(biāo),有好幾次我都被她拽著趔趄了幾下,等穩(wěn)住腳步回過身來,卻看見俏皮的她正咧開薄唇飛出討好的笑聲,這往往又將我有些堅硬的目光一點點軟化。
從縣城出發(fā),要乘坐幾十分鐘的班車,再翻越層層山峰才能抵達(dá)傳說中的世外桃源——銷魂澗。班車上遇到的三三兩兩探險者在與我們結(jié)伴攀援時,漸漸地被詭秘的山巒和叢林糾纏得意志消沉——蜷縮在叢林里的老鼠憋屈得突然吱的一聲喊叫,回蕩在叢林里的驚恐聲又不絕于耳……也難怪那些人遙望著峰巒疊嶂最終慨嘆而歸。密布的叢林霸道地發(fā)誓要占領(lǐng)銷魂澗所有的地域,可亂石和雜草在叢林還處于萌芽的狀態(tài)時就頑強(qiáng)地抵御著對手的入侵,叢林只好為對手騰出一塊塊地方。陰森、詭異的銷魂澗到處彌漫著撲面而來的潮氣,不遠(yuǎn)處傳來瀑布的擊石聲,子慧興之所至,隨口吟道:“斷山疑畫障,懸溜瀉鳴琴……”她似乎想以此證實,銷魂澗并不像傳說中那么恐怖!
子慧拿著一把瑞士軍刀在石頭上頻頻撞擊,咔咔的聲音如蟲子般穿行于漸沉的暮色里,像獨自行走在荒郊野地,時不時想喊一聲以壯行色……我卻不想揭穿她,就像彼此間心照不宣才會有愛情的美好!
“你以為銷魂澗里真會有一堆綠骨嗎,教官?”
“不一定……可一樁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懸案應(yīng)該與銷魂澗有關(guān)。作者在你提到的那篇小說里好像說起了一個類似銷魂澗的地方,那個愛詩的小伙子曾多次出入那個地方,意在尋找他心儀的女子,何況,作者在小說的末尾暗示死者葬身的地方類似或干脆就是銷魂澗?!?/p>
“我說過嗎?”
“昨天晚上,你回到臥室后,我從客廳里找到了那本舊雜志。”
“兇手是誰?”
“應(yīng)該不是那個愛詩的小伙子……不過,也不排除愛到極致達(dá)到窮兇極惡的狀態(tài)?!?/p>
“那不是一篇偵探推理小說,而是一篇吟誦愛情的哀婉之作?!?/p>
“可小說中提供了很多可供偵破的線索,比如,小女子和那個愛詩的小伙子的愛情發(fā)生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對鄉(xiāng)村人還有很多限制。愛詩的小伙子和小女子同樣來自鄉(xiāng)村,落戶于縣城是他們最大的期盼……那兩個人的故事就會繁衍出N個……就說被一道鐵柵欄門封鎖著的棉紡廠,里邊有正式工、合同工,還有臨時工……除了待遇上的差距,廠長、副廠長、車間主任等聚集在一起儼然是一個頗具能量的官場,他們完全能左右一個鄉(xiāng)村小女子的命運……那棉紡廠就是一個險象環(huán)生的悲慘世界?!?/p>
“小說里除了那個愛詩的小伙子,沒有再出現(xiàn)能夠置小女子于死地的重量級人物,就是小女子真的死于謀殺,警方也不會想不到像銷魂澗這樣的地方吧?”
“哈哈哈——中國有多少個刑警并不意味著有多少個優(yōu)秀的偵探!”
“你不覺得自己的思維永遠(yuǎn)被一層虛幻的膜包裹著嗎?”
“虛幻也是一種幸福,比如只屬于我們沒有生活的愛情?!?/p>
“不談愛情……我們在哪里宿營?”
“找找看,至少不能讓你露宿在亂石、雜草之中。洞穴生活就很好,能夠體會一回原始人的生活也不枉此行!”
我背起登山包站起身,子慧揮動手里的瑞士軍刀突然蹦到我前面。我把她拉到身后一路向前走,大概三十分鐘,我們便離開叢林走進(jìn)峽谷,樹木漸漸稀疏了,正好為落下來的瀑布提供一條條可自然流動的渠道,使之變成一股股溪流蜿蜒在峽谷之中。子慧撒開我的手,從登山包里拿出LED強(qiáng)光手電筒,我卻從她手里奪過手電筒將她拉進(jìn)一片緊靠著溪流的密林里。坐在草地上,我從登山包里掏出面包和香腸遞給她,她則揚起拿瑞士軍刀的手,不停地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伸出舌尖舔著干干的嘴唇。我又掏出一瓶水遞給她,她醒過神來,呆呆地抱著瓶子,一口口地嘬著礦泉水,卻不棄手中的軍刀,仰起頭茫然地注視著黑魆魆的密林一時無語。
夜色越發(fā)濃重了,我站起身四處踅摸著,憑著我們所處的地理位置斷定,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銷魂澗了。密林的面積不大,溪流旁邊也是亂石林立,雜草在秋末冬初的時節(jié)漸顯枯黃之色。我拉著子慧趟著雜草上的露珠,伴著嚓嚓的聲音繼續(xù)往前走著。突然,子慧“啊”地尖叫了一聲。我回過身來,她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我蹦過去想把她拉起來,剛剛的驚嚇使她手里的瑞士軍刀掉在了地上,彎腰撿刀的她抓起的卻是一個模糊得難辨真容的東西。我忙著從兜里掏出手電筒,手電光聚焦的是一只腐敗得不成樣子的旅游鞋,與鞋底連著的殘余鞋幫糊滿了厚厚的污泥。揉搓著去掉鞋上的泥巴,我看到一只鞋碼介于37到39之間的女鞋,殘余的鞋幫上還帶著一段退了色的粉紅色鞋帶……“不應(yīng)該是誰隨意丟棄的!”
“能說明什么嗎,教官?”
“至少說明若干年前有人涉足銷魂澗?!?/p>
“一個小女子敢只身前來探險?”
“難說。不過,她進(jìn)入峽谷后不久就遇了危險,比如,出沒于峽谷的豺狼虎豹,當(dāng)事人于驚慌中丟掉一只鞋或逃生或喪生。”
“時間?”
“依據(jù)這只鞋損壞的程度判斷,至少在十幾年甚至二十年之上?!?/p>
“呵呵——教官,你的思維一直被那篇小說控制著。二十年前,銷魂澗就是一個被傳說得很恐怖的地方,何況,當(dāng)時的人還不像現(xiàn)在熱衷于旅游或探險,享受美食和華麗服飾才是人們追求的時髦?!?/p>
越往前走越發(fā)艱難了,子慧緊緊地貼著我的身子一步步向前挪,突然她被什么絆住了腳,我只得扶住她,沒聽到恐怖的聲音才又打開手電筒。手電光再次聚焦的是一個沒有背帶的皮包,其腐爛程度與那只旅游鞋相近。子慧斷定,這是流行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一種款式,出自一個以生產(chǎn)箱包聞名的小鎮(zhèn),仿造MCM皮包樣式,材質(zhì)卻是人造革的……我反駁她:“那時候你還是個玩泥巴的黃毛小丫頭!”子慧說:“媽媽就用過這樣的皮包,也是我小時候扮酷的主要道具。”
當(dāng)我們走到一座山峰的中部,坐在一個不大的洞穴前時,我隱隱有些失望,小說里的情節(jié)與現(xiàn)實的場景簡直就是大相徑庭!子慧從我手里奪過手電筒,逞強(qiáng)似的要進(jìn)洞探險。不大的工夫,從洞穴里傳來子慧聲嘶力竭的號叫。我起身跑進(jìn)洞穴的同時,眼前閃現(xiàn)著一堆如螢火蟲般飛舞著的文字——綠骨……綠骨……
子慧的驚叫緣自一堆獸骨,看其顏色和腐敗程度,應(yīng)是死于N年前的一只梅花鹿。鹿不是令人恐懼的動物,走進(jìn)銷魂澗后在灌木叢或洞穴里發(fā)現(xiàn)獸骨也不算新奇,動物們的進(jìn)化或相互廝殺,留下的也不只是恐怖的傳說。
我收起手電筒,打算為子慧找一個安置睡袋的地方,她卻賭氣離開了洞穴。我拎著她扔下的登山包緊隨其后,只見攥著瑞士軍刀的她突然回過頭來,充滿急躁卻無奈的臉還是那么清瘦、骨感。
我拎著登山包回到洞穴前,坐在一塊被亂草和酸棗樹包圍著的石頭上?;叵肽嵌勋F骨,卻無法與遺留在銷魂澗的旅游鞋和皮包聯(lián)系在一起。
時間一點點在流逝,我喊了一聲“子慧”,沒有回應(yīng)。抬腕看看表,子慧離開的時間超出了我的預(yù)想。我有些惶惶地站起身,疾步走到子慧剛才掩身的灌木叢旁,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回應(yīng),于是打開手電筒,收進(jìn)眼底的凈是亂草和亂石,再就是那叢蓬勃得“炸”開了的灌木叢。灌木叢下除了子慧剛排泄的體液,留在地上的腳印也清晰可見——子慧呢?
一束同樣發(fā)自手電筒的光閃動了一下,我忙著收起手電筒,背起登山包躊躇地往下走。那道稍縱即逝的光來自峽谷,更確切地說,是那片我和子慧曾逗留的密林里。我猜,那置身密林里的人和我們一前一后走進(jìn)了銷魂澗。憑著對來時的路的一些記憶,我走進(jìn)峽谷,不斷地尋找掩體以確定那束光的發(fā)源處。當(dāng)我在一棵松樹旁剛站穩(wěn)腳,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嗖地回過身來,發(fā)現(xiàn)被恐懼折磨得不輕的子慧居然嘿嘿地笑了??梢圆孪?,暈頭轉(zhuǎn)向后她才跑到了這里,好在還能在沉重的夜色里認(rèn)出她曾經(jīng)的教官。那束稍縱即逝的光又閃了一下,我差不多把子慧攬在了懷里,順著我們上來的路,亦步亦趨地來到一塊洼地,上邊恰好有一塊巨石作掩體。我的體力被兩個登山包及子慧的拖累消耗得很厲害,稍稍放開她,她卻癱在了地上。我半蹲半站在巨石后邊,從登山包里拿出卡塞格林望遠(yuǎn)鏡??ㄈ窳譃槲姨峁┑挠跋癯顺脸恋囊股?,就是黑魆魆的密林。那束稍縱即逝的光再次出現(xiàn)時,兩個人影進(jìn)入我的鏡頭,好像是一男一女踟躕在密林里,可以猜測,小女子害怕銷魂澗里的夜色,緊緊地抱住男人的胳膊才讓那束光線保持了一段時間。不久,密林里燃起一堆篝火,男人從登山包里掏出一塊布鋪在地上,小女子坐下來,享受男人從登山包里掏出的食品和水……子慧突然起身從我手里奪過卡塞格林,差不多趴在了我的后背上。
“教官,猜猜他們的身份?!?/p>
“戀人?!?/p>
“不像,男人好像過了而立之年,小女子不過二十歲多一點兒,看起來像乖乖女,說白了是一個依附男人的寄生蟲!”
“那么肯定?”
“差不多……你瞧,看上去像示愛于對方,可她是在勾引……也就是說,他們演繹的是一場很通俗的婚外情?!?/p>
“那他們是探險、旅游還是像我們一樣沒事兒找事兒地瞎轉(zhuǎn)?”
“都不是……請閉上眼睛?!?/p>
“他們要干什么?”
“這么惡劣的環(huán)境,能……哎——好了,男人的手離開了小女子的胸脯,看起來他非常做作或說無奈?!?/p>
“小女子也未必付出真情……像你?!?/p>
“教官……不要誹謗哦……他們準(zhǔn)備離開了。”
“迷路?”
“不,我斷定他們的登山包里有全套野營裝備,看樣子不像是第一次來銷魂澗?!?/p>
“為什么?”
“他們起身離開了,輕車熟路……不太準(zhǔn)確,至少那個男人來過,他一直拉著小女子的手不住地指手畫腳,像向?qū)??!?/p>
“目的?”
“尋找刺激或伺機(jī)實施更危險的計劃?!?/p>
“制造命案?”
“也許吧……不過,幾率不是很大,走進(jìn)銷魂澗殺死一個小女子實在是太容易。何況,要是制造命案,今天晚上具備極其完美的條件和機(jī)會,我必須找一個地方睡一覺?!?/p>
子慧將卡塞格林遞給我,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依舊如一條不離不棄的小尾巴。
灑滿陽光的銷魂澗里魅力無限,回到洞穴,我故意將睡袋安置在那堆獸骨前。子慧喝了一小瓶二鍋頭后,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我悄悄地離開,手持瑞士軍刀行走于亂石之間。山峰是層層疊在一起的花卷,鋪滿山峰的植被是花卷的顏色。秋末冬初的寒冷為銷魂澗增添了一層冷峻的色彩。
我亦步亦趨地往上走著,又一個洞穴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疾步走了過去。洞穴周圍同樣被亂石和雜草掩映著,從洞穴口飛散出來的潮霧暗示了它的深度。我探身進(jìn)入洞穴,將身子緊靠在穴壁上,聽到從洞穴的深處傳來的叮咚聲令我興奮不已又心懷忐忑,繼續(xù)前行很可能是無端的莽撞。我本想走到洞穴的中部后再止步,可卻又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腳,可另一只腳卻被亂石樣的東西絆住了。我氣惱地彎下腰,打算抓起那塊絆腳石扔出去,卻抓起一塊髖骨——髖骨?我太武斷了吧?
好在我兜里隨時裝著能取火的打火機(jī),輕而易舉地證實了我的猜測。除了那根髖骨,我腳下還有一堆,要不是被我一腳踢亂了陣腳,擺在我面前的應(yīng)是一具完整的骷髏。骷髏周圍有一層厚厚的綠苔,骨頭上也覆蓋著一層綠膜……我蹲在地上,一只手舉著漸漸發(fā)燙的打火機(jī),一只手?jǐn)[弄著那堆綠骨??大w型像一個一米六左右的女性,頭骨完整沒有任何傷痕,是被遏制脖頸還是吞噬有毒液體致死,只能靠法醫(yī)們鑒定后才會有權(quán)威性結(jié)論。我站起身來,長舒了口氣,突然覺得腳下踩著什么物件,遂挪開那只腳,將發(fā)燙的打火機(jī)換到另一只手里。再蹲下身來,看見一只旅游鞋,與我和子慧在峽谷里發(fā)現(xiàn)的那只差不多,基本上可以確定,兩只鞋是一雙……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手中的打火機(jī)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滅了,子慧則用手中的電筒引出一束光線。
“預(yù)言成為現(xiàn)實,有點兒不可思議吧,教官?”
“那究竟誰是兇手?”
“我必須再次提到小說里那個愛詩的小伙子和被他愛著的小女子……當(dāng)然,必須把他們從藝術(shù)世界里拉到現(xiàn)實中來才行?!?/p>
“也許作家為那個小女子的愛情虛構(gòu)了一個愛詩的小伙子也未可知?!?/p>
“未必,沒有那個愛詩的小伙子就沒有凄婉的愛情,作家也就沒有創(chuàng)作的靈感。這場死亡游戲中一定還有一個人,也就是第三者!”
“一切都處在對謎團(tuán)的破譯之中……聯(lián)系昨天晚上出現(xiàn)的那對男女起來,銷魂澗的確是容易被人忽視的地方,兇手在若干年前把銷魂澗作為兇殺現(xiàn)場是符合情理的……接下來應(yīng)該立即通知警方,我不想為自己招惹麻煩了。”
“要是你不想去找楊大茄子自首,做一點兒 事情也是很有意思的吧。教官?”
“自首?哈哈哈——可楊大茄子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他身為警官,又曾是我的連長,管教我向來都像老爹訓(xùn)兒子;我老婆管他叫表姐夫,為小姨妹出一口惡氣也在情理之中,何況,‘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是他每次與我談話時的口頭禪。”
“呵呵——那是你的家事。還說綠骨,我有預(yù)感,這堆綠骨帶著磁力?!?/p>
“為什么?”
“我說的是也許……別忘了,也許有人想在銷魂澗醞釀另一起謀殺案!”
“但愿你的‘也許永遠(yuǎn)只是也許?!?/p>
趁子慧還沖著那堆綠骨發(fā)呆的空兒,我必須去下邊的洞穴里取回我們的登山包,用數(shù)碼相機(jī)或手機(jī)留下影像。離開洞穴,沉浸在彌散著銷魂澗的霧嵐里,我突然覺得子慧把那堆尸骨稱為綠磁骨不是沒有道理,而昨晚出現(xiàn)的那對男女也的確有些可疑。
密林和山石是我們最好的掩體,卡塞格林能讓我探明前面是不是潛伏著危險。那對男女再現(xiàn)身時,恰好有一塊山石擋住了我們,為了鑒別出現(xiàn)在卡塞格林里的可疑影像,必須繞過山石,透過密林看個究竟才行。
還是昨天晚上那對男女,小女子好像累了,躺在一塊平地上,雙手搭在高聳著的胸前,身下是一塊盛開著百合花的藍(lán)布墊,一綹長發(fā)平攤在藍(lán)布墊上,像有人故意讓她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似的……卡塞格林除了能讓我看清楚他們的面容,還有小女子不均勻地起伏著的小胸部,也能判斷的確是勞累導(dǎo)致她的呼吸不是很順暢……男人體型瘦小,卻不孱弱,看起來情緒很平靜,他的眼睛不住地掃視著睡在地上的小女子。再就是安靜得有些瘆人的密林。他們身邊放著登山包,藍(lán)布墊子旁邊放著兩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還有三明治和香腸什么的……睡著的小女子可能被夢中的情景驚擾了,動彈了一下的大腿將身邊的半瓶威士忌碰倒。我特意用卡塞格林聚焦那瓶酒,此時,子慧悄悄地站在了我身后。
“看見了什么,教官?”
“杰克·丹尼爾威士忌……這小子至少生活在中產(chǎn)階級,職位雖不算很高,但在郊縣來說,應(yīng)該屬于較富裕階層?!?/p>
“女的呢?”
“初入城市的村姑,就職于小公司的秘書……至少是一個乖乖女,昨天晚上你的判斷基本準(zhǔn)確?!?/p>
“那……”
“別動……男人蹲在了小女子身邊,他的手伸到了小女子的脖頸上,鉗子一般……”
“必須制止他!”
“老天保佑,他的手離開了……”
“膽怯?”
“可能是膽怯,也可能是有些不舍。不過,拯救那個小女子的是一只烏鴉,剛剛從他身邊的樹叢上飛過……小女子醒了……”
子慧迫不及待地從我手里奪過卡塞格林,我則坐在一棵松樹下,從登山包里拿出一瓶水,咕咚咕咚地一口氣灌了半瓶。子慧嘆了一口氣后坐在我身邊,將卡塞格林放在腳下。短暫的睡眠沒能讓子慧恢復(fù)體力,淡妝掩蓋不了滿臉的倦怠。
“他們走了嗎,子慧?”
“智商再差的人也能猜出來……不過,可以肯定,這是那個男人第二次實施謀殺未遂……你認(rèn)為呢,教官?”
“正確?!?/p>
“要不要立即跟蹤他們?”
“不,我想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這里,銷魂澗旁是度假村,兩次謀殺未遂,男人不可能就此罷手。我不敢說這起未遂謀殺案與那副綠骨是否有直接聯(lián)系,可欲望往往是最兇殘的殺手,不排除兇手對財、色的掠取。同時,亡者也未必都是無緣無故地被人奪去了性命,有一句俗話說得好,蒼蠅不叮無縫兒的蛋!”
“正確!接下來怎么辦?”
“我留下來跟蹤這對男女,最好將謀殺扼殺在搖籃里,不能讓銷魂澗再出現(xiàn)第二堆綠骨了。你立即回去,最好聯(lián)系楊大茄子,這個縣在他的轄區(qū)內(nèi),作為市局刑警支隊隊長,他應(yīng)該可以調(diào)度郊縣的警力,偵破那堆綠骨留下的懸案……咱們走吧?!?/p>
度假村緊鄰著銷魂澗,氤氳著一股股山嵐之氣,薄薄的霧嵐和山林間的瀑布溪流,很容易被人誤認(rèn)為是銷魂澗的一個分支或單元??删频辍⒕瓢?、KTV沖淡了銷魂澗帶來的恐怖和陰森,度假村里充滿了富貴和喧囂,甚至充斥著奢靡之氣。
走出銷魂澗,我送子慧上了回城的班車后自己也住進(jìn)了度假村的酒店。此時,恰是晚飯時間,我去餐廳吃了頓簡單的晚餐,卻沒見到那對男女,酒吧和茶座里只是一些跑過來消遣的富貴閑人——難道我的判斷是錯誤的?
回到房間,我把椅子搬到窗前,打開窗戶就可以將所有閃現(xiàn)的影像盡收眼底——卡塞格林顯得有點兒多余了,這時,手機(jī)響了。
“教官,我回來后聯(lián)系了楊大茄子,他隨即命人秘密進(jìn)入銷魂澗收拾那堆綠骨,再根據(jù)郊縣警方提供的線索,找到死者家屬,進(jìn)行DAN檢驗……楊大茄子簡直是一個坐收漁利的地主老財?!?/p>
“你告訴他那起未遂的謀殺案了嗎?”
“沒有……不只是楊大茄子,任何一個警察都不會相信我們的推斷。”
“說說那篇小說吧!”
“好吧……那本雜志是郊縣文聯(lián)主辦的,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停刊。小說的作者就是那個名叫西山的作家。他曾擔(dān)任縣文聯(lián)副主席,是一個踏踏實實寫了好多年卻名氣不大的小作家。小說有原型并不稀奇,可這篇小說畢竟?fàn)砍兜揭黄饝叶唇Y(jié)的命案。能找到作者最好,可西山已病逝幾年了……何麗,就是那個稍息立正時還吸溜鼻子的‘小吸溜——還記得嗎,教官?你看到的那本舊雜志就是何麗送給我的?!?/p>
“小……啊……在南方那所大學(xué)里的確有一個喜歡吸溜鼻子的小女生?!?/p>
“對,就是她!何麗畢業(yè)后在南方當(dāng)白領(lǐng),可她做夢都想成為美女作家。我在商務(wù)大廈里遇到你之前,她就瘋瘋癲癲地辭職回郊縣住了幾年,這是她的祖籍地,因只靠寫作無法謀生才又回了南方。西山曾是何麗的中學(xué)老師,何麗對他崇拜得像我遲遲不肯忘記教官您一樣……呵呵——不說愛情?!?/p>
“西山向何麗提及過小說里的人物與原型的關(guān)系嗎?要是那樣,何麗至少有些記憶?!?/p>
“好像不會……西山為人謙虛謹(jǐn)慎,平時出口氣兒都害怕傷害別人,直到何麗得到他去世的消息還在想著他的小說。那篇小說也許是他至死的糾結(jié)?!?/p>
“為什么?”
“西山是因突發(fā)性腦出血病逝的,不到五十歲,十分可惜。創(chuàng)作那篇小說時還不到而立之年,年輕氣盛導(dǎo)致秉筆直書,創(chuàng)作小說時也容易把現(xiàn)實的真實變成藝術(shù)真實。”
“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可我們在銷魂澗發(fā)現(xiàn)了一堆綠骨,除了綠骨,還有一只腐爛的旅游鞋和一個沒有背帶的皮包……回來后,我恰好接到了何麗的電話,她正走在回郊縣的路上。何麗對那起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懸案印象頗深,死者名叫聞雅,家住本城西部山區(qū),初中畢業(yè)后在棉紡廠當(dāng)臨時工。據(jù)警方調(diào)查,聞雅失蹤前很多跡象表明她懷有身孕……也就是說,現(xiàn)實的故事里不止聞雅和那個愛詩的小伙子,還應(yīng)該有一個人,而那人很可能就是制造命案的元兇?!?/p>
“推理有些大膽吧?”
“且聽我慢慢道來——要是那個愛詩的小伙子所為,聞雅就是有孕在身也不至于失蹤。關(guān)鍵是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叫文婭,是巧合嗎,教官?”
“你的推理應(yīng)該正確?!?/p>
“何麗要回這座縣城住一段時間,整理自秦漢以來各個時期本地作家的資料,郊縣的文學(xué)史里自然不會少了西山那一筆,也許她能發(fā)現(xiàn)一點兒什么?!?/p>
“那好,除了何麗的配合,你最好說服警方捋清聞雅在棉紡廠的情感線索,哪怕是蛛絲馬跡。我現(xiàn)在必須盯住出現(xiàn)在銷魂澗的那對男女,不同時段選擇同一個地點結(jié)束兩個女孩子的性命,似乎不只是巧合?!?/p>
“好吧,教官?!?/p>
“哎——記住,隨時保持聯(lián)系,‘小尾巴!”
“OK——”
樓前亮起了七彩燈光,我攥著手機(jī)站起身來,只見一輛銀灰色帕薩特開到了樓前。我忙著拿起卡塞格林聚焦從帕薩特里走下來的男女——我追蹤的目標(biāo)。小女子乖巧地挽著男人的手臂走進(jìn)酒店之前,我將卡塞格林再次聚焦在他們的臉上。
我們在走廊里打了個照面,男人沖我笑著點點頭,之后與小女子去了205房間,與我住的208恰是斜對門。我來到大堂,佯裝找人的樣子向前臺的一個小姑娘打聽。小姑娘告訴我,住在205房的男人叫楊志,女的叫金蓮,前天住進(jìn)來的……小姑娘邊說邊呵呵地笑了起來。我突然覺得很有意思,《水滸》里的楊志是賣刀的,金蓮卻是挨刀的……小姑娘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捂著嘴癡癡地笑著說,那個人家也許祖上就姓金吧。
我笑著回到房間,撥打子慧的手機(jī),可吟唱著動聽悅鈴的手機(jī)卻沒人接——子慧呢?
子慧莫名地“失蹤”了, 我又不能總是聽任手機(jī)彩鈴一遍遍地酣唱。楊志和金蓮是我時刻不能放松的目標(biāo),可他們在度假村里除了去餐廳、酒吧或KTV之類的場所,再也沒有什么新鮮的花樣了——我的跟蹤是不是變得毫無意義?
子慧一夜沒有音信。
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楊志和金蓮又出現(xiàn)在了樓下,看樣子要離開。我必須收拾行囊緊隨其后,好在度假村外邊停著許多出租車,的哥們大多來自周邊的村莊,憑著近水樓臺的優(yōu)勢做起了出租車生意。我上了一輛夏利,的哥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稀疏的頭發(fā)里摻雜著根根白發(fā),滿臉的褶皺里填滿了歲月的滄桑,腳上穿著的一雙布鞋還黏著泥土,像是在麥地或果園里忙活了一個早晨……我想,他興許對二十年前的事情有所耳聞。
楊志駕駛著帕薩特離開度假村后上了一條向西的公路,我讓的哥緊緊盯住前邊的帕薩特,的哥則咧開嘴沖我笑笑,穩(wěn)穩(wěn)地駕著夏利死死咬住。
“去過銷魂澗嗎,老哥?”
“銷魂澗?沒有……小時候淘氣招惹了爹媽,他們總是咬著牙威脅我——再鬧就把你扔到銷魂澗喂狼!”
“銷魂澗里有狼嗎?”
“有,除了狼,還有虎呀豹呀的,那么厚的林子,沒人性的東西都樂意在那里瞎折騰?,F(xiàn)在嘛,應(yīng)該沒了,野獸們自相殘殺免不了兩敗俱傷,可人永遠(yuǎn)比動物兇猛!不是說再狡猾的獵物也逃不過好的獵手嗎?哈哈——不過,早先的人們被逼無奈才去銷魂澗打點兒野物,除了能吃點兒肉,還能撈幾張獸皮換點兒錢,可那的確是很冒險的事情。我爹就葬身在了銷魂澗,連尸首都沒找到……七十年代初期,我們縣的饑荒鬧得還挺兇的,家里斷了頓,只好……唉——”
“也不過是在銷魂澗周圍打打獵吧?”
“周圍?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真正的銷魂澗就是那道峽谷,除了聚集著兇狠的豺狼虎豹,天氣稍變,棉團(tuán)一樣的霧嵐就遲遲不散,再就是迷魂陣一樣的地形,能齊齊全全地走出來就不容易了。十年前,山下建了度假村,好多人來度假村不只是為了觀光,而且還想去銷魂澗探險,直到傷了一些人才剎住了那股風(fēng)?!?/p>
“那也是殺人的好地方?!?/p>
“殺人?沒聽說過,過去,只聽說過被狼啊豹什么的吃了,要是有人去銷魂澗殺人,弄不好連自己的命也丟了?!?/p>
“二十多年前,發(fā)生過一起失蹤案,失蹤者是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小姑娘,聽說過嗎?”
“二十多……啊……你說的是棉紡廠那宗事兒吧?當(dāng)時,我在棉紡廠做維修工,出事兒的小姑娘叫聞雅,是我們縣最西邊龍家臺村的,先跟一個好寫詩的小伙子搞對象,后來不知怎么吹了。那會兒我媳婦生孩子難產(chǎn)差點兒丟了命,我回家照顧了她一段日子,再回到棉紡廠才聽說聞雅死了,也有人說她跑了。前幾天,我去縣城里辦事時,還見到一個早先在棉紡廠一起上班的人,他說,有人在深圳見過聞雅,已經(jīng)是牽著小狗遛彎兒的富婆兒。誰知道究竟怎么回事,這會兒的人都是魔術(shù)師,說變什么就變什么?!?/p>
“警方有備案,聞雅的確是失蹤,失蹤就不排除死亡,那她有沒有可能是死于情殺?”
“情殺?好像不會,那是一個挺有主見的小姑娘,成天見了人總是繃著臉,好多小伙子想跟她套近乎都難……哎——她失蹤后,有人議論說她好像懷孕了,這樣就合理了,和別人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自殺也不奇怪。”
“是那個愛詩的小伙子留下的禍根?”
“只是可能,不過,可能性也不大。那時候的年輕人,尤其是從鄉(xiāng)村走出去的,遇到男女的事情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哪像這會兒……呵呵……聞雅失蹤后,那個小伙子天天在棉紡廠門前驢一樣號喪,什么花兒呀葉兒的,瘋瘋癲癲地折騰了小半年才消停。他家和我們村隔著一道山,聽說他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也失蹤了,不過,他失蹤前的確瘋了,天天在縣城里瘋跑,夜里跟一群瘋子、傻子聚集在垃圾箱旁……不定瘋到哪里去了,活著的可能性也不大?!?/p>
“我覺得聞雅和那個愛詩的小伙子中間還應(yīng)該有一個人。”
“好多人也這么猜,可沒把握的事情,警察……哈哈……誰也沒辦法不是?”
楊志駕著帕薩特一直不緊不慢地行進(jìn)著,看樣子倒像和金蓮出來兜風(fēng)。往前走著,視野突然開闊了,當(dāng)一座依山傍水的山村出現(xiàn)后,楊志在村邊停了車,和金蓮一起走了出來,又從后備廂里拎出幾個手提袋放在地上。楊志拍了拍金蓮的頭,金蓮則羞赧地笑笑,倆人肩并肩順著一條小路往山村里走了。
楊志好像看見了我乘坐的夏利,好在的哥十分機(jī)警,下車后找到一塊既能擋住身子又便于觀察的山石。楊志沖夏利看了幾眼,若無其事地上了帕薩特繼續(xù)西行。的哥很配合,回到車上繼續(xù)跟蹤,可我必須聯(lián)絡(luò)子慧,子慧知道我所處的環(huán)境后,改用短信與我對話。
“教官,呵呵,對不起呀,昨天我突然接到了何麗的電話,她剛回來……”
“這就讓你興奮得連手機(jī)也不帶,拉著何麗去市區(qū)的酒吧、咖啡館里泡,一泡就忘乎所以了?”
“不不不……教官,我們一直在她奶奶現(xiàn)在還住著的那座小院里,吃飯、喝茶、說悄悄話還在床上打滾……說正經(jīng)的,何麗為我提供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是嗎?”
“何麗是回來幫縣文聯(lián)搞地方文學(xué)史的。西山的夫人這些年一直寡居,出于對丈夫無法割舍的情義,保留了丈夫生前所有的遺物,當(dāng)然也包括文稿。何麗將西山的所有文字拿到手后發(fā)現(xiàn)了那篇小說的手稿,其中一章寫女主人公和車間主任的感情糾葛,卻是被刪除的……當(dāng)然,作者的描述肯定是很藝術(shù)的,按照我和何麗的推斷,現(xiàn)實中的聞雅和那個車間主任不可能有感情,而是利益。你想,置身在二元對立的體制下,一個鄉(xiāng)村姑娘最希望得到什么?”
“當(dāng)然是從臨時工轉(zhuǎn)為正式工,成為一個名正言順的城里人唄。”
“聰明!作家寫得很現(xiàn)實,依據(jù)那部遺稿推理,現(xiàn)實中的車間主任不過是想掠取美色,用轉(zhuǎn)為正式工作誘餌。聞雅在兩難之中誤入歧途,之后又被車間主任引誘到銷魂澗,留下那堆綠骨?!?/p>
“推理還是有些大膽。”
“是……作家把女主人公與愛詩小伙子的關(guān)系描寫得很凄婉,把車間主任也塑造成了一個情種,可她必須介入別人的家庭,這樣就出現(xiàn)了很多無奈??勺骷覟槭裁窗堰@些章節(jié)刪除了呢?”
“也許是為了避免惹麻煩吧。”
“對……聞雅是文學(xué)愛好者,與西山接觸自然順理成章吧?”
“接下來,你還要說服楊大茄子協(xié)調(diào)郊縣警力重點調(diào)查那個車間主任,再就是被我追蹤的目標(biāo),男的叫楊志,女的叫金蓮,他們還可能去銷魂澗。我正在追蹤他們,一定要隨時保持聯(lián)系?!钡玫阶踊鄣幕貜?fù)后,楊志的帕薩特似乎也到了終點—— 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村莊邊。
艷陽高照,到處布滿誘人的金色。的哥好像干過不少次這樣的追蹤,看見楊志的帕薩特停在公路邊上,忙轉(zhuǎn)動方向盤順著一條斜插向北的土路走了下來。到了這里,路邊的山峰漸行漸遠(yuǎn)了,一片寬闊的平地出現(xiàn)在眼前。村莊不是很密集,龍家臺就在這個縣的邊緣地帶。
的哥停車的地方被一個土石混雜的小山包遮擋著,我打開車門跑下車直奔小山包。到了頂部,我從登山包里拿出卡塞格林,楊志和一個老男人正蹲在麥地旁,看樣子像商討什么重要的事情。老男人不時揚起頭張大嘴喘一口粗氣,不難猜測他患有嚴(yán)重的肺病,可他手里還夾著一根燃著的香煙。我把鏡頭聚焦在老男人的臉上,除了滿臉的褶皺,就是填滿褶皺的青灰色——他是誰?
的哥不知什么時候跑到了我身后,可能看出了端倪,他竟毫無顧忌地從我手里奪過卡塞格林,邊看邊說那個老男人就是原棉紡廠二車間主任楊善,跟他說話的人是楊志——他的兒子。的哥說完后才覺得有些失禮,訕笑著要把卡塞格林還給我。我寬容地沖他笑了笑,示意他繼續(xù)觀察,的哥沖我嘿嘿笑著又將卡塞格林放在眼前。
“沒錯……當(dāng)主任那會兒他就有哮喘病,兜里常裝著雞蛋,喘得難受了就用手指頭摳個眼兒。可惜啊,棉紡廠到底關(guān)了門,要不他就當(dāng)副廠長了?!?/p>
“是嗎?你覺得聞雅的失蹤跟他有關(guān)系嗎,老哥?”
“聞雅?不不不,不可能,他老婆跟母老虎似的,一個星期不回家,她就去棉紡廠找,每月的工資都是她去領(lǐng),楊善手里也就留下一點兒買雞蛋、吃飯的錢。”
“那聞雅失蹤前,沒露出一點兒與別的男人有關(guān)系的跡象?我是說,除了那個好念詩的小伙子?!?/p>
“私下議論有什么用?那些維修工們不論老少,坐在一起就說聞雅和誰誰怎么著了,要是喝了酒說得更邪乎。至于楊善,也有人說他與聞雅怎么著,可誰也不會相信。我也不信。楊善和聞雅是遠(yuǎn)房的親戚,她管楊善叫表兄,去棉紡廠上班是楊善給她安排的,遇到禮拜天、過年過節(jié)倆人就結(jié)伴回家,很正常呀,人家是親戚嘛?!?/p>
我從的哥手里接過卡塞格林,看見楊志駕著帕薩特先走了,于是把鏡頭對準(zhǔn)了楊善。楊善身邊放著一把小鋤頭,這個時節(jié)似乎沒什么用,他木雕一般地蹲在公路邊上就有悖情理了。楊善會不會與銷魂澗聯(lián)系在一起呢?還有那堆被子慧認(rèn)為帶磁性的綠骨……
連日的大霧天氣令能見度降低,不少航班取消,高速公路關(guān)閉,從縣城到度假村的班車也稀疏了,要是這種天氣繼續(xù)下去,恐怕連度假村外邊的出租車都要停運。子慧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仍駕駛著雪佛蘭迫不及待地現(xiàn)身度假村,我想一定是有要事相告。
果然不出所料。郊縣警方派警員進(jìn)入銷魂澗取走了那堆綠骨,又去龍家臺聞雅的家人處取走血樣送到北京鑒定。警方不會貿(mào)然對一個公民進(jìn)行調(diào)查,一切要看事態(tài)的發(fā)展??晌疫€是通過何麗的關(guān)系,在一個女民警的配合下,對楊志和金蓮的關(guān)系作了一個基本準(zhǔn)確的定位?!鞍ァ坦伲业耐评碓絹碓浇咏F(xiàn)實?!?/p>
“你是說那堆綠磁骨?”
“對……楊志學(xué)的是化工,碩士畢業(yè)后去了郊縣一家化工集團(tuán)下屬的公司。學(xué)識、膽略和耐性成就了楊志,他從一名普通員工一步步晉升為部門經(jīng)理。楊志老婆供職于郊縣政府部門,倆人便把家安在郊縣一個高檔小區(qū)里。至于金蓮,出生在山村,技校畢業(yè)后受聘于同一家公司。楊志主抓生產(chǎn),金蓮一直效力于楊志麾下,重要的是,楊志與金蓮還是遠(yuǎn)房親戚……你不覺得一切都合乎情理嗎?”
“當(dāng)然。二十一世紀(jì)的故事變得越來越通俗,繼續(xù)說……”
“楊志正值而立,婚姻事業(yè)都有了,婚內(nèi)的審美疲勞滋長了他金屋藏嬌的欲望,而幫他把欲望變成現(xiàn)實的就是他的帕薩特。一天傍晚,楊志駕駛著帕薩特行進(jìn)在回老家的路上,突然遇到站在公路邊等車的金蓮。上司關(guān)照員工或敘敘鄉(xiāng)情本也順理成章,可一來二去,倆人便日久生情……”
“咱先放下楊志和金蓮的故事,說說聞雅和楊志的父親?!?/p>
“楊志的父親?”
“對,楊志的父親叫楊善,曾是郊縣棉紡廠的車間主任。棉紡廠倒閉前他就辦理了病退手續(xù),與聞雅也是遠(yuǎn)房表親……”
“哇!這么巧呀,教官?”
“生活中本就有好多巧合。先弄清聞雅與楊善的事情,至于被你定義的那堆骸骨是不是綠磁骨,還要看楊志下一步的行動?!?/p>
被手機(jī)鈴聲驚擾的子慧,一看到屏幕上的號碼,便驚叫著打開手機(jī),原來是何麗給她帶來了好消息,她在作家遺留的文字里找到了聞雅失蹤案的重要線索。子慧卻大聲地質(zhì)問何麗,為什么不與警方合作?何麗也大叫不止,說她特意去了趟公安局,刑警安排了一個警察給她作筆錄。至于案子,還要聽刑警隊長的安排,可隊長因一起跨省詐騙案去了外省,別的警察也在偵查一起發(fā)生在郊縣的殺人案……警察們都被折騰得暈頭轉(zhuǎn)向,誰還有心思顧得上一起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懸案——還是讓教官出場吧?
進(jìn)入銷魂澗,手機(jī)失去信號,如同與世隔絕。天氣在我們再次進(jìn)入銷魂澗后變得十分惡劣,那堆綠骨已經(jīng)被警方弄出了銷魂澗,洞穴里只剩下一堆堆覆滿綠苔的石頭,似乎在訴說著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故事?!坝泄适聠??”子慧站在我身邊,靜靜地看著那曾經(jīng)堆著綠骨的地方像是在自言自語。
何麗提供的線索真的太重要了,作家在遺留的文字中用寫實手法表現(xiàn)了他與聞雅的一段交往。后來聞雅一直處在愛情與生活的痛苦抉擇之中,與車間主任楊善之間的畸戀,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交易或買賣。與他在一起是想通過他實現(xiàn)農(nóng)轉(zhuǎn)非,而這一夢想只能指望楊善被提升為副廠長后才能實現(xiàn)。作家用創(chuàng)作心得的形式還保留了另一段文字,他用真實的姓名記錄了自己與聞雅的對話。雖然,作家在某個章節(jié)里虛構(gòu)了聞雅的死,死亡地點也不是在銷魂澗,而是別的地方。依據(jù)那段文字書寫的時間判斷,小說還沒完成聞雅就失蹤了,也就是說,作家傾聽了聞雅的傾訴才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靈感,可現(xiàn)實很殘酷,聞雅的失蹤又迫使作家不得不以猜測或想象揭開謎底。
一起未破的懸案和一起處在萌芽狀態(tài)中的命案竟?fàn)砍冻鲆粚Ω缸樱阶匀徊荒苄傅?。此時,刑警隊長也從外省回來了,決定立即對楊氏父子進(jìn)行監(jiān)控?!澳俏覀冊摰酱私Y(jié)束了吧?”子慧的提問很合時宜,可我還不想回去,于是請子慧先回去繼續(xù)做她的白領(lǐng),我可能還要……至于愛情嘛,放在心里就很好!
薄紗一樣的霧嵐彌散在我們周圍,密林里不時傳來禽蟲瀕臨寒冬前的哀鳴,唯有從不遠(yuǎn)處傳來的瀑流聲倔強(qiáng)地回旋在銷魂澗深深淺淺的地方。我和子慧坐在洞穴前的一塊空地上,我抬腕看了看手表,時間鎖定在下午四點四十七分。
一陣紊亂而焦躁的嚓嚓聲從不遠(yuǎn)處的密林里傳來,我拉起子慧迅速閃進(jìn)身邊的一處叢林,借助一塊巨石作掩體??ㄈ窳?jǐn)z錄的是一對小男女,他們背著登山包咋咋呼呼地走過來,故意制造聲勢以消除恐懼。到了洞穴前,他們看到一片閑地,便吵吵嚷嚷地坐了下來,吃喝、說笑著。我悄悄地離開子慧,走出大概兩百米的樣子用口技玩起了由遠(yuǎn)及近的虎嘯,聲音沉悶、憂郁,連我都感覺到周圍的灌木叢被震顫得瑟瑟發(fā)抖。當(dāng)我學(xué)著虎嘯再次走近子慧時,她也顫抖著蜷縮在巨石下邊,就像真的來了一只猛虎,而那對小男女早就跑得沒了蹤跡。子慧回過身來,拍了一下我的頭,氣哼哼地坐在巨石下,卻作出了大膽的推斷——敢涉足銷魂澗的人越來越多了,這無疑會加快楊志實施謀殺的步伐。我沒理她,堅信郊縣警方絕不會放任楊志,守株待兔對我來說未必是件壞事。
楊志與金蓮再次現(xiàn)身銷魂澗,是我和子慧在銷魂澗待的第三天晚上。子慧不再與我探討愛情與生活的命題,也不再說楊家父子與女人們的糾結(jié),卻一次次警示我,我所尋找的極樂世界不過是被漫天霧嵐包裹著的虛無,猶如傳說中的天宮。可天宮也不安寧?。∥艺埶o一個建設(shè)性的方案,她沒吭聲。這時又一陣嚓嚓聲傳來。
遇到夜色漸漸加重的霧嵐阻隔了我們的視線,好在楊志和金蓮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在我和子慧掩身的巨石前坐了下來。我悄悄地從巨石的一邊探出頭來,看見他們坐在一塊布墊子上,上面擺著飲料和酒水。金蓮靠在巨石上,一副迷迷瞪瞪的樣子。楊志則從登山包里拿出食物一件件放在布墊上,又拿起酒瓶一口口地喝著……不像有什么陰謀,倒像婚外情暴露了,只好帶著金蓮來這里躲避。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楊志喊了一聲金蓮,手也放在了金蓮的脖子上,這個動作讓悄悄趴在我后背上的子慧輕輕地“啊”了一聲。我回身忙把子慧的嘴捂住了,人也順勢被我緊緊地箍在了懷里。楊志把金蓮抱了起來,徑直往洞穴里走去……夜色濃郁,與霧嵐一樣囂張的山風(fēng)呼嘯著攪動深深的密林。我放開子慧,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尾隨著他們往洞穴深處走去。
洞穴里陰暗潮濕,從洞穴深處傳來的叮咚聲本是天籟之音,可回蕩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洞穴里就有些瘆人了。我走進(jìn)洞穴后,掩身在一處凹進(jìn)去的穴壁里,這時突然有手電光閃現(xiàn),手持電筒的人可能早有預(yù)謀,特意將手電筒戳在地上猶如一盞燈。楊志像是有備而來,抱著金蓮?fù)囱ɡ镒撸缟系牡巧桨恢辈辉畔?。終于,他把金蓮放在了地上,又從登山包里拿出一個布墊子鋪在地上,再把金蓮抱上去放平,這才放心地坐了下來。影像還是很模糊的,卻能聽到楊志的一聲聲嘆息。過了一會兒,楊志又從包里掏出一瓶酒,擰開蓋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并自言自語。
子慧捅了捅我的腰,示意我沖上去。我把卡塞格林交給子慧,壓著步子一步步靠近楊志。楊志突然扔掉酒瓶,將金蓮抱了起來,嗚嗚咽咽的哭聲似乎在申訴他如此殘忍實屬無奈,接下來便瘋狂地把金蓮扒得一絲不掛。是不是要重復(fù)過去的故事不得而知,可他慢慢地將手放在了金蓮的脖子上。實施謀殺是不可辯駁的事實,我必須上前制止這瘋狂的死亡游戲。
被我制伏在地的楊志驚疑地看著我好久不說話,子慧忙跑過來,拿起地上的衣服蓋住赤裸的金蓮。楊志突然咧開嘴,苦笑著哀求我,如果把他那兩條被我整脫臼的胳膊恢復(fù)了,他什么都告訴我們。
“你先說金蓮為什么昏睡不醒吧。”
“很簡單,大劑量的佐匹克隆在預(yù)定的時間內(nèi)會發(fā)揮相應(yīng)的作用?!?/p>
“你學(xué)的不是化工嗎?”
“呵呵……這與專業(yè)有關(guān)嗎?不過,我兼修過醫(yī)學(xué)。上大學(xué)前,我就知道未來的就業(yè)會遭遇很多困境?!?/p>
“哎,你們兩次出現(xiàn)在銷魂澗,完全可以實施你的預(yù)謀啊?”
“兩次?啊……當(dāng)然,人畢竟不是純粹的動物。何況,我面對的是一個有肌膚之親的女人……重要的是我必須做得逼真才行!”
“逼真?你知道有人在監(jiān)視你嗎?”
“知道。不過,他們跟蹤我進(jìn)入銷魂澗后就會迷失方向。我少年時常跟著父親和哥哥來銷魂澗打獵,從上初中時,就繪制銷魂澗的地圖,雖不夠精確,卻熟稔這里的一草一木。那時候,銷魂澗里還活動著很多獵物,我經(jīng)常以父親和哥哥為榜樣,想成為一名出色的獵手……可你例外,有點兒像我哥?!?/p>
“你哥?”
“對……和你的歲數(shù)差不多,我讀初中那年他去服役,是一名特警,犧牲時與我現(xiàn)在的年齡差不多?!?/p>
“何必幾次都要置金蓮于死地?”
“不為什么。累!我不用詳細(xì)說明我與金蓮的關(guān)系,也沒必要?;橥馇楸旧砭屠?,能與她保持這么久的關(guān)系,是她從沒要求過與我重組家庭。我有足夠的財力保證實現(xiàn)她所有的欲望,卻沒有足夠的耐心天天被各色商標(biāo)包圍著……這才決定帶著她一次次出入銷魂澗,其實并不打算殺死她,只是想體味一下謀殺的快感,這樣待她醒來后會把我視為頭號恐怖分子從此離我而去。我生活在一個充斥著物欲、情欲的世界,不,是一座沒有圍墻的監(jiān)獄!孤獨、迷惘、危機(jī)、陰謀、殺戮和爾虞我詐……我不能徹底地完成越獄,至少沒有金蓮糾纏的日子會安靜一點兒吧。”
子慧抿著嘴沖我笑,可我知道,她不再驚訝。我大笑著示意她,尿急逼得我必須暫時離開洞穴。好在楊志痛苦地呻吟著不能動彈,金蓮酣然睡著也不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真沒想到楊大茄子沒過多久就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待其他警員把現(xiàn)場收拾利索后,他才跑出洞穴到處找我,大喊著我的名字。我迅速攀上一棵松樹,坐在枝杈上舉起卡塞格林,只見楊大茄子那張紫茄子臉十分模糊,他的心里肯定充滿了憤怒!楊大茄子帶著人走了,可我還不能離開銷魂澗。洞穴里的綠骨為什么帶著磁性雖不是我研究的課題,聞雅的死亡之謎卻依舊霧嵐一般縹緲在銷魂澗——為什么要離開呢?
偌大的銷魂澗靜得似乎只剩下輕浮著的霧嵐,我制造的聲音穿梭在倔強(qiáng)的霧嵐里轉(zhuǎn)瞬即逝。楊大茄子聞風(fēng)而動,也許他正帶人潛伏在周圍某一處密林里。他最得意的不是追著把對手摁倒在地,而是拿著手銬站在對手面前,讓對手乖乖地把手伸過去。呵呵,有那么簡單嗎?我不想再守株待兔了,要揭開銷魂澗里的死亡之謎,必須找到楊善。
離開銷魂澗,天氣慢慢地好了起來。停在度假村外邊的出租車一輛挨著一輛,一個個的哥眼巴巴地盯著我。子慧打來電話,我只好誠實地告訴她,我們只有愛情,沒有生活更談不上買賣。子慧呵呵地笑著說:“可我必須生活,老總讓我提前結(jié)束假期盡早回去,我沒問題,關(guān)鍵是你老婆……教官!”
“我老婆怎么了?”
“別急啊,你予以她的陰霾早就散盡,人家的日子很陽光,天天開著一輛嶄新的帕薩特穿梭于商務(wù)大廈之間。夜總會、KTV、俱樂部里夜夜響著她柔美的歌聲,西餐館里也常飄逸著她的倩影,高腳杯里的威士忌也被她的歡聲笑語激起層層漣漪。有時候,也有人在一家小餐館里遇到她,那可能是她對傳統(tǒng)菜肴尚懷有一絲眷戀吧?你不是既能調(diào)出漂亮又可口的雞尾酒,又能做一手地道的家常菜嗎?”
“那還不好嗎?”
“當(dāng)然好,可你呢?那天,警察們帶著楊志和金蓮回到郊縣前,楊大茄子說要去拜訪一個老戰(zhàn)友。我想他肯定留在了周圍的鄉(xiāng)鎮(zhèn)或者潛伏在銷魂澗某一處密林里。跟著他的只有一個女警察,有點兒風(fēng)花雪月的意思。是吧,教官?”
“我決不會繼續(xù)買賣愛情的日子!”
子慧賭氣地把手機(jī)摁斷了。那天拉著我追蹤楊志的的哥跑了過來,我笑著上了他的夏利。的哥好像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打著方向盤離開度假村往西駛?cè)ァ?/p>
“還去找楊善?”
“對。”
“他差不多天天狗一樣地蹲在公路旁。這段日子天天都有人找他,都是警察。”
“我不是。”
“哈哈哈……說句話你別怪呀,我覺得你們警察有點兒瞎折騰楊善,成天嗓子眼里咕嚕嚕跟一個病鴿子似的,你們就是不槍斃他,老天爺也要判他死刑?!?/p>
“你覺得聞雅跟楊善有關(guān)系嗎?”
“有,表兄妹、上下級,可楊善大聞雅二十幾歲,怎么著也不會有戀情吧?”
“可聞雅有色?!?/p>
“說的倒也是……楊善的祖上出過將軍,卻是老早的事兒了。他家傳承了習(xí)武的家風(fēng),我爹不少次與他對決,只是為了一只不起眼的獵物。敢去銷魂澗撈油水的人不多,不是有一句話說,英雄愛美人嘛!”
“那楊善就有可能殺害聞雅,你說呢?”
“我不敢說。不過,人都有利令智昏的時候。平時楊善為人和善、仗義疏財,到哪兒都是老大的風(fēng)范,有點兒《水滸傳》里大英雄的氣概,不近女色??茨膫€男人給聞雅投色眼都是西門慶,可聞雅是不是潘金蓮呢?”
“不是,可她也想當(dāng)楊貴妃。”
“哈哈哈……當(dāng)年就是楊善當(dāng)了副廠長,把聞雅的戶口轉(zhuǎn)到城里,也未必能……哎,你還別說,這點我倒沒想過,也是……當(dāng)年,我老婆就是看我是合同工才嫁給了我,巴望著有一天時來運轉(zhuǎn),即使當(dāng)不成楊貴妃,至少能做一個與工人階級沾親帶故的家屬。”
“可以理解。不過,我的確在銷魂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堆綠骨,那堆綠骨至少是二十年前留下的?!?/p>
“綠……綠骨?”
“對。警方的鑒定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那堆綠骨就是聞雅的。”
“???!人面獸心!”
的哥邊說著話邊不住地打著方向盤,想躲避一輛從前方開過來的中巴。一場驚險過后,的哥還沒緩過神來,楊善便拄著棍子橫在公路中間,披著一件印有“棉紡廠”模糊白字的舊棉襖。兩個司機(jī)不約而同地踩住剎車,卻拿病秧子似的楊善沒辦法。楊善揚起手中的棍子,示意中巴車上的售票員打開車門。
楊善如愿以償了,我盯著身邊的的哥沒說話,的哥看見中巴遠(yuǎn)去了,也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我呵呵地笑著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了的哥,的哥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樣子,人民幣畢竟閃著誘人的金光!
“楊善是不是去自首?”
“他要真的是兇手,會那么輕易地去自首?再說,現(xiàn)在警方還處在調(diào)查取證階段,楊善還沒有被逼到墻角?!?/p>
“也是……”的哥欲言又止,死死地盯著前邊的中巴,一路向度假村方向追去。
到了度假村附近,楊善從中巴上走了下來,把棍子夾在腋下,器宇軒昂地往銷魂澗方向走去。楊善此舉蘊(yùn)含著不難破解的玄機(jī),可我必須尾隨他,至于楊大茄子的行蹤、子慧故弄玄虛與否似乎都與我無關(guān)了。
老天爺好像在瞅著楊善的臉色行事,我們一前一后地進(jìn)入銷魂澗后天氣又轉(zhuǎn)陰了。行于亂石、密林之中,楊善體力漸漸不支,可他并沒有放棄的跡象。也是那時,我相信了楊志的話,楊善對銷魂澗的地理環(huán)境了如指掌!果然,要不是我曾經(jīng)當(dāng)過特警,誰第一次走進(jìn)銷魂澗都會迷失方向。也難怪郊縣的警察總是落后于楊氏父子。走下山巒、穿越峽谷,再走過一片片密林,楊善終于抵達(dá)了那個曾經(jīng)藏有綠骨的洞穴前??吹贸觯哪康氖窍氚盐乙M(jìn)洞穴。
我成全了楊善。
楊善坐在那堆曾經(jīng)放有綠骨的地方,從懷里抽出一瓶大曲酒,擰開瓶蓋咕咚咚地邊喝邊從兜里掏出一小袋花生米。我的腳步聲驚動了楊善,他仰起頭咕嚕嚕地喘著,并瞅著我笑,笑得很坦然。接著又拿起酒瓶咕咚咚地喝一口,用拇指和食指從塑料袋子里夾出一?;ㄉ兹M(jìn)嘴里慢慢地嚼著,可我相信他品的不是那?;ㄉ祝潜凰谄ü傻紫碌墓适?。
“很有滋味吧?”
“的確。品味苦澀也是滋味。”
“與聞雅?”
“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面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被糾纏的不僅是情欲,被囿于圍墻內(nèi)的苦痛才是冒險滿足生理欲望的最大驅(qū)動力!”
“讀過《圍城》?”
“老早讀過……你想聽我和聞雅的故事,對嗎?”
“對。先奸后殺是吧?”
“說奸有點兒過,我們都有些身不由己,交換的籌碼很明顯就是我?guī)椭勓艑崿F(xiàn)她的愿望。可我們從來都沒有點明,一切都是在無言中進(jìn)行的。后來當(dāng)然,事態(tài)的發(fā)展變得越來越糟,還詳細(xì)說嗎?”
“當(dāng)然。你在這個洞穴里制造一堆綠骨不再有任何懸疑。我只想知道,聞雅為什么那么心甘情愿地走進(jìn)你設(shè)計的死亡圈套?”
“心甘情愿?哈哈哈……你認(rèn)為可能嗎?”楊善又咕咚咚喝了幾口酒?!霸谕馊嗣媲?、在圍墻里,我是她的表兄,與她偷情必須在黑暗里進(jìn)行才好,最好的地方就是銷魂澗。那時候,銷魂澗里還活動著很多豺狼虎豹,我必須有一桿獵槍。聞雅當(dāng)然不會心甘情愿地跟著我一次次冒險走進(jìn)銷魂澗,要是她不敢跟我走進(jìn)銷魂澗,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伤€是跟我來了。當(dāng)我終于感覺到彼此的糾纏已經(jīng)變成一條掙不斷的鐵索時,就準(zhǔn)備了一瓶地西泮片。她喝了一瓶溶解了超量地西泮片的水就變成了一堆綠骨,當(dāng)然還需要我的手在她的脖子上做點兒什么才行。”
“你們搏斗過?是在峽谷的密林里?”
“沒有。”
“我們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旅游鞋和一個皮革包?!?/p>
“鞋……皮革包?啊,聞雅跟我走進(jìn)這個洞穴前就昏迷了,丟掉一些東西也合乎情理。”
“你能預(yù)測那堆骸骨能存留二十多年?”
“我不是神仙,那堆綠骨也一直折磨了我二十多年,今天才解脫了?!?/p>
“解脫了嗎?”
“啊……”楊善舉起酒瓶里不多的酒一口喝凈,呼嚕嚕地喘著粗氣從兜里掏出一沓手稿?!奥勓潘篮蟛痪茫h文聯(lián)的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了一篇小說,雖然小說里的聞雅只與那個愛詩的小伙子談過愛情,但我能從作者的行文中看出被他刪除的文字。也就是說,整篇文字中始終有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閃現(xiàn)。這些年,我一直想補(bǔ)寫那篇小說,竟然想了好多年,覺得我真的病入膏肓了才決定拿起筆,把名字換成了我和聞雅……這沓手稿你拿回去,你們就可以結(jié)案了?!?/p>
“我不是警察,你還不能死?!?/p>
“不是警察?”楊善的身子晃了幾下,雙眼迷迷瞪瞪的。他一只手拿著手稿,一只手擎著酒瓶,“你們不是天天都在暗中監(jiān)視我嗎?二十年前我就想死,可活著畢竟是一種誘惑!你不用急,這沓手稿里夾著一份診斷書,我早被診斷為肺癌晚期。診斷書是我從楊志的包里偷出來的,那顆結(jié)束我生命的子彈很早就在我周圍飛……飛……讓子彈再飛一會兒吧!”
“你知道你兒子幾天前也在這里重演你的故事嗎?”
“楊志?哈哈哈——”
楊善的身子猛烈地?fù)u晃了幾下,卻緊緊地咬著牙穩(wěn)住了身體。我突然聞到強(qiáng)烈的酒味中含有一股怪味,當(dāng)斷定里面藏有玄機(jī)時,楊善的身子突然搖了幾下,咧開嘴苦笑著舉起手里的空酒瓶說:“神農(nóng)丹……劇毒,我在酒瓶里投放了足有五百毫……毫克,這樣我才會安寧!”
酒瓶從楊善手里脫落,手稿也落在了地上,如雪片一樣。那張確定楊善患有晚期肺癌的診斷書卻帶著磁性一樣黏在我的手掌心里。一束手電光刷地從洞口照了過來,緊接著楊大茄子得意地大笑著說:“你小子也有打盹的時候?。 睏畲笄炎由砗?,除了子慧,還有監(jiān)視楊善的郊縣警察們。我慢慢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神志慢慢模糊的楊善,看到的卻是一堆閃著熒光的綠骨,也感受到了輻射在我周身的強(qiáng)烈磁性——綠骨,難道只是綠骨才含有如此強(qiáng)烈的磁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