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唐
楔子
1945年11月,初冬,當落葉偷偷鋪滿北平城的大街小巷時,城里的人們還沉浸在8月勝利的喜悅當中,絲毫未覺察冬日將近的氣息。城西的秋和大戲院門口人山人海,報童不斷揮舞著手上的報紙,迫不及待地想讓每個人都知道顧墨莊顧老板即將登臺獻唱的消息——其實他們已經(jīng)晚了一步,看看那排隊購票的人群就能知道了。
顧老板有八年沒有登臺唱戲了,北平城里愛看戲的人們卻都沒忘記他最后一次站在秋和戲園里的情景。他是如今年輕一代里最炙手可熱的旦角兒,若不是趕上日本鬼子來犯,如今也應是有所大成了。
好在聽說這次,顧老板排了新戲《嘗相識》,講的是一個女子與戀人青梅竹馬,卻無奈世事難料終于未能得成眷屬的故事。這故事雖落了俗套,但顧老板那獨特的唱腔和清麗的扮相就是最大的賣點。沒有人舍得錯過這次機會,尤其是,聽說顧老板還打算在這次首演中拿出師門祖?zhèn)鞯膶氊悺P紋霞帔,讓北平的老少爺們兒們好好開一次眼。
晚上七點鐘開演,不到五點,戲園里已經(jīng)是座無虛席。樓上的雅間是最早被訂光的,只余下右手第一間,還沒有人來。后臺也被記者擠得水泄不通,那件霞帔是稀世珍寶,誰都想先睹為快,搶到第一手新聞,盡快見報。
唯一顯得不慌不忙,按部就班的,就是顧老板本人了。他一個人安靜地從衣箱里選好戲服行頭,小心翼翼地穿上,每個結(jié)扣都打得認真仔細,不出半點疏漏。彩匣鏡前,有梳頭的張婆婆為他整好發(fā)髻,手底下的梳子梳滿六十六下,不多也不會少。
“來了嗎?”
婆婆的右手稍頓了頓,她已經(jīng)八年沒有為顧老板梳頭,卻驚異于他的一舉一動,每個習慣都沒有絲毫變化——就像發(fā)髻上的珠花和發(fā)飾,一絲一毫都沒有偏差。因此她也就著原先的習慣,稍彎下腰,確保他能在鏡子里看到她的笑臉,“顧老板,座兒都到了。”
“天字號包房的那位呢?”
老婆婆沒有說話,梳完了最后一下,瞧著鏡子里這位楚楚動人的美嬌娘,卻不敢想那厚重油彩下面是如何一張憂傷的臉,“顧老板,該您上臺了?!?/p>
“他怎么還不來?”
“興許,您唱著唱著……”老婆婆忍不住蹭了一下眼角的淚,“您唱著好,唐二爺他,他一準兒舍不得不來聽?!?/p>
“哦,您說得是?!鳖櫮f略一笑,輕盈地站起身,“是我多心了?!?/p>
戲臺上的月琴和琵琶響了,鼓板小鑼響了,身穿藕色衣裙的娘子款款登臺,每一步都如在云端,似仙子下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一直躲在衣袖里的右手,動作略顯僵硬。他身上披著的那件霞帔在燈光映射下卻真是耀眼奪目,珠翠滿掛卻絲毫不顯俗氣,直引得臺下的記者連連按動快門——那是被梨園行奉為珍寶的鳳紋霞帔,是顧老板為之隱姓埋名整整八年的霞帔,是唐二爺為之舍生取義以命相保的霞帔。
“嘗相識,終不忘,我與官人——”
戲臺上的顧墨莊一個轉(zhuǎn)身,一個抬頭,水袖揮灑之間,他的目光閃向戲園二樓角落里那空蕩蕩的包廂。那個人,那個愛戲如癡,亦讓他苦戀成癡的人,仿佛一瞬間起死回生,就坐在那里,向他微笑致意,一如往日。
“碧落黃泉——同游蕩?!?/p>
那個亮相太美,以至于樂聲停了十秒,才有人回過神來,起立鼓掌。霎時間,戲園之內(nèi)掌聲雷鳴,鮮花與喝彩,歡呼與微笑一同涌入戲臺之上。
恍惚間,顧墨莊似乎看到那人的影子就在人群之中,他依舊穿了灰色的西裝,黑色禮帽,干干凈凈的臉,英氣十足的眉毛……
時空交錯中,他自己也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青春懵懂的時光。他和他,在這唱盡繁華的戲臺之上交相輝映,成就了彼此心中最美的一句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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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開始應該是在1936年的4月,十四歲的小顧跟隨鄧師父從濟南一路賣唱終于來到北平的時候,這座古老的帝王之都用濛濛細雨迎接了他們。他們才找到客棧落腳,顧不得旅途勞頓就徑直前往了北平城西有六十年歷史的秋和戲園——他們此行的目的就在于此。
之前的八年里,小顧都是跟著師父在飯店茶館里唱戲的,對戲園的了解僅限于師父給他講的故事。他頭一次見到這樣又大又漂亮的戲臺,戲臺基座上鏤花的雕刻,梅蘭竹菊的漆畫都深深地吸引著他,他看四下沒人,伸出手偷偷碰了一下,就再也舍不得拿開了。
“你在干嗎?”
小顧被這一聲嚇得收了手,回過頭,卻沒看到人。
“你是誰家的小徒弟,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聲音似乎是從頭頂傳來的,小顧抬起頭,看到那人就在二樓最右邊的包廂里,撐著扶桿看著他,“想上去唱嗎?”
“想?!?/p>
“去吧,上去給爺唱個《玉堂春》,那可是旦角兒的開蒙戲,別說你不會?!?/p>
那時候,小顧還不知道跟他說話的人就是戲園的老板唐承安唐二爺。他只是稍想了一下,就脫下鞋子,爬上了戲臺。從戲臺上能看清楚戲園的每個角落。他抬頭看看那人,那人點起了一支煙,微微點頭。一瞬間,好像燈光亮起來了,胡琴師父拉起來了,鼓板點子響起來了,他光著腳走起圓場,樣子有一點點滑稽。但從他的步法動作上看,卻能知道是小時候練過“蹺功”的——如今苦練這功夫的可不多了。
唐承安看到這里,只覺得這孩子算是有點功底,直到他亮開嗓子唱起來,他才真覺得這孩子不可多得……那唱腔太特別,不同于梅派的雍容華貴,也不似程派的婉轉(zhuǎn)溫柔,即便是他這樣見慣了名角兒的主兒,如今也覺得坐不住了。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nèi)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小顧唱完這句,一個轉(zhuǎn)身,就看到了那位過往的翩翩君子——正是剛剛在樓上跟他說話的那位。
“你叫什么?”
“我姓顧,師父管我叫小顧?!?/p>
“那就是還沒正經(jīng)起過藝名了?”唐承安把這孩子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見他身形雖然瘦小,卻也瘦得楚楚動人,有一點弱柳扶風的味道,眉目看著也清秀,是唱青衣的好材料,“方才聽你的唱腔,雖顯得稚嫩了些,倒也沒有輕浮軟弱的味道,反而更似墨色莊嚴,其聲將將,其意彰彰,莞爾間又如流光溢彩,不如就叫顧墨莊如何?”
顧墨莊。
這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可還沒等小顧向他道謝,唐二爺就轉(zhuǎn)過身,沖著后臺喊了一句,“鄧師父帶來的小徒弟我要了,支三百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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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墨莊是六歲那年被師父用三袋白面從娘手里換來的,此后他就跟隨師父學戲,和親娘、姐姐失去了一切聯(lián)系。如今學藝期滿,師父又用三百大洋把他賣給了秋和戲園。他并不埋怨師父,也理解他的苦衷。師父從前也是濟南有名的刀馬旦,和師叔兩人合演的一出《樊江關(guān)》唱紅大江南北。可惜好景不長,師叔英年早逝,師父遍尋不到合適的搭檔,此后便一蹶不振,后來又染上了抽大煙的毛病,幾年的工夫就把家業(yè)敗光了。
“師父也是走投無路?!?/p>
唐承安聽他這樣說,笑出了聲,“你倒是仁義,你去問問園子里的張婆婆,你問問她見過多少賣兒賣女的,賣個小徒弟算什么?”
顧墨莊一聽這話,心里委屈,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唐承安一見他這模樣,暗道罪過,只好又說好話哄他,“別哭,別哭,你可知道秋和戲園一年收幾個小徒弟?”
顧墨莊搖搖頭。
“今年只收了你一個?!碧瞥邪舱f著抽出一支煙,自己點上,“我唐承安親手挑上的人,還沒有不紅的。”
顧墨莊眨眨眼睛,心里好像多了那么一點希望,他忙問,“那紅了的呢?”
“也沒有?!?/p>
唐承安說完,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你還是爺頭一個自個兒挑來的,可別丟了爺?shù)拿孀??!?/p>
唐承安唐二爺在北平城里也算得上是位名流公子了,他唐家家大業(yè)大,他卻偏偏只對這間戲園情有獨鐘。整日在戲園子里和這些琴師戲子混在一處,招來了不少流言飛語,二十二歲的人連個正經(jīng)的媳婦都沒娶上。他倒也不介意,每天就以聽戲、寫戲為樂,也不回家,就在戲園后面租了一間小三合院落腳,美名為“承雅堂”,在堂屋門口掛了親手寫的“斯是陋室”四個大字。時不時都有些貴客高朋前來小坐,文人雅士居多,也有些是梨園名家,還有些高官富賈……顧墨莊頭一次到這間小院里來,嚇得不敢邁步子。
唐承安把他介紹給在座眾位,說這孩子是秋和戲園新來的,扮相不錯,唱得更好,今天叫來唱一段兒,請各位品評。接著,他就隨手接過張婆婆遞來的二胡,試了試音,坐在邊上拉了起來,“就唱段《紅娘》,來那段《叫張生》?!?/p>
顧墨莊張張嘴,卻因為人太多,還是沒敢放出聲來。唐承安卻也不急不火,“墨莊,你看著我?!?/p>
他就看著他,一動不動,這偌大的院子里好像就剩下了他們兩個。
“紅娘姐……”唐承安搭起了張生的唱白,“我可就聽你的號——令!”
“叫張生——”他終于開口唱了,“隱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放大膽忍氣吞聲休害怕,跟隨著小紅娘就能見著她!”
“好!”
唐承安這一聲叫好仿佛是往平靜湖面中丟進去的一粒石子,激起層層波瀾。在場眾人紛紛交口稱贊,說唐二爺慧眼識珠,這回可真是給秋和戲園找到了寶。顧墨莊站在一邊,悄悄地松了一口氣,他覺得有些后怕,若是剛剛唱得不好,唱錯了詞或是破了音……
“我們秋和戲園下個月十五就唱《西廂記》了,請程老板來崔鶯鶯,宋老板來張生,王老板您來老夫人?!碧瞥邪舱f完,看了看角落里的顧墨莊,“墨莊,你給我唱紅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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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墨莊首次登臺的日子就這么定下來了——下個月十五,他為了那天格外勤奮努力,練功都比平時多了一個鐘頭。即便是吃飯的工夫,也抱著臺本不放,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快成了書迷。唐承安怕他吃不消,特意把“承雅堂”的西屋收拾出來讓他住,還叫張婆婆照顧他生活起居。有一天,張婆婆來收拾碗筷,顧墨莊忽然從書堆里抬起頭,問了一句,“婆婆,你可看過《紅娘》?”
婆婆被嚇了一跳,安了安神才答:“婆婆我在這兒待了一輩子,什么戲沒看過?”
墨莊覺得有點泄氣,重新鉆進書堆里,過了一會兒,又問,“婆婆,那唐二爺定然沒有沒看過的戲了……”
“那是自然?!?/p>
堂屋里傳來唐承安敞亮的聲音,顧墨莊趕緊從桌上爬起來。唐承安這次沒有穿西裝,而是一身中式的長衫馬褂,看上去也有了些書香門第的氣質(zhì)。
“我讓張婆婆來照顧你,你倒落得清閑,不好好看戲文,瞎琢磨什么呢?”
“二爺?!鳖櫮f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問他,“總是演老戲,座兒們看著也覺著沒意思吧?”
“正是因此,戲班子才爭相排演新戲??!”
“什么新戲?”顧墨莊來了興趣,忙抓住他的袖子,追問道,“再新的新戲,不也是從傳奇和故事里面新編出來的嗎?”
“正是因此,才有人專門寫劇本,排演現(xiàn)代戲?!碧瞥邪踩滩蛔∶念^,這孩子已經(jīng)十四歲,每天吃喝都不少,卻總也不長個子,“你若是聽話,好好唱戲,將來爺寫了劇本,就讓你唱?!?/p>
“真的?”
“我騙過你嗎?”
唐承安十四歲去往東洋留學,十八歲回國。那時候他就想過當一個劇作家,在日本看了不少能劇,也看了話劇和現(xiàn)代劇。他的劇本動筆了一次又一次,卻始終沒有進入狀態(tài),他也嘗試過話劇創(chuàng)作,但又覺得自己可笑——他一個活在當下的人,卻怎么都覺得當下的事離他太遠,只有戲里那百味的人生,他才覺得像是真的。
就像此刻,他透過窗子看到院子里練嗓子的顧墨莊,暮色深沉之中,他光著腳丫站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唐承安忽然覺得他亦真亦幻,分不出他到底是自己在戲樓之上驚鴻一瞥的小戲子,還是手舉棋盤調(diào)笑張生的小紅娘。
“小紅娘,天晚了,怎么還在外面站著?”唐承安對窗外的人喊道,“我讓張婆婆熬了銀耳湯,給你去火?!?/p>
小紅娘轉(zhuǎn)回頭,調(diào)皮地一笑,“雖是仲夏,夜晚倒也寒涼,哪兒用得著去火?”
“呵,你既知道還不趕緊進屋?若是因為頭疼腦熱不能登臺,我絕不輕饒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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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晚上,中秋佳節(jié)團圓賞月的日子,秋和戲園門口卻是人山人海——整個北平城里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程老板和宋老板唱《西廂記》,卻不知道唱小紅娘的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角兒。
顧墨莊在后臺緊張得連喘氣都不會了,他昨兒個一晚上沒睡好,今天早上把兩只眼睛用溫水敷了好久,黑眼圈還是沒下去。這會兒忙著上妝,卻總是手抖,怎么也畫不好。唐承安到后臺來的時候,他正笨手笨腳地用墨筆勾眼睛,從鏡子里乍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人影,還以為是記者跑到后臺來,手一抖,墨筆掉到了地上。
“瞧瞧,笨成這樣,真虧我來看你一眼?!碧瞥邪舶涯侵ЧP撿起來,抬手扳起他的下巴一看,忍不住笑了,“你演的是紅娘,又不是花貓。”
“我,我……”
“哪個角兒沒有過今天?”唐承安用毛巾蘸著溫水把他畫花的地方擦干凈,邊說,邊輕輕地畫上了幾筆,“是我疏忽,該送你過來的?!?/p>
他說完,把鏡子動了動,“看看,這下好多了沒有?”
顧墨莊看著那鏡子,看著里面紅娘嬌俏的小臉和唐二爺?shù)哪槹ぴ谝黄穑睦锖鋈惶嵙嗽S多,“好多了?!?/p>
“還有你這腦袋,今天我讓張婆婆來給你梳頭,只此一次?!碧瞥邪舱f完,就見張婆婆拿著放了頭飾的彩匣過來,邊走還邊念叨,說自己一大把年紀,好久沒給青衣梳頭了,這不知道二爺是哪根筋搭錯,偏要她這老婆子出山。
“顧小老板,婆婆我給你梳頭,保你上臺心不慌?!?/p>
顧墨莊點點頭,唐承安還在他旁邊,“當年孫老板頭回登臺,也是張婆婆給梳頭的。讓婆婆給你梳六十六下,大吉大利。”他說著,抬手指了指鏡子上小紅娘的鼻子,“瞧這紅娘俏的,真要讓張生看到眼里去了!”
“唐,唐二爺……”
“哎喲,小祖宗,還怎么著?”
“若是我演得不好,您該不會不讓我唱您寫的新戲了吧?”
唐承安被他傻傻的樣子逗笑,“我還沒覺得你不成,你自己怎么敢先打退堂鼓?”
貴客都到齊了,記者也都來了,劉掌柜來請?zhí)贫敵鋈?。他給張婆婆交代了幾句,才說:“我在外面等著你上臺。”
那一日的《西廂記》座無虛席,聽說戲票早在一個月前放票的時候就被一搶而空,一張一塊錢,轉(zhuǎn)手就能炒到五塊。顧墨莊知道,他們是沖著程老板和宋老板的名號來的,至于自己,卻只是個頭回登臺的小角色。
“顧小老板?!睆埰牌攀蘸昧耸嶙?,說,“就該你上臺啦!”
鼓板的點子響起來了,活潑伶俐的紅娘登場,步子隨著鼓點越發(fā)輕快,念白道,“伴袖飛針巧,嬉春撲蝶勤?!?/p>
念罷,紅娘對崔夫人欠身一揖,抬起頭的時候,正看到戲園二樓天字號雅間里坐著的那位。他正抽著煙,認真地看著他。不知為何,顧墨莊覺得自己的心被一種溫柔的觸覺包圍,原先的緊張和惶恐瞬時一掃而空。
于是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戲和那個人,只剩下了小紅娘初見笨書生時心中暗藏不露的驚喜。那一臺戲里,顧墨莊也像那些名角兒們一樣,贏了滿堂彩。
“新人顧墨莊表演的紅娘也是可圈可點,與張生初見之時笑罵的那句更似心中暗含情愫不得言表之意?!碧瞥邪沧x完了報紙,哈哈笑起來,敲了敲小戲子的頭,“紅娘有沒有被張生看到眼里還不知道,旁人卻都看出你這小紅娘對張生有意了?!?/p>
顧墨莊的臉紅到耳根,支支吾吾地說:“我想唱你寫的戲,成嗎?”
唐承安怔了怔,他真沒想到這孩子對這件事如此執(zhí)著,“成,等爺寫成了,決不讓別人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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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的北平已是隆冬,北風卷著今冬的初雪漫天肆虐。唐承安特意找人把院子里的積雪打掃干凈,方便顧墨莊練戲。梨園行里的人都說,唐二爺好眼力,秋和戲園好魄力,這位顧小老板初一登臺,立馬就紅了。但凡是有他演紅娘的戲,不管是誰演鶯鶯誰唱張生,那戲票都得提前買上,晚了可就沒了。
但顧墨莊卻還只是每個月在秋和戲園唱一次,偶爾去別處跟名角兒們配戲,多半都演丫鬟花旦,他也不挑剔,每回都高高興興地去,高高興興地回。慢慢的,他也有了戲迷,聽說有位年輕的商家小姐,時常捧著花在后臺等他。他卻靦腆,總不理人,只把花留下,帶回“承雅堂”擺著,張婆婆問起了,他就得意地說是戲迷送的。
“你都有了戲迷了,真了不得?!碧瞥邪惨贿吙磮蠹?,一邊跟他們搭話,“再過上幾年,我的秋和戲園就靠你養(yǎng)活嘍!”
顧墨莊低著頭偷偷地笑,張婆婆也笑著說,“往后讓二爺給你請個梳頭的媽子,別再勞動我這把老骨頭了!”
“那可不成?!鳖櫮f趕緊說,“二爺說了,要婆婆給梳滿六十六下,戲才唱得好?!?/p>
唐承安被他逗笑,放下報紙,“你這幾天戲沒長進,嘴倒學得抹了蜜似的。去吧!上廚房把紅豆包拿來吃,給你留的?!?/p>
“我去,我去,你們在這兒說話?!?/p>
張婆婆上廚房去了,堂屋里就剩下坐在書桌前面的唐二爺和心里美得開花兒的小戲子。唐二爺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說,今天你的戲我也去看了,唱得不錯。小戲子就眨巴著眼睛,心里只想他能再多說兩句稱贊的話。
“墨莊,你師父鄧老板有樣祖?zhèn)鞯膶氊惸憧芍溃俊?/p>
顧墨莊一愣,搖了搖頭,“不知道?!?/p>
“你師父祖上是專門給宮里面唱戲的,有次唱了《樊江關(guān)》里的薛金蓮,乾隆皇上聽了覺得喜歡,就把一件鳳紋霞帔賜給了他——一直流傳到如今,這東西就成了梨園行里密不外宣的寶貝?!碧瞥邪部粗蜃拥难劬Γ难劬δ敲疵髁?,怎么都不可能是會說謊的人,“看你的樣子,這事也是不知了?”
顧墨莊低下頭,師父的確沒給他提過這事,也不知唐二爺會不會笑他傻。
“不知便不知了,沒關(guān)系。我倒有個好事要給你說?!碧瞥邪泊链了母觳玻娝辛它c生氣,才說,“前些天,我跟園子里的幾位老人兒商量,等年后讓你唱一出《玉堂春》,你覺得如何?”
“???”
“只說樂不樂意就是了?!?/p>
“樂意,樂意!”
張婆婆已經(jīng)把豆包拿來了,唐承安隨手拿了一個,掰開一半遞給顧墨莊,“墨莊,你可有怨恨過你師父?”
“沒有?!?/p>
“真的?”
“嗯?!鳖櫮f咬了一口豆包,豆沙餡融化在嘴里,甜蜜在心里,“師父說了,跟著他學戲就有白面饃饃吃,我跟他八年,他從未少過我一頓饃饃?!?/p>
唐承安又笑,問他,“呵,那我讓你頓頓吃上甜豆包,你又當如何?”
顧墨莊眨眨眼睛,認真地看著他,“墨莊三生有幸,能與二爺相識,至死不忘。”
心弦仿佛被忽地撥動,唐承安的腦海里恍然閃過一句戲詞,“嘗相識,不相忘,嘗相識……墨莊,你說,爺寫的戲就叫《嘗相識》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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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年初,正月十五,秋和戲園終于掛上了顧墨莊的牌子,他要唱《玉堂春》,這是他第一次正經(jīng)在戲臺上唱青衣,比起頭回登臺的那次,他顯得并不十分緊張。張婆婆依舊幫他梳頭,照老規(guī)矩,要梳滿六十六下,大吉大利。簪花和珠翠的位置都是前一天晚上顧墨莊琢磨了好久的,一絲一毫都不敢有偏差。
張婆婆看著鏡子里的俊臉,心里也替他高興,“顧小老板,您瞅著怎么樣?”
“婆婆不要取笑我?!?/p>
“如今你也是角兒了。”婆婆小心地幫他整好戲服,“不枉費二爺對你的栽培。”
“人都來了嗎?”顧墨莊問。
“來了,座兒都到了?!?/p>
“那,唐……”顧墨莊警醒地看了看周圍,生怕有人聽到會笑他,“天字號包廂的那位,怎么還不來?”
“來了,一早兒就來了,忙著應酬那些個客人,沒得空過來?!?/p>
“哦。”顧墨莊深深吸了口氣,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偷偷泛起笑意的臉,“您說得是,是我多心了?!?/p>
這一年,顧墨莊十五歲,成了秋和戲園的臺柱子。這不是說他唱得有多好,也不是說他唱得有多紅,單說他這一場《玉堂春》,被記者拿來與梅、程二位先生作比較,竟然也沒有半點貶低的味道。唐承安看了之后心中大喜,拿著報紙到戲園,無論琴師還是伙計一人一份,他還差人給那家報社送了一疊戲票,讓他們有空就來,茶水戲票全算他賬上。
總有人從別處遠道而來看他的戲,戲迷多了,膽子大了,顧墨莊也偶爾和他們聊上幾句,內(nèi)容不過是何時再登臺,唱什么,同誰配戲這些小事。直到有一日,那位早先就常來給他送花的小姐說她父親也是個戲迷,從外地來北平看她,想約請?zhí)贫敽皖櫪习逡煌詡€飯。顧墨莊本不敢答應的,但聽說是要請?zhí)贫斠黄?,心中竟然也有了期待?/p>
酒席擺在醉仙樓,唐承安帶著顧墨莊到席的時候,客人早都已經(jīng)到了,一男一女,一老一少,看上去卻沒有父女的樣子,這讓唐承安頗有些好奇。
“唐先生,顧老板,久仰。”
唐承安聽那位先生開口,心中大約明白了一二,笑答:“顧老板真是紅了,連日本的朋友都來聽你的戲。”
日本人?顧墨莊眨眨眼睛,打量著面前的人,說這位先生是日本人他還信,但那位小姐與他相識已久,他卻沒看出任何異樣。顧墨莊心里打鼓,只好低頭吃菜,也不說話。那位先生姓酒田,是在中國做生意的日本商人。那位小姐不是他的女兒,只是他的秘書,不過她倒是很健談,說起唐二爺?shù)母赣H也常與日本商社往來,他早年也曾在日本留學,攻讀機械……這些竟然是顧墨莊都不曾知道的。
“那時頑皮,書沒好好讀,倒是看了不少戲?!碧瞥邪惭哉Z隨意,仔細地觀察著兩位客人的表情,“總想著寫劇本,當個那什么,劇作家。”
“哦?”酒田先生也來了興趣,說道,“唐先生好志向,不知想寫的是個什么樣的戲?”
唐承安喝了口酒,答道,“背景是舊的,故事卻是新的。寫的是明末的時候,時局動蕩,昏君無能,清兵在關(guān)外虎視眈眈……”說著,唐承安笑了,“這么一說,倒和如今的時局有異曲同工之妙。”
“哦?那我倒真是期待了?!?/p>
“到公演時,必定留給酒田先生一個座位?!碧瞥邪舱f著,舉起酒杯,“來,敬先生?!?/p>
“但鄙人還有另外一個期待?!本铺锵壬驯泻镁埔伙嫸M,又說,“我也是愛戲之人,聽說顧老板師承濟南名旦鄧老板,手上有一件祖?zhèn)鞯膶氊悺!?/p>
顧墨莊聽到自己和師父的名字,稍抬起頭,想聽他把話說完。卻沒注意到身邊的唐承安已經(jīng)警醒起來,笑道:“我倒是聽說過有那么樣東西,只可惜鄧老板已經(jīng)把那東西賣了……”
“不,不可能。”酒田先生有些驚訝,卻還是笑著說道,“我找那件東西整整三年,如果有出手的消息,我不會不知道?!?/p>
唐承安看了一眼身邊的顧墨莊,“煙癮犯起來什么都攔不住,別說是一件霞帔,他可是連徒弟都賣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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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三天,顧墨莊都沒有跟唐承安說話,他們住在同一間院子里,每天都會見面。顧墨莊一如既往地每日練功,從未間斷。唐承安也還像往常一樣,端著一杯熱茶,透過結(jié)了冰凌的窗玻璃看著他。但他們卻一直都沒有說話。
那天飯桌上,唐承安的那句話是顧墨莊心里的死結(jié),他一直不甘心師父怎么舍得用三百大洋把他賣掉,更不甘心自己只是唐二爺花三百大洋買回來的戲子。
直到第四天,唐承安看著他不知是練得累了還是怎么,忽然站在院子里那棵棗樹下面發(fā)呆。他推開房門,輕輕走到他身后,冷不丁的問了一句,“還賭氣呢?”
“師父說要帶我來北平的那天,我們在濟南老院里的棗樹,也是這模樣?!鳖櫮f的眼里噙著淚,每一個字都好像用盡力氣才說出來的,“師父說,若是能被秋和戲園收下,往后就能好好兒唱戲了?!?/p>
“行了,是我不該,你不要再怪我了?!?/p>
“不該的是我,說不準什么時候二爺您衰落了,也把我賣了呢?”
唐承安并不生氣,反倒笑了起來,“你好毒的心,這是咒我呢?告訴你,二爺不缺錢花,就算有天家業(yè)敗了,先賣房子,賣了房子還有戲園子,到最后才輪得到你。”
顧墨莊聽了他這話,卻驀地呆住了,良久,才問了一句,“墨莊在二爺心里有這么重嗎?”
“有?!?/p>
他只說完一個“有”字,轉(zhuǎn)身走了。
等到了春暖花開的日子,顧墨莊這個名字已經(jīng)紅遍了北平城。他已經(jīng)有了固定的戲迷,總有一群太太小姐,看他的戲場場不落,但即便是有人包場,秋和戲園二樓天字號包廂的位子也從不外包——誰都知道,那是唐二爺?shù)奈蛔?,旁人坐不得?/p>
至于顧墨莊的新聞則總會和唐承安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有小報記者說,顧墨莊是由唐承安一手栽培的,唐家的秋和戲園把他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戲子捧成如今的紅角兒,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小報上尤其指出的是,顧墨莊和唐二爺同吃同住,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這四個字還真算是他們高抬了貴手。
唐老爺子把那團報紙丟在兒子身上,身邊的美妻嬌妾趕緊勸老爺子不要動怒,老爺子舉著拐杖讓他給個解釋。先問他可是和那戲子有染,他答沒有。再問他是否對那戲子有情,他卻一下子沒了話……
“瞧瞧二少爺平時能說會道的,這會兒怎么說不出來了?那報上說的,別再是真的吧?”
姨太太們說起了風涼話,老爺子忍住怒氣,狠狠地問:“爹再問你一遍,你可是對那戲子有情?”
“他到戲園已滿一年,朝夕相處,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唐承安緩緩回答,“朋友兄弟之間,敬愛之情總是有的?!?/p>
“喲,二少爺可別忘了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的道理?!?/p>
“呵呵,多謝三娘提醒,三娘從良多年,如今可真是學得有情有義了?!碧瞥邪舱f完,不顧姨太太們開了染坊一般的臉色,自顧自地走了。
那天,張婆婆燉了燕窩說要給小老板補氣,顧墨莊卻非要等著唐二爺回來一起喝。待唐二爺回到“承雅堂”,月亮已經(jīng)掛在天上,在滿天星斗的簇擁下,格外撩人。顧墨莊把燕窩盛在小碗里,端到他的書房,卻看到他對著桌上的紙筆發(fā)呆,像是遇到了難處。
“二爺,忙什么呢?”
唐承安知道是他,并沒抬頭,“寫戲?!?/p>
“哎?何時能寫完?”
這次,唐承安抬起頭,看著他小心翼翼端著湯碗的樣子,心里竟一陣酸澀,“不知道。我也想早點寫完,了卻一樁心事?!?/p>
“這是你的心事?”墨莊又問。
“戲文里盡是人心?!碧瞥邪残χ褱虢舆^來,“你唱了這么久的戲,怎么會不懂?”
“唱戲的人唱的是戲里人的心?!蹦f看著這一屋子的戲文臺本,接著說,“二爺?shù)囊馑?,戲里人的心其實就是寫戲的人的心。?/p>
唐承安笑了,贊許地說:“雖然拗口,但的確是這個意思?!?/p>
“若是有一天,我能唱你寫的戲,我便是在唱你的心,是嗎?”
■
轉(zhuǎn)眼間就到了1937年的4月,北平的局勢越發(fā)混亂了,總聽打宛平那邊過來的人說,半夜里常聽到城外的槍聲,也不知道是日本人打的還是中國人打的。唐家老爺未雨綢繆,早早就把手上的幾家工廠出手,換成金條和美鈔存在外國銀行里。他勸唐承安早作打算,把這戲園關(guān)了或是干脆賣了,跟著家里一同到南方去避一避。
唐承安卻把一整顆心都放在了戲本上,無暇其他。他想著寫一個借古喻今的故事,寫明末清初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如何相知相愛……他想到這里,筆尖忽然觸到紙上,暈起一圈黑色的墨跡。
看到墨跡,他恍然地想起那人——他的戲又快開場了。
“唐先生,在嗎?”
忽然有客人到訪,打亂了唐承安之前的計劃,他本來是要去秋和戲園看戲的。到了門口,見到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他臉上雖笑,心里卻嘀咕了起來,“酒田先生,怎么到這兒來了,若是看戲,也該去戲園才好?!?/p>
“我唐突了?!比毡救艘琅f客套,語氣里卻沒有半點抱歉的意思,“今天來,是有事想向唐先生請教?!?/p>
張婆婆跟著顧墨莊到戲園去了,承雅堂里沒有別的下人,唐承安親自動手給客人斟茶,兩人落座,酒田先生并不繞彎子,開門見山的問,“我很想要那件鳳紋霞帔,唐先生可不可以讓給我?”
唐承安呵呵笑起來,品了品茶,不慌不忙地說,“早說了不在我手上,酒田先生不信我?”
“但我們的情報上不是這樣說的。”
“你們?”唐承安端著茶碗的手頓了頓,“我還當是酒田先生自個兒喜歡……敢問酒田先生是為哪位老板辦事???”
“唐先生,我們是朋友,我不想逼你的?!?/p>
唐承安默默地點了點頭,等他把話說完。
“但我代表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軍部的命令?!碧岬杰姴康臅r候,酒田忽地站起來,眼神中有些唐承安看不懂的東西,“那霞帔的上一位傳人——濟南的鄧景然鄧老板,不久前不幸去世了?!?/p>
唐承安心中一慌。
“顧老板是鄧老板的唯一傳人。”酒田一邊說,一邊敏銳地捕捉唐承安臉上的表情,“唐先生和我都是愛戲之人,都不想看到悲劇重演。”
“你在威脅我?”唐承安定了定神,忽然笑了,“拿一個戲子威脅我,也真虧酒田先生想得出來?!?/p>
“請?zhí)葡壬髦乜紤]我的要求?!?/p>
酒田說完,傲慢地離開了承雅堂,他的秘書小姐正在門口等著他,“酒田先生的事情辦成了?”
“唐承安并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p>
“我不明白,酒田先生何苦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無論您想要秋和戲園,還是想要鳳紋霞帔,甚至是想要那個戲子——除掉這塊絆腳石的方法很多?!?/p>
“你是中國人,卻不如我了解中國?!本铺锕笮?,“我要的是他真正的屈服,而不是給他一個做英雄的機會。”
再說秋和戲園門外,人群熙熙攘攘,小販貨商都忙著吆喝,想借這人氣賺上一筆。戲園里面,各路戲客早已落座,賣花生瓜子和大碗茶的伙計來來往往好不忙碌。前面幾個上場的都是小戲班子,客人們邊看邊聊,就等著壓軸的顧老板上場。后臺里,顧墨莊已經(jīng)換好了戲服,坐在銅鏡前面,依舊是張婆婆替他梳頭。
“來了嗎?”顧墨莊問。
“座兒都到了,等著您呢!”
“天字號那位……”他一直這樣稱呼他,“倒真放心我,總也不來看看?!?/p>
“您如今是角兒了,哪兒用得著他操心?!睆埰牌虐宴R子正了正,讓墨莊能看清楚發(fā)髻上簪花的位置,“瞧瞧外頭,那么多人等著捧您呢!”
“再多的人來了,若是他不來,又有什么意思?”顧墨莊瞧著鏡子里那張上了濃妝的臉,比起自己原先的臉,這張臉卻更覺得熟悉,“總是同一出戲,他也該看膩了。”
“那哪兒能呢?”張婆婆笑道,“哪回您登臺,二爺不都在那二樓的包間里瞅著嗎?”
“哦?!鳖櫮f也笑,“您說得是,我多心了。婆婆,您說我像蘇三嗎?”
“哪里是像?分明就是!”
顧墨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喃喃念道,“我的王景隆,何時才來?”
那天,戲臺上的蘇三格外有精神,每一句唱詞都像是為了心上的那個人而唱,他的每個亮相,每次回眸,都毫無懸念地望向二樓右手邊那空著的包廂。好戲結(jié)束,滿堂喝彩。但這次,直到散場,直到他換下戲服卸了妝,他都沒能等到那個人來。
■
唐承安是個聰明人,以如今的形勢,他知道自己應該明哲保身,不該去招惹那幫日本人,更不該跟他們扯上關(guān)系,平白落下個漢奸的罪名——但現(xiàn)在,他不得不做出讓步。
他知道國家已經(jīng)陷入危難,他也知道,想要征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難做的并不是用炮火打開國門,也不是用皮鞭讓這個國家的人民屈服……他了解日本,他知道日本人會怎樣做。想到這里,唐承安打開書房里一個上了鎖的柜子,從里面拿出一個紅色錦盒,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聽見門外有了動靜。
是顧墨莊回來了,他焦急地跑到書房,推門看到唐承安的時候,還在不停地喘著粗氣,“二,二爺……”
“慌什么?”
“嗨,小老板還當您出了什么事,一路上催車夫快走?!睆埰牌旁谝慌詿o奈地笑。
唐承安心頭隱隱作痛,卻還是笑了笑,“什么時候都輪到你來擔心我了?”
“我還跟婆婆說,是不是二爺看得膩了,不來了?!?/p>
“本想去的,剛要出門就有事耽擱了?!?/p>
“什么事?”
唐承安輕輕笑了,“不提也罷?!?/p>
濟南的鄧老板死了,暴斃街頭,隔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這算不上什么大事,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風光的鄧老板了,每天都有人悄無聲息地死去,他只是其中一個。但日本人的險惡用心,唐承安卻全都明白。他們想要鄧師父的鳳紋霞帔,如今鄧師父走了,知道那東西下落的人已所剩不多。
顧墨莊是一個,他唐承安也是一個。
“墨莊?!?/p>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顧墨莊仿佛已經(jīng)成了承雅堂的另一個主人,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風景,不可或缺。
顧墨莊歪過頭,笑得燦爛,“二爺莫不是寫劇本寫入了神,把我的戲忘了?”
他點點頭,“你說是便是,越心急就越寫不出?!?/p>
“急什么?慢慢寫就是了,時間總是富裕的?!?/p>
“呵,你這傻孩子?!?/p>
此時的唐承安對未來已經(jīng)有了越來越多的危機感,心底里有個聲音在不斷的提醒他,來不及了。他估摸著要出大事,要變天,卻真猜不出自己到底還有多少時間做足準備。眼下,只有這件事非做不可。
“若是戲本寫不出,不如給我講講?!鳖櫮f坐在堂屋門口的臺階上,撐著下巴看著他,“那是個什么故事?”
“講十七歲的常安和十二歲的沐秋娥,兩人雖有門第之差,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碧瞥邪沧谒赃?,靜靜地說出這個故事,就仿佛在吐露自己的真心,“三年后,常安狀元及第,秋娥亦出落得楚楚動人,兩人兩情相悅,終于談及婚嫁。”
“這是個好故事?!鳖櫮f忽然笑著打斷他。
“是?!碧瞥邪草p聲說道,“是個好故事?!?/p>
夜空里星光滿布,月色如歌,唐承安知道有的話他永遠都不該說,但忍在心里卻如刀割一般難受。倘若時間可以就此停住,停在初夏燦爛的星空之下,倘若他們都能是故事里的人,能用筆寫出一個美滿的團圓……
但那終歸已經(jīng)不可能了。
“二爺,我能唱《嘗相識》嗎?若是我唱沐秋娥……”顧墨莊忽然轉(zhuǎn)頭,漂亮的眼睛一如他們初見那日,他認真地看著他,仿佛拿出全部勇氣似的開口,“您樂意唱常安嗎?”
唐承安笑了,仿佛剛剛他講的是個笑話,“爺哪會唱戲,到時候……”
他心里一陣凄苦,他也知道身邊那人此刻已經(jīng)心寒。
“到時候,給你找個唱得好的?!?/p>
■
三天后,鄧老板離世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北平城的大街小巷,各家報社都把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說法離奇各異,但又都和鄧老板師門祖?zhèn)鞯膶毼镉嘘P(guān)。按照最廣泛的說法,鄧老板應當是被活活逼死的。據(jù)某報稱,早有人覬覦他師門祖?zhèn)鞯哪羌P紋霞帔,出價一千大洋,鄧老板覺得這事辱沒師門,寧死也不肯答應,最終落得暴斃街頭的下場。也有另一種說法,鄧老板煙癮極深,早年賣掉了自己的徒弟,如今又賣掉了自己師門的寶貝,但抽大煙這回事本來就是個無底洞,總也填不滿。還有最為傳奇的說法,鄧老板本來就已經(jīng)把這東西傳給了愛徒顧墨莊,任旁人怎樣逼迫都再拿不出第二件寶貝……
任何一種說法都離不開一個核心人物——唐承安,他總是那個逼人死命的幕后黑手。而當人們談到那件被形容為稀世珍寶的霞帔的下落時,也最多地將目標指向了秋和戲園。
這一切,顧墨莊原本是不知道的,他向來不喜歡讀報,即便是關(guān)于自己的戲評,也大都是原先唐承安讀給他聽。直到這天,他上戲之前聽到后臺里有人議論,說今天唐二爺陪了個日本人來聽戲,難不成報上寫得都是真的,唐二爺如今當上漢奸了?如若那都是真的,可就真苦了顧老板。
“別聽他們胡說八道?!睆埰牌艓退褢蚍Q下來,穿上干凈的長衫,“二爺是打東洋留學回來的,認識一兩個東洋鬼子,也不為過?!?/p>
“可是……”
“聊什么呢?”
聽到他的聲音,顧墨莊猛地回過頭,想把剛剛的事情問個清楚,卻忽地發(fā)現(xiàn)他臉色蒼白,像是沒休息好的樣子,要說出口的話就咽回了肚子里,“二爺昨天沒睡好?為何臉色如此?”
唐承安瞧著他擔憂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見了這么多人,都沒人說我臉色差,怎么偏就讓你看出來了?”
你若是整日里總盯著一個人看,他臉上多的半分神色也能看得出來。顧墨莊本想這樣說的,卻忽地心中蕩漾,頭低了下去。
“墨莊,待會兒讓張婆婆先回去,你陪我在這兒待一會兒。”
秋和戲園是唐承安的爺爺一手創(chuàng)辦的,當年爺爺瞧出這個孫子是個戲癡,才越過他父親,將戲園直接交到他的手上。他從小就在這兒長大,耳濡目染,養(yǎng)成了這樣一個隨性妄為的脾氣,如果爺爺在天有靈,真不知道會怎么說。
“墨莊,那個日本人相中了我的戲園子。”他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么一句,仿佛這并不是壓在他心頭的那件事,“北平有那么多戲園,比我們老的有,比我們大的有,比我們紅火的更有……他怎么偏就瞧上了我們?”
顧墨莊不懂,他只能傻傻地看著他,不說話。
“北平有那么多個角兒,比你唱得好的有,比你身段好的有,比你紅的更有……”
我為什么偏偏,就舍不下你?
“二爺今兒是怎么了?”
“墨莊,爺在西安有個開戲園子的朋友,求我借個角兒給他撐撐臺面,你可樂意去?”
顧墨莊一聽心里慌了,連忙搖頭,“不去,我就樂意留在秋和戲園?!?/p>
“若是嫌西安遠,天津也好,離北平近些,你……”
“二爺這是要趕我走?”顧墨莊忽然的質(zhì)問,打斷了唐承安的話,“墨莊即便是死,也不愿離開二爺?!?/p>
“住嘴!”原本還笑著的唐承安忽地變了臉色,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得給爺活著,記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
七月盛夏,北平城最美的時候。戰(zhàn)火從東北一路燒來,直燒到北平城,一夜之間,日本軍隊出現(xiàn)在北平的大街小巷,千鈞一發(fā),全城的人都提著心,生怕一個慌神的工夫,天就要變了。
還是說,天已經(jīng)變了。
各大戲園的生意都蕭條了許多,無論梅老板的《貴妃醉酒》還是程老板的《鎖麟囊》都賣不出票去。秋和戲園安排了顧墨莊的《玉堂春》,戲票卻賣得出人意料的好。
但那時,誰都沒有想到之后發(fā)生的一切。
“婆婆,看我這珠花放得可好看?”
張婆婆略低下頭,瞧了瞧,“好看,打您頭回上臺,這珠花就沒換過地方。”
顧墨莊就笑,小心地瞧著鏡子里的人,“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我這心總是揪著,就是放不下來……婆婆,人來了嗎?”
婆婆想了想,放下手里的梳子,“今兒沒聽見什么動靜,您記好了,這是五十六下,還差十下沒給您梳,我去瞅瞅?!?/p>
就快開戲了,戲園里卻是一個人都沒有來,連唐承安早先請來的記者都沒有出現(xiàn)。唐二爺依舊在二樓的老位子,扶著欄桿抽著煙,忽然聽到背后有人聲,卻看見那個日本人酒田先生,這次他帶的不是秘書,卻是幾個戎裝的日本軍人,身后背著槍。
“聽個戲罷了,酒田先生帶著大兵做什么?”唐承安邊說邊笑。
“以防萬一,唐先生不要見怪?!?/p>
話正說著,客人來了。只見從戲園門口進來一隊一隊的日本兵,行進一般地在每排座椅前面站好,仿佛整裝待發(fā)。唐承安心中一緊,冷笑了幾聲,“敢情我的那些戲票都是酒田先生買的,早說啊,早說我不收您的錢?!?/p>
“唐先生客氣了,不過我聽說最近各大戲園的生意都不好,請?zhí)葡壬判?,往后秋和戲園的戲票,我都包了?!?/p>
唐承安稍稍皺眉,卻未動聲色。
——他已經(jīng)別無選擇。
“那倒不如就依酒田先生之前的意思,園子我答應賣了,您出價?!?/p>
“唐先生識時務。”酒田說完,咧開嘴笑了笑,“五千大洋,戲園子和園子里的角兒,我都要了?!?/p>
“我園子里哪有什么角兒?”唐承安臉上雖笑,右手卻攥得生疼,“酒田先生說笑了?!?/p>
“秋和戲院的顧墨莊顧老板?!?/p>
“他?他哪兒算得上角兒?不過是個小戲子,沒什么出息?!?/p>
酒田聽罷笑意更深,“他年輕,有姿色,正是皇軍需要的人。”
后臺,顧墨莊已經(jīng)穿好了行頭,化好了妝,身上那件戲服是唐承安前幾天差人新作的,金線作繡,玉翠為鑲,燈光照上去灼灼耀目。身后忽然有了動靜,他以為是婆婆回來了,轉(zhuǎn)過身,卻看見兩個穿著軍服的日本人陪著那位時常來看戲的小姐——她臉上笑容依舊,卻讓人心中不安,“顧老板,該您了。”
戲臺之上,月琴和二胡響了,鼓板點子打起來了,蘇三裝扮的顧墨莊忽然從后臺跑上來,步伐沉重,他看到臺下清一色的日本軍服,看到二樓天字號包廂的地方,唐承安同那日本人談笑風生的樣子……
他忽地記起來,這次,婆婆還沒梳滿六十六下。
唐承安遠遠地看著他,心道,這真該是最后一場好戲了。
■
這會是北平最冷的一個夏天。
顧墨莊穿著厚重的戲服,汗滴從眉間滑過,弄花了他臉上的妝。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動,他猜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他擔心唐二爺會不會遇上了麻煩。
直到他聽到二樓包廂傳來他熟悉的笑聲,一如往日的爽朗笑聲,此刻卻如此的刺耳,讓他更加惴惴不安。
“墨莊,你可是存心丟爺?shù)拿孀樱磕隳嵌堂膸煾附探o你蘇三是這樣登臺的嗎?”
顧墨莊忽的睜大眼睛,張了張嘴,“唐……”
“你可聽清楚了,好好唱,別砸了爺?shù)恼信??!?/p>
唐承安和日本人酒田一前一后走下樓梯,從立正站好的日本兵身邊徑直走上戲臺。燈光亮得刺眼,唐承安看不清小戲子臉上的表情——這樣再好不過。
“墨莊,好好唱戲,不然惹惱了客人,丟了面子是小……”唐承安笑起來,看了看身邊的日本人,“丟了性命就不好了?!?/p>
顧墨莊忽然醒悟過來什么,大聲問道:“二爺,是他們逼你,他們逼你是不是?我不怕死,我寧肯跟二爺一同死在這戲園子里也不……”
也不要眼睜睜看著你,被那群畜生逼著低下頭。
“呵……”唐承安忽然笑得厲害,不停地搖著頭,“你倒樂意,爺還不樂意呢!”
天變了。
四下皆靜,窗外連麻雀的叫聲都沒有。
顧墨莊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他必須強迫自己呼吸。
那個日本人操著拗口的中文,解釋著目前發(fā)生的一切,唐二爺已經(jīng)同意出售秋和戲園,開價五千塊大洋,十天之后的“日中親善會”就會在這里舉行。
“到時,崗村大佐也會出席,想請顧老板唱一出《玉堂春》,就穿著鄧師父祖?zhèn)飨聛淼哪羌监?,再合適不過——這對顧老板和唐先生來說,也是難能可貴的殊榮。”
顧墨莊睜大眼睛看了看唐承安,卻發(fā)現(xiàn)他漠然地點了點頭。
忽然的,他發(fā)覺那個溫文爾雅的唐二爺好像生生地換了一個人——是的,這不是他,這一定是日本人的圈套。想到這里,顧墨莊抬起頭,“我不唱,二爺說過……”
“我說過,能不能站在這梨園行里,全看座兒賞不賞飯?!碧瞥邪泊驍嗔怂脑?,隨手打開了日本人手里托著的一個紅色錦盒,那里面放的不是別的,正是鄧老板那件祖?zhèn)鞯膶氊悺P紋霞帔。
“你今天若是不想唱,我也不逼你,十日之后……”
“這東西怎么會在你手上!”
“你師父賣給我的?!碧瞥邪驳募绨虿蛔杂X地微微顫抖,他極力控制自己的表情,露出一個頗具深意的笑容,“你真以為一個剛出師沒登過臺的小戲子能值三百大洋?”
這句話像釘子,敲進顧墨莊的心上。
“我唐承安……”唐承安松了松手,錦盒蓋子重新蓋好,日本人連忙把那錦盒收好,奉若珍寶,“三百大洋買的本來就是這件寶貝?!?/p>
■
唐承安曾經(jīng)問顧墨莊:“你對我又當如何?”
顧墨莊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說,墨莊三生有幸,得與二爺相識,嘗相識,不相忘。
此刻,唐承安以這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像一個戲子——他對日本人卑躬屈膝,他將那件害死師父的寶物雙手奉上,他不再是原先的那個人。不知為何,顧墨莊忽地笑了,他笑這世道多變,笑自己癡傻,終究只是個任人愚弄的玩物。
“你可想好了,十日之后,可愿意登臺?”
顧墨莊搖頭,嘴角依舊是忍不住的笑意。日本人酒田有些忐忑,問唐承安,“他該不會是瘋了吧?”
唐承安笑道,“瘋與不瘋,一試便知?!?/p>
說罷,他走到顧墨莊跟前,狠狠抓住了他的右手,那只手柔軟冰冷——這還是他第一次牽他的手,“你若是不唱,就再也別想唱戲。”
話音才落,鉆心的痛從顧墨莊的右手直襲入心口,仿佛天旋地轉(zhuǎn),整只手臂如同被烈火焚燒一般的痛楚讓他跌跪在地上……
哭喊聲回蕩在整個戲園里。
唐承安的黑色皮鞋踢了踢顧墨莊已經(jīng)殘廢的右手——他的四根手指已經(jīng)被生生折斷,“如今,你就是想唱,爺也不能讓你唱了?!?/p>
唐承安拽起顧墨莊的胳膊,將他在地上大力拖行了幾步,“給你幾天的好臉色,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個角兒了?”
顧墨莊的側(cè)臉貼在地上,被細碎的沙石磨去一層皮肉,血涌出來,襯著滿面的油彩艷得凄涼。
“這,這……”酒田急忙走到唐承安身邊,“這樣,他怎么登臺?”
唐承安一笑,“一個戲子,找人替換就是了?!?/p>
酒田嘆了嘆氣,對身后的日本兵一聲令下,“走?!?/p>
坐席上的日本兵整齊有序地離開戲園——仿佛一場好戲落幕。
唐承安想要抬腿跟上,卻發(fā)現(xiàn)左腿邁不開步子,低頭一看,那小戲子正用左手緊緊抓著他的褲腳,臉上的眼淚混著紅色油彩和鮮血,觸目驚心。
“你還拉著我做什么?”
“唐二爺,唐承安!你,你瘋了……”
顧墨莊真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一直以來,他信任他、依賴他、甚至愛他。但如今,他懷疑他、憎恨他、甚至懼怕他。他想著不明不白死去的師父,想著報紙上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論,想著唐承安的話——他終歸只是個買來的戲子,日復一日地站在臺上唱著同樣的臺詞。他想著《玉堂春》里的王景隆說不定并非像蘇三念著他那般思念她,《西廂記》里的張生最終不也是棄崔鶯鶯而去……
“墨莊,瘋的人是你?!?唐承安說,“事到如今,你可恨我?”
“我只問你一句?!鳖櫮f默默開口,“你可是真的寫了《嘗相識》?!?/p>
“自然是真的?!?/p>
“結(jié)尾如何?”
“不如相忘。”唐承安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窗外響起隆隆的雷聲,他感覺到那只手漸漸地失去了力氣——心力交瘁的小戲子終于暈倒在戲臺之上。
唐承安的右手止不住地顫抖,喃喃說道:“不如相忘。墨莊,戲本我會交給你,你走吧!”
■
一連八日,顧墨莊沒有說一句話。
他靠在秋和戲園門口的石獅子旁邊,穿的還是他最后一次登臺時的戲服,衣衫襤褸,半邊臉結(jié)了骯臟的血痂,像個乞丐——倘若不是張婆婆天天來喂他些水飯,他怕是活不滿八天。
第九天的時候,一群日本兵趕走了戲園門口的全部乞丐和小販,顧墨莊遠遠地看到唐承安從插著日本旗子的小轎車里走下來,雙手捧著的那個錦盒紅得耀眼。
他突然很想沖上去拉住他,卻被拿著槍的日本兵擋在遠處。
張婆婆扯著他的胳膊,不停地說,顧老板,走,快走……
他被硬拉著離開街口的時候,仿佛見到那人投來的視線,依舊和他們初次見面時沒有兩樣。那一眼,大概就是永別。
他們心里都是這樣想的。
唐承安跟隨酒田走進秋和戲園,走上木制臺階,走進他熟悉的天字一號包廂——他看著無處不見的日本軍旗,拿著錦盒的手逐漸握緊。日本人猛地回過頭,露出令人作嘔的虛偽笑容,“唐先生,你很聰明。”
“酒田先生何出此言呢?”
“你用顧墨莊的一只手和半張臉保住了他的命?!?/p>
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占據(jù)了戲園的每個角落,再過幾個小時,那所謂的“日中親善大會”就要開始,他們要唐承安親手將那件代表了梨園行榮耀的寶物獻給日本人。
“我配合了唐先生,并沒有戳穿你。”酒田說完,指了指唐承安懷里的錦盒,“希望唐先生今天,也能夠好好地配合我?!?/p>
唐承安大笑,點起一支香煙,“酒田先生這是開玩笑吧?我已然沒有退路了?!?/p>
酒田很滿意地點點頭,看著各處忙碌的日本兵,指了指戲臺一角,“到時候,就請?zhí)葡壬鷱哪沁呑呱蠎蚺_,代表北平的曲藝界,將鳳紋霞帔敬獻給崗村閣下,閣下非常喜歡中國戲劇,一定會對唐先生加以褒獎。”
唐承安點點頭,笑道:“今天是好日子,你我應該喝上一杯?!?/p>
酒田也正得意,“可惜美酒不在?!?/p>
唐承安卻笑,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巧的白瓷酒壺,“這是好酒,酒田先生要不要嘗嘗?”
日本人擔心其中有詐,但笑不語,眼看著唐承安將那酒壺放到嘴邊,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酒田先生,你我各為其主,我不怪你。若是有朝一日,唐某的新戲還能上臺公演,定會給先生留一個位子?!?/p>
酒田忽覺有異,再想反應已來不及。只見唐承安一口酒水吐在錦盒之上,手上煙頭一落,那錦盒迅速地燃燒起來。
“這不是酒!”
唐承安點點頭,隨后開始劇烈地咳嗽,火勢漸大,酒田本想奪走他手上的錦盒,卻被纏上他的火舌嚇得只好后退——那不是酒,那是煤油。
烈火包圍之下,唐承安放肆地大笑。
不如相忘,他想著,你我終究還是要天人永隔。
■
那是北平最好的一場戲,整座秋和戲園做了戲臺,天公都來作美。大火燒了整整三個鐘頭,直到戲臺,廊柱,幕簾——所有能燒的都燒光了,傾盆大雨這才落下,引得唏噓一陣。唐承安就坐在天字號包廂,大火燒著了他的襯衣,燒著了他的褲腳,燒著了客座和戲樓里漆花的梁柱。他感覺不到身上的劇痛,只眼睜睜看著燃著的簾布和戲臺,心中逐漸安穩(wěn)。
他與顧墨莊正是在這里相識的,那孩子光著腳爬上戲臺的樣子,害羞低頭的樣子,提到戲文時眼睛發(fā)亮的樣子都歷歷在目。熊熊大火之下,那閃著火光的戲臺,如夢如幻,仿佛時空交錯一般,他的墨莊就在后臺,由張婆婆梳了頭發(fā),就等著登臺唱戲。
不知道,他這次有沒有等著他來。
胡琴拉得有滋有味,鼓板小鑼響起來,那穿著藕色衣裙的娘子翩然登臺,水袖一揚,款款亮相。他戲服上的珠翠閃著醉人的微光,一開口百轉(zhuǎn)千回的唱腔惹人生憐——他的墨莊在為他唱《嘗相識》。
“嘗相識——不相忘,我與官人——”
全場都在為他喝彩。
“碧落黃泉,同游蕩?!?/p>
這一定是個好故事,墨莊,這一定是個好故事。
戲臺上他的墨莊,回眸一笑,那笑容正是望著他的位子,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一樣。思及此處,唐承安心中淡然,握著手上被燒焦一半的霞帔,閉上了眼睛。
1945年的北平有種劫后余生的別樣風情,顧墨莊從天津的寓所回來,找到唐二爺原先的朋友,打算把值錢的東西湊一湊,在城西秋和戲園的舊址重建一間新戲園子,名為秋和大戲院以作區(qū)別。一位愛戲的老學究翻了翻他箱子里的東西,卻一眼瞧上了他最后一次唱戲的那件行頭,將上面鑲著珠翠的部分看了又看,最后斷定說,這是一件老物,應當是乾隆年間宮里的東西。
顧墨莊愣了半晌,淚流如注。
好戲散場,顧墨莊換下戲服,卸掉妝容,走出后臺面對著記者的團團包圍,淡然一笑。
“顧老板,您能說說《嘗相識》唱的是個什么樣的故事嗎?”
顧墨莊點點頭,輕答:“字字句句都是人心。”
“請問,什么時候再演出?”
“不會再演了?!?/p>
北風凜冽,顧墨莊一個人慢慢走出戲園,消失在街道上為勝利歡呼喜悅的人群當中。
創(chuàng)作談
一直都很想寫一個發(fā)生在民國時期的故事,無奈那個時代離我們?nèi)绱诉b遠,踟躕良久,無從下筆,直到腦海中閃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背影。他在蕭瑟的秋風之中緩步前行,無人結(jié)伴,不知起止。
我想說,這兩個人從一開始大概就和愛情沒有關(guān)系吧,一個是名門子弟,家學深厚;另一個縱使有天賦卓越,也終究只是個下九流的戲子。唐二爺說,戲本里寫的盡是人心,我猜他最初想寫的也是個唱遍良辰美景的好故事。他說,生別離總好過天人永隔,但對他們來說,分隔兩世又何嘗不是最好的結(jié)果?即便活下來又能在一起?即便在一起又能不能安度余生,白頭偕老?
在動蕩多舛的時光中,誰都給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