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心似賤
翅。一
三月,對于環(huán)繞在群山之中的石溪鎮(zhèn)來說,絕對算不上陽春,陰涔涔的天空,不時飄過一陣霧蒙蒙的雪花,讓人不得不牢記剛剛過去的冬日嚴寒,對溫暖的盼望無比迫切。
山澗處,幾個穿著老舊和服的女人正在洗衣服,雖說浸泡在河水中的雙手凍得通紅,但彼此說笑著十分歡快,晴朗的天空與嘴角呵出的白氣暴露出一種不太和諧的對比。
女人們說得正熱鬧,一個人急匆匆跑過來,直直站到眾人中央,拍了拍胸脯順氣,接著口氣十分吊人胃口地問:“喂,你們聽說了嗎?”
大家看清來人,武田家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媳婦川子,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個喜歡搬弄是非的長舌婦,但她聲情并茂的敘述口氣又讓人有忍不住聽下去的魔力,于是,眾人異口同聲沖她發(fā)問:“聽說什么?”
“香月……”川子頓了頓,眼睛掃了掃,確保每個人都被自己成功吸引,才緩緩吐出兩個字,“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上山砍柴的阿訇看見的,吊死在家里,舌頭伸得長長得,差點兒沒嚇死!
——是自殺呀!
——應該是吧,阿訇喊了村長跟幾個鄰居,正商量著把人埋了呢!
——唉,也怪可憐的!丈夫欠了一屁股債被殺掉了,女兒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應該是覺得沒活路了吧!
……
太陽越升越高,周圍漸漸熱起來,女人們嘰嘰喳喳議論許久,不知誰抬頭看了一眼,忽然興奮起來,“看吶,冬天真是過去了!”
翅。二
傍晚時分,京都城內一掃白日里的喧嘩熱鬧,取而代之的是古城獨有的端莊靜謐,日月交替的昏黃時光似乎比別處更長,天地間慢慢幻化為一個巨大的搖籃,催喚著城市進入夢鄉(xiāng)。
寥寥長街接二連三地陷入沉寂,周圍安然一片,江橋龍雅自東蘭街走進來,拐入一個曲徑通幽的小巷,竟沒看見一個人影。
好在,初春的京都氣候最好,溫暖無風,走在這樣的路上并不覺陰森可怖,抬頭,遠遠看見“菊池茶道館”門口的燈籠亮成一片,燭火將四周渲染得橙黃通透,讓人不由自主地踏實下來。
龍雅白天已經(jīng)來過一次,早就看到武神廟門口貼著一張菊池茶館招募女茶道學員的大紅公告,自己躍躍欲試,卻被上面的年齡要求難住了——十二到十五歲,龍雅今年剛好十七歲。
撒個謊?——算了吧,如果被發(fā)現(xiàn),自己這輩子都別想進入菊池;實話實說——當然也只能被拒絕;思來想去,龍雅覺得白天時負責檢查的人手太多,不容易過關,所以想晚上再來碰碰運氣。
果然,龍雅敲開門說清來意之后,門童一開始有些不耐煩,嚷嚷著“白天都結束了”,但手里被塞了兩塊銀幣之后,踟躕許久,終于握緊拳頭,沖她小聲說了句,“你等等吧!”
不一會兒,龍雅就看見了遠山。
一個黝黑干瘦的小伙子,看起來是被同伴欺負守夜班的,樣子憨憨傻傻的,看見龍雅,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遍,愣愣地抓抓頭發(fā)自言自語道:“唔……人都選好了……”
龍雅看出他的遲鈍,心底暗笑,臉上帶著懇切上前一步,輕輕抓住他的胳膊,眼睛直直盯在他臉上,“那個,你會有辦法吧?”
遠山嚇了一跳——也不是有多害怕,只是驚訝女生會忽然靠得這樣近,全身上下自手臂處傳來一股細膩的溫暖,還有……還有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可真是漂亮啊……
龍雅莞爾一笑,沖他眨了眨眼睛。
翅。三
以非正當途徑走進菊池茶道館,龍雅的出現(xiàn)并沒有引起過多注意,大概是掌事們對新晉女學員的記憶并不深刻,所以隔天清早點名的時候,只有幾個同期學員在旁邊小聲問她,“你是新來的?”
“是昨天……”龍雅輕輕搖頭,“昨天分房間的時候把我落下了,只好一個人住在西苑?!?/p>
其實是遠山硬著頭皮去找已經(jīng)睡著的掌事,說是自己白天登記的時候落下一個人。
“廢物,這點小事都辦不好,真是廢物!”掌事唧唧歪歪翻了個身,隨手將枕邊的一本名冊丟給他,“自己添上去!”
看著遠山哆哆嗦嗦從掌事房里出來,手里捧著一套青色暗紋的學員和服,龍雅急忙從一株杉樹后面出來走到他面前,接過衣服,又抬頭看看他,“遠山,我不會忘記你的……”
“——江橋龍雅!”
掌事尖怪的點名聲讓龍雅莫名有些緊張,忙抬起頭來答應,“到!”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聲音太大,一時間好幾道光線聚過來,龍雅不敢動,眼睛暗暗四顧,卻跟視線灼熱的遠山撞在一起——但是,雖然他的目光像烈焰,讓自己感覺被炙烤的卻在背后,好像有一雙獵豹一樣的眼睛,在對著她無聲打量、低嗅……
點名結束,掌事又厲聲囑咐了一些禮儀規(guī)矩,接著眾人就散開了。
不顧遠山的戀戀不舍,龍雅急忙回頭,一道松石鋪墊的綠竹長廊,上面空無一人,急急追過去,到拐角處,終于看見四五個人影,正在奔前廳書院走去,為首的那一個,穿著極其少見的純白色和服,襯著腰間的暗紅色腰帶極其醒目。因為是背影,只看到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哪怕在陽光下,都看不到一絲亂發(fā),看得出,此人應當是有相當?shù)臐嶑薄?/p>
翅。四
龍雅很快就再見到那個人。
高木友贊,菊池茶道館的頂級茶道大師,接下來會負責所有新學員的培訓工作。
原以為是油頭粉面的一張臉,意外的是,當他走進茶藝室,臉上的清逸儒雅立刻與彌漫室內的茶香融為一體,明明是棱角分明的五官,卻被他鏡片后的淡漠清冷調停了銳利與殺氣,只有讓人不敢妄動的危險。
跪坐在雕著精細花紋的漆木藤桌子前,立刻有助手端來一個白底瓷碟,上面是一條白色軟毛巾,高木拿起來擦了擦手,動作自然,卻很仔細。
龍雅坐在最后排的角落處,視線從高木頷首的臉部輪廓,轉移到他的手指上。
真是一雙漂亮的手呵……細瘦、修長、白凈,而且微微有些干燥,龍雅暗想,如果這時候去碰碰他的指尖,應該,是涼的吧!
莫名的想法讓她在高木演示茶道技藝的時候神思縹緲,不知過了多久,竟大搖大擺站起來,在高木旁邊跪坐下來。
——高木老師,你的睫毛好長??!
悉心專注茶水的高木冷不防被這句近乎調戲的話驚到,動作一滯,卻不動聲色,依然將最后一只骨瓷茶杯倒?jié)M,放下砂壺抖了抖袖擺,才視線一偏,狹長的眼睛精準地望向龍雅,目光慍怒而不屑。
沒什么新意的年輕臉龐,只是,比起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似乎看上去更清脆一些,圓潤健康的臉龐,眉毛濃而長,顯得十分男孩氣,但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又有種說不出的溫柔嬌媚,像……艷麗又純真的茶花。
感覺女孩的笑容又濃了一些,高木才回過神來,覺出自己有些失態(tài),眼皮輕撩,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回你的座位……”
嗯……含蓄型?龍雅的好奇加劇,更加想挑戰(zhàn)他的底線,便又湊近了些,“唔……可是……”聲音婉轉撒嬌,“我覺得這里看得更清楚呀!”
這個女孩,是在賣弄自己的純真嗎?
高木輕哼一聲,并不生氣,而是,嫌棄!
女人,又是年輕女人,太過在乎自己貌美如花的本錢,并不是什么好事。
坐直了身體,連話都再懶得跟她說一句,旁邊的助手已經(jīng)察言觀色,將她拖下去了。
翅。五
龍雅被攆到了緊閉室“思過”。
菊池培養(yǎng)女茶道師的目的是為了將來取悅那些達官顯貴,嚴格挑選學員也是要保證女孩的面孔與身段更加出色,懲罰手段當然以避免傷害到外表為主。所以,龍雅早就想到,即便對高木造次,也激不起什么嚴重的后果。
不用卷在一群唯唯諾諾的女孩中間學習那些枯燥無味的東西,龍雅反而覺得自己待在禁閉室睡大覺也不錯!
但是,有人卻不這么想。
那個對她情深意重的遠山,知道她被處罰,立刻悄悄趕過來,站在門口跟她保證,“龍雅,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讓你出去!”
龍雅看著遠山鄭重其事的樣子,心里想笑,卻還是沖他點點頭,目光里感激閃爍,“遠山,謝謝你……”
這個其貌不揚卻心地單純的男孩子,從小到大從未受過任何注視,不管是從前在學堂抑或后來到菊池,周圍的人無不將他當作一個丑陋的玩偶,心情好的時候差遣戲弄,更多的時候是無視,直至遇見龍雅,被她抓著手臂無助祈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某人來說,正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太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當然更加努力去為龍雅奔波。
翅。六
傍晚時分,龍雅在遠山的費力幫助下,終于走出了禁閉室。
“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遠山臉上涌上一層羞赧,卻仍是鼓足勇氣,“明天我來看你!”
輕笑點頭,龍雅看著轉身離去的遠山,心底忽然浮起一層灰霾的厭惡,暗暗想,這個家伙,是不是有點太討厭了呢!
對于白日里因為舉止輕浮而被關起來的龍雅,集體寢室里面的其他茶道女學員們紛紛報以不屑,看見龍雅回來,竟沒有一個人走過來跟她說話。
龍雅不急不惱,靜靜走到一旁洗手洗臉,然后回到自己的榻榻米上,拿著一支桃木梳子梳頭。
她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又長又直,搭在細瘦白皙的手腕上,一遍又一遍地梳下去,樣子真是好看極了。
鋪位離她最近的美奈子終于忍不住,湊過來伸手摸了摸她的發(fā)梢,“真漂亮!”因為小時候比較淘氣,經(jīng)常因為跟男孩子摔跤而弄臟衣褲,美奈子的媽媽一氣之下將她的頭發(fā)剪短,即使長大以后因為想要漂亮而開始蓄發(fā),如今也只有及肩的長短。
龍雅沖美奈子笑了笑,伸手舉了舉手上的木梳,“要經(jīng)常梳才長得快哦!”又沖她招呼,“來,我給你梳幾下!”
今年剛滿十三歲的美奈子覺得眼前的龍雅并不像白天時大家議論的那樣“不知羞恥”,反而特別親切,幾乎沒什么猶豫,便背對著湊過來,任由龍雅將她頭發(fā)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起來。
很快,美奈子就跟龍雅形影不離起來。兩人用一個水盆洗臉,吃飯挨在一起,睡覺也要手拉手。有一天,龍雅經(jīng)常戴的梨花簪子忽然斷掉了,美奈子立刻將自己頭上的那支櫻花簪子取下來,戴在龍雅頭上。
下午上茶藝課的時候,高木友贊依然話很少,只是靜靜示范著。龍雅剛要低頭模仿,發(fā)覺出窗外那一道濃灼的視線,讓她眉頭一緊,倒茶水的手控制不住,茶水滿溢,濺了一身。
坐在臺前的高木將龍雅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眼見水流失控,桌子被她弄得七零八亂,她像丟了魂兒一般,呆在那里看著濕答答的衣襟一動不動,前天那個湊到他面前大膽放肆的奔放女孩,好像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翅。七
晚上吃飯的時候,美奈子照例將自己味噌湯里的鵪鶉蛋舀給龍雅,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朋友之間的親密。
龍雅在咀嚼到蛋黃的香氣時,看著美奈子純真無邪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間,對自己的決定還有些不忍心。
但是,眼看著天色暗下來,想起遠山在中午特地跑過來對她說晚上要去后苑等她的時候,龍雅軟化的心,又一點點變得冷硬起來。
飯后,女孩們被要求不許立即休息,要四處散步,以保持體態(tài)優(yōu)美。
龍雅跟美奈子提出“互換衣服”的游戲。
美奈子當然愿意兩人的友誼更進一步,且對這種只有閨蜜之間才能進行的游戲十分感興趣,便跟龍雅回寢室,美滋滋地換了衣服,順便按照對方的形象重新打理了一番。
收拾完畢,倆人又笑鬧著模仿對方平時的樣子,玩得不亦樂乎。
窗外的月色有種孤冷的青淡,龍雅看著臉上興味高漲的美奈子,眼睛忽閃忽閃地沖她提議,“我們去后苑散散步吧!”
美奈子點頭的瞬間,一只黑蝴蝶撲扇著翅膀,沒入了窗外的烏黑夜色中。
翅。八
遠山死了。
是被美奈子打死的。
菊池茶道的后苑,因為沒有點燈,所以里面有些暗,散步的美奈子一走過去便被角落里躥出來的遠山緊緊抱住,美奈子又驚又怕,掙扎許久也沒有甩開遠山的糾纏,情急之下,伸手摸到了一塊石頭……
這個結果倒讓龍雅有些意外。
她本以為,出事的,會是美奈子。
但是……歪打正著,認錯人的遠山竟然會被美奈子失手殺掉,這個結果似乎比自己之前設想得更完美。
監(jiān)守自盜,對自家的茶藝學員圖謀不軌,遠山頂多會受到一些處罰,但是直接死掉——那從今往后自己就再沒什么好顧忌的了。
只是,哪怕是失手錯殺,滿臉淚痕的美奈子也沒能平安無事,掌事沉吟許久,還是沖旁邊的黑衣打手搖搖頭。
泣不成聲的美奈子被帶走了。
龍雅看著旁邊空空的鋪位,心想,自己大概再也見不到美奈子了吧。
翅。九
夜里,龍雅思來想去,還是一個人去后苑走了走。
因為美奈子的事,安靜的后苑臨時掛起了兩只白燈籠,夜風吹過,周圍似乎浮起一層慘淡的蕭索,讓人不寒而栗。
龍雅走進園林中央,仔細聞,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零散的血腥味,閉上眼睛沉思了一小會兒,忽然有些不耐煩,便站起來走到長廊上。周圍依然是一片漆黑寧靜,龍雅忽然想起曾在長廊盡頭看到過高木友贊的背影,不禁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便順著長廊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西偏廳的水鄉(xiāng)閣里,高木按照慣例,每晚八點鐘必定要在溫泉水池里泡上半小時。
窗口與玄關處均掛著純白色布簾,與水池里升騰的裊裊水近相呼應,整個屋子里透露出一股詭異的肅然。
即便在洗澡,高木也沒有摘掉眼鏡的習慣,此刻鏡片模糊,透過霧氣,似乎看見一個身影影影綽綽地在不遠處晃動,又看不大真切。
心底仍在猶疑,那個縹緲模糊的影子故意捉弄他一般,躲到屏風了后面。
龍雅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運氣會這么好,竟然撞見一幅香艷的美男沐浴圖——咳,只瞄了一眼而已啦,不過,高木的老師皮膚、真的好白……
不禁有些臉紅,只好慌里慌張地走到屏風后面,卻發(fā)現(xiàn),這里面,好像是高木老師的休息室。
依然是偏好純白的簡單布置,從榻榻米到書桌,還有,正對著屏風的一只古箏,居然——也是白色的!
眼前隱隱勾勒出一個熟悉的輪廓,跪坐在古箏前,低眉順眼地勾托劈挑。龍雅一邊回憶,一邊不自覺走到箏前,憑借記憶,緩緩彈出了一首《千鳥之曲》。
屏風后,在一片白色霧氣里的高木,聽著節(jié)奏緩慢的琴聲,臉上是說不出的安然冷靜,但眼底,又不可抑制地升騰起一團莫名而興奮的火焰,他在想,那個女孩,她處心積慮的接近自己,到底是為了什么?
翅。十
也不知過了多久。
一曲結束,并非琴聲余繞,而是屋子內外的兩個人心懷鬼胎,都在思忖著對方下一步的行動。
相較之下,赤身躺在泉水里的高木似乎更焦急一些,情緒也因此變得有些被動,終于開口問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幾乎同時,龍雅站起身走出屏風,款款坐在水池的另一頭,正是高木對面,無聲地將頭上的發(fā)簪拔掉,滿頭烏發(fā)立刻像水墨一般氤氳散開,臉上的笑容卻是天真無邪,像個調皮的孩子。
一時間,室內的空氣仿佛都靜止下來,高木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
龍雅眼看高木臉上的慍怒像泉水一樣慢慢軟化開來,這才揚起頭,清脆地沖他說了句,“高木老師,我喜歡你!”
——喜歡?
高木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眉毛微微挑起,聲音更加不屑,“好廉價的東西。”
龍雅并不生氣,依舊吟吟笑著,脈脈地看了他許久,才將已經(jīng)濕掉的頭發(fā)挽起,起身走到門口,停下來自言自語般認真地說了一句,“廉價的喜歡,也是喜歡呀!”
說完,嘴角輕揚,悠然輕快地走了出去。
翅。十一
隔天的茶藝課,高木原計劃是準備讓學員們逐一示范,測試連日來的學習成果,待助手點名過后,卻不自覺停頓下來,望著角落里某個空蕩蕩的地方,問:“有人沒來嗎?”
“是江橋龍雅!”前排的美紗立刻搶先答出來,她早就對那個長相妖嬈又讓人摸不清頭腦的女生心存不滿,此刻的口氣頗有幾分添油加醋,“說是生病了,賴在榻榻米上不肯起來呢!”
生病?
高木想起昨夜,龍雅披散頭發(fā)坐在水池旁邊的樣子,像一只狡猾的水妖,她走的時候還笑得那么嫵媚得意,怎么突然……會生病?
不會是故意在引人注目吧!高木對女人這種自作聰明的小把戲很是不屑,便不去理會,吩咐助手開始測試,自己起身踱步到床邊,看著院子里清脆茂盛的竹葉,視線隨心虛慢慢飄到了遠方。
因為心不在焉,身后發(fā)生的一切都仿佛事不關己,頭腦中的感性與理智像清晨的霧氣一樣抽離消散,眼前空靈一片,恍惚中,似乎看見竹林深處站著一個活潑清脆的白色身影,沖他別有深意地淺笑出聲——
“呵呵……”
高木忽然失態(tài)地向后退了一步,定定神,卻再沒看見眼前有什么人影,莫名的失控感讓他煩躁不堪,冷冷地丟下一句,“算了, 今天到此為止吧!”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翅。十二
每一年,由大覺寺舉辦的“觀月黃昏”都在九月開始,到時乘龍頭船、鹢首船飲茶、吹笛、賞月,別有一番滋味。而對于善于游吟作樂的高木來說,在初夏的五月以菊池的名義辦一場“觀月黃昏”,則純屬是為了捧紅新晉培養(yǎng)出的一批女茶道師。
自大覺寺門前六道町,到嵯峨觀空明水町,都被高木整個包下,大澤池內張燈結彩,幾十艘華麗彩舟遍布池中,里面都守著一位“蝶衣仙女”,恭候早早預定好要來“賞景”的貴客。
彩舟里面,并沒有龍雅的身影。
自從她上次因病缺席茶藝測試,高木便再沒有見過她。一方面是忙于籌備這次盛典,另一方面,則是他并不愿承認的——自己在內心深處,刻意避免對龍雅的遐想。
連綿的彩舟在夜色中越發(fā)醒目撩人,氤氳的水色蕩漾出一股靡亂的旖旎。往年,高木對這樣的夜晚并無感慨,只是獨自乘著素雅輕舟駛向臨山一隅,對著孤高月光,拿起尺八靜吹一曲。但是今夜,不知為什么,心底居然有種莫名的惆悵,臉上從來都是喜形無色的沉靜,也顯得力不從心。
冷酷的人,不應該是越來越無情才對嗎?怎么……竟開始變得慈祥了,難道,是老了?
就在高木沉浸在對自己的冷嘲熱諷時,遠遠的,一抹暗香隱隱浮動映入眼簾,定神去看,竟然是一只單薄簡陋的小竹筏,載著一個更加單薄瘦弱的身影,悠悠地向他劃過來。
高木感覺自己的心臟,奇異般地鎮(zhèn)定住了。
他就知道,龍雅不會那么簡單就放過他。
野心勃勃的小貓已經(jīng)伸出了狂躁的爪子,不撓到獵物,怎么可能會輕易撒手?
她走近他,又假意離開,原來是為了今天,再度攻擊他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防線。
這一次,她坐在竹筏上,穿著青綠色的和服,在月光下,像一株柔弱無害的水草。
不……無害的水草,不會有那樣一雙眼睛!
墨珠一樣黑白分明,盈盈撩撥他心弦的水亮眼神,分明是一個危險又詭麗的陷阱,嘴角輕揚的笑意,是不懷好意地發(fā)問:“高木,你跳不跳?”
翅。十三
明明是清醒的。
明明是清醒而不屑的。
但是,就在視線在她身上找到??康哪且豢?,又忽然覺得,如果有生之年,還能碰到這樣一個,讓自己心生牽掛之人,管她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應該,先抓住再說?
所以,在向她伸出雙手的那一刻,高木痛苦地看著自己最終沉淪,但在陷入深淵的同時,一顆美好到極致的甜,同樣在他身體里爆炸一樣散開。
一瞬間,好像京都北望有一條通往天國的長街,千萬城門漸次打開,再無任何抵擋。
翅。十四
不愿她跟他的相聚,跟大澤池彩舟里的脂粉交易混為一談。高木思忖再三,終于決定將她帶到自己在寺谷町附近的秘密府邸。
廳堂里燭火通明,高木抱著龍雅,經(jīng)過玄關走進起居室,緩緩將她放置榻榻米上,自己則俯下身去,意猶未盡地盯著她的面孔。
略施粉黛的臉頰上,若粉緋紅,兩人距離太近,連她皮膚上的細細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讓人忍不住想咬。
高木湊近,再湊近,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一寸一寸地下沉,即將跌入谷底,龍雅卻伸出手來,笑著將他擋在半空,戲弄一般將他的眼鏡摘掉,“戴著不覺得難受嗎?”
像是烈火燃燒時毫不留情地潑一桶冰水,高木覺得自己現(xiàn)在無比狼狽。
自己甘愿沉淪,面前這個女人卻毫不領情,她只是得意,一切盡在掌握中。
眼前模糊一片,雙手緊緊扣著她的肩膀,心底躥起的那團慍怒,讓他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鎮(zhèn)定下來,高木冷笑著站起身,將眼鏡從她手里拿下,重新戴上,臉上已經(jīng)變成了龍雅初見時的傲慢冷漠。
——“說吧,你想干什么?”
龍雅坐起來,很喜歡看高木此刻故意假裝不生氣的氣憤模樣,抿嘴笑了笑才開口道:“我想加入青石堂!”
加入青石堂?高木不禁有些意外,但聽她口氣鄭重,不像是在開玩笑。
只是,這又完完全全是個玩笑。
作為京都最大的黑幫組織之一,“青石堂”的存在遍布各個領域,包括高木經(jīng)營管轄的菊池茶道館。作為茶道館旗下的學員,龍雅勉強說來,也算是青石堂的人,但她所說的加入,又明顯不是這種概念。
進入青石堂的組織內部,成為幫會秘密核心的危險人物——高木對于這種普通大眾都會有的低級幻想并不詫異,他只是驚訝,這個叫江橋龍雅的女孩,竟然把這件事說得那么順理成章。
她有一個十三歲的妹妹江橋真雅,在兩年前的放學路上,被三個“鐵剎門”堂下的兄弟強暴之后殘忍地殺掉。父親軟弱無能,母親也只會成天以淚洗面——魔女復仇的戲碼總是這么的千篇一律,怒火中燒,被逼無奈,以弱小但不容忽視的力量拼命崛起。
在京都,勢力能跟鐵剎門抗衡的黑幫只有青石堂。而作為整個堂會娛樂產(chǎn)業(yè)的主事,高木在青石堂的地位遠比俊秀斯文的外表更加顯赫,就挖掘堂會的突破口來說,龍雅確實是找對了人。
但,高木對她的復仇計劃不感興趣,對于自己在她的設計下自投羅網(wǎng)也沒什么好辯駁,他唯獨感興趣的是她的坦白,“你怎么知道,我會幫你?”
龍雅聞言,立刻發(fā)出了招牌式的清脆笑聲,明亮的眼睛望著高木忽閃忽閃,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那么篤定,“我就是知道?!?/p>
翅。十五
為期半月的“觀月黃昏”慶典過后,青石堂為了慶祝在八幡市、美山町與彌榮町分別成立了分堂會,又在高木的安排下舉辦了盛大的慶賀儀式。
相樂郡的長垣會場里,年輕貌美的茶道技師們在走廊侍立,只等主持儀式的二頭目狐冢黑男一出現(xiàn),立刻便被那些垂涎許久的分堂社長們抱入香閨。
龍雅百無聊賴地垂首站在隊伍末端,心底暗暗勾勒著那個傳說中冷血大魔頭的樣子,打賭他的長相一定沒有聽上去的那么兇殘,說不定,只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書生樣呢!……想到這兒,龍雅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個清瘦俊秀的身影。
那個家伙,傲嬌別扭的樣子真讓人頭疼,口口聲聲讓她不要妄想,但最后,卻還是把她送到了這種場合,讓她——自己看著辦。
呵呵,所以說,還是妥協(xié)了呢!
正想得出神,忽然被一陣整齊有序的掌聲打斷,不用想也知道,狐冢黑男出現(xiàn)了。
千萬不要小瞧這個青石堂的二頭目,對于入會多年卻并不知道大頭目是誰的堂會兄弟們來說,狐冢的意見,已經(jīng)等同于堂會下達的終極指令了。
龍雅細細地打量狐冢,既不是滿臉殺氣的標準黑幫相,也不是扭曲一般的斯文正派樣,極其普通的臉孔,但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逼仄氣息順著他的眼角眉梢隱隱散開,讓人不敢造次,甚至連喘息都小心翼翼。
很好,這才有點意思。
龍雅些微沉吟,緊接著便抬起頭來,從容不迫地朝狐冢走過去,溫婉賢淑地拎起茶壺,為他斟了杯茶。
眾人都有幾分訝異,卻不敢發(fā)出聲音,連同人群中的高木,亦有幾分緊張,攥緊拳頭看著低眉順眼的龍雅,不知道自己將這女人帶到這里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狐冢的視線,終于落在龍雅身上,僅僅只有一秒鐘,聲色未動,再自然不過地接過她手里的茶,對四周傳來的各色臆測毫不在意。
不管怎么說,今天是讓大家開心的日子,狐冢只說了幾句話便退到一旁,高木立刻很識眼色地帶上來幾個舞姬,廳堂的氣氛頓時活躍開來,龍雅悄無聲息地跟在狐冢左右,好像她就應該那么做一樣。
宴會的氣息越來越濃烈,茶道師們也紛紛下到每一張桌子旁,恭順謙卑的姿態(tài)像一朵朵含蓄嬌媚的芙蓉花,任君采擷。
人們玩得正歡,忽然聽見門口一陣騷亂,接著,兩個打手模樣的兄弟走進來,直奔狐冢,“大人,南山城村的堂口里,混進來一個鐵剎門西京區(qū)的頭目,欠了賭場很多錢,還打傷了我們的人,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理,所以……”
翅。十六
相馬浩三,鐵剎門“十三太保”里面最下流狠毒的無賴,之所以敢在青石堂的分堂撒野,估計是沒有想到同樣赫赫有名的青石堂二頭目,會出現(xiàn)在相樂郡吧!
在看見狐冢的那一刻,相馬心底有種“今天要完蛋”的預感,但是轉念一想,鐵剎門與青石堂對峙許久,兩相抗衡卻始終分不出高下,不外乎擔心如果正面沖突,有可能兩敗俱傷,自己又是鐵剎門的骨干,狐冢未必敢對自己下手,如果真造成了大規(guī)模打殺,這個后果他應該承擔不起吧!
——說實話,狐冢的目光瞥向相馬的時候,的確也是這么想的。
看門兄弟寧可冒著被訓斥的危險,也要把這個棘手大麻煩請進宴會廳,無非是不敢承擔任何決定后連帶的責任。
眼看著室內氣氛壓抑,溫度一點點冷凝到了極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狐冢身上,龍雅悄悄放下手里一直端著的茶壺,摸出袖子里隨身帶的一只短匕首,忽然一個箭步走到相馬面前,狠狠地在他的胸前刺了三四刀——
所有人都沒想到一個茶藝師會做出這種驚人之舉,先是驚愕,接著紛紛張大嘴巴,滿腹疑惑卻又不知該問些什么,只得發(fā)出一系列感嘆:
——?。∵@個、這個女人!
——怎么回事!你是誰!
——她、她殺了相馬!
措亂不已的人群中,只有兩個人,平靜得有些不像話。
高木的冷靜是因為茫然,他在想,龍雅剛才,究竟是沖動下的失控復仇,還是引起狐冢注意的危險表演。
他讀不懂這個女人。
也正因為如此,才更想要看著她,到底要如何往下走。
翅。十七
“臭娘們!你在干什么!”終于有人反應過來,急忙走過去扯開龍雅,她面前的相馬立刻像紙偶一樣軟塌塌地倒下,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經(jīng)沒氣了。
龍雅不慌不忙地用袖子將匕首擦干凈,臉上飛濺上的血跡,像是妖嬈的點綴,她樣子很輕松地說道:“混黑道的人,竟然害怕看見殺人嗎?”聲音輕盈婉轉,聽著卻有種說不出的冰冷殘酷。
有人覺得被愚弄,見她又是個女人,不禁惱羞成怒,走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扭到狐冢面前。龍雅身上吃痛,眉頭一緊,嘴巴卻是忍住了硬是沒有吭聲。
“那個人只要活著,就要無休無止地瞻前顧后。他死了,什么問題都沒有了。再說,人是我殺的,又不是你們青石堂的人干的,鐵剎門要追究,就找我好了。”
龍雅話一出口,立刻引得眾人把事情朝著另一個方向去想,好像,事情的確是她說得那樣,只是……
只是有人覺得,應該對這個自作主張的女人做出一些制裁。
現(xiàn)場的所有人,只有一個人有這個權力。
碎語漸漸止息,大家把視線落在了狐冢身上。
這只讓人猜不透心思的老狐貍,并不急著表態(tài),只是表情冷淡地問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龍雅毫不猶豫,“鐵剎門的仇人?!?/p>
“不是這個……”狐冢臉上的表情忽然緩和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龍雅,“我問的是——你的名字……”
翅。十八
在高木的管轄區(qū)內,比起含蓄的菊池茶道提供隱諱的桃色服務更加大膽的,還有一個上京藝妓館。
因為討厭里面的奢靡氣氛,高木平時只派了兩個主事守在館里,自己則每隔一個禮拜左右去視察一次。
最近倒是出了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有個叫莉子的藝妓,被機要處的村下大佐接到府邸已經(jīng)三天,未表示過贖買,也不提什么時候送回來,膽小的理事不敢要人,只好報告給高木,讓他來拿主意。
一個小小的藝妓倒不算什么,主要是面對跟政府有關的勢力挑釁,應該拿出一個怎樣的態(tài)度,如果自認倒霉就當吃個啞巴虧草草算了,那不僅青石堂旗下的兄弟們覺得灰心,傳出去被同行知道,同樣會受到輕視。
高木決定去會會村下,但他出發(fā)這天,卻怎么也沒有想到,竟會接到狐冢派人傳來的口信,讓他帶龍雅一起過去。
心下還在踟躕,軟轎的布簾已經(jīng)被人掀開,身穿深藍色和服的龍雅再自然不過地在他對面坐下,頭上挽著一絲不茍的傳統(tǒng)島田髻,樣子看起來十分端莊。
不管怎么說,能讓陰森狡猾的狐冢莫名其妙便投注信任——或者,僅僅是單純的試探,眼前這個女人,已經(jīng)很不簡單。
而她一直安靜平和地望著自己,眼神簡單得沒有任何雜質,她看過來,僅僅只是看過來而已。
高木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想要說些什么,卻還是別扭地打斷自己,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說什么呢?不是早就已經(jīng)輸了嗎?
翅。十九
一路煎熬,終于到達村下的私人府邸。
這座位于上京區(qū)的豪華莊園,從外觀看來相當古樸莊重,但是走進去,滿園盛開的櫻花與繽紛浮夸的布置立刻驚得人咋舌——分明就是個專為歡愉享樂打造的奢靡宮殿。
得知高木要來,村下特地在院子里設宴——當然不是特地恭候,不過是在這個前來要人的家伙面前,放大對其的輕蔑而已。
身段妖嬈的莉子倚在村下身旁,毫不在意高木的到來,身上的紗織和服柔軟而引人遐思,一雙狹長鳳眼疑惑地落在龍雅臉上,細細打量。
村下當然也注意到那個意料之外的女人,低眉順眼站在高木身旁,像一株長在山頂上的玫瑰,比起風情萬種的莉子欠缺了些作為女人的嫵媚,但那干凈清艷的臉上,有種凜冽到極致的美。
高木并沒有娶妻——就算有,也不會無緣無故帶到這里來?;蛘哒f,他想用這個女人換走莉子?
想到這兒,村下立刻在心底搖頭,誰會干這種多此一舉的無聊事情???
村下還在摸不著頭腦地胡亂猜測,對面的高木已經(jīng)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村下大佐,我是來接莉子回去的?!?/p>
輕描淡寫的陳述語氣,沒有威脅也沒有慍怒,如果目光停留在他臉上,甚至可以看出一絲縹緲而善意的溫柔。
大概正因為此,所以莉子才膽敢放肆,眼波婉轉出陣陣輕蔑,笑吟吟地沖高木挑釁,“大佐說要我多住幾天的,是不是?”手里剝了顆葡萄,轉身放進了村下嘴里。
高木神色未動,但龍雅卻望見他握著扇子的手腕在暗暗用力。她其實有些好奇他發(fā)起狠來究竟是什么樣子,卻因為不想浪費這次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亮相的機會,便搶在高木前頭,沖莉子道:“村下君不過是隨便客套幾句,莉子小姐怎么就當真了呢?”話音落,轉眼看了看村下,揚起頭來,露出她最擅長的天真無邪的模樣,“所以,大佐也很苦惱吧!”
莉子的臉色暗了暗,想要反駁,可又對面前這個不明身份的女人生出幾分畏懼,直覺告訴自己,這并不是個可以輕易得罪的角色。
先稱呼自己“村下君”,緊接著又說出一句“大佐”,村下紈绔的臉上露出幾許玩味,倒不是這么容易就被龍雅吸引,只是單純覺得,跟她哪怕是動動嘴巴周旋幾句,也會很有趣。
想到這兒,村下立刻別有深意地看著龍雅,“哦?既然你以為我把莉子留下來是開玩笑……”頓了頓,湊到她面前,輕浮地抬起她的下巴,“那你留下來怎么樣?”
龍雅神色未變,依然笑意盈盈,“大佐想我留下來……”眼波流轉出一股媚到骨子里的柔情,像閃電一樣將村下?lián)糁小5珒H僅只是一秒,就見她臉色冷凝,整個人忽地迸射出毒蛇一樣的危險的芯子,還沒等他來得及閃躲,龍雅已經(jīng)伸手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中自己的左胸。
“啊……”溫熱的鮮血噴到臉上,村下失態(tài)地尖叫出聲,向后退了一步。
高木也沒有想到,她竟會將匕首刺向自己,想起從前對她的種種印象,到底還是低估她了。
此舉成功震懾了一旁的莉子,她看著龍雅受傷之后,眼也不眨地望向自己,聲音冰冷地說了一句,“想留下,就像我一樣,把身體還回去?!?/p>
這句話倒是詮釋了今日種種的中心思想:這一輩子,除非死,否則莉子永遠都是青石堂的人。
翅。二十
莉子最終被高木順利帶走。
抹干臉上血跡的村下,看著臉色已經(jīng)微微發(fā)白卻依然從容端莊的龍雅,忍不住贊嘆:“這世界到處都是柔弱而又精于諂媚的女人,倒很少看見這么剛烈勇敢的,對自己都可以下狠手的女人,還有什么事情辦不到呢?!?/p>
言語間,有欣賞,卻又不止是欣賞。
男人就是這樣,貪圖新鮮,舊的再順從,也比不上新人的桀驁。
莉子就這樣被厭棄了。
當高木將事情前后報告給狐冢之后,狐冢的嘴角微微揚起一抹詭譎的笑,“干得不錯,青石堂就缺一個狠毒又有手段的女人,還是個年輕女人,將來說不定會變得多可怕呢!”
正是因為她的可怕,所以征服起來,才會有相當?shù)某删透邪桑?/p>
高木在聽到狐冢說要讓他把龍雅送到京都匯的時候,心里升起了這樣的想法。
京都匯,是狐冢的私人大本營,任何人的進入,都代表著一種認可。
看著龍雅異常興奮地準備與狐冢會面,高木忽然覺得,眼前的身影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那只嬌俏可人的小蝴蝶,她即將變成一只堅毅的鷹,從他的天空中飛走。
想要伸手抓住,卻在她笑吟吟的搖頭中清醒——她想要的,是更強的勢力與更大的權力,這樣才能讓她心甘情愿地臣服。
咬牙隱忍的高木,望著龍雅遠去的背影,心底已經(jīng)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京都匯里,衣著華麗而不是端莊的龍雅被直接請進內殿,與狐冢共進晚餐。
從古色古香的裝飾擺設中可以看出,狐冢這個人的內心非常傳統(tǒng)而刻板——也就是說,大部分情況下,是相當不近人情的。
龍雅心里很清楚,自己再怎么小心行事也是無用,狐冢這個老狐貍,應該早就把她的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
不然,他怎么會再度開口問她,“你說,你妹妹被鐵剎門的人強暴之后殺掉了?”
龍雅眼簾微垂,面無表情地回答:“是?!?/p>
狐冢夾了一口生魚片放進嘴里細細咀嚼,好半天,才微瞇著眼睛盯著她,“可是,你并沒有妹妹?!?/p>
謊言被揭穿,龍雅比想象中還要鎮(zhèn)定,臉上甚至有幾分不易覺察的釋然,聲音依然是輕輕的,“是?!?/p>
翅。二十一
事情的真相呢?
的確是一個少女復仇的故事,只不過,跟什么鐵剎門一點關系都沒有。
從小生長在一個叫石溪鎮(zhèn)的小鄉(xiāng)村,因為酒鬼父親經(jīng)常對自己跟母親無故打罵,龍雅有了離家出走的想法,但在臨走前,母親香月告訴自己,父親之所以脾氣暴躁,對她們母女殘暴不堪,真正的原因是——龍雅并非酒鬼永健的親生骨肉。
多年前,在香月剛剛嫁人沒多久,石溪鎮(zhèn)就被一幫黑道占領,貌美的香月被一個管堂小弟看中,強行擄走了一段時間。后來,永健雖然接受了備受摧殘的香月,卻因為巨大的屈辱與悲痛,再無法像從前一樣冷靜地生活。
香月原本想用這樣的事實勸慰龍雅,讓她理解永健的壞脾氣,卻不想,當龍雅得知這一切之后,居然萌生了讓她出乎意料的想法。
——既然那個爛酒鬼不是我爸爸,又窩囊沒用,只會對女人揮拳頭,還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龍雅是這么想的,也就這么去做了。
她在永健從小酒館回來的路上埋伏許久,小鎮(zhèn)的夜晚總是降臨得那么快,待街道上只剩下永健跌跌撞撞的身影時,龍雅撿起了地上的石塊……
事后,她將永健的尸體背到了附近的山坡,忙了一夜,終于將他的尸體埋掉,接著回到家,簡單收拾了一些衣物,告訴香月自己要去報仇。
香月雖然訝異,卻又無法攔阻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龍雅,只好心存僥幸地問了一句,“你要找誰?”
龍雅回頭,不顧香月是否會崩潰,平靜地沖她吐出了三個字,“我爸爸?!?/p>
翅。二十二
“自不量力!”
狐冢不屑地沖她冷哼,聲音極度不屑,“你以為,我是個有良心跟憐憫的男人嗎?”頓了頓,臉上的憤怒越發(fā)明顯,“或者,我看起來會像個慈祥的好爸爸?”
聽到他親口說出了“爸爸”這個詞,龍雅抬起頭來,倆人目光對視,瞳孔放大出的狡猾與兇狠竟然如此相似,“不管你承不承認,這就是事實。你也應該了解,膽敢跑過來要你命的人,除非身上流著跟你一樣狠毒的血!”
狐冢一怔,微瞇的眼睛漸漸綻開,心里不得不承認龍雅說得的確是事實,但是,轉瞬又想,即便如此,又怎么樣呢?
他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對付欺騙自己的人,想要謀害自己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女兒,也無法被赦免。
“來人!”狐冢面無表情,看著龍雅,“打她!”
翅。二十三
龍雅早就想到這個結局。
十幾年,從一個分堂小弟走到整個青石堂二頭目的位置,狐冢黑男這四個字更像是一個傳說,如果輕而易舉被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撂倒,也未免太過諷刺了。
被打到昏厥的龍雅沒有被趕盡殺絕,狐冢一聲令下將她扔到了死狗巷自生自滅——雖然跟直接殺掉沒什么區(qū)別,但是后者,卻在遍地死狗的軀體里殘留了一絲喘息的生氣。
身體里的疼痛已經(jīng)麻木,周圍的腐臭提醒著她死亡將近的氣息,龍雅對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毫不后悔,她賭得是,另一個轉機。
夜越來越深,龍雅的眼皮也越來越沉,感覺全身上下正在慢慢變得僵硬,她想,難道是,自己輸了嗎?
唔,如果是這樣也不錯,反正,她也并沒有投入什么感情,一切都是利用,利用而已……
但是,耳邊似乎,又傳來了模模糊糊的腳步。龍雅緩緩閉上眼睛,不是累了,而是,強撐著不愿承認感情流露的面具,終于心甘情愿摘下來了。
被某人抱起的時候,身體各處都像是失去了所有技能一樣,毫無知覺,龍雅唯一能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是眼角流下的溫熱淚滴。
翅。二十四
醒來時,已經(jīng)不知道是多久之后。
三天、一星期……或者,一個月?
龍雅不知道,也不在乎這些。
她現(xiàn)在不能動。嗯,全身上下,除了眼睛跟嘴巴,好像都動不了了。
這些也沒有關系,反正,她待在一個有著小窗戶的房間,吃喝跟藥品都有人定時送過來,只不過,他們都不跟她講話。
龍雅就這樣,吃了睡,睡醒了就看看窗外,乏味的綠色植物跟陽光,運氣好時會看見蝴蝶或者什么飛蟲,在窗前那一小塊天地繞來繞去。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了九個月。
真的是九個月,龍雅每睜一次眼睛就在心里牢牢記下一天,九個月,兩百七十三天,天知道她有多無聊。
九個月之后的某一天,她被兩個人扶著,放到一張?zhí)梢紊咸У绞彝?,已?jīng)能感覺到些微知覺的身體,在接觸到陽光照耀的剎那,一時不能完全適應,下意識抬手想要抵擋。
看著自己停在半空的手,龍雅先是一愣,緊接著笑起來,將手放下,望著不遠處那個側對著陽光的頎長身影,聲音沙啞地沖他打招呼:“高木老師……哦不,應該是二頭目,好久不見啦!”樣子跟從前一樣頑皮。
高木身形未動,嘴角卻揚起一抹笑意,他早就知道,這個女人呵,實在是太不簡單了。
從她一步一步接近他、引誘他,就是知道他這個黑道主事甘于屈居人下并不是因為能力未及,而是他狹窄幽閉的心靈罅隙還殘留著一絲僥幸的溫柔,讓他麻痹自己,即便雙手沾滿鮮血,仍然像個圣潔超然的高尚者。
所以,在她向狐冢復仇的計劃里,自己雖然是她手里的一顆棋,但同時也是一把刀,她明知憑借自己根本無法與老奸巨猾的狐冢抗衡,便索性將自己也變成棋子,甚至不惜用犧牲自己的方式,逼迫他斷送內心最后的善念,下定決心,除掉狐冢。
他救下她,卻假裝她已經(jīng)死掉——或者說,在一切計劃成功之前,自己也是死掉的。
他必須像個亡命之徒一樣,發(fā)掘出對生命的炙熱與渴求,才會奮不顧身。
——而最可怕的是,九個月,他所做的一切她一無所知,卻在重逢的時候,對所有了如指掌。
高木不禁有些悲傷,連根基穩(wěn)如磐石的狐冢都可以斗得過,卻還是無法戰(zhàn)勝她。
嘆了嘆氣,就算輸給她又怎么樣?反正,這座沉淪的深淵,不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往下跳的嗎?
回過頭來,看見那張日思夜想的臉孔,竟然跟記憶里的清澈純真一模一樣,身體的孱弱也沒能拖累她嬌艷的容顏。
閑雜人等早已褪去,清晨的透徹陽光下,兩人沉默的對視和諧而明亮,沒有任何尷尬。
也不知過了多久,龍雅忽然打破安靜,嘻嘻笑出聲音,“高木老師,你的睫毛好長哦……”
一時間,初次相見時在陽光下瞥見的白皙側臉、茶藝課上女生的放肆、溫泉室里裊裊響起的《千鳥之曲》,還有,觀月黃昏時那只攪亂心弦的幽幽木筏……
他仿佛又聽見女生清脆的聲音,“高木老師,我喜歡你!”
然后,自己回答自己的鄙夷跟不屑,廉價的喜歡,也是喜歡呀!
甚至,丑陋、悲哀、添加了利用、沾滿了鮮血的喜歡,也是喜歡。
掃平心底所有復雜的情緒,高木轉過身來,向著那個渴望已久的身影,走去。
創(chuàng)作談
最初的靈感,源于近期對日本第一黑幫山口組的興趣。作為世界上唯一承認黑幫合法性的國家,在他們看來,公民有結社的自由,黑社會的存在理所當然。而且歷經(jīng)近百年的創(chuàng)立發(fā)展,山口組也由最初的打打殺殺,開始致力于漂白組織,傳統(tǒng)的毒品、賭博和色情業(yè)在慢慢減少,更多地轉作地產(chǎn)業(yè),對日本經(jīng)濟也產(chǎn)生很大影響。最有名的例子是1995年日本神戶大地震,神戶是山口組的故鄉(xiāng),在地震發(fā)生后,政府反應遲緩冷淡,反倒是山口組全力提供糧食和民生用品,給予災民最大的醫(yī)療救助?!裕趲瓦@種東西,還真是沒法說出個好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