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方
太歲,又稱“視肉”、“土肉”。唐虞世南《北堂書抄》謂之“大如小兒,臂長五寸,中有腹,無口目”。晉郭璞注《山海經》時,謂之“食之無盡,尋復更生如故”。
時尚變化往往出人意料,今年突然流行在小區(qū)草坪上種菜。
眼看早已退化得如同斑禿頭頂的草坪長出一畦畦綠油油的小菜,倒也別致。只是當年小區(qū)開發(fā)商苦心編織的“歐陸風情”、“都市花園”之類神話,便隨著那小菜的生長,徹底被埋入地下,再無半點蹤跡了。
亓副教授向來對流行時髦不大感興趣,他常對學生講的一句話就是:“流行皆是病,時尚不久長?!?/p>
這倒不是因為亓副教授信息閉塞,或者泥古守舊,而是他覺得眼下世道中,所謂“流行”、“時尚”,無非是人的尊嚴一點點剝落,猶如古老建筑的墻皮被風雨侵蝕,漸漸裸露自己。不同的是,古老建筑脫去外墻皮,裸露出堅石砌就的內里結構,滄桑而優(yōu)美,可現今由一波波時尚剝落的人性,裸露出的卻只有低能、丑陋,甚至是邪惡。
當這些東西借著商家的陰謀、媒體的鼓噪,堂而皇之地沖擊人們的瞳孔和耳鼓時,亓副教授總感到一種莫名的屈辱。
為此,亓副教授夜深人靜之時,時常反省自己,是不是無意間,或者潛意識中,自己真的落后于時代,變成“半個化石人”了?
找來找去,亓副教授終于找到問題的根源,那不是別的,就是自己與生俱來、融化在血液里、沉淀在骨頭中的羞恥感。
亓副教授有時很為自己的這種羞恥感苦惱,他會突然在種種重壓下,喟嘆為什么五千年的民族香火,會煉就這種“無羞非人”(《孟子·公孫丑上》:“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的元意識,致使當下正直之人——亓副教授相信自己位列其中,時不時會遭受意外禍殃。眼下,就有三件事叫他為難:
一呢,多年的副教授,似乎該升正教授了。為什么是“似乎”?其實,以亓副教授的智商和學識,他明白,按正理,并不是所有的副教授一生中都必須升上正教授??墒?,如今的世道卻偏偏要一律變副為正,自己許多未見高明的同學同事都紛紛脫蛹化蝶,滿天振翅,自己卻還披著“副”字袈裟,苦修苦煉。毛病在于,自己要有學術專著,卻礙于內心的羞恥,不肯像那些未見高明的同學同事一樣,在網上東挪西抄,剽掠成書。要想獨創(chuàng),又非己之所能。于是,蹇偃至今。
二呢,說來是件小事,可也纏人。他帶了一男一女兩位碩士生,男生也就罷了,女生論文光提綱就改了五次,拖了半年之久,無法成形。那女生于是常來家中,幫自己妻子做家務,做飯刷碗、洗衣熨燙,無所不為。按現今說法,這也算一種交易,自己該通過她的提綱。但是,為受這種根本別有用心的小恩惠,就放棄起碼的學術底線,他還是覺得這是一種羞恥,于是,延宕至今。
三呢,是件家事,不過也不全是家事。那就是妻子正鬧著要和自己辦離婚。
說是離婚,其實不是真離婚,只是為了多報銷一點熱費,將來再領一份無房戶貨幣補貼之類。明顯是變著法兒誆國家錢,說小了叫坑騙,說大了叫欺詐。這本來是作奸犯科、丟失臉面的事,然而竟演為一時風尚,連自己的妻子也卷入其中。亓副教授對此更感屈辱。自己一向以夫婦相濡以沫、白頭偕老為人生最高圭臬,“離婚”二字不啻是“羞恥”的別稱,他怎么能跨得過心頭隱隱作痛的羞恥感這一關呢?于是,糾結至今。
一想到這三件事,亓副教授就難免長吁短嘆,其實這三件事都被一把鎖鎖著,只要掙開“羞恥心”這把鎖,一切難處就會煙消云散。然而,他掙不開。
亓副教授名叫亓遇歧,出身邊遠鄉(xiāng)村。由于求學,他結婚晚,今年五十四歲了,兒子蘇蘇剛二十三歲。由于溺愛,加之智商平平,所以,蘇蘇連考兩年也沒考上大學。沒辦法,只好憑自己的關系,讓兒子上了自己大學辦的自費大專班。三年過去,總算拿了個大專證。但是,眼下二十一世紀都過完十年了,哪像他當年畢業(yè)那會兒,大學生是稀罕物,處處搶著要?,F在,真是本科家家有,碩士遍地走,只有博士才能抖一抖。就憑兒子的大專文憑,要想找份好工作,那是難上加難。就這么高不成低不就,只好在家中賦閑。好在孩子性格極好,家庭生活優(yōu)越,他本人沒什么野心,很是乖巧,深得父母喜愛。偶爾看到他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亓副教授心里就會涌上無限感慨。
大抵上,人生就是一個能穿透地殼的自由落體,孩童時是在天堂,少年時是在地面,青年時是在煉獄,而中年就恰好墜入地獄。至于將來到了老年,可能根本就無處安身,只能做一個游魂,四處飄蕩。如果到那時,想起平生尚留得幾分臉面,存得一點尊嚴,或者還能安心作古。否則,就憑自己做過的那些寡廉鮮恥之事,恐怕化成煙灰,也會超過環(huán)保標準的碳排放量,惹世人厭惡。
不過呢,煉獄也好,地獄也罷,人只要活著,就得吃喝拉撒睡,為了兒子,亓副教授百般無奈,只好自掏腰包給他開了間復印社,外帶打字業(yè)務。盡管打字這活兒多半是老兩口起早貪黑忙乎干的,但只要老婆兒子沒啥說的,日子順順當當,也算過得去了。偏偏三件難心事湊一塊兒攪和,這叫亓副教授覺得“中年地獄”的滋味兒,實在苦不堪言。
正在亓副教授為解這三難徒勞地與內心羞恥感搏斗得精疲力竭時,一件意外的事發(fā)生了。
這天清早,他剛剛起床,妻子邱桐娟就開始追問他:
“老公,考慮得怎么樣啦?”
“不行。為了那么幾個小錢,丟臉,犯不上?!?/p>
“哪幾個小錢?一年報銷的熱費,頂你一個月工資,將來貨幣分房,頂我十年工資,你狠狠心,厚厚臉,就到手了,咋就這么作難?看我們學校,女老師十有八九都辦了……”
“不辦就不能報嗎?咱們每年不都是我們單位報嗎?”
“那不是只能報一份嗎!兒子都這么大了,他不著急,咱們能不想著嗎?他買房結婚,也沒個正經單位,上哪兒報熱費去?離婚,我就能給他報?!?/p>
“唉,算那么遠干什么。”
“那貨幣分房,可就迫在眉睫了,眼下就在填表測算呢。這房是你大學分的,不離,咱倆都是有房戶,一分錢也分不到。離了,房歸你,我就是無房戶,能發(fā)十八九萬補貼……錢還怕多呀!這些年你還沒品出來嗎?有錢多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孩子這會兒挺好,不聲不響,保不準哪天朝你要汽車,看你咋辦?!”
“可這假離婚……我總覺得不把握。”
“嗨!咱們都二十多年的夫妻啦,從結婚到現在,也算是同甘共苦,感情深厚哇。我的同事們都羨慕呢,還怕我真的把你扔了呀……要不,錢到手,過個三兩年再復婚,誰敢不讓?法律規(guī)定,婚姻自由?!?/p>
桐娟口齒伶俐,說話一貫到底,充滿自信。但亓副教授憑多年的課堂經驗,聽得出妻子的話,并非是她思考的結果,只是把她同事們的臺詞再背誦一遍罷了。
“嗨呀,為了幾個錢,就連羞臊也不顧了,不行,不行!”
“人人都干的事兒,還有啥羞臊?法不責眾,羞不辱群?!?/p>
桐娟瞪著眼睛等回音兒,見半晌沒答復,眼睛一轉,心生一計:
“算啦、算啦,這事再說。說點別的。你看咱小區(qū)草坪,不少人家都挖起土來種菜,你也到咱家樓下挖一塊,種點東西,行不?”
其實家里不缺這點菜吃,桐娟的本意是想借此打壓打壓丈夫那知識分子的敏感神經,叫太陽曬曬他那礙事的羞恥心,早點答應假離婚。
亓副教授是為人師表的體面人,而私挖公共草坪種自家小菜是不大光彩的事,按他的邏輯,也不能答應。但是,看桐娟今天的樣子,什么都不答應,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行吧,反正地上種菜總比網上偷菜強。再說,裝樣子都裝不像的草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種點菜,大家看著還舒心。
就這樣,亓副教授不情愿地加入了流行時潮一族。
他在自家樓下的草坪靠墻處,選了十多平方米地方,準備種點菠菜、油菜、苦苣、小蔥之類。但是,畢竟還是硬不起臉來裝作理直氣壯。所以,白天小區(qū)里人多時,他不挖不種,總是起大早,趁小區(qū)無人時鏟草翻地、打埂起壟。這些活計,他從小在家干慣了,雖說有二十多年未干了,但總還算輕車熟路,無須作難。
這個時節(jié),正是仲春,土地已經融透,變得柔軟疏松,挖起來并不算很費力。
挖到兩米見方時,亓副教授覺得手中的小軍鍬突然在土里碰上了什么硬東西,挖不下去了。不向下挖吧,松土層太淺什么也長不好,只好把土向四外鏟一鏟,發(fā)現下面是一塊不大不小扁平的花崗石。
準是建筑樓房時打地基剩下的,搬開它吧。他用小軍鍬挖挖石塊四周,然后將鍬鋒插到石塊下面,用力一撬。
“吁——”
亓副教授似乎聽到一聲奇怪的嘆息,發(fā)自地下。他心一震,趕忙停手細聽。
土壤、石塊安然不動,半點聲音也沒有。
亓副教授放大膽子繼續(xù)撬石頭,一切正常,石塊被順利挪走了。
亓副教授想把石塊留下的凹坑填平,以便播種,可就在他向凹坑撒了第一鍬土時,怪事出現了。
凹坑里的松土,突然動起來,開始好像地下有什么東西鉆來鉆去,后來就像地下有野豬撒歡,抖得土末兒四散。
亓副教授驚得停住了手,難道下面有什么活物嗎?
究竟是什么東西,能長久埋在土地下一米深,常年不見天日,又頂著碩大沉重的石塊,卻還活著呢?
當亓副教授蹲下身,彎著腰,想仔細看看時,一切又紋絲不動了。
再揚鍬土,坑里又抖個不停。
三番兩次,勾起了亓副教授強烈的好奇心,他決心弄清地下到底是什么。
凹坑被鏟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東西漸漸露了出來。
那東西高有二尺,粗有半尺,上下渾隆,沾著褐黑的土末兒,像一截在土中埋了多年已經半朽的木樁,看去并沒有生命的跡象。
亓副教授想起剛才的聲響,試探著用手指去碰碰那東西。
那東西軟軟的,彈彈的,還隨著手指的摁動,輕輕搖晃了幾下,但聲音是絲毫沒有。亓副教授作難了,這東西到底是什么,拿它怎么辦呢?
亓副教授想了一會兒,終于決定了。
也好,就把它搬回家去,養(yǎng)起來,好好看看,也算開開眼,長長見識。
亓副教授用上衣包裹著周歲孩童般大小的出土怪物,抱在懷里,往自家走去。那東西給他的感覺也和孩童差不多,胖墩墩,沉甸甸,抱了一會兒,竟暖乎乎的,好像有活人的體溫一樣。
亓副教授家住在三樓,二室一廳,廚房澡間都挺寬大。
進入房門,屋內靜靜的。
妻子桐娟肯定是和蘇蘇一起去復印社了,看看有什么打字的活兒,順便帶到學校,抽空就打出來。亓遇歧在大學工作,不必坐班,而妻子在中學教學,又要關照蘇蘇,是天天早出晚歸的。他早已習慣一人在家。
這正好,這么個說不明道不清的怪東西,也許桐娟會大驚小怪,不許弄進屋里來呢。
亓副教授把懷里的東西一直抱進澡間,放在浴盆里,他要先洗去那東西外面的泥土雜物,看看它的真面目。
冷水從龍頭中噴出來,直接淋到那東西上面。厚厚的深暗的泥土慢慢隨水褪去了,那東西漸漸露出白皙的外表和整體的形狀。
它的外皮與人類嬰孩的皮膚非常相似,白玉般細膩緊致,且柔嫩爽滑,看著有點半透明的感覺。而形狀呢,洗去泥土雜物后,可就再也不像半截腐朽的樹干,變得好像故宮中漢白玉雕琢的欄桿立柱,十分華美。
不過,它卻沒有滿足亓副教授想看看它“真面目”的愿望,因為,它有根部,腹部,頂部,卻沒有臉部。因而,也就無“面目”可言。對此,亓副教授略微有點遺憾。
“嗨、嗨,難不成,你竟是個無臉的東西嗎?!”
“吁——”
恍惚間,亓副教授似乎又聽見了輕輕的嘆息。
管它呢,先養(yǎng)起來再說吧。亓副教授找來家中最大最深的塑料盆,放了大半盆清水,把洗凈的怪物,橫平著放了進去。
他在水龍頭下洗好手,回過身來,想離開浴室,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自己挖回來的東西。不想這一瞥,叫他大吃一驚——剛才明明橫平著放進水盆里的怪物,此時竟直直地立在水中央,半尺左右渾圓的白白的頂部,露出水面,就像一個剃去頭發(fā)的嬰孩的頭。
就在目光停留在那頂部的一瞬間,亓副教授很清楚地看見,那露出水面的、平滑無痕的側面外皮上,突然掠過幾道皺紋,恰似嬰孩臉上不經意間綻開的笑容。
哇——這家伙沒有面目,竟然會笑!
一時間,亓副教授想起了一件往事:大約十四五歲時,有次讀德國大詩人海涅的詩集,在一首幻想鬼魂宮廷景象的詩中,讀到“宮女們生前全被斬首,沒了腦袋,此時,便都用屁股露出笑容”時。他大惑不解。此后多年,一直在心里捉摸,宮女們用屁股是怎么露出笑容的?其實,一直到現在,他也沒弄明白,只不過此問題太那個,一直羞于動問罷了。
這回,他仿佛明白了大半,不禁破顏一笑。
不知不覺間,他覺得自己與它親近了許多。
中午,妻子照例沒回來,自己所帶的女研究生薛麗俐倒來了。
“亓導,吃過飯了么?”
“吃過了。你有什么事嗎?”
“啊,沒有,沒有。只是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要幫忙的?!?/p>
“麗俐,我這里沒什么要做的。你還是回去安心想想論文的事,時間已很緊迫了?!?/p>
“是,是?!?/p>
薛麗俐答應著,卻不肯走,一直用眼睛四外搜尋。
“哎,亓導,還跟我客氣!看,衣架上這件襯衣,不是該洗了么?”
薛麗俐說著,抄起那件亓副教授早上換下的襯衣,往澡間走去。亓遇歧并不大愿意讓一個年輕女孩接觸自己貼身的衣服,但看麗俐那理所當然的樣子,也只好隨她去。
“呦——天啊,這,這是什么?”
澡間傳出麗俐驚恐的尖叫聲。
亓遇歧聽得出,這聲音有一半是真的,還有一半是女孩子故作嬌態(tài)。但既然人家喊都喊了,自家屋里出事,不能不過去看看。
“怎么啦,把你嚇成這樣?”
“這,盆里這東西,怪模怪樣的,到底是什么呀?”
“哦,你說它呀?我也不知它到底是什么?!?/p>
“那,它是從哪兒來的?”
“早上,在前面草坪里挖出來的?!?/p>
“是草坪,地下,那、那、那……”
麗俐飛快地眨眨眼,晃晃頭,突然大叫一聲:
“那是太歲呦——”
“你怎么知道?”
“網上正盛傳呢,一會兒這兒挖出太歲,一會兒那兒太歲出土,還有人在網上征求合伙人,出資入股,開什么太歲食品有限公司哩……”
亓副教授當然經常上網,但只注意大事要聞和與自己專業(yè)相關的東西,對這類聳人聽聞、故意奪人眼球的無聊傳聞從來不屑一顧。沒想到,今天卻在女學生面前露了怯。
“那,這東西是能吃的嘍?”
亓副教授自我解嘲,無心地應付了一句。
“當然,網上說,味道極美,吃了強身健體!亓導,這回你可神啦!”麗俐眉飛色舞地說著,還破天荒地飛過來一個媚眼。
麗俐一個人在澡間洗好襯衣,晾到陽臺上,然后略顯神秘地沖亓副教授笑笑,告辭走了。
不知為什么,亓副教授有些心神不安,無法像往日那樣專心看書,他老惦記著澡間水盆里的東西。
它真的是太歲嗎?那別處發(fā)現的太歲跟這個是不是一樣?自己又如何養(yǎng)好它呢?
心煩意亂之下,他打開電腦搜索起來。果然和麗俐說的差不多,網絡上不但有不少發(fā)現太歲的報道,還有許多照片,那上面的太歲,都和自己這個很相像。只是自己這個更白皙更細膩。更有趣的是,有的帖子,還煞費苦心地挖出了古文獻的記載。李時珍《本草綱目》當然是他最信賴的,網上說其上把太歲列為“本經上品”,謂“久食,輕身不老,延年益壽”。而且,還說純白太歲是“奇珍極品”,最不易得。
亓副教授聽麗俐說時,還將信將疑,看到這兒時,就有點飄飄然了。莫非,自己真得了寶貝么?
何不先試試呢?
人們常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但照亓副教授的觀點,眼見也不準是實,人的五官,五種感覺,嗅、味、觸三種全集中于口腔,因此,什么東西,只有吃到嘴里,才算真正確實無誤了。
這么想著,亓副教授立即找來一把水果刀,在那太歲頂上削割起來。
太歲隨著刀削動作,左搖右晃,刀口處還滲出了幾滴淡粉色的液體。
終于割下了巴掌大小、手指般厚的一片太歲肉。
用水沖凈后,這片肉完全透明了,猶如常吃的水晶粉皮,在手中“突突”地抖著,顫著,十分誘人。
亓副教授再沒什么猶豫了,用刀輕輕把手里的“粉皮”劃成幾條,瞬間都吞進了肚中。
他咂了咂嘴,嘴里什么滋味也沒有,那感覺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
亓副教授多少有點失望,不免看看水中的太歲。
奇怪——
太歲頭上剛剛削割過的地方,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完全平復如初。
“吁——”
仿佛間,又有幾條得意的紋路,掠過它那白白平平的側面表皮。
吃了幾條太歲肉后,亓遇歧感到有點昏昏欲睡,便走入臥室,倒在床上酣睡起來。
睡夢中,他覺得自己渾身僵硬,沉重而又冰冷,想活動一下,卻只有手腳、脖頸能略微動動,就像有厚厚的硬硬的石頭外殼,禁錮著自己的全身。他猛然想起以往給自己起的綽號,難道所謂的“半個化石人”,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種感覺嗎?哦,實在是太痛苦嘍!
正在苦惱時,忽然覺得胸中燃起了一團火,那火開始時只是小小的火苗,后來一點點變大,終于變成熊熊烈火。大火灼烤著他的軀體,漸漸烤透全身內外,他快忍不住了。
他集聚全身氣力,拼命一掙,剎那間,好像裹著他身體的石頭外殼“轟——”地一聲崩裂開來,化成許多碎石塊,“噼噼啪啪”落在腳下。
亓遇歧頓時感覺到從沒有過的輕松,從沒有過的透爽,從沒有過的暢快……
傍晚,亓副教授照例去復印社,快下班了,看看有沒有什么沒干完的活兒,自己也幫把手。
推門進入復印社,見滿屋顧客,亓遇歧不由得叫出了聲:
“嚯——今天的生意不錯呀!”
周圍的顧客全被喊聲驚動,轉頭向發(fā)出聲音的亓副教授望去。
聲音之大,旁若無人的氣勢,把亓副教授自己也嚇了一跳。過去,他行事可一直是低調的,別說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中,就是堂上講課,他都是溫文爾雅、輕聲細語的。按說這樣當眾大呼小叫,平時他一定會感到羞慚,可這會兒心中竟毫無感覺,臉上也毫不發(fā)燒。
“來,讓爸爸我看看成果?!?/p>
亓副教授說著走過去,用胳膊攬住蘇蘇的肩膀,彎腰去看復印機上顯示的數據。說來,平時父子關系就親密,父慈子愛的,猶如親兄弟,可今天表現得太過分,又引來不少異樣的目光。
大概,爸爸的“大無畏”引發(fā)了兒子的表演欲,蘇蘇也學著他的樣兒大聲叫起來:
“哎呦,老爸,你看,登峰造極,無可匹敵——”
這本是重復一句不咸不淡的電視廣告語,要在平時,學說這些流俗的玩藝兒,亓遇歧會不以為然的,可這會兒聽了卻驚喜不禁。
“好、好、好,你太聰明啦,太聰明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聲音簡直就是京劇架子花臉的忘形狂笑,太夸張,太做作,可亓副教授竟一點覺不出有什么異樣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起剛才復印社里的一幕,亓遇歧不禁大為驚詫,平日自己的自尊心和羞恥感,為什么不見了,竟這么放肆無羈?
亓遇歧想到太歲,想到自己的白日夢,好像明白了點東西。
莫不是太歲肉在作怪,那沒臉的怪物,把自己的羞恥感也抹去了。
唉,也好,也好,要那煩人的勞什子有什么用?!
回到家中,亓遇歧進入浴室,偷偷地把裝著太歲的水盆搬進雜物儲藏室,放在最里面、最黑暗也最不易被發(fā)現的角落處。
既然它能使人變得沒臉沒皮,亓遇歧可不愿老婆孩子接觸它,一大一小兩個人若吃了這東西,不知會鬧出什么麻煩來呢。
晚上,妻子桐娟回來,亓遇歧頗有些惴惴不安,等著她發(fā)現自己的異常。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那躲在儲藏室黑暗角落里的怪物施展了什么魔力,桐娟毫無察覺,順順當當地吃了飯,上了床。
而且,例外地沒提離婚的事。
就這樣,三天過去了。
第四天,午飯過后,亓遇歧又割了幾條太歲肉吞了下去。
正春困難耐時,門鈴響了。預感告訴他,這是麗俐。
亓遇歧突然心跳加快,隱約間,好像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
打開房門,果然是麗俐站在門外。奇怪的是,無風無雨,她竟穿著一件擺長過膝的粉紅色風衣。
“進來吧。”
亓遇歧一邊讓她進屋,一邊關上房門。
“今天來,有什么事情?”
亓遇歧毫不掩飾地注視著麗俐,麗俐也毫不回避地注視著他。這種與師生身份完全不相稱的對視,以前可是從未有過。
“我來看看,我的論文提綱怎樣了?!?/p>
“啊,論文提綱……”
亓遇歧這些天根本沒想這事,一下子有點遲疑。
“哦,知道了。亓導,那個提綱不用看了,我又準備了一個?!?/p>
“是嗎,那太好了!”
“你看——”
說著話,麗俐快速解開風衣紐扣,兩手把左右衣襟用力向外一敞。
一個完完全全的青春女性裸體,展現在亓副教授面前。
哇——太完美、太誘人啦!
連半點猶豫也沒有,亓遇歧抱起麗俐就沖進了臥室……
事情很快就做完了。
亓遇歧躺在床上,慢慢恢復了平靜,而身邊的麗俐卻仍輕輕喘息,好像還沒有從猛烈的激情燃燒中醒過來。難怪,她這是第一次品嘗禁果。麗俐是處女,剛才亓遇歧已是完全領教了。
“麗俐,謝謝你!”
“唔,該謝謝你,給了我這么美好的第一次……”
亓遇歧心里一陣快慰,脫口問道:“麗俐,小姑娘,這么全裸著,只披件風衣,穿過校園,走過人群,沒害羞嗎?”
“沒有,完全沒有。”
“那是為什么,平時你是很好害羞的呀?”
“不知怎么回事。那天,你給我看太歲,在浴室洗衣時,我偷偷割了幾片太歲肉吃。這幾天就一直想這樣,忍了三天,沒辦法再忍啦!我挺痛快的,真的,挺痛快的……”
唉,是太歲,都是太歲,都是太歲啊——
此后,一連半個多月,每到下午,麗俐都會準時到來。
二人除了溫存繾綣一番,還沒忘了“正事”,那就是亓遇歧的專著和薛麗俐的論文。
沒費什么周折,二人便達成了共識,亓遇歧的專著由薛麗俐從互聯網上下載內容文字,再由亓遇歧編排組合,而薛麗俐的論文,便由亓遇歧代筆。
這位亓導,雖說學問有限,才華短缺,不過,代碩士生弄篇不大講究創(chuàng)意的學位論文,那還是綽綽有余的。
正當二人床上床下忙得不亦樂乎時,原本叫亓副教授發(fā)愁的三件大事中的最后一件,突然迫在眉睫了。
一天晚上,妻子早早地回來了。
進屋坐定,妻子便急匆匆地開了口:
“遇歧,都是你,拖著,拖著,不行,不行,看這回咋辦?!”
“什么事,這么急?”
“上邊傳來精神,將來貨幣分房的統計,到明天下班結束。從后天起,再離婚,沒判給房的,也不再按無房職工發(fā)購房補貼了。唉……”
“哎、哎,你說什么?”
“說什么?我說,二十來萬啊,就這么沒啦!”
“別、別、別,別忙。不是到明天下班才截止嗎?”
“是啊?!?/p>
“那咱們明天早早去辦!”
一句話出來,妻子桐娟不由得瞪大眼睛,上下打量起亓副教授來。
“怎么,你改變主意了,同意去辦啦?”
“不錯?!?/p>
“嗨,早想通,早好了。不過……”
桐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盯著亓副教授,叮嚀了一句:
“咱可說好啦,是假離婚,不是真離婚,你可別使壞心眼兒!”
“那當然,你只管放心。”
第二天,夫妻果然早早起床,早早吃了飯。臨出屋前,借找鑰匙扣,亓遇歧還到儲藏間偷吃了幾片太歲肉。他害怕到民政部門辦離婚時,在工作人員反復盤問和一再說和下,自己會頂不住。有太歲支撐著,那肯定萬無一失的。
來到婚姻登記處,夫妻二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平時門庭冷落車馬稀的婚姻登記處,今早簡直比大市場還熱鬧。
還沒到辦公時間,許許多多男女已經圍繞在門口,排起了如今罕見的長隊。隊伍在大廳里左繞右拐,一直排出門外,延伸到大街上。
奇怪的是,隊伍中老年人居多。一個老婦坐在輪椅上,旁邊站著一個老頭,看上去二人都近八十了。
人們嘻嘻哈哈、吵吵嚷嚷,互相打著招呼,仿佛正在過什么重大節(jié)日似的。
“王老,你們也來啦……”
輪椅邊的老頭高聲搭言:
“來了,來了,為啥不來呢!”
“這么大歲數啦,何必呀!”
輪椅上的老婦往后擺擺頭,示意人們注意推輪椅的女子:“還不是為她的包燒費……”
“劉姐,你們排在前面,一定來得很早吧?”
“可不,早上三點就到啦!”
“離了有處住嗎?”
“嗨,管它呢!非法同居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隨著詭秘而無奈的笑聲,人群忽然起了一陣騷動。原來,不知何時,門外來了幾對三四十歲的男女,見排隊人多,一時半刻進不了屋,竟打開窗戶,往屋子里面跳。
屋里的人自然不肯讓這些僭越者輕易得逞,就擁在窗邊阻攔。雙方你擁我擠,推來搡去。
突然,“嘩啦”一聲巨響,窗玻璃被擠碎,玻璃碴兒落得滿地。
“怎么回事兒!怎么回事兒!不要命啦——”
幾個穿著黑色保安服的人分開人群,來到窗戶邊……
亓副教授看著,聽著,不由得納起悶兒來。
自己吃了太歲肉,自然沒臉沒皮,無羞無臊,可是,這些人,難道都吃了太歲肉嗎?
然而,天底下,真有那許多太歲肉可吃么?
還是根本無須什么太歲,而是國人在金錢面前早就放棄了廉價的自尊心和幼稚的羞恥感?
那天一直排到下午兩點,總算辦妥了離婚手續(xù)。
與亓遇歧始料相反,辦事人員根本不問情由,更不作說和,“刷刷刷”,填表蓋章發(fā)證,不到十分鐘,一個家庭解體了,一對夫妻變成陌路人。蘇蘇自然歸給桐娟,房子當然劃在亓遇歧名下。不過呢,為了方便母子二人在家居住,在桐娟名下保留了六平方米房權。
桐娟如愿填了單身職工無房戶貨幣分房調查表,在調查截止前最后五分鐘,報了上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區(qū)區(qū)六平方米的房權,竟沒能留得住母子二人。原因是,他們夫妻剛剛領得了離婚證,不知什么風吹到上級領導部門,一紙公文下來,對新近因離婚造成的無房戶要調查甄別,凡離婚仍同居的,視為假離婚,退回貨幣分房表,還要處分哩。
無奈之下,桐娟領著蘇蘇離家,搬到蘇蘇的小復印社去住。
這倒方便了亓遇歧和薛麗俐,二人不但白天在一起,連晚上也連軸轉了。
那水盆里的太歲也不必再躲在儲藏室黑暗角落里,亓遇歧把它重新搬到浴室。每逢二人做事感到有點不自在,心上隱隱約約有些愧疚,便雙雙到浴室,削上幾片太歲肉吃。反正那東西邊吃邊長,永吃不絕,白留著干嗎呢!
三個月匆匆而過,專著、論文都接近尾聲了。
一天,繾綣完了,麗俐突然正色說出一句話,令亓副教授吃驚不小。
“遇歧,咱們結婚吧!”
“這,這……這怎么行?”
“為什么不行?咱們都這樣了,再說你已離婚,我是未婚,兩廂情愿,誰能說不行?”
“麗俐,我們不是真離婚呀!”
“法制社會,有法必依呀!辦了法律手續(xù),還談什么真假!”
“不行,還有蘇蘇呢!”
“……”
麗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跳下床,在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手機,掂了掂,遞給亓遇歧。
亓遇歧一看,小屏幕上竟然是自己和麗俐光身糾纏在一起的視頻。
“你、你、你……什么時候,拍了這個?”
“這你就別管啦!視頻我已存在別處,現在刪也沒用。你答應我的要求,結了婚,我全刪掉。要不,我就發(fā)到網上去!”
就這樣,亓遇歧再次來到結婚登記處,與上次和桐娟一起來那次,恰好相隔一百天。
與桐娟離婚,又與麗俐結婚,正像網上炒的那樣,是“閃離閃婚”。而這正是亓副教授過去最不屑的時潮。
幾天后,中午時分,亓遇歧正和麗俐吃飯,門鈴響了。
“我去開?!?/p>
麗俐自告奮勇,自從辦了結婚證,她就當起了名副其實的主婦。
“哎呀,邱老師,是你呀!”
“我來和你亓導商量點事?!?/p>
“那……什么事,你就先和我商量吧?!?/p>
“和你?為什么?”
“我是他老婆呀!沒聽說嗎,我們登記結婚啦!”
靜默,難堪的靜默,好半晌,門突然“嘭——”地一聲被摔上了。
亓遇歧在飯廳待不住,偷偷溜進浴室,削了幾片太歲肉,狼吞虎咽地吞下肚。
不知不覺,漫長的夏天過完了,蕭瑟的秋風帶來幾許涼意。
亓遇歧的專著已正式出版,作為他申報正教授的主要成果,報給了高級職稱評委會。
薛麗俐的論文順利通過評審、答辯,碩士學位證書拿到了手。
一切都順利極了,當然,亓遇歧心里明白,這其中,太歲是功不可沒,起了大作用的。
當初,叫亓副教授百般為難的三件大事,似乎就這樣解決了。
但是,凡事就怕“但是”,在“但是”的后面,卻又是誰也逃避不了的命運。
一天清晨,麗俐到人才中心參加招聘會去了,家里只有亓遇歧一個人,電話鈴響了。
準是麗俐,莫不是找到了什么好工作,忙著報喜吧?
亓遇歧興沖沖接起了電話,話筒中傳出了陌生的男低音:
“亓遇歧副教授嗎?”
“是我。”
“你是邱桐娟的家屬嗎?”
“是啊,”話出口,又趕緊加了一句,“前夫,是前夫……”
“前夫也行,因為還有個兒子呢??斓焦册t(yī)院來?!?/p>
“怎么啦?”
“兩人被車撞了,已經不行了……”
當亓遇歧來到公安醫(yī)院大廳,手機又響了幾下。
亓遇歧掏出手機,是一條短信。
“亓導,我找到工作了,要去南方一城市就職嘍。咱們離婚吧,我可要一半存款,有二十多萬吧,哦,對了,還有一半房產。這樣,我在那里的購房首付、安家費就全夠了。記著,別忘了我,也別耍什么花招呦……”
再往下,是那段熟悉的視頻。
亓遇歧剛想關閉手機,另一條短信,幽靈般的短信,又擠了進來。
“亓遇歧先生:您申報的專著,有人在網上舉報純屬抄襲。經查,屬實?,F撤消您的參評資格,且五年內不得再行申報。高級職稱評委會?!?/p>
以后是亓遇歧最難熬的三天,當一切在渾渾噩噩中辦理完畢后,他回到空蕩蕩的家。
他走進浴室,洗了洗臉,想清醒清醒。就在他拿起毛巾,準備將臉擦干時,無意中,瞥見墻上鏡子中自己的影像。
不錯,身體還是自己的身體,可是,肩膀以上,卻將他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在原本生長著眼耳鼻唇舌的面部,此時竟是白白平平一片,什么也沒有……
他的臉,徹底消失了。
雖說沒臉,但照樣看得見,聽得見。
他一下想到,這不是和那個該死的太歲一模一樣嗎?
三天來的痛楚涌上心頭,亓遇歧沖出浴室,跑到廚房,抄起了一把最大的菜刀。
回到浴室不由分說,對準太歲就砍。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不知砍了幾十刀。太歲應聲碎成許許多多條條片片,散攤在塑料盆內。
亓遇歧砍得力氣盡了,停住手,喘喘氣。
再看盆中,那條條片片的太歲肉,觳觫抖動,相互聚攏,眨眼又變成了原來的太歲。那露出水面的頂部,側面還掠過幾條紋路,看去十分得意。
亓遇歧再次揚起菜刀。
“吁——”
一聲怪怪的嘆息。
眼見著,那太歲“砰——”地一聲跳出水盆,一顛一跳地往外蹦去,還在地面留下一行圓圓的水漬。
不用開門,太歲就到了屋外,接著下了樓梯。
亓遇歧追在后面,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太歲蹦出樓房,很快來到挖出它的那一小片草坪前。
有那么一小會兒,亓遇歧仿佛看見,太歲停住動作,好像在等他。
當他趕到草坪跟前,那太歲表皮波浪般地掠過重重紋路,似乎是在與他戀戀不舍地道別,又似乎是那無頭宮女,用屁股露出笑容,在無情地嘲笑他。
然后,猛地一跳,太歲躍入那片亓遇歧親手翻起的松土。
在它出土的地方,太歲晃動了幾下,終于“倏”地一下,鉆入地下,沒了蹤影。
亓遇歧呆呆地站立在草坪外,看著光天化日下發(fā)生的這不可思議的一切……
責任編輯 成 林
插 圖 高興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