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松林

李冬生接到街道辦干事老吳的通知，讓他帶上低保戶證明，下午前往市廣電中心接受社會捐贈，到時候電視臺要攝像。

老吳囑咐說：“這次場面大，是市政府組織的，到時候我陪你去。”

李冬生拖著患有風濕性關節(jié)炎的瘸腿，連連向老吳道謝。要不是十年前李冬生投資失敗，散盡家產(chǎn)，他也不至于淪落到今天這樣。兒子小云患有間歇性精神病，為了替兒子治病，李冬生更是陷入了貧窮的深淵。

老吳臨走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對李冬生說道：“老李，這次來捐贈的人當中，有一個你可能還記得，他叫趙斌。15年前，你曾給他捐過學費?！甭犕赀@話，李冬生一下子呆住了。

李冬生曾經(jīng)是全市知名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富而思源，他決定回報社會，那時經(jīng)常捐錢建學校或者捐錢給貧困失學兒童。那些受過李冬生恩惠的失學兒童，李冬生大都記不太清了，只有這個趙斌，他還有深刻印象——趙斌曾給李冬生磕過三個響頭。

趙斌當年是紅旗小學六年級的學生。他父母離異后，母親改嫁，父親去了外地打工，趙斌靠著七十歲的奶奶納鞋墊去菜市場賣了換錢，給他當學費。

那次捐贈活動是老吳安排的，當時老吳還叫小吳，捐贈現(xiàn)場安排在學校操場上。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捐贈儀式被安排在早操時間。學生們站在凜冽的北風中，一個個凍得渾身發(fā)抖。李冬生在校長和小吳的陪同下，坐在臨時搭起的主席臺正中，勉勵大家好好讀書，然后向貧困學生發(fā)放助學金。用紅紙包著，每人三百塊錢。

趙斌是最后一個上臺領錢的學生，他穿著破棉襖，鼻涕掛得很長，趙斌正準備把手伸出棉襖揩鼻涕，見到李冬生把紅紙包遞過來，急急地縮了手。

小吳見到這個情形，不由得樂了，伸手摸了摸趙斌的腦袋，說了句：“磕個頭吧?！?/p>

趙斌一時愣住了，不知是沒聽懂還是不愿意，呆呆地望著李冬生。小吳笑嘻嘻地摁住了趙斌的脖子：“磕呀，給恩人磕頭，以后他還會照顧你的?！?/p>

趙斌緩緩地跪了下來，頭朝著光禿禿的沙地撞了三下。滿操場的學生都笑了。

李冬生大吃一驚，連忙拉起趙斌，向小吳責怪道：“你呀，這是干什么？”

小吳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沒什么，他奶奶一到政府來要錢，遇到機關干部都磕頭。”

李冬生看著趙斌，想了想，又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塊，遞到趙斌的手里。趙斌伸手接錢時，李冬生看到了趙斌充滿委屈、憤怒的眼神，趁李冬生愣神的工夫，趙斌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就跑了下去。

事后，李冬生滿是愧疚地對小吳說：“今天這事做得不應該，傷害了孩子的自尊心。”

小吳哈哈大笑，連說沒事，還說小孩子哪會有這么敏感呢。再說趙斌磕了這三個響頭，只要你以后關照他，他奶奶要少磕多少個頭呀。

此后，李冬生連續(xù)幾年對趙斌進行經(jīng)濟資助，只是那孩子不是讀書的料，初中沒畢業(yè)，就到外地打工去了。

現(xiàn)在的趙斌既然能回來搞捐贈儀式，顯然是發(fā)達了。他還會記得曾經(jīng)給自己磕過的三個響頭嗎？盡管心里有些擔憂，可是李冬生最后還是選擇去了。過日子要錢，給兒子看病也要錢，他需要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下午兩點，李冬生到了廣電中心，大廳里懸掛著巨大的橫幅：“熱烈歡迎成功人士向社會奉獻愛心！”

穿著大紅旗袍的禮儀小姐把李冬生引到座位上。李冬生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今天到廣電中心來接受捐贈的有好幾百人，偌大的大廳都給坐滿了。他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這樣一來，即使趙斌坐在主席臺上，也不見得能注意到自己。況且這么多年不見，他也未必能認得出自己。想到這里，李冬生多少放心了些。

兩點半鐘，捐助儀式正式開始，一長溜身穿西裝的成功人士走進大廳。為首的是分管民政的副市長，緊跟在副市長后面的正是趙斌。當年流著鼻涕的貧困生，如今已是西裝革履的成功人士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李冬生感慨不已。

大家在主席臺坐定后，先是副市長致詞，表達對這次活動的感謝。接著是趙斌作為成功人士的代表致詞。趙斌說：“我很榮幸有這樣的機會來向社會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小時候也是在慈善人士的幫助下才有今天。所以，飲水思源，知恩圖報，是我們恒達房地產(chǎn)人的拳拳之心?！闭f著，趙斌向臺下掃視了一圈，他的目光經(jīng)過了李冬生，卻沒有停留。

趙斌已經(jīng)不認識自己了，李冬生高興地想。

隨后，趙斌所在的恒達房地產(chǎn)亮出了他們巨額的支票：50萬元。接著，其他人也各自亮出了他們捐贈的數(shù)額。最后民政局的領導表態(tài)，承諾這筆資金到賬后，他們會登記造冊，一一發(fā)放到今天來自各縣區(qū)的貧困戶手中。儀式就要結(jié)束了，李冬生終于放松下來。

忽然，老吳從大廳外走了進來，對著趙斌耳語了幾句什么。趙斌立即向李冬生這邊看了過來。接著，趙斌拿過話筒，朗聲說道：“這次我回家鄉(xiāng)，一是想振興我們家鄉(xiāng)的房地產(chǎn)事業(yè)；二是想感謝當年捐助過我的恩人。我來之前，和鎮(zhèn)政府領導表達了這層意思，誰知，竟意外得知我的恩人也在今天的現(xiàn)場?！壁w斌的話音剛落，副市長帶頭鼓起掌來，主持人接過話筒，說請李冬生到主席臺上來。

李冬生強作鎮(zhèn)定地走到了前面。趙斌熱情地握住了李冬生的雙手，滿懷激動地說：“李先生，沒有您當年的無私幫助，就沒有我的今天?！?/p>

李冬生連連搖頭，趙斌繼續(xù)說道：“為了表達我的感謝，我特地為您準備了一份禮金?！?/p>

趙斌一招手，一個禮儀小姐托著蓋有紅綢布的盤子，來到了李冬生的面前。趙斌懇切地說：“請您務必收下?！?/p>

李冬生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的手不聽使喚似的哆嗦起來，內(nèi)心涌起千頭萬緒。

李冬生緩緩地拉開綢布，一個碩大的紅包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李冬生不敢抬頭看趙斌，便偷眼看了看老吳，發(fā)現(xiàn)老吳正對他不斷使眼色，李冬生心里頓時明白了，看來今天這事是趙斌和老吳早就安排好的，趙斌沒有忘記當年向自己磕過頭的事?，F(xiàn)在趙斌向自己討債來了。

李冬生突然挺直了腰桿，從主持人手中接過話筒，他面對著攝像機侃侃而談：“我曾經(jīng)是一名優(yōu)秀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企業(yè)和人的命運一樣，有高峰，也有低谷。我的事業(yè)處在高潮時期，回報社會是為了答謝社會給了我一個好的發(fā)展環(huán)境。今天我失敗了，我仍不后悔當年向社會捐獻的行為。在這里，我想說的是，不管事業(yè)的成敗，做人要有底線。這個底線叫尊嚴。我和在場的貧困戶一起已經(jīng)接受了各位的捐贈，就不會有更多的要求了。謝謝?！?/p>

臺下一片安靜，接著掌聲雷動。

捐贈儀式結(jié)束后，老吳追上了李冬生，責怪道：“老李呀，你真是太倔了。如今房地產(chǎn)老板日進斗金，你今天要是向他磕了頭，沒個一二十萬的，當著這么多市領導的面，他趙斌會好意思嗎？你呀，人窮志短，說什么大話呢！”

李冬生愣愣地看著老吳，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的意思，今天的我就像當年的他一樣，也該把尊嚴放在一邊，伸手接受額外的禮金？我和當年的趙斌不一樣，他那時候還只是個孩子?！?/p>

老吳搖了搖頭道：“那有什么區(qū)別嗎？都是為了錢，為了把日子過得好一點。”

“當然不一樣。”李冬生惱了，臉紅脖子粗地回答道。

正在這時，一輛寶馬車停在了兩人的身邊，趙斌從車里走了出來。

“李先生，我想您今天肯定是誤會了，以為我想讓您跪下來吧？不，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壁w斌主動握住了李冬生的手，誠懇地說道：“當年您善意地幫助過我，可我沒有把握住那個機會，沒好好讀書。后來走上社會，我漸漸明白了，一個人面對困難，靠著跪下來向別人乞求是不行的。必須得自己站起來。人不能沒有尊嚴，今天您再次讓我體會到了這一點。謝謝您。聽吳先生說您的日子有些艱難，這里有十萬塊錢支票，您拿去渡過難關吧。”

趙斌離開后，李冬生心緒難平，不經(jīng)意地一回頭，他看到老吳愣在了那里，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今古傳奇·故事版》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