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藝璇
飾品店。
掛件、鑰匙鏈、陶瓷杯、毛絨玩具……琳瑯滿目的貨物擠滿了這家新開的飾品店。新裝的鏡子折射出的是一個完全屬于女孩子的世界——就像擺在玻璃柜中的粉色瓶裝的香水,晶瑩又美好。
我小心地轉(zhuǎn)動著擺在貨架上的水晶球,一邊想象著它擺在我書桌上的樣子,一邊又偷瞄著確認(rèn)一下它不菲的價格,心中暗暗地盤算是否要為它花掉今年的壓歲錢。
“璇?!?/p>
嘈雜的人群中有人叫我的名字,猶疑的聲音中竟夾了一份熟悉。回過頭來看看,鏡子前爭著試戴一頂帽子的女孩子中并沒有我認(rèn)識的人。
“璇!”
猶疑的聲音變得確定,中間還帶著欣喜。只是聲線中的那份熟悉,瞬間擊穿了空氣,剎那間點(diǎn)亮了記憶的天空——
我記得,第一次看見你時,你還害羞地躲在語文老師的身后;
我記得,第一次聽到你叫我的名字,聲音中也夾了這份猶疑;
我記得,第一次和你搭檔時你的微笑,也記得那次成功的朗誦讓臺下的鎂光燈閃疼了我們的眼睛。
可是,我卻不記得,不記得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你,也不記得那時錯愕的我,是什么表情。
好像須臾便回到了最初的時刻,宇宙在那次大爆炸中耗盡了所有的力量,留下的,唯有此刻的寂靜。就像是一部正在播放的電影,所有的人都被按了快進(jìn)鍵,只有我們兩人被叫了暫停,留在了膠片快進(jìn)的“咔咔”聲中。
逆光。我看不清你的臉,卻感覺你被浸在一團(tuán)黑色中,那無邊的黑暗正一點(diǎn)點(diǎn)地吞噬著你身邊慘白的光芒。
你向我走來,從門口到我的距離那么短,你卻走了那么久,好像是給我時間,讓我來,重新認(rèn)識,現(xiàn)在的你。
回過頭,剛才那群吵鬧的女孩早已付款離開。鏡子里,有我,也有你。我從鏡子里看著你,看著你的煙熏妝,看著你涂了口紅的嘴唇,嫵媚又妖艷;看著你染成藍(lán)色的指甲,上面的水鉆刺得人眼睛發(fā)痛。我也從鏡子中看著自己,看著自己不染任何妝容的臉,看著自己干凈的指甲,上面有清晰可見的白色的月牙形。我看著束著馬尾,穿著學(xué)生裝背著書包的自己,旁邊站著留著披肩,穿著黑色皮裙,拿著化妝包的你。
可是那時的我們,作為初中生的我們,四季的衣服好像也只有校服和幾件替換的衣服。去參加比賽時是從學(xué)校借了合唱隊(duì)的衣服,白色的襯衣,黑色的皮鞋,方格土黃色的棉布裙子,束起的馬尾辮也高高地掛在腦后,上面還綁了一根紅綢帶。我看著你,你安靜地笑,好像電影中文靜、極富書卷氣的女學(xué)生,眉眼里不沾染絲毫歲月的味道。你就像一朵開的,被玻璃匣子保護(hù)的鮮花,可以永遠(yuǎn)不受風(fēng)雨的侵?jǐn)_,在陽光下綻放自己明媚的微笑。
“你好嗎?”你說,隨手在玻璃杯中放了些苦丁香。開水注入時,茶葉從杯底猛地跳起,痛苦地翻騰著??酀?,盈滿了整個屋子。
“你好。”第一次見我時,你這樣說。彼時的我們,要搭檔朗誦一首北島的詩,代表學(xué)校去參加比賽。在春光仿佛要融掉一切冰冷的三月里,我們都十分欣喜地應(yīng)著老師,期待著馬上要到來的比賽。從辦公室里出來,你叫我的名字,你說,從今天起,我們便認(rèn)識了,要成為朋友嘍。我點(diǎn)頭,笑著答應(yīng)。
“累嗎?還好吧。早上8:00上班,晚上8:00下班,站柜臺站幾個小時,也習(xí)慣了?!辈璞校枞~已墜入杯底,可仍有那么幾片,執(zhí)著地浮在水面。
“累嗎?不累?!蹦阈χf,“我們都是為了自己的夢想在努力,不是么?”為了朗誦比賽,我們都要被老師留下來練習(xí),一直到晚上7:00才可以回家,然后還要應(yīng)付老師布置的一堆作業(yè)。那時的我們,除了即將到來的比賽,肩上還背負(fù)著中考的壓力。可是,每天向爸媽哭訴睡不醒的我,卻從來不曾聽到你的抱怨。你總是站在我身邊,微笑著,好像再難的事情、再重的負(fù)擔(dān),也壓不垮那么堅(jiān)強(qiáng)、那么勇敢的你。
“錢嗎?也不算多,一個月500塊,也就是能買個你手里拿的手晶球……要養(yǎng)活自己?當(dāng)然!”茶水已被茶葉染成了淺黃綠色,那幾片倔強(qiáng)的茶葉終敵不過茶水的沉浮,沉入了杯底。
“錢嗎?也不要太多?!庇?xùn)練的間隙里我偷偷問你想找份什么樣的工作?!拔乙膊幌胭嵦啵皇菍砟軗碛凶约旱姆孔颖愫昧??!笔堑?,你的夢想,不是成為頂級的朗誦家、作家,不是成為辦公室里整日面對電腦的女白領(lǐng),不是成為紙醉金迷的都市青年,不是任何耀眼生活中的一種,而是在海邊,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溫暖小窩,每天拉開窗簾可以看到你喜歡的大海,就像海子一樣,面朝大海,生命便已然春暖花開。
“回家嗎?我搬出來,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辈杷兂闪撕稚z毫看不出茶葉曾經(jīng)繁盛時的嫩綠。
“回家了,再見?!蓖砩细鎰e老師出來,西邊黛色的山林上已然浮上了一抹艷紅的晚霞。我的家在東邊,你的家在西邊,我們在馬路的兩側(cè),等著回家的公交。很多時候,是你先走,你向我揮手,口中講著什么。汽車的鳴笛淹沒了你的聲音,但我知道,你在向我說:“回家了,再見?!?/p>
閃爍的車燈匯成一道流動的霓虹,奔波的眾生總是來不及停留便馳向下一個十字街頭。車來車往,我們總想置身事外看著這個城市笨拙地運(yùn)轉(zhuǎn),可也無可奈何地被人流裹挾,讓這座城市的喧囂,終究吞噬了你我。
可有那么一日,我們真的再不相見,不是因?yàn)榘峒?,不是因?yàn)樯龑W(xué),不是因?yàn)殡x別的任何一種理由,只是因?yàn)槟悛?dú)自一人支撐一個家庭的媽媽,對你這樣說:“孩子,我們不上了好嗎?媽媽只能供一個孩子,你弟弟,還小。你是姐姐……”
這句話,讓那個蟬鳴吵得聒躁、香樟異常茂盛的夏日,成了我們?nèi)松凶詈蟮墓餐恼九_。
從此,我向東,你向西,只是,與往常不同,我們的生命再也沒有了交集。
店里只剩了我們兩人,外面春光正好,像極了我們初見時分。只是那么暖的陽光,卻溫暖不了,那么冷的你。你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指彈著冰冷的柜臺,好像這世間只剩下那種“啪啪”聲,好像這世間只剩下曾經(jīng)那么驕傲的你。
手指相碰的間隙中,聲音突然停止的罅隙里,你對我說:“這樣,也可以過完一生吧?!?/p>
你的哭聲,像是初春嗚咽的殘雪,滴滴敲在屋檐上,鐘漏一般守著寂靜的夜。只是,雪化了還有春天,你呢?
雪小禪說:“記憶是一杯光陰茶。”我看著你剛剛泡好的茶水,苦丁香葉片已將原來的白開水浸成一杯濃茶,杯中裝的,是滿滿的苦澀。歲月浸泡的這杯光陰茶,早已改變了我們最初的模樣,生活便是要將那一個個節(jié)點(diǎn)作佐料,加入那杯茶中,讓我們?nèi)ゼ?xì)細(xì)品味,人生的滋味。
只是,放在你手中的這杯,那么苦,那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