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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女人一條河

2013-04-29 00:44:03何尤之
章回小說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太爺仙桃管家

何尤之

引子

黃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了。我母親坐在燈暈里,唉聲嘆氣地說。

燈暈里,還有我和我父親。我們坐在一盞昏暗的洋油燈下,聽我母親說過去的事情。

我母親是在講我們何家的歷史,主要是講我爺爺?shù)耐隆S谑?,與我爺爺相關(guān)的人,也一一從我母親嘴里蹦到了燈暈里。

按理說,對家史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是我父親。但我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雖然家史了然于胸,但他卻和我一樣,默默地做了我母親的聽眾。偶爾,也會插上一兩句。我母親不時看我父親一眼,笑容掛在嘴角。

你爺爺濃眉大眼,闊嘴厚唇,一米七八的個子,脊梁直得跟鐵板似的。過去的話口,叫風(fēng)流倜儻,一表人才。我說現(xiàn)在改叫帥哥了。鳥美在羽毛,人美在心靈。我父親嘿嘿地笑,像背戲里的臺詞。我父親喜歡唱淮戲。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我引用了一句偉大領(lǐng)袖的詩詞。

依我看,我父親也夠得上一表人才,大眼睛,雙眼皮,身高一米七四,比我高一個頭項(xiàng)呢。我的話還沒落地,我父親給了我一個輕輕的耳刮子,帶著暖暖的風(fēng)。

我母親撇撇嘴,顯然不以為然。其實(shí)我母親嫁我父親的時候,我爺爺也就剛過四十。但我母親說第一眼看到你爺爺時,就覺得他很像個成熟的男人,英姿勃發(fā),瀟灑飄逸,非常有魅力。

歲月帶走的往事,如碧波深處的水草,被我母親一點(diǎn)點(diǎn)兒打撈起來,依然散發(fā)著新鮮的草香。接下來,我母親對我爺爺?shù)脑u價,讓我大吃一驚。我母親說,可惜你爺爺是個繡花枕頭,不學(xué)無術(shù)的敗家子,否則何家不知有多風(fēng)光呢。父親和我都翻起了白眼。

我母親是個有一說一的人,像庖丁解牛似的,把我爺爺?shù)墓趋澜?jīng)脈都打開了,不時用刀子剔來剔去,剔得我都疼了,還有羞。我父親更不自在了,像看電視看到了廣告,暫且離開了。三五分鐘后,他又坐回來,湮沒于舊事中。

這是在我爺爺百年之后的晚上。冥冥之中我和我爺爺邂逅了,身邊還站著我的兩個奶奶。

一、苦戀

早年,何家在英華縣是個大戶,家境殷實(shí),良田百頃。那時當(dāng)家的是我太爺。我太爺帥不帥,我母親未作描述。我母親是孫輩媳婦,未能趕上見過我太爺。而我太爺?shù)暮蘸胀?,我母親是聽說過的。在英華,我太爺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人脈廣,有錢勢,出門以轎代步,前呼后擁。然而我太爺并不倨傲,與人甚和,英華人都知道,何爺是好人,三歲小孩都不曾得罪過。那時兵荒馬亂,饑餒遍野,與我太爺熟識的,帶上條米袋,叫聲何爺,麥子玉米便可借上一升半斗,緩解一家老小的饑荒。

何家當(dāng)時雇了八九個傭工,一年到頭吃住在何家,何家百畝良田全扔給了他們。過年了,傭工們的一家老小都來何家,熱熱鬧鬧,團(tuán)團(tuán)圓圓。何家頓頓大魚大肉,餐餐雞鴨鵝蛋,舍得給傭工們吃。傭工們都是鄉(xiāng)下的,一家人來了縣城,有吃有住有玩的,不用花一分錢。那時上一趟英華,好比現(xiàn)在去趟港澳臺,能引起全村的轟動。英華城熱鬧,賣燈籠賣對聯(lián)的,賣年貨賣鞭炮的,賣新衣賣新帽的,一派繁榮。

我爺爺就在這熱熱鬧鬧的日子里,漸漸長大了。

何家有個叫夏志偉的管家,深得我太爺歡心。他為人誠實(shí),做事穩(wěn)重,視我太爺為親生父親。除了拿點(diǎn)工錢外,從不往外拿東西。相反,一草一苗都往何家?guī)?,像自個兒家似的。何家有賬房先生,本來是不用管家的,我太爺念他忠心耿耿,就讓他做了管家。夏志偉更忠誠了,每天到地里走走,看莊稼有沒有生蟲,有沒有干旱水淹,長勢如何,收成如何,分了我太爺一半的擔(dān)子。我太爺輕松了,極少操心地里的事。

可惜四五年后,夏志偉卻離開了何家。據(jù)說夏志偉離開時,我太爺難過得三天沒說一句話。

夏志偉離開何家,是不得已的事情。事情由我爺爺而起。

夏志偉有個姑娘,叫芬芳,十五六歲的樣子,恬淡文靜,雅言少語。過年來何家,都是一色的打扮,上穿一身淺綠底繡著白牡丹的綢緞大襟,下穿粉色綢褲。這大概是芬芳最高檔的禮服了。土氣了點(diǎn),穿在芬芳身上卻也合身受看。見我太爺,芬芳羞赧一笑,老爺好!輕聲慢語,像蚊子掠過。我太爺笑得滿臉像葵花餅。芬芳這伢子,像個小家碧玉。聽得芬芳臉飛紅霞,面若芙蓉,一溜煙跑了。承蒙何爺夸獎,鄉(xiāng)下丫頭,怎及大少爺風(fēng)度翩翩,端莊灑脫。夏管家嘴上這么說,眼梢卻藏著笑。

我爺爺正在苦讀寒窗,青春年少,意氣風(fēng)發(fā)。書讀得怎么樣,我母親省略沒提。想我爺爺一生不曾博得功名,我估摸他的書讀得也不咋的,或許還不及我,我讀過大學(xué)呢。

芬芳我爺爺見過不止一次了。芬芳十三四歲起,每年都來何家過年。我爺爺起先對芬芳不會有什么深刻印象,芬芳還只是個花骨朵兒,尚未出彩。我爺爺也才十五六歲,未長熟的梨子。我爺爺什么時候注意上了芬芳,無從考證。大約在芬芳十六歲那年的正月,這朵含苞的花兒,在何家大院嫣然開放了。粉白的小臉蛋,柔軟的小蠻腰,像一幅仕女圖,國色天香地開在我爺爺?shù)难劾铩?/p>

我太爺沒有發(fā)現(xiàn)我爺爺?shù)淖兓J聦?shí)上我爺爺?shù)淖兓鲾[著呢。今兒個一襲灰色長衫,圍著雪白的圍巾,儒雅飄逸,玉樹臨風(fēng),像《城南舊事》里的學(xué)生模樣。明兒又換一身綢緞,雍容華貴,光彩照人,一副公子哥的派頭。

芬芳不敢直視我爺爺,臉總是紅紅的,低眉一笑,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逃之夭夭了。

就是那低眉間的含羞一笑,在我爺爺青澀的夢里泛起了漣漪。我爺爺躑躅在芬芳經(jīng)過的小徑,捕捉縷縷余香。

我爺爺?shù)臅吭诤笤?,偏僻清靜,書房的后面是一小片竹林,青枝綠葉,幽深靜謐。微風(fēng)吹蕩,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鳥兒撲翅,葉兒顫擺。我爺爺常坐在這片竹林里,聽鳥語鳴囀,看花謝葉飛。

后院是閑人免進(jìn)的地方。我太爺吩咐了夏管家,家人別到后院去,更不要去書房,怕打擾我爺爺?shù)膶W(xué)業(yè)。

芬芳自然不懂這個規(guī)矩。芬芳正是夢幻天真的年齡,一見這片竹林,就像鳥兒飛進(jìn)了林子,和我爺爺一樣,聽鳥語鳴囀,看花謝花飛。

這片竹林或許就是我爺爺和芬芳相戀的場景了。事實(shí)是怎樣的情況,我母親說不明白,誰也說不明白。愛情這玩意兒,像捉迷藏,躲躲閃閃的。要是不躲不閃,我太爺就知道了。那么我爺爺和芬芳的人生,或許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這段愛情故事留下了一些謎。是誰先主動的?在什么時候?如何做出了男女之事?在什么地方?以我的推測,應(yīng)該是我爺爺主動的,他是男人,男人都好色。那年芬芳呆得最久,有大半個月吧,正月里反正沒什么事,夏管家隨女兒的意,讓芬芳多玩了些日子。這正合了我爺爺?shù)囊?。我爺爺和芬芳釀出了甜蜜,也釀出了苦果。兩個懵懂無知的男女,對能否走到一起雙宿雙飛,那么遙遠(yuǎn)的事,或許想過,或許想都沒想過。

事情敗露已是三月之后,敗在了芬芳的肚子上。芬芳從英華回到了新康邑。新康邑是夏管家的老家,離英華有五十來里地。情竇初開的芬芳對我爺爺日思夜想,望眼欲穿了。我爺爺仍在后院苦讀寒窗,或許也沒了讀書的心思,坐在那片竹林里睹物思人,浮想翩翩了。那時唯一能傳情的便是郵差,我爺爺沒給芬芳寫過信。也許想過,但芬芳扁擔(dān)倒下來也認(rèn)不出一字來,寫信也是白搭,只好任思念在心底瘋長了。

一起瘋長的,還有愛情的萌芽。

兩月后,春意盎然,生機(jī)勃勃,滿目花紅柳綠,處處萬物萌動。芬芳忽然有了妊娠反應(yīng)。芬芳不曉得自己懷孕了,芬芳母親更不會這么想,以為芬芳病了,遂請了一位老中醫(yī)。老中醫(yī)給芬芳把了把脈,望問聞切了一番,臉色微變,話在喉嚨里打著咕嚕。于是芬芳母親的臉色也變了,以為是重病,支開芬芳,請老中醫(yī)明示。老中醫(yī)是個胡須虬曲的老者,斟酌半天,竟不知如何開口,半晌,才顫顫悠悠地問,姑娘可曾許配?芬芳母親說,年方十六,待字閨中。老中醫(yī)啞了語,不知如何往下說了。老中醫(yī)又顫悠了一會兒,才字斟句酌,如實(shí)相告。芬芳母親驚得差點(diǎn)暈倒。稍稍平靜后,芬芳母親央求老中醫(yī)千萬守密,女兒家的面子要緊,順手多給了老中醫(yī)一些銀票。

女兒在自己眼皮底下,怎么就出了這等丑事?芬芳母親摸不著頭腦,逼問芬芳,芬芳不答。逼急了,芬芳就捶自己的肚子。芬芳母親怕弄出事來,便換了一種方式。

告訴娘,娘請人幫你去提親。

芬芳不語。

你要是不說,我就把你胡亂許個人家了。你現(xiàn)在這樣子,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娘!芬芳一急,說了實(shí)話:我想嫁……嫁……何大少爺。

芬芳母親吃驚不小。心里明白了幾分,仍不敢斷定。繼續(xù)套芬芳的話,故意嘆氣,說傻丫頭,你哪有那個命啊,何家少爺怎么會看上你呢?何況你有了身子……

他是喜歡我的,我已是他的人了……芬芳的眼梢掠過一絲喜色。

證實(shí)之后,芬芳母親更加手足無措了。

這么大的事,女人是做不了主的,要與男人合計(jì)。夏管家三月半載才能回來一趟,芬芳的肚子卻不能等。那時出行都靠兩條腿,芬芳母親抓了空,一早上了路,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到了英華,去了何家,悄悄和男人說了。

夏管家像火燒屁股似的跳了起來,幸好芬芳沒跟來,否則他能扒了芬芳的皮!夏管家破口大罵,被婆娘一把捂了嘴。

因?yàn)槭呛未笊贍?,夏管家奈何不得,要是換了別人,夏管家會和他拼老命!

夏管家慢慢降了溫,冷靜下來,越發(fā)感到此事棘手。何家高宅深院,夏家攀不上啊。弄得不好,僵了兩家關(guān)系不說,夏家還會落下個貪圖富貴的名聲。

生米做成熟飯了,必須快刀出鞘。經(jīng)過幾個不眠之夜,夏管家想到了我爺爺這個禍根。解鈴還須系鈴人,處理這件事,得從我爺爺這兒下手。

二、鬧婚

初戀像一株嫩綠的苗,從荒蕪的原野里破土而出,生機(jī)勃勃。我爺爺已不聽鳥啁啾,無心花飛謝了,或低頭扶竹踱步,或仰頭望云飛渡。手中的書成了擺設(shè),常在不經(jīng)意間滑落。我爺爺?shù)男牡兹缫诲伔序v的水。

我爺爺在尋思什么,除了夏管家,誰都不知道。我爺爺獨(dú)自坐在竹林中,坐在夕陽下,坐在夏管家緊密的視線里。夏管家拿了一把大剪,給竹子剪枝蔓。

夏管家觀察我爺爺有些日子了,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jī)會。我爺爺不去看夏管家,他的心思被一個人抓走了,成天恍恍惚惚的。

少爺,你瘦了。夏管家這樣開了口。我爺爺沒有反應(yīng),或者沒聽到。停了一會兒,夏管家又木訥地開了口,說,芬芳——

像被蜜蜂蜇了一口,我爺爺?shù)难壑橥蝗惑@動了,炯炯地盯著夏管家。芬芳?芬芳她……怎么了?

我爺爺表現(xiàn)得緊張而又渴望,像長久的呼喚終于有了回音。夏管家沒有直奔主題,兜了一個圈子,說芬芳說她喜歡這片林子,在家里常提起這片竹林。

我爺爺哦了一聲,眼簾耷拉了一下。

她還說……夏管家欲言又止。

還說什么?

她說大少爺您是個好人,很有才華。

芬芳!我,我也喜歡芬芳,她也……我爺爺語無倫次了,說,夏伯,您能帶她來玩么?

夏管家吸了一口氣,可是……可是芬芳……忽然吞吞吐吐了。

我爺爺急了,芬芳她怎么啦?

夏管家的眼神閃爍不定,說芬芳……芬芳的身子有些不便。夏管家往關(guān)鍵的話題靠了一步。

芬芳到底怎么啦?我爺爺急不可耐了。她病了?

夏管家點(diǎn)點(diǎn)頭,用手擦眼睛。我爺爺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問芬芳什么病,夏管家卻不說話,只顧擦眼睛。我爺爺搖著夏管家的肩膀追問。夏管家才說,芬芳有身孕了!夏管家捂著臉,淚水在皺紋溝壑間肆意爬行。

我爺爺像根竹子,插在了竹林里。書落了,被風(fēng)翻得嘩嘩響。鳥兒喳喳叫了起來。我爺爺?shù)纳眢w慢慢軟了,在風(fēng)中搖晃了幾下,倒在竹竿上。夏管家拍拍我爺爺,說少爺保重。然后如釋重負(fù)地出了竹林。

竹林里起了大風(fēng),在何家大院里呼嘯不止。風(fēng)像發(fā)了瘋似的,撞擊著每一堵墻。

這陣風(fēng)把我爺爺吹醒了。我爺爺去找了我太爺爺,說他想結(jié)婚。我太爺說你還小,好好讀書。我爺爺說,我長大了,我要娶夏管家的女兒為妻。

我太爺?shù)难劬Ρ牭萌鐑擅躲~錢。娶芬芳?這怎么可能?我太爺以為是年輕人相互愛慕而已,淡然地說,你還沒到談婚論嫁的時候。

我要結(jié)婚。我爺爺重復(fù)著這句話,我不想讀書了。

不行。我太爺一揮手,你要以讀書為重,其他的事不用你考慮。

我爺爺說我喜歡芬芳,芬芳也喜歡我。

我太爺說,你們都還小,沒到歲數(shù)呢。

我爺爺不拐彎抹角了,將他和芬芳的事和盤托出。

像是一聲驚雷,震撼了我太爺。你怎么能做出這等出格的事來?!你……你這個畜牲!

這事由不得你!我太爺發(fā)了狠話,我決不答應(yīng)!

我太爺不怒自威。我爺爺不敢公然咆哮,唯一抗?fàn)幍霓k法,就是折磨自己。憤然之下,三天沒碰書本,沒動碗筷。夏管家將飯菜端來端去,誠惶誠恐。我爺爺坐在椅上,木然地望著飛檐畫棟,不言不語。夏管家心虛不安,生怕事態(tài)進(jìn)一步擴(kuò)大而不可收拾。

終于,我太爺找了夏管家。

夏管家像做錯了事,一直低著頭,畢恭畢敬地站著,淚像一串線。何爺,志偉教女無方,害了大少爺,給何爺添亂了。

你這么說,讓老夫無地自容了。我太爺內(nèi)疚地說。夏管家說,不,老爺,是我的錯,懇請何爺諒解。夏管家的雙目像一口井,淚珠不停地落。我太爺不做聲,輕輕擺手讓夏管家先退了下去。

我爺爺鬧了些日子,就蔫了。娶芬芳是不可能的,我太爺這一關(guān)根本過不去。我太爺在想些什么,我爺爺當(dāng)然不知道。

我太爺說話的鼻音很重,聲音不大,沉實(shí),每個字吐出來,像釘子釘在地上。講話的節(jié)奏比較慢,字與字透著氣兒,拉開了距離,聽起來字字入耳。我太爺說,你這樣子,能成啥氣候?何家將來要靠你撐門面的!芬芳是個好孩子,但她不適合你,更不適合何家。我爺爺?shù)亩浯沽讼氯ァ?/p>

怕我爺爺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太爺進(jìn)一步地說,芬芳是個鄉(xiāng)下人,不能識文斷字,又沒有家庭地位,她做不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內(nèi)當(dāng)家。我太爺托出了自己的心思。

這些重要嗎?我爺爺反擊道,女人不就是傳宗接代的么?

你懂個逑!我太爺罵了一句。娶一門門當(dāng)戶對的親事,能權(quán)勢互通,生意場上相互照應(yīng),家業(yè)才能興旺,才能立足一方。為父一生單闖獨(dú)斗,吃盡了苦頭。

我爺爺沉默了,像一座埋在水底的冰山,表面風(fēng)平浪靜,骨子里硬著呢。這為何家日后之沒落,埋下了隱患。

接下來,事情發(fā)生了急劇變化。我太爺安排的第一場戲是如何處理好何夏兩家的關(guān)系。我太爺費(fèi)了不少腦筋。他要斷了我爺爺?shù)陌V情,讓我爺爺?shù)貌坏椒曳嫉陌朦c(diǎn)消息。

一月后,夏管家要走了。我太爺忍痛割愛,將夏管家送了一程又一程。夏管家的淚水一路滴了過去,主仆關(guān)系就此終結(jié)。夏管家離開何家時,路邊的麥子正在抽穗,麥秸開始泛黃。

我太爺像大病一場,不言不語了整整三天。

我爺爺是沒有勇氣以死抗?fàn)幍?。饑腸轆轆的他熬不住,就不玩絕食了,大開吃戒,一下長了好幾斤。我太爺捻著胡須,眼睛瞇成了縫。

像一只蝴蝶,芬芳的影子總在那片竹林中飛舞。想起芬芳漂亮的臉蛋,纏綿的情愫,婀娜的身姿,曼妙的身體,我爺爺渾身像爬滿了虱子,坐立不安,把書本撕得丁丁爛爛。有時像一個充足了氣的皮球,一拍即跳。一通瘋癲后,又像泄氣的皮球,蔫蔫地倒在床上。芬芳又像一根銀針,見縫就鉆進(jìn)他腦子里。

我太爺不理我爺爺。他像個成熟的馴獸師,以靜制動,靜觀其變。果然,我爺爺不再躁動了,變得形容枯槁,面黃肌瘦,像霜打的茄子,心思無法停留在書桌上了。這時,我太爺打開了籠門,讓沒了獸性的我爺爺出去透透氣。我爺爺開始頻繁外出,我太爺不干涉。讓他從牛角尖里鉆出來,散散心,才能淡忘芬芳。

然而這次,我太爺失算了。我爺爺竟去了青樓!我爺爺正是荷爾蒙厚積薄發(fā)的年齡,又從芬芳那里找到了突破口,對女人便有了無窮無盡的向往。

在英華,有一家青樓,叫忘情樓。忘情樓在英華縣城的東頭,何家住在縣城的西郊。忘情樓里的女子如煙如云,一笑百媚生。我爺爺不是刻意找樂去的,他順著大街走,走到天暗了,還沒有返回的意思。忘情樓的紅窗率先在整條街上亮了起來,照亮了我爺爺?shù)难劬?。我爺爺朝光亮的地方望了一眼,望到了一個依窗而立的水靈女子。水靈女子突然發(fā)現(xiàn)了獵物,對著蔫了巴嘰的我爺爺笑了笑。這笑是帶鉤的,帶有茍合之意的,我爺爺不懂,嘴角也擠出了一絲笑,算是回應(yīng)。這一回應(yīng),如何能脫鉤?水靈女子笑得更加?jì)趁拿匀肆恕Pθ堇锪髀冻鑫覡敔斔圃嘧R的風(fēng)情。誰的笑容這般相似?我爺爺搔搔頭,想起來了,芬芳!芬芳擺弄風(fēng)情時也是這般的笑。我爺爺?shù)男谋辉艘幌?,又去看那張笑臉。水靈女子卻不見了。我爺爺悵然若失,悻悻而行。忽然左手被軟軟地勾住了,肩上又搭了一只紅酥手。我爺爺想拿開紅酥手,反而被紅酥手捉住,手心腳心都酥了。半依半就的,被那紅酥手牽引著,進(jìn)了門,上了樓,拐進(jìn)了房間。

第一次去青樓,我爺爺是后悔的,覺得對不起芬芳。

我爺爺告誡自己,不能再去忘情樓了。就把自己鎖在書房里,再捧起書本。書本上沒了孔子曰孟子云,一片芬芳在字里行間綽約飄舞,對著我爺爺甜甜地笑,溫柔如絲,亮麗如綢。芬芳說,少爺不記得芬芳了?你的花轎何時來新康邑?我爺爺忽然哭了。我爺爺吟不出“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的詩句來,只能變本加厲地憂郁煩躁,心慌意亂。那些書成了他發(fā)泄的對象,被扔得遍地都是,老夫子們在字里行間氣得胡須抖擻。

忘情樓不是容易忘記的。我爺爺腦子一片空白時,水靈女子又跳了出來。豐饒,靈動,細(xì)膩,纏綿,水靈女子的衣袖間,藏著我爺爺渴望不盡的風(fēng)景。我爺爺再去忘情樓,便是下意識的了。為了解悶,為了忘卻,為了找樂,我爺爺找到了光顧忘情樓的一千個理由,自此便成了忘情樓的???。

我爺爺上了癮,上了花癮。

水靈女子的身上樂趣無窮,芬芳就淡出了。

英華人都知道我太爺,卻少有知道我爺爺?shù)摹N覡敔斠恢痹谧x書,沒一點(diǎn)名氣,加之我爺爺去青樓時從不暴露身份,所以我爺爺?shù)某笫拢姨珷斠恢睙o從知曉。

青樓本是逢場作戲的地方,動不得真格。我爺爺不懂,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對水靈女子動起情來。水靈女子叫小仙桃——自然,這是藝名。我爺爺喜歡上了小仙桃,就把芬芳擱下了。小仙桃姿色憐人,也看出我爺爺是個有錢的主子,略施了些伎倆,展露幾手床上功夫,豐乳肥臀都活了起來,就將我爺爺輕易地俘獲了。我爺爺認(rèn)準(zhǔn)了小仙桃,每次都點(diǎn)她的臺,讓小仙桃賺了個金銀滿缽。

那天我爺爺和小仙桃欲死欲仙地完事后,小仙桃給我爺爺點(diǎn)了一筒煙。我爺爺沒抽過煙,被嗆了幾口,再抽,感覺就不同了,從口到心,非常的爽。以后每次完事后,小仙桃都會給我爺爺點(diǎn)上一筒煙。

我爺爺不但染上了花癮,還染上了大煙癮!

漸漸地,抽煙成了我爺爺和小仙桃完事后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了。就是說,我爺爺離不開煙了。離不開煙,就離不開小仙桃。那天小仙桃忽然斷了我爺爺?shù)臒煛N覡敔斏爝^手來,被小仙桃推開了。貴人,我供不起您了。我爺爺眼皮都沒抬,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扔在小仙桃恣意搖晃的奶子上。小仙桃急忙從奶子上撿起票子,蘸著吐沫,點(diǎn)了兩遍,然后光著屁股下床,從墻角拿出煙筒,點(diǎn)上后塞進(jìn)我爺爺?shù)淖炖铩?/p>

慢慢地,我爺爺?shù)臒煱a超過了花癮??梢詭滋觳煌媾耍豢梢砸蝗諢o煙。英華縣城有好幾家大煙館,我爺爺不去,我爺爺只和小仙桃在忘情樓里抽。我爺爺給錢,小仙桃去買。小仙桃也不知道我爺爺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我爺爺是一棵搖錢樹,便開始不擇手段地掏我爺爺?shù)难?。她給我爺爺買煙要賺錢,耍弄風(fēng)騷后要添金加銀,不時還梨花帶雨,今兒個說老父病了,明兒又說老媽死了,變著法子要錢。我爺爺每次從小仙桃身上爬起來,都有不少的票子要塞進(jìn)小仙桃的奶兜里。

三、婚娶

我爺爺?shù)某笫?,還是被我太爺發(fā)現(xiàn)了。賬簿上留下了他的蛛絲馬跡。

我太爺從來不管賬,全交了賬房先生。賬房先生六十來歲,戴個深度近視眼鏡,算盤撥得啪啦響,隔兩三間廂房都能聽見。老先生說話走路都很小心,特別是有了夏管家后,一心管起賬簿來,分文不差,滴水不漏。賬房先生在何家打工二十來年,沒有我爺爺?shù)臅r候,他就來了,忠心耿耿。每個月底,賬房先生將賬目報(bào)我太爺過目。以前我太爺還看看,自打夏管家走后,我太爺受了創(chuàng),集中不了精力,何況,以前很多事夏管家管了過去,現(xiàn)在我太爺要親自管理,事情也多了起來。我太爺便懶得看賬了。他相信老先生的賬和老先生的人品一樣,不會出一點(diǎn)差錯。

只有一次,我太爺主動要看賬,看看家底還有多少。我爺爺?shù)牧盂E都在賬上寫著呢,每次拿錢,老先生都要他簽個名。他拿錢干什么?老先生答不上來。

我爺爺以前從來不拿錢,現(xiàn)在勾搭上小仙桃了,不能沒有錢。侯伯,給我點(diǎn)錢。賬房先生姓侯。老先生感到突然,突然得他想不出對策來。少爺自然不能得罪,就說你在這兒簽個名吧。我爺爺畫了個狗尾巴圈,錢就到手了。

花多少錢我太爺都不在乎,問題是花在了哪兒。

我太爺叫來了我爺爺。我爺爺不回答。我太爺動了火,不許我爺爺出門。

開始幾天,我爺爺尚能堅(jiān)持,后來煙癮發(fā)作了,躺在地上打滾,像殺豬一樣嚎叫。我太爺明白了,小子染上了煙癮。氣得差點(diǎn)背過氣去。孽種!我太爺患有嚴(yán)重的氣管炎,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喘了好些日子。

我爺爺被送去戒煙。戒了三個月,戒不了。

我太爺很痛心,跪在何家祠堂里,對著列祖列宗懺悔,求取諒解和保佑。偌大的家業(yè)交給這個花花公子,無論如何是放心不下的。

我爺爺是我太爺唯一的兒子,不是一件衣服,脫了就能扔了。我太爺費(fèi)了不少腦神,想扶正這棵歪脖子樹,可惜我爺爺不是樹苗了,扶正很難。

后來,我太爺拿定了主意,我太爺要給我爺爺找個女人,把歪脖子樹綁在木樁上,也許能扶正。這木樁,就是我未來的奶奶。

何家是大戶,親事不能草率。何家門前的草都讓媒婆們踏禿了。媒婆們像潮水一樣,一波退去,一波又來。我爺爺儀表堂堂,氣宇軒昂,至于那些丑事,尚未敗露。

我太爺對我爺爺?shù)幕槭麓篌w定了調(diào)。首先當(dāng)然是門當(dāng)戶對,女方家庭必須有一點(diǎn)實(shí)力。這句話有點(diǎn)兒軟——只要女方家有點(diǎn)實(shí)力,不被人笑話了就成。自家沒有金剛鉆,還能要求人家是真的青花瓷么?其他的條件也不苛刻,是針對我爺爺量體裁衣的。我太爺說,女方須會持家,有主見。

媒婆們像采花的蝶兒,為討杯喜酒,競相飛了出去,為我爺爺尋花問朵去了。

花兒采了不少,可謂千姿百態(tài),靚麗如叢。豪門閨秀,嬌若櫻桃;商賈千金,燦若桃花;大家小姐,冷若梅花;小家碧玉,羞若曇花。

而我太爺挑不出完全中意的。我爺爺?shù)故强瓷狭藥讉€,被我太爺罵了個狗血噴頭。最后,我太爺選中了羊寨王老板的千金麗絢。

麗絢不是花兒,是一朵經(jīng)風(fēng)歷雨的野百合。

王家是鹽商,從揚(yáng)州運(yùn)鹽來羊寨出售,生意不大也不小。誰能不吃鹽呢?羊寨是個集鎮(zhèn),離英華四十來里地。王家在羊寨有些名氣,在英華則小了點(diǎn),但也是商賈之家。王家知道何家,但對何家少爺并不了解。我太爺舍近求遠(yuǎn),也有這方面的顧慮。近來臭,遠(yuǎn)來香。

買豬不買圈。我太爺看好的,其實(shí)是麗絢本人。媒婆講,麗絢活脫脫像她父親王老板,一把算盤甚是了得,王家沒有賬房先生,全由麗絢掌握。我太爺拍著大腿,如此甚好,甚好!

婚姻是大事,我爺爺卻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太爺拍板定了。

我爺爺稀里糊涂地入了洞房。相親時,我爺爺看花了眼,壓根不記得麗絢是誰。花燭之夜,燭光婆娑,我爺爺始見得新娘的真面目。體態(tài)還可以,長相也有幾份嫵媚,只是膚色稍黑,臉上還有點(diǎn)點(diǎn)斑影,不能與芬芳與小仙桃相匹敵。

我爺爺沒看上麗絢,新婚的喜悅像濃濃的墨夜,被即將到來的黎明,一點(diǎn)點(diǎn)沖淡了。我爺爺在椅子上坐到天明。麗絢見我爺爺長得濃眉大眼,高大挺拔,滿心歡喜。只是我爺爺連她的手都不曾牽,委屈得垂了一夜的淚。

麗絢是商賈之女,既會做生意,也會做人。她以賢惠能干,殷勤細(xì)致,先博取了我太爺?shù)臍g心。在我太爺和我爺爺之間,架起了一座無形的橋。我太爺很欣慰。然后,麗絢像一床棉被,慢慢溫暖了婚床的溫度。一年后,我父親出世了。

你得改口叫麗絢奶奶了!我母親在我后背上輕輕來了一掌。

夫妻自有夫妻樂。我爺爺娶了我奶奶后,過了一段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煙癮實(shí)在憋不住了,才偷偷摸摸跑到小仙桃處吸一筒。我奶奶進(jìn)門后,我太爺?shù)恼叻艑捔?,給我爺爺一些錢。我奶奶一直不知道我爺爺抽大煙。我爺爺偽裝得很本分,整天衣冠楚楚,一副公子哥的派頭。

我太爺?shù)臍夤苎自絹碓街亓?,像一只抽絲快盡的春蠶,一天不如一天地老了。他開始考慮身后之事了。我爺爺不理家政,游手好閑,指望不上了,只有指望我奶奶。

面條不是飯,媳婦不是人。我太爺也不能全指望我奶奶。何家雖不是江山偉業(yè),也是家大業(yè)大,交給一個外姓掌管,雖不至于大權(quán)旁落,怕的是肥水外流。

我太爺先讓我爺爺奶奶共同接管那百來畝地,安排傭工干活,什么地種什么莊稼,什么季節(jié)收什么果實(shí)。至于錢財(cái)賬目,我太爺仍緊緊攥著。

我爺爺甩慣大袖了,哪有心思理那百來畝地?事實(shí)上是我奶奶在掌控。我太爺一聲嘆息,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么過了兩年,整日無所事事的我爺爺又來歪事了。小仙桃知道了我爺爺?shù)纳矸?,死纏了這棵搖錢樹。小仙桃人老珠黃,就給我爺爺介紹雛妓。我爺爺?shù)植蛔∧刍r活的美妙,離不開騰云駕霧的仙飄,被小仙桃俘獲了。

但我爺爺現(xiàn)在有了雙重管制。我太爺管制得松了點(diǎn),偶爾收下緊。我奶奶就不同了,像一根繩索套在我爺爺?shù)牟弊由稀?/p>

偷吃魚的貓,連尾巴毛上都腥臭。我爺爺?shù)某笫?,我奶奶到底知道了,一哭二鬧,大打出手。我爺爺擺出大少爺?shù)耐L(fēng),不許我奶奶管他的事。我奶奶便斷了他的財(cái)路。我爺爺火了,按住我奶奶的頭往墻上撞,把家里的東西摔個稀巴爛。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小夫妻爭吵打斗,成了家常便飯。

我太爺病得不輕,每天咳嗽一長串,滿院子都能聽到,如機(jī)關(guān)槍掃了過來。機(jī)關(guān)槍里沒子彈,掃不著我爺爺了。他實(shí)在聽不得我奶奶的慘叫,便叫過我爺爺,給他些錢。

這年,我父親四歲了。我奶奶哭,他也跟著哭,用小腳踢我爺爺。我爺爺甩手將我父親扔到了床上。我奶奶抱著我父親,哭自己命苦,嫁了這樣一個男人。要不是放不下我父親,我奶奶就想離開這個家了。

唉,罷了,由他去吧!

我奶奶一門心思管理那百來畝地,那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我奶奶親自監(jiān)管傭工們干活,管莊稼的長勢。到了秋天,收成大增,糧囤子一層層增高,我太爺笑得喘上了。

我太爺逐漸下放了權(quán)力,放糧和賣糧這些事,也交給了我奶奶。我奶奶得了她父親的真?zhèn)鳎瑢I賣有著天生的稟賦,討價還價,斤斤計(jì)較,算盤打得噼叭響,賺了別人的錢,還能讓人家揣著滿意而去。人家對我太爺豎起了拇指,少奶奶不簡單,會當(dāng)家!何爺?shù)难酃鉀]錯!人家獨(dú)獨(dú)不提我爺爺。我爺爺?shù)拿曔@時有點(diǎn)臭了。

我奶奶的另一精明之處,是我爺爺沒想到的,我太爺可能想到了,也可能沒想到。我奶奶悄悄積攢了私房錢。我爺爺是靠不住的主子,以后做了大當(dāng)家的,家道弄得不好就敗落了。我奶奶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每次放糧賣糧時,都留些錢放在衣柜的隔層里。

說到這兒,我母親又打住了,轉(zhuǎn)過臉笑嘻嘻地看我父親,說你媽教你這招了吧?我父親笑笑,又到廣告時間了。我母親對我說,多虧你奶奶攢了點(diǎn)私房錢,要不你父親早就餓死了,也沒你小子什么事了。

四、當(dāng)家

我父親十三歲那年,我太爺去世了。我太爺是操心過度,憂郁成疾,致使氣管炎日漸加重,伴著一聲聲咳嗽,走到了日子的盡頭。一盞油燈枯竭了,帶走了何家?guī)资甑墓猸h(huán),何家從此黯然失色。

我太爺臨終前,把我爺爺奶奶一并叫到床前。我爺爺?shù)氖植逶谘澏道?,心不在焉的。我奶奶知道老爺子要吩咐后事了,眼睛耳朵都留神。我太爺哆嗦著拿出賬本,說賬房侯先生人老了,干不了了,這些賬就交給麗絢吧。我爺爺先接過賬本,翻了翻,沒看出名堂來,轉(zhuǎn)手交給我奶奶。我奶奶翻到最后,說,哎呀老爺,咱們家就剩這點(diǎn)積蓄了?我太爺沒吱聲,劇烈咳嗽了起來。

過了幾分鐘,我太爺平定了喘息,說,麗絢,你先忙去吧。我奶奶明白了意思,退了出去。我太爺用嘴努了努房門的上方,說看到那塊匾了?那是何家的鎮(zhèn)家之寶,祖上傳下來的,千萬保管好,不能有任何閃失。我爺爺抬頭看了,我太爺房門上方掛著一塊木匾,一幅山水畫,綠水環(huán)抱,炊煙裊裊,未見特別之處。這塊匾啥時掛這兒的,我爺爺不知道。我爺爺很少進(jìn)我太爺?shù)姆块g,以前進(jìn)來過,也沒留意。記住了,一定要保管好!我太爺又叮囑一句。

我爺爺沒當(dāng)回事,倒是我奶奶牢牢記住了。我奶奶并未走遠(yuǎn),站在房門外聽密了。

我太爺去世的那天,天上下起了暴雨,泥濘的路上刺溜地滑,站不住腳。我爺爺主持葬禮,具體事情我奶奶操辦。葬禮很隆重,英華縣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十里八村受過我太爺恩惠的人也來了。

有一個人,大家都忘了他,他卻默默地來了。他就是當(dāng)年的管家,夏志偉。夏志偉滿頭白霜,風(fēng)塵仆仆,撲通跪在我太爺?shù)拇差^,號啕大哭,聲音沙沙啦啦的,像荒野的夜風(fēng)。我奶奶正哭得天昏地暗,讓夏志偉這么一嚎,反倒過來勸他。夏志偉盯著我奶奶看了一會兒,又撲通一跪,少奶奶吧?志偉給您請安了。

事后,我奶奶說,夏管家這么忠心,老爺為什么把他辭了呢?

我爺爺做了大當(dāng)家。

起初,我爺爺也花了些時日來操持家務(wù),把賬簿翻得嘩嘩響,卻怎么也弄不懂來龍去脈。去地里走走,走得腰酸背痛,也看不出麥子長得飽不飽,蠶豆長得好不好。而我奶奶說得頭頭是道,件件明了。我爺爺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交我奶奶管。

我爺爺又游手好閑了。游手好閑了,就來事了。

我爺爺做了當(dāng)家人,比過去收斂了一些。而且我父親漸漸長大了。我爺爺甩了小仙桃的糾纏,但煙戒不了,就去煙館。

煙館里整日香煙繚繞,云彌霧漫。我爺爺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筒煙,與人拉個閑呱。倘若不去搭理別的事,何家是不會敗落的,上百畝的地足夠我爺爺喝茶抽煙嫖妓的那點(diǎn)開銷。

誰知我爺爺沾上了賭博。事情就壞在這兒了。

我爺爺是煙館的??停彩琴F客,大家都認(rèn)識我爺爺,開口便是何爺。何爺豪爽大方,花錢如水,不摳屁眼門兒。有幾個家伙瞄準(zhǔn)了何爺?shù)难?,何爺,玩兩把!過回手癮吧!一起哄我爺爺。我爺爺擺手,這玩意,沒學(xué)上。有個叫二鍋的,也是煙館???。二鍋說,何爺您智慧過人,見多識廣,哪有您學(xué)不成的?我們一點(diǎn),您準(zhǔn)透。二鍋給我爺爺戴高帽,備好轎子,單等我爺爺上轎。我爺爺不知深淺,就上了。玩兩把?好,就玩兩把。別人一抬轎子,我爺爺就飄飄然了,忍不住摸了兩把。不用說,這兩把準(zhǔn)是我爺爺贏。一來二去,我爺爺上癮了。

二鍋他們設(shè)了個圈套,讓我爺爺往里鉆。我爺爺開始背牌了,越玩越背,后來幾乎每賭必輸,輸了就掏錢,掏了錢二鍋就請我爺爺去喝酒,抽煙,嫖妓。我爺爺與這幫煙筒賭棍們成了狐朋狗黨,玩得樂不思蜀。人家串通一氣整我爺爺,我爺爺卻渾然不覺。

我爺爺像只蛀蟲,蛀噬著何家基業(yè)。家里的錢物像竹筒里的豆子,從我爺爺?shù)氖掷餁g蹦了出去。我爺爺離不開賭場,又不聽我奶奶的勸說,火了脾氣拳腳相向,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

我父親十四五歲了,只會陪著我奶奶哭。我父親天生懦弱,身體也瘦弱,小時還敢踢我爺爺一腳,現(xiàn)在連嘴都不敢頂了。一見我爺爺發(fā)火,腿都打顫,盡管我爺爺從沒動手打過他。

賭注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積蓄全部輸光了,我爺爺仍不罷手,企圖有一日能將輸出去的票子贏回來。卻不知,二鍋他們桌上說暗語,桌下勾腳趾,連看閑的都眉目傳情。

家里的積蓄輸光了,就輸糧食。何家底子厚,十幾個糧倉,囤滿了大麥小麥黃豆玉米,還有春播的種子。我爺爺要是就此打住,何家仍能富甲一方,可我爺爺已上了賊船,逼迫我奶奶開倉賣糧,后來干脆拿糧食做賭資,將賭徒帶到家里來扛麻袋。

這個家我奶奶當(dāng)不了了。何家糧倉大開,賭徒們胃口大開,十幾個糧倉都告罄了。

糧倉里連墻角都輸?shù)妙w粒不剩,我爺爺仍欠著二鍋一屁股的賭債。還賭么?二鍋問。我爺爺梗著脖子,賭!

先把欠債還上!

開玩笑,我何爺什么時候欠過別人的債!

少奶奶年輕漂亮,不如抵債——

我爺爺?shù)闹戈P(guān)節(jié)響了,一把掐死了那人的脖子,差點(diǎn)要了那人的小命。

何家只剩最后的財(cái)產(chǎn):房子和地。房子不能賣,賣地吧。我爺爺帶二鍋他們?nèi)チ说乩?。二鍋一看樂了,多么肥沃的莊稼地??!黃燦燦的莊稼長勢很好,稻穗飽鼓鼓的。我爺爺拿著長尺和弓開始丈量。我奶奶聞訊而來,哭天抹淚地奪我爺爺?shù)墓烷L尺。我爺爺啪啪抽了我奶奶幾記耳光,又踹了兩腳。二鍋他們假心假意地拉開了。

我奶奶跌跌撞撞跑回了家。

有個傭工,叫陳非。陳非見我奶奶跑回了家,心里咯噔一下,也跟了回去。陳非進(jìn)了院子,一眼瞥見我奶奶昏倒在地,地上倒著農(nóng)藥瓶,急忙稟報(bào)我爺爺,然后飛跑去請大夫。我爺爺嚇得丟了魂魄,奔回了家。三天后,我奶奶從死神手里被奪了回來。

我爺爺幾個月沒去煙館,煙癮上來了,又去求小仙桃賞一口。

二鍋他們不愿便宜了我爺爺,他們托小仙桃傳話,若再不還錢,他們要下手了。怎么個下手,二鍋沒說,小仙桃照原話傳了過來。

我爺爺不怕橫的,就怕軟的。二鍋的話他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除了地,何家確實(shí)無力還債,一家人的生計(jì)靠的是我奶奶的私房錢,要等秋后糧食進(jìn)倉了才能緩解。我爺爺吃糧不管事,一直以為我奶奶是從她娘家借的錢。其時我奶奶家的境況也大不如前了,父母都老了,兩個哥哥分了家,在羊寨只能算個中戶了。

二鍋他們說話算數(shù),真的下手了。

馬上秋收了,地里的稻子垂下沉沉的頭,脆黃的稻稈鮮亮鮮亮的。再過半月就可以收割了。我奶奶看著稻粒飽飽的,稻穗滿滿的,笑容慢慢舒展了。

這天早上,天麻麻亮,陳非大呼小叫地跑到了我爺爺?shù)呐P室外。當(dāng)家的,不好了,出大事了!我爺爺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個身,說,大清早的,嚷嚷什么?我奶奶知道一定出事了,一骨碌坐了起來。陳非說,稻子被燒光了。

幾十畝的稻子一夜之間化成了灰燼,地里黑糊糊的,散發(fā)著糊焦味,還有烤熟的米香味。野火未燼,青煙裊裊。我奶奶以為是天災(zāi)人禍呢,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我爺爺安頓好我奶奶,叫陳非帶上五六個傭工,去煙館了。進(jìn)了煙館,二鍋他們正樂呢,像一群撿了玉米的猴子。

我爺爺二話不說,像旋風(fēng)一樣掄拳就打。我爺爺高大壯實(shí),拳頭呼呼生風(fēng),一掃腿就撂倒了一個。幾個家伙被打得東躲西竄。陳非他們心里都憋著火,見誰打誰,煙館被砸得一塌糊涂,賭桌、麻將、凳子、杯子,扔得滿地皆是。

這種優(yōu)勢沒持續(xù)多久,我爺爺他們就處于下風(fēng)了。二鍋他們搬來了援兵,扛刀舞棒地沖了進(jìn)來。傭工被打倒了幾個,傷的傷,殘的殘,陳非的腿部重重地挨了一鐵棍。我爺爺還在揮拳踢腳,體力也不支了。

停!二鍋一縱身坐到了桌上。何爺,咱不是練家子的,有種,賭桌上見分曉!我輸了,你欠我的債,一分不要!你輸了,何家的地全歸我!我爺爺斗志猶酣,銳氣不減,擂得胸脯咚咚響:老子今兒個和你賭!

一場曠世之賭拉開了。

這場賭持續(xù)了三天兩夜,據(jù)說是英華有史以來最大的賭局。賭注之大,時間之長,場面之壯烈,驚動了整座縣城。后來我翻閱了《英華縣志》,寥寥數(shù)語,記載了這場賭事。

這場賭是在完全封閉的狀態(tài)下進(jìn)行的。煙館大門上加了把大銅鎖,任何人不得出入。我爺爺和另三人坐在賭桌旁,三天兩夜沒有離開,飯菜由煙館從窗口送進(jìn)來,就在賭桌旁用餐。我爺爺和二鍋玩的是擲骰子,一對一,另兩人做公證。我爺爺不怎么會玩擲骰子,但擲骰子是一對一的單挑,骰子在碗里怎么跳,誰也無可奈何,輸贏全靠運(yùn)氣,做不了手腳。碗和骰子是我爺爺親手挑的。

三天兩夜。場內(nèi)不動聲色,鴉雀無聲。場外,暴雨如注,嘩啦啦下個沒完。老天像被撕了一道口子,雷閃電鳴,狂風(fēng)肆虐。那些等待進(jìn)倉的糧食被狂風(fēng)糟蹋了,成片成片地倒在地里。

到了第三天晚上,吱呀一聲,煙館的門開了。外面驟雨初歇,風(fēng)靜樹止,幾顆星星從夜幕中探出頭來。先走出來的是二鍋。二鍋出了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打了個響指,轉(zhuǎn)過身來一拱手,何爺,得罪了。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另兩個也說,何爺,告辭了。嘀嘀咕咕走了。

大門敞著,半天沒動靜,館內(nèi)黑糊糊的。到了夜半,我爺爺才顫悠悠地從賭桌旁站了起來,雙腿像抽了骨頭,軟綿綿的。出了煙館,我爺爺在大門外駐足了足足一刻鐘,四周看了看,像是辨別一下方向,才蹣跚著回了家。

完了!完了!我爺爺跪在我太爺?shù)呐莆磺啊?/p>

我奶奶哭得捶胸頓足。這場豪賭,以我爺爺將百來畝地輸個精光而告終。

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了,生活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我爺爺在床上昏睡了三天,醒來后,走進(jìn)我太爺?shù)哪情g房,搬個凳子,站了上去,取下房門上的木匾,翻來覆去地看,沒什么特別之處,氣得把木匾全拆了,拆成了一堆木料,和一張皺皺巴巴的山水畫。什么鎮(zhèn)家之寶?屁!隨手扔出了院子。我奶奶又悄悄撿了回來。

就這樣,何家敗落了,從此被擠出了英華的豪門望族之列,庭院冷落,門可羅雀。

五、母親

何家最風(fēng)光的時候,我母親沒趕上,何家最落魄的時候,也沒趕上。她進(jìn)何家,是在何家敗落了三年之后。

敗落的那一年,我父親十六歲,一小伙子了。我奶奶暗自發(fā)愁,何家成了普通人家,地沒了,傭工解散了,我爺爺也改過自新了。我爺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靠我奶奶撐起這個家。我奶奶親自動手,做起了針線活,繡花鞋,裁衣服,偶爾讓娘家兄弟從揚(yáng)州捎些絲緞綢布什么的。英華縣城擴(kuò)大了,擴(kuò)到了西郊,何家大院臨街而居。我奶奶就在自家門口擺了個鋪?zhàn)?,日子倒也過得去。

我奶奶攢下的私房錢收得很緊,留著給我父親張羅媳婦。

我父親羞答答的,性格內(nèi)向,既不像我爺爺,也不像我奶奶,在家里幾乎沒什么聲音。他生活在我爺爺和我奶奶強(qiáng)強(qiáng)聯(lián)合的夾縫中,從小就學(xué)會沉默。

或許是面相俊俏的緣故,我父親自小就迷上了戲,就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流行歌曲一樣。我父親迷上了淮劇,得了閑空就去茶樓聽?wèi)颍约阂渤?,背地里哼哼?/p>

那時我母親十七歲了。十七歲的我母親長什么樣子,我母親沒有講。依我看,一定很漂亮。我母親現(xiàn)在看上去都不錯,個高,貌好,比同齡的老太太們好看多了。我母親輕輕地給了我一耳刮子,說,少拍馬屁!

我母親的家在鄉(xiāng)下。我母親是我奶奶相中的,跟我太爺一樣,我奶奶相中了我母親勤快能干。我外婆看好何家的,除了我父親的厚道本分外,還因?yàn)楹渭以谴髴簦菟赖鸟橊劚锐R大。我外婆這樣說。

我母親進(jìn)門不久,英華解放了。第二年,我出生了。我父親進(jìn)了縣淮劇團(tuán)?;磩F(tuán)剛組建,我父親唱了兩段,就被招了進(jìn)去。我母親進(jìn)了縣服裝廠。

解放了,土地收歸公有。接著劃分成分,何家被劃為中農(nóng)。我爺爺慶幸地說,這叫因禍得福。百余畝地要是沒出手,肯定劃為地主。

二鍋就倒霉了,土地充了公不說,還被定了地主,每次游街都少不了他。窮人剛翻身,苦大仇深,逮住地富反壞右,生吞活剝了才解恨。二鍋遭殃了,灌鹵水,跪搓衣板,脫了衣服荊條抽,抽得二鍋遍體鱗傷。

活該!我爺爺幸災(zāi)樂禍。

我爺爺幸災(zāi)樂禍沒多久,災(zāi)難降臨了。二鍋咬出了我爺爺。政府一調(diào)查,情況屬實(shí),何家中農(nóng)改成了地主。二鍋的帽子沒摘,還是地主,和我爺爺一起拉出去批斗。我奶奶成了地主婆子,偶爾要陪斗。我父親被淮劇團(tuán)除了名,我母親剛做了一年的制衣工人,就丟了工作。

我爺爺是個沒落地主,沒干過欺鄉(xiāng)霸鄰的事,挨批斗時,并沒像二鍋那樣被貧下中農(nóng)為難過。貧下中農(nóng)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斗二鍋,不斗我爺爺。

二鍋心理又不平衡了,繼續(xù)揭發(fā)我爺爺。那時興揭發(fā),揭發(fā)有理,揭發(fā)就是革命,揭發(fā)能將功補(bǔ)過。二鍋說,何家藏有寶貝,沒交給政府。二鍋是瞎扯的,他是想讓我爺爺多受點(diǎn)罪。政府卻信以為真了,要我爺爺交出寶貝來。我爺爺想了半天,想起了被他扔了的鎮(zhèn)家之寶。政府當(dāng)即找我奶奶讓她交出那塊匾,我奶奶說早被老頭扔了。政府如何肯信,三天兩頭派人來索要,一定要我奶奶交出來。你是地主婆子,是人民專政的對象,你不交出寶貝,就是拒絕改造,與人民為敵,限三天內(nèi)交出鎮(zhèn)家之寶,否則抄家!

如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我奶奶的脖子上。

晚上,我奶奶把我父親叫進(jìn)了里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關(guān)上門窗,說,我出去躲些日子,過了風(fēng)頭再回來,你一定要照顧好這個家。

我奶奶是當(dāng)天夜里離開的,我奶奶帶走了那塊木匾。誰都不會想到,我奶奶出了這個家,就再沒回來。

政府再來索寶時,我父親按照我奶奶交代的說法,說我奶奶失蹤了。我父親也確實(shí)不知道我奶奶去了哪里。政府的人開始不信,熬了幾個月也沒見我奶奶的影子,問又問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只得作罷。

我爺爺被批斗些日子后,回家了,問我父親我奶奶去了哪里,我父親說不上來,我爺爺就不再問了?;蛟S他們本來就沒什么感情,針尖對麥芒地過了這么多年,都累了,現(xiàn)在走了一個,落個清靜。

你奶奶可憐呀,為何家操碌了二十年,一大活人失蹤了,竟無人去找。我母親說她曾去了兩趟羊寨外公家,都沒找到。

我奶奶走了,家里生活又緊張了,一家人因成分問題,沒有工作,生活這副擔(dān)子落到了我母親的肩上。

比起我奶奶,我母親又勝了一籌。我母親在服裝廠干了一年,學(xué)會了裁縫。我母親托人買了臺縫紉機(jī),在家里做起了裁縫。

我母親能說會道,心靈手巧,衣服做得好看、時尚,街坊鄰居都找她做衣服,生意相當(dāng)不錯??雌饋碜霾每p似乎不賺什么錢,不如在國營企業(yè)拿工資自豪,有保障。其實(shí)不然,我母親每天得得得地踩著縫紉機(jī),賺的錢不但能養(yǎng)家糊口,還存下了一筆錢。后來,我母親不滿足小作坊了,想開個裁縫店,這當(dāng)然是行不通的。剛剛實(shí)行了互助組合作化人民公社,焉能讓個體戶這條資本主義的尾巴翹起來?

我母親不甘心,絞盡腦汁想法子。

我母親做裁縫,在英華有些名聲,一些機(jī)關(guān)干部的家屬也找上門來縫縫補(bǔ)補(bǔ)?;焓炝?,我母親無償給他們做,借機(jī)套點(diǎn)近乎,結(jié)識了幾個縣里的人物。有了這些關(guān)系,變通一下,裁縫店掛靠在供銷社的名下,以公私合營的方式,做個體經(jīng)營。這種做法在當(dāng)時是絕無僅有的。裁縫店開了起來。

裁縫店掛靠集體,還有個好處,信譽(yù)好,招攬生意容易。英華沒有服裝廠,人們穿衣服都是自己做,有了裁縫店,條件好的人家自己就不做了,直接來裁縫店。我母親拿起卷尺,給來人上下身量一量,再量一下三圍,幾天后衣服做好了。裁縫店里天天掛滿了成衣布料。

母親一人忙不過來了,招了幾個學(xué)徒,學(xué)徒本來是要交學(xué)費(fèi)的,我母親免了。增加了幾臺縫紉機(jī),生意紅火起來,何家的日子又有滋有味了。

我父親只對淮劇如癡如醉,一天到晚咿咿呀呀地,對我母親的生意不感興趣。有一天,我母親說,咱們條件好了,我想做點(diǎn)善事。我父親聽得云里霧里,不知所云。

我母親想好了,辦個劇團(tuán),讓我父親做團(tuán)長。這回我父親樂了,顛顛活活地幫著張羅。我母親出錢,我父親買鑼鼓樂器。我母親動手做各式演出服裝,我父親招募演職員,把戲迷票友們組織起來,自編自導(dǎo)自演,把劇團(tuán)開到英華的城里城外?;磩F(tuán)對外稱是國營的,隸屬于供銷社,其實(shí)是私營的。但劇團(tuán)不售門票,不賺錢,經(jīng)費(fèi)由我母親掏。劇團(tuán)演出后,反響強(qiáng)烈,很受歡迎。那時沒有自由競爭,否則縣淮劇團(tuán)準(zhǔn)被擠垮了。我母親因此多次受到縣政府的鼓勵和表彰,我父親也跟著沾光,出了點(diǎn)名。

六、芬芳

淮劇團(tuán)演遍了英華的大小鄉(xiāng)鎮(zhèn)。劇團(tuán)每到一處,都受到歡迎,鄰近大隊(duì)的群眾跑了幾里地來看戲。鄉(xiāng)下演出的條件簡陋,不比縣里的劇場,每個大隊(duì)都有社場,在社場上拉一塊大幕布隔開,后面是后臺,供演員換服裝,前面是舞臺,舞臺壘得稍高點(diǎn),舞臺三面挖一排深坑,與觀眾隔開。最前面的是小孩,坐在地下,后面是婦女老人,坐在凳子上,再后面,小伙子們站著看。

這天,劇團(tuán)到青柘街演出,演出劇目是《楊六郎》,我父親扮演主角楊六郎。有一段劇情是,楊六郎即將出征,臨別前與佘老太君有一段對唱。唱腔沉穩(wěn)低回,凄婉深情,用的是淮劇中最動聽的悲調(diào)。我父親唱得投入,很動情,額頭上青筋暴突,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唱得演佘老太君的演員都熱淚滾滾,臺下不少觀眾也哭了。唱完了,是對白,觀眾們才從傷心中走出來。

臺下仍有人在哭,止也止不住。那聲音像是要吶喊,又被人掐了脖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尖銳著。我父親正在和佘老太君對白,不能停下來,用眼睛往臺下瞄了一眼,是一位老婦人,坐在觀眾中間,掩著面。

我父親退場后,將老婦人請到了后臺,聊了起來。作為團(tuán)長,我父親希望每一場演出都能感動觀眾,觀眾的眼淚和叫好,是對演出的肯定。

大娘,看過我們演出嗎?

第一次看,演得真好。老婦人說。

不少人聽那段悲調(diào)都想哭,您也是吧?

老婦人搖搖頭,不是。

那您為什么哭呢?我父親奇怪了。

老婦人說,是看到了你。

我父親明白了,您是說我演得好?

老婦人說,不是的。是你長得像一個人。

像一個人?我父親詫異了,像誰?

老婦人沉默著,似乎不想說,又像在回憶什么。

長得像一個人,就至于哭了?我父親越發(fā)迷糊了。

那婦人忽然說,團(tuán)長,你在英華,認(rèn)識一個人嗎?那女人嘴唇囁嚅了幾下,竟說出了我爺爺?shù)拿帧?/p>

那是家父。我父親吃驚了,您是?

您是他兒子?老婦人足足吃了一驚,半晌才說,我叫夏芬芳,我父親當(dāng)年在你家做管家。

姓夏,做過管家,我父親馬上對號入座了。在我太爺?shù)脑岫Y上,我父親見過夏志偉,但芬芳這個名字,我父親第一次聽說。不管怎么說,兩家是舊交,我父親對芬芳很親切,無論如何請芬芳有空去英華,到家里坐坐。這回我父親不迂了,用心記住了夏芬芳這個名字,卻忘了問她家的具體位置。

回家后,我父親對我爺爺說了,我爺爺像被拍了一磚頭,蒙了。慢慢地,我爺爺眼睛濕潤了,如從沉沉的夢中醒來,喃喃自語,芬芳,芬芳,她終于出現(xiàn)了。我,我找她好久了。我爺爺這副落魄的樣子,差點(diǎn)把父親嚇壞。

我爺爺一拍大腿,明兒個我去青柘,去找她。

第二天一早,我爺爺去了青柘??h城沒有直達(dá)青柘的車,我爺爺騎單車去了,二十來里地,騎得我爺爺氣喘吁吁,中途還停下歇了三次。到了青柘,已是午飯后了,我爺爺顧不上吃飯,買了個燒餅邊吃邊打聽。打聽芬芳太難了,像打聽一件古董。我爺爺問遍了,就差問狗問貓了,沒人知道夏芬芳。事實(shí)上這個名字早就不存在了,被姚夏氏取代了,青柘人叫夏芬芳姚二娘。我爺爺心情急躁,忽略了這一點(diǎn),挨家挨戶問過去。青柘街不大,從頭到尾不過里把路,我爺爺一路打聽,反復(fù)描述芬芳年輕時的樣子,老家是新康邑的,大約五十來歲,把太陽問落山了,也沒問出來。

里把路問到頭,我爺爺又返回走,期望能拾遺補(bǔ)缺,有所發(fā)現(xiàn)。走到一家豬圈旁,聽到豬在哼哼,卻四下無人,正要扭頭離去,一個老婦人從豬圈里冒出了頭,把我爺爺嚇了一跳。老婦人在豬圈里鏟豬糞,我爺爺剛才經(jīng)過時沒瞧著,這次要不是老婦人伸出頭來,差點(diǎn)又錯過了。

老婦人也嚇了一跳,撣撣頭上身上的灰,指著我爺爺,剛要開口,忽然說不出話來。

快六十的人,都老了,芬芳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我爺爺。她認(rèn)出了我爺爺?shù)难劬?。后來芬芳說,三十多年來,我一直記著你的眼睛,多少回夢到了這雙眼睛。一句話,說得兩人心里都酸酸的。

芬芳完全變了個人,當(dāng)年苗條漂亮、青枝綠葉的姑娘,現(xiàn)在變成了滿頭銀發(fā)、體態(tài)圓潤的老婦。

這么多年,你怎么熬過來的?坐在豬圈上,兩人打開了話閘,四目相對,淚水奔涌而出。

還得從我太爺說起。

我太爺硬生生地拆了這對鴛鴦,受打擊最重的是芬芳。芬芳盼著我爺爺能將花轎抬到新康邑,眼都望酸了,還是成了泡影。我太爺一直很愧疚,夏管家離開時,送了一個沉實(shí)的灰布袋,夏管家謝絕了。

芬芳和父母犟著勁兒,怎么也不肯打掉孩子。三口人哭得嗚嗚滔滔,陷入了絕境。夏管家勸閨女,你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你讓我們這老臉往哪兒擱?。空谴合闹?,衣著單薄,芬芳的肚子顯山露水了。芬芳等不來我爺爺?shù)囊稽c(diǎn)消息,最后才打掉了孩子。

我爺爺在和小仙桃鬼混的時候,芬芳嫁到了青柘,許給了姚二。姚二是個厚道人,娶了如花似玉的芬芳,疼愛有加。芬芳破了身子,只能降低門檻了。芬芳哭天抹淚地進(jìn)了姚家,為姚家生了一兒一女。

我太爺此后幾次去新康邑看望夏志偉,得知芬芳嫁到了青柘,又悄悄去了幾趟,送些錢物。這事除了芬芳,無人知曉,我太爺也從不向我爺爺透露芬芳的事。

芬芳四十一歲那年,姚二生了肺病,撇下芬芳和兒女,撒手歸西。芬芳認(rèn)命了,將一雙兒女撫育成人,相繼成家,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份埋藏心底的情思才會活泛起來。

時光不能倒流,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兩人從往事和感慨中清醒了過來。芬芳說何爺,你兒子長得真像你,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芬芳說何爺,孩子他娘好吧?

我爺爺一笑,和你一樣,我也是孤家寡人。

兩人一下沉默了。

從青柘回來,我爺爺像吃了興奮劑,做事都帶著精神。當(dāng)時正在公演一部電影,叫《枯木逢春》。我母親和我父親打趣,說老頭子枯木逢春了。

我母親說中了。我爺爺埋藏了幾十年的初戀,像一壇陳年佳釀,去了一趟青柘后,香氣溢出來了。我爺爺幾個晚上沒合眼,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后來實(shí)在憋不住,找了我母親,話在舌頭上滾了老半天。我母親說,您老有話照直說,一家人好商量嘛。我爺爺才含糊不清地說,想把芬芳接過來。我母親是個開明的人,說我沒意見,您再和您兒子商量商量。我爺爺?shù)男穆淞说?,說你沒意見就行,找他頂屁用!

這邊沒問題了,那邊卻出了問題。那邊的兒女不同意,說這么大歲數(shù)再改嫁,我們做兒女的怎么見人?芬芳不敢提了。

眼看沒戲了,我爺爺又找我母親。我母親去了一趟青柘,就把事情談妥了。

我爺爺和芬芳終于修成了正果,芬芳成了我第二任奶奶。

我爺爺和芬芳奶奶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后來我爺爺犯了哮喘病猝逝。我爺爺死后,芬芳奶奶受了打擊,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想回青柘去。我母親說,你是何家明媒正娶的,再回青柘,別人要說閑話了。芬芳奶奶便沒有搬回去。又過了兩年,芬芳奶奶隨我爺爺去了,我父母把她葬在了我爺爺?shù)膲炁浴?/p>

七、麗絢

交代了我爺爺和芬芳奶奶,回過頭來再說說我奶奶,我那失蹤了十年的麗絢奶奶。

我奶奶去了哪里,我爺爺至死也沒弄明白。隨著時間的流逝,家庭的重新組合,我父母也不便追究了,直至我芬芳奶奶殞故后,麗絢奶奶像一只失散了的鴿子,又傳來了咕咕的聲音。

當(dāng)初我奶奶離家時,心里大體是有譜的。她沒對我父親說,自有她的考慮。一是怕我父親被政府詐了出來——我父親有點(diǎn)迂腐;二是我奶奶不能確定人家會不會收留她——她的身份不是少奶奶,是地主婆了。還有一點(diǎn),我奶奶想避了風(fēng)頭就回來。我奶奶沒有選擇去娘家,一來是容易順藤摸瓜被政府找到;二來不想讓娘家受牽連。

交代好我父親后,當(dāng)天夜里,我奶奶上路了。夜色如鐵,漆黑漆黑的,只見風(fēng)吹草動,影影綽綽。池塘里,泉水叮咚,蛙鳴蟲叫。遠(yuǎn)處,傳來一聲聲犬吠。我奶奶膽兒大,也是給逼出來的,背著黑布裹起來的木匾,用嬌小的金蓮丈量著看不見盡頭的大路,一直往前量。天亮?xí)r,已量了五六十里,到了鄰縣。

我奶奶要投奔一個人——當(dāng)年的傭工陳非。陳非在何家一干二十多年,直至何家敗落,才依依惜別。陳非忠厚,那次與賭徒拼命時,腿部落了殘疾。我奶奶對陳非的印象不錯,有時在我爺爺那里受了委屈,還和陳非訴訴苦衷。傭工解散時,我奶奶讓傭工都留了住址,以便日后酬謝,不曾想,未及酬謝,先避難而來。

鄉(xiāng)下不比城里,找個人容易,只要說出名和姓,知道大體方位,多費(fèi)點(diǎn)口舌,多走兩步路,一般都能找到。我奶奶一路打聽,就找到了陳非家。

陳非做夢都沒想到少奶奶能來看他,喜出望外。我奶奶不想連累陳非,說了真相。陳非卻不避嫌,淚花在眼里打轉(zhuǎn),說少奶奶,您盡管住下。

別叫少奶奶了,現(xiàn)在我是落難之人??粗章渎涞脑鹤?,我奶奶說,你的家眷呢?

少奶奶見笑了。陳非說,我是赤條條的光棍,腿上又有殘疾,哪來家眷?

陳非父母都不在了,也沒兄弟姐妹,連親戚都沒幾個,這樣一來,我奶奶就顯得特別惹眼。左鄰右舍不時過來探頭探腦的,猜是陳非的什么人。

這樣容易暴露身份,也會給陳非帶來麻煩,弄得不好就成了反革命。我奶奶和陳非商量,不如說,我是你新找的媳婦吧。我奶奶比陳非大兩歲。陳非嚇得頭上冒冷汗。我奶奶說,我讓你說,便不怪你。

光棍陳非忽然娶了個媳婦,村里人嘻嘻哈哈鬧開了,爭著要吃喜糖喝喜酒。我奶奶想了一整夜,想跟著我爺爺受的苦,想陳非的厚道,想如何才能省了麻煩,第二天就對陳非說,擺酒席吧。在稀稀拉拉的鞭炮聲中,兩張簡單的床合成了一張婚床。

我奶奶和陳非結(jié)婚了,日子是苦了點(diǎn),卻幸福恩愛。我奶奶在我爺爺那里沒得到的,陳非都給補(bǔ)上了。

其時,我奶奶的心里是矛盾的。我奶奶身在曹營心在漢,仍牽掛著何家,惦記著兒子兒媳,不時向跑碼頭的人打聽何家的情況。聽說我母親開了裁縫店,她高興得哭了。她對陳非說,這兒媳是我相中的,就像我閨女一樣。后來我爺爺娶了芬芳奶奶,她心里舒坦了很多。再后來,我爺爺去世了,我奶奶想回去奔喪,又礙于芬芳奶奶,自己沒了合適身份,再想自己這輩子還是恨我爺爺?shù)?,就作罷了。

芬芳奶奶去世后,我奶奶才托人叫我父親去一趟,我父母才知道我奶奶還活著,而且嫁了人。母子相見,先是痛哭了一場。我奶奶小心翼翼地說,還認(rèn)我這個娘么?我父親抬頭看我奶奶白發(fā)如霜,愴然淚下,說不管何時,你都是兒的娘,兒這就接你回家。唉——我奶奶嘆了口氣,我好想回家啊,多少回夢里回了家。我奶奶抹著眼睛。娘老了,回不去了,當(dāng)年幸虧你陳叔收留,現(xiàn)在不能丟下你陳叔不管呀。我奶奶嗚嗚咽咽,如嚴(yán)冬的寒風(fēng)。

哭一段,說一段。之后,我奶奶取出那塊木匾,顫巍巍地交給我父親說把它還給你,也算是向何家列祖列宗贖罪了。

那究竟是啥玩意?我問我父親,害得我奶奶為了它離鄉(xiāng)背井?我父親沒吱聲,進(jìn)房間拿出了那塊匾。我細(xì)細(xì)打量,就是一塊普通的匾。木框有些年代了,仍然锃亮,估摸是紅木做的。那山水畫也普通,崇山峻嶺中霧嵐彌散,小橋伴流水,枯樹落昏鴉。畫上覆蓋著一層塑料薄膜,落滿了歲月的塵埃。

這是鎮(zhèn)家之寶?嗨,我奶奶真傻。

你小子才傻呢。我母親又給了我一個耳刮子。你奶奶當(dāng)然不懂這塊匾,可它是你太爺傳下來的,想必是個寶。你太爺看得多遠(yuǎn)啊,他料到何家大業(yè)會敗在你爺爺手里,就在交權(quán)之前,將家里幾十年的積蓄換成了這塊匾,期望何家后人在落難之時,能把這塊匾換成銀兩,以渡難關(guān)。你爺爺那個公子哥,他領(lǐng)悟不了呀。

這匾真值錢?我問。

上次你母親找了博物館的一個朋友做了鑒定,說這幅畫出自宋代名家之手,失傳多年了,價值不菲,少說也要幾十萬呢。驚得我眼珠差點(diǎn)飛了出來。

不久,我奶奶也駕鶴仙逝,安葬在雜草叢生的墳場里。我奶奶流離失所了十多年,到老了尸骨還流落他鄉(xiāng)。

奔喪回來,我母親兩夜沒合眼,想我的麗絢奶奶。那天夜里,我母親睡不著,從床上坐起來,對我父親說,不把母親接回家,我這心里不是個滋味。

我父親也坐了起來,悶聲悶氣地說,你說咋辦?

我母親說,將她的墳遷回來,葬在何家墳塋地里。

我父親說,恐怕陳叔不答應(yīng)。

果然,陳非斷然拒絕了。我們是十來年的夫妻,等我死了,也要葬在一起。

我母親去找陳非,各擺各的理,誰也說服不了誰,陳非死活不同意。我母親又找了縣里的干部,拐了幾個彎,找人去調(diào)解,最后陳非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

遷墳?zāi)翘欤玛惣以偕谝?,何家去了幾十口人。遷墳時,陳非果然變卦了,叫來了幾十口人,不讓遷。陳非哭得像個淚人,喊著我奶奶的名字,罵我父母是不孝子孫,忤逆子!

陳非嚎了一陣,才漸漸平靜下來。我母親拉起睡倒在墳前的陳叔,抹著淚說,陳叔您聽我說,我母親是何家的少奶奶,落難時多虧您老收留,她流浪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過世了,難道還能讓她繼續(xù)流浪嗎?俗話說,落葉歸根,我母親她想回家啊!在我們兒女的心中,她這個母親的位置無人能替代。如果您老還念及何家的恩,念及夫妻的情,您就點(diǎn)個頭,成全我母親,成全何家吧。

陳非聽得心酸,放聲慟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我奶奶的名字。

最后,陳非擦了一把鼻涕,說,好吧,讓麗絢回家吧。不過,我有一個請求。

我父親趕緊扶起陳非,說,您老盡管說。

我在何家做了半輩子的傭工,也算半個何家人了,我求求你們,在我死后,將我葬在何家的墳地里,永遠(yuǎn)給何家當(dāng)傭工。陳非一抖擻,跪了下去。

陳叔——!我父母雙雙跪在陳非的面前。

我奶奶的墳終于遷了回來,也葬在我爺爺?shù)膲炁浴?/p>

我母親笑著說,老頭子活著風(fēng)流,死了也風(fēng)流啊。我父親低頭抽煙,一聲沒吭,大概是想我爺爺奶奶了。

尾聲

到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了,英華縣城向西擴(kuò)展,大量土地被征用,蓋起了現(xiàn)代化的廠房。何家墳地被政府征用了,我太爺、我爺爺、我奶奶、芬芳奶奶,還有陳非的墳塋,被一一平去,上面蓋了一座服裝廠。想必您猜到了,服裝廠是何家的,老板是我母親。

千禧之年,我母親交出了服裝廠的大印,接印的不是我,是我媳婦,我媳婦是我母親相中的。

責(zé)任編輯 紀(jì)科佳

插 圖 王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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