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49年前,一位18歲的女子因家鄉(xiāng)遭災(zāi)地里顆粒無收流落到山崖邊的一個村莊。
那時雖是春天,但村子里很荒涼。這位女子衣衫襤褸,肚子餓得咕咕叫,靠在村莊前一棵柏樹上,虛弱得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女娃子,進屋吧?!币晃?0多歲的女人見到她,扶著那女子進了屋,為她換了干凈衣衫,并為她煮了一大碗青菜面條。女子頭也不抬,呼啦啦吃完了碗里的面條,咕咕咕喝完了碗里的湯。女子仰起頭,淚水這才涌出了眼眶。她對扶自己進屋的好心女人說:“收留我吧,讓我在您家?guī)湍苫顑?。”好心女人點點頭,同意了。
那女子在山坡上收割麥子、玉米,手起刀落,動作麻利。她扛著犁頭,像男人一樣大聲吆喝著一頭牛犁田,一大塊田很快就犁完了。她的表現(xiàn),讓這個家里的人嘖嘖稱贊。
好心女人有一個兒子,在城里機關(guān)做秘書。他老實憨厚,還有一點兒內(nèi)向和木訥,給他提親的人盡管很多,但他不為所動。他的心,已經(jīng)放在了這位流落女子身上。每逢周末,他就到機關(guān)食堂里買上幾個白饅頭或幾根油條帶上,回家后偷偷地塞給那女子吃。周一他上班走的時候,一大早,那女子要爬過一段土坡、翻過一座山梁去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梁盡頭,她才落下向他揮著的手。
干了一年,又干了一年。終于有一天,好心女人對那女子說:“你就給我大兒做媳婦吧?!本瓦@樣,這位女子和主人家的男子結(jié)了婚,后來生下了我。好心女人就是我的奶奶。
爸、媽結(jié)婚時,沒辦一桌酒席。我爸帶著我媽,去城里一個叫做紅星照相館的地方。爸左手拿著毛主席語錄本貼在胸口,和我媽肩貼著肩,照了一張結(jié)婚紀念照。
那是我媽第一次進城,她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馬路上,雙手也不知該往哪里放,慌慌張張地躲閃著汽車。我爸牽著她的手說:“別怕,城市就這樣,人多,車多。”我媽住在我爸的機關(guān)宿舍里,不到一周,我媽就鬧著要回去收割莊稼。
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我??匆姡置看位丶?,總要盯著我媽看,看得發(fā)愣,望得發(fā)呆。那是我爸用目光撫摸我媽。
我媽50多歲時,隨我爸進了城。進城那天早上,家里的那條大黃狗追著我媽,跑過一道又一道山梁,不肯離去。我媽蹲下身,抱住大黃狗,不停地落淚……一旁的爸說:“好了,好了,上路吧?!?/p>
過了一年多,我媽才緩緩地適應(yīng)了城市的生活。進城時,我媽還帶著扁擔(dān)、鋤頭、鐮刀等幾樣農(nóng)具。一大早,我媽就拿著鐮刀要去外面割草??缮夏睦锶ジ钅??城里只有如茵的草坪,沒有茂密的隨風(fēng)起伏的野草。我媽的鐮刀,開始在城里生銹。
爸60歲退休時,和我媽又去照了一張合影照。照片上,我爸滿頭白發(fā),我媽卻笑靨如花。我媽說:“這一下,你爸可以天天陪著我了?!闭f是讓爸天天陪著我媽,其實,是我媽天天圍著我爸轉(zhuǎn)。我爸有痛風(fēng)的毛病,我媽每天都要為他按摩腿,晚上還要燒上一大盆子熱水讓我爸洗腳。
他們結(jié)婚40周年那天,我媽從衣柜里翻出當年結(jié)婚時她穿的那件黑色燈芯絨襖子,穿在身上去外面走了一圈兒。而今,那衣服黑一塊白一塊,我媽總是舍不得丟掉,那是他們一輩子的紀念。
今年,我爸76歲了,我媽67歲。在我媽的精心照料下,我爸的痛風(fēng)病好了。他們每天都要去散步,去感受這個城市每一處細微的變化。他們肩并肩,有時還手牽手,慢慢地走著,給每一只螞蟻讓路。
而今,我爸最喜歡翻看家庭相簿里的那些老照片。他說,媽年輕時是一位十足漂亮的村姑。媽在旁邊笑得氣喘。
長期以來,我都在想一個問題,當年,我爸對我媽是憐憫還是愛情?過了幾十年的平凡日子,他們之間還有愛情嗎?
有一天,我壯著膽問道:“爸,您和我媽,當年到底有沒有愛情???現(xiàn)在你們還相愛嗎?”
“啪”,一個巴掌落在我肩上,我爸半笑半惱地咬著牙說:“沒有愛情,會有你嗎?沒有愛情,我和你媽會牽手走到今天嗎?”
我懂了,我爸和我媽,平靜地相守,過著平凡的日子。他們的愛情,就在那平凡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