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
小時候,母親給我買了一條紅圍脖,四五尺長,腈綸線的,特別結(jié)實。多年以后,那圍脖竟成了母親出行的工具。她頻頻往返于農(nóng)村與城市之間,用它系著兩個碩大滾圓的帆布包,以便扛在肩上。即使現(xiàn)在,她在城里生活多年,仍不習(xí)慣使用拉桿箱,她說那東西裝不了幾件衣服。事實上,她每次把衣服背去再背回來,其間并沒有穿。
母親不喜歡顏色鮮艷的服飾,受其影響,我也排斥,僅系過一次。我不知母親為何買這樣艷麗的圍脖,當(dāng)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它非常悅目愈發(fā)喜歡之時,卻要離開北方,到南方去。因為母親總說北方太過寒冷,讓我將來一定要找個溫暖的地方生活。現(xiàn)在如她所愿,四川四季如春,可她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安定,不僅是四川,包括北方,以及很多有親屬可投奔的地方。有時,她甚至是剛到一個地方便開始懷念另一個地方。若不能成行,便整日憂心忡忡,發(fā)呆、嘆息,把自己坐成雕塑。每當(dāng)她把自己坐成雕塑,誰都知道,她又想走了。并且,必定會走。我們也必定會做一些明知毫無用處卻心存僥幸的勸說。出行之前,她打理行囊至深夜而毫無疲憊,雙眼晶亮潤澤。盡管她時常為自己的不安定深深自責(zé),最終總會被出行的激動所淹沒。
排除那些諸如子女不孝、婆媳不和、城鄉(xiāng)和地域差別等可以想到的因素,一直以來,我都暗暗揣摩母親不停行走的原因。比如,向往新生活,不甘于庸常,太過清閑,或者這山望著那山高。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是。想來想去,我將這歸咎于那條紅圍脖。時間在它身上絲毫沒有留下痕跡,即使每次它都因為負重而變成一條褶皺叢生的麻繩,但洗過之后艷麗如初。并且,它勒破了母親的肩膀,也不見哪個地方毛邊。它就像一束光,總是那么耀眼。母親定是看到它便有了出行的沖動。于是,母親在一次出行歸來后,我?guī)退帐耙挛铮那陌褔比舆M垃圾桶,并用雜物覆蓋,以免被發(fā)現(xiàn)。
然而,母親和它之間似乎有某種感應(yīng),第二天醒來我見它高懸于陽臺,無比招搖,陽光正全方位地護佑著它。我問母親怎么找到它的,母親說夜里做了個夢,夢見圍脖掉進垃圾桶,就起來去把它拾回來了。
母親把她的頻頻出行歸結(jié)于命運,她說她的手指有六個斗,根據(jù)民諺,五斗六斗滿街走,她就是滿街走的命。我們樂于讓她心理得到安慰,所以我們都說,是,只要心里舒坦,趁著身體允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要心疼錢。
一年前,母親突然安定下來不走了。當(dāng)然,一年時間,并不是安定下來的標(biāo)準(zhǔn)。安定下來的,是母親的神態(tài)。就像某天突然成熟了一大截的孩子,沉靜內(nèi)斂。我不知經(jīng)過將近六十年的時光,她淘洗出了什么樣的生活新標(biāo)準(zhǔn)?;蛘撸龔膩砭蜎]有標(biāo)準(zhǔn),只想做個自由的人。兄弟姊妹們說,是因為她最小的兒子給家里添了人口,她要照顧小孫子才安定下來的。我想,絕不僅如此。
大概,人的心中會有個理想的自己,并為找到這個自己而執(zhí)著于一些事。而這些理想的自己是有顏色的,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黃色,有的是紫色,有的是藍色……母親理想的自己是紅色。
那條紅圍脖至今還疊放于母親的衣柜,它在陽光下的樣子給了我至深的印象。于是,我寫了《要出走,三六九》。馬蘭花出走的背后有諸多這樣那樣的社會問題,但最終是人的問題。我不知馬蘭花有一天會不會真的出國去,就像我不知母親會不會在某一天突然想要出國一樣,因為她時常對我們念叨她從未謀面的外公是荷蘭人。母親和馬蘭花為什么一直要走,對一個寫作者來說,的確值得認真思考。這思考并不需要準(zhǔn)確答案,其個中滋味、出走的種種狀態(tài),是小說給我的思考方式,讓我關(guān)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