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謙
一
我十五歲的時候趕上了那場轟轟烈烈的大運動,學校停課,工廠停產(chǎn)。媽媽天天忙著文攻武衛(wèi)不照面,外婆呢,永遠在打掃衛(wèi)生,再不就是抱著一個小木盒子跪倒默誦著“阿彌陀佛”。小盒子里裝著什么?外婆說是外公的遺物。
那天我們又在批斗大漢奸汪敬林的瘋老婆子,汪敬林父子倆是抗日戰(zhàn)爭初期被處決的大漢奸,幫著日本人害死了不少平民百姓。人們越批越激昂,帶頭的正是我媽媽,她率先喊了一聲“扒光漢奸婆子的衣服”!這個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尤其是那些光棍漢。汪婆子是在親眼目睹老公被處決的時候瘋掉的,可她年輕時是罕見的美人,上年紀的人都還記得。
人們蜂擁而起去撕扯汪婆子的衣服,她傻呵呵地一動不動,很快剝得就剩下一條小褲衩了。這時一個人忽然擠進來撲在她的身上,混亂之中挨了不少拳腳。我大吃了一驚,護著汪婆子的,是我外婆!
我外婆那可是根正苗紅,曾經(jīng)在大夫山上打過幾年游擊,雖然她退休前只是個普通女工,小縣城有這經(jīng)歷的人還是寥寥無幾。
我媽媽的臉沉下來,外婆扶起汪婆子,轉(zhuǎn)著圈懇求大家:“她瘋了幾十年,有什么罪過,也贖得差不多了……”出于對這個老游擊隊員的尊敬,也礙著媽媽的情面,人們?nèi)铝艘魂囈簿蜕⒘?。外婆找到汪婆子的衣服一件件給她穿好。
這樣的事兒不止一次發(fā)生,小縣城里就多了議論。有人說其實我外婆跟汪婆子是失散多年的表姐妹,也有的說我外公生前得到過汪敬林的好處……可我每次追問外婆,她總是一言不發(fā),問急了就抱著小木盒子發(fā)呆。
那時候我媽媽跟我的右派爸爸離了婚,已經(jīng)很少回家了,家里平時只有七十多歲的外婆和我。外婆和善寡言,而且有潔癖,每天她除了逼著我洗澡就是打掃衛(wèi)生。北方,哪有一天一洗澡的習慣?可她就是這樣要求我的。就因為她的古怪潔癖,家里從沒有人來串門,連我媽媽跟她都不親。
運動越來越狂熱,人們的情緒需要宣泄,于是給大漢奸父子鑄造了兩尊跪像,就是他們五花大綁被處決的那一刻,跪在我家不遠處的一個小廣場上??h城里每個經(jīng)過的人都會對著塑像吐唾沫踹幾腳,我們這些半大孩子最喜歡做的,是在塑像上拉屎撒尿,尤其是那個小漢奸??刹恢罏槭裁?,他的身上總是干干凈凈,我們也就尿得最起勁,覺得這樣才最革命。我們還比賽誰尿得遠,或者是誰的彈弓最準,能射中小漢奸的眼睛。
那晚我跟小伙伴們偷吃了幾只燕子,在外婆的看守下洗完澡就睡著了,可睡到半夜我肚子疼醒了,看來老人的話不能不聽,吃燕子果然鬧肚子!
我趿拉著鞋下了床,大月亮清光皎皎,我突發(fā)奇想,決定去小漢奸的塑像上解決問題,這樣我跟伙伴們就有的吹了,為了革命,我起得最早!
我悄悄帶上門,讓我那古里古怪的外婆看見可不得了,一定會抓我回去。她雖然沒說過什么,可我知道,她十分不喜歡我們的革命行為。出了院門我就小跑起來,這個新奇的創(chuàng)意激發(fā)得我肚子都不太疼了。
我一口氣跑到廣場,對著小漢奸塑像解開褲子。月光下我忽然看見了一個人,一個蒙著臉穿大衫的女人。女人左手拎著一個大木桶,右手拿著一把刷子,她在仔細清理著小漢奸身上的污跡。一絲不茍,以至于都沒發(fā)現(xiàn)近在咫尺的我。我大吃了一驚,難怪這小漢奸的身上總那么干凈!一定是他的媽媽汪婆子干的!難道她不是真瘋,是裝的?是一個潛伏已久的階級敵人?可再一細看,似乎又不是她。
我激動得呼吸急促,盯著那人把雕像清理得干干凈凈,然后尾隨在她的后面,想著明早我就成了抓住敵特的小英雄,心跳得又慌又急。
二
跟蹤異常順溜,小巷子里家家戶戶的房屋結(jié)構(gòu)幾乎一模一樣。眼看著那背影推開了一扇院門,我撿起一塊尖石頭打算在門上刻一個記號,一抬頭,怎么是我家!
那一刻我呆若木雞,因為過于專注,我居然到了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進了我的家門!這時我也才想起來,那個稍顯佝僂,但步履輕快的身影,不正是我的外婆嗎?
我呆立了好半天,決定先不聲張,然后悄悄從窗戶翻進屋,一覺睡到了天亮。吃完早飯,我一溜煙跑到了媽媽工作的革委會。聽了我的匯報,媽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立刻撂下手頭的工作跟著我回了家。
窗子敞開著,屋子里傳出說話聲:“嘿嘿,我想起來了,你是大房……”
媽媽大吃一驚,一個箭步?jīng)_進了屋子,地上是一大盆水,外婆正在給汪婆子洗澡!看著驚呆了的外婆,媽媽聲色俱厲地質(zhì)問大房是什么意思?那汪婆子看到我媽媽如同活見了鬼,嚇得從水盆里爬起來就往外跑,全然不顧她是赤裸著的。
外婆抓起她的衣服追出去,媽媽煩躁得如同一只困獸,在屋子里不停地轉(zhuǎn)圈,轉(zhuǎn)得我直迷糊。終于她抓起那個木頭盒子想要打開,卻找不到鑰匙。她抄起斧子就要砍那匣子,耳邊響起一聲顫抖的“住手”——是外婆回來了。
外婆搶過盒子緊緊抱在懷里,在媽媽和我的輪番攻勢下,幾十年的防線終于被沖破,她木然地說:“……是,其實汪婆子不過是汪敬林的小老婆,我,我才是他在老家娶的原配……”
石破天驚,盡管已經(jīng)預感到不妙,可我和媽媽絕不會想到,答案居然如此恐怖!根正苗紅的媽媽居然是漢奸的賤種!那小漢奸竟是我的親舅舅!
難怪外婆這樣沉默低調(diào),難怪她活得像一只黑暗中的蛆蟲,她居然是大漢奸的原配大老婆!
外婆的聲音遙遠而清晰。她說,她十四歲嫁給了汪敬林,很快就生了一個兒子,可孩子才滿月汪敬林就去縣城里經(jīng)商了,在那邊有了小老婆,也就是后來瘋癲的汪婆子。等外婆的兒子長到了十五歲也進城跟著父親做生意,誰料到……
關(guān)鍵時刻,我媽媽真不含糊!她毫不猶豫地跑到組織那里揭發(fā)檢舉了外婆,這個隱藏很深的漢奸大老婆,并且立刻跟外婆劃清了界限。這事轟動了全城,人們對于挖出外婆這顆大毒瘤奔走慶祝,她打游擊的壯舉也變?yōu)榭蓯u的潛伏??晌乙猜牭綆捉z不和諧的聲音,有人嘀咕,說我媽媽是白眼狼。敢情媽媽不是外婆親生的,我的親外公外婆慘被日本人打死,剩下孤苦伶仃的媽媽,被外婆領(lǐng)養(yǎng)的。
媽媽星夜帶著紅衛(wèi)兵小將來到鄉(xiāng)下,掘開了外公和小舅舅的墳,鞭骨揚尸。外婆年年帶著我們?nèi)吣?,可我們并不知道里面受我們虔誠供奉的,是大漢奸父子倆。
再沒人追著汪婆子嘲罵了,我外婆從此接替她成了小城最著名的大漢奸婆子。每次游行,她都排在第一位,頭上戴著尖帽子,有時候還要背上幾塊青磚,她的腰彎得快兩頭扣一頭。無數(shù)人嘲笑她,辱罵她,連小孩子都有資格往她身上吐口水,甩鼻涕。她從不辯解一句,還主動要求戴超高標準的尖帽子,別人背三塊磚,她背四塊。批斗一天,她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照舊是拎著水桶去洗刷兒子的雕像,只是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
那天,一個伙伴跟我打架,居然罵我是大漢奸的外孫子,被我結(jié)結(jié)實實揍了一頓。那小子打不過我,把氣撒到了塑像上,不但用糞水淋了小塑像一身,還把糞便抹在小漢奸的嘴巴里、耳朵里。深夜,挨了一天批斗的外婆拎著水桶爬上了塑像頭頂,仔細刷洗著,可耳朵里的不好清洗,她一不小心,一個倒栽蔥跌下來摔在地上,太陽穴磕出了一個窟窿。
三
是起早的清潔工發(fā)現(xiàn)了外婆并把她送進醫(yī)院的。醫(yī)生都知道外婆的身份,何況她又沒錢,只是簡單地做了一下處理。外婆躺到天黑,終于要不行了,求人捎信讓媽媽和我去醫(yī)院,囑咐我們帶上她的寶貝盒子。
媽媽早就升了官,忙得抓不著影兒。我一個人抱著盒子趕到醫(yī)院。外婆孤零零躺在走廊加出來的床上,臉跟被單一樣白。
我心里一酸,想起了在她背上度過的童年時光,喊了句“外婆,外婆你不要死……”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外婆努力地睜開眼,看到是我,微微笑了。臉上忽然有了紅暈,她讓我把盒子遞過去,然后抱著盒子,給我講了一段故事。
她說有一個鄉(xiāng)下小姑娘,嫁到了一個殷實的人家,丈夫在城里做生意娶了小,她在家照顧孩子,侍奉公婆??谷諔?zhàn)爭打響了,她偷偷幫游擊隊送情報,背著公婆給他們提供糧食和食鹽,還搭上了自己的陪嫁首飾。男人發(fā)達起來,十五歲的兒子去了城里跟著父親做生意,沒多久女人也來到城里,正趕上日本人攻了進來,血洗全城。她親眼看到一戶人家的女主人被日本人強奸致死,男人反抗,也被打死,剩下那個八九歲的女孩伏尸大哭。憤怒的火在女人胸中熊熊燃燒,可她隨即就發(fā)現(xiàn)了更恐怖和憤怒的事兒,自己的男人居然是日本人的內(nèi)應!
說到這里,外婆的眼神暗淡了,從我記事就沒見她哭過的眼睛疲憊地合上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男人就是我外公,女人就是你對嗎?”
外婆再次睜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房頂發(fā)呆,似乎又沉入到了當時的痛苦中。過了良久才接著說:“我求他改過,可他狠狠揍了我一頓,還說要休掉我這個喪門星!我不知道,兒子才十五歲,對了,十五,跟你一般大,還是個大孩子啊,居然也跟著參與了送情報……直到他們父子被鋤奸團秘密處決我才知道,其實兒子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他那該天殺的親爹跑了一趟腿……可那個賣國賊,一見鋤奸團就慫了,屎尿齊流,第一個把兒子牽連進來……”
外婆打開盒子,我低下頭,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發(fā)黃的老式全家福,一對俊美的男女,懷里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盒子里還有好多張顏色泛黃的紙,大多是借條,寫著茲有游擊隊借了盧玉珍女士若干金飾、糧食什么的。最底下那張紙上是一行大字:盧玉珍女士大義滅親,舉報親夫親子是漢奸賣國賊,特此獎勵。
落款是:應城縣抗日鋤奸團。
耳邊那個飄忽的聲音氣若游絲:“我收養(yǎng)了你媽,帶她去打游擊,鋤奸團立誓幫我隱瞞……沒幾年,鋤奸團成員都在抗日斗爭中犧牲了……犧牲了……這樣也好,我情愿天下再沒一個人知道這事兒,我情愿受更多的苦難,贖我欠下兒子的罪……”
我心里悲苦,望向外婆的臉,她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可在那眼角,有兩大顆淚珠正緩緩地涌了出來。
盧玉珍,盡管這個名字絕少被人叫起,可我清晰地記得,我家戶口本上的戶主,正是這個名字。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百花·懸念故事》2012年1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