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水湯湯,逝者如斯。
是啊,我的已逝的先輩們,也許確實無法想象出今日資水所發(fā)生的變化,而始終滋養(yǎng)著兩岸人們的這條母親河,卻一定會萬古如斯地記得在她身邊所發(fā)生的一切,包括資水人的堅毅與果敢、豁達與豪氣,理想與信念……
——題記
爺爺?shù)穆?lián)珠橋
爺爺?shù)穆?lián)珠橋,就橫臥在我家門前的溪口上。
溪名珠溪。這是資江水系中的一條重要支流,發(fā)源于一腳踏三縣的擂缽山。很顯然,就是那座如擂缽狀倒扣的大山,北面山坡屬于鄰縣敘浦所轄,南面山坡屬于鄰縣桃源的地盤,而我們珠溪的源頭,就是從這座大山東坳的一處石縫間滲出來的。《增廣賢文》云:“一漲一退山溪水?!睉摼褪菍@一類山溪最典型的概括與描述。我們家就住在珠溪注入資江出口處的左側。隔溪眺望,清一色吊腳木樓的小鎮(zhèn)唐家觀,是我的祖輩們一代復一代人們的向往?!皩幙梢萍矣^一間鋪面,不肯要水上的十條木船。”這首我童年時就爛熟于心的民謠,不就是對我的先人們夢想的最好詮釋嗎?
很久以前,也就是我爺爺年輕的時候,溪口是沒有橋的。往返于資水上游或下游的旅人,尤其是我的前輩村鄰們,若要到小鎮(zhèn)唐家觀趕集或購買日常生活用品,靠的就是一條小小渡船。渡船雖小,但來去便捷,而且有一專業(yè)老翁撐篙蕩槳,過渡者也不需要花費分文,渡船老翁的生活所需由村人自愿負擔。只是,一旦山洪來襲,人們便只能望水興嘆。聽我的前輩們說,我的爺爺,還是在十六歲那年就立下誓言,一定要帶頭在溪口上修建一座麻石雙拱橋。
我的爺爺是資江上駕毛板船的一把好手。
湯湯資水,全長七百余里,共有九九八十一灘。我們家的下游,就是這九九八十一灘中灘涂最狹長,水流最湍急的崩洪灘。若是在桃花水漲的季節(jié),整個灘涂中驚濤拍岸,白浪如崩山亂石,聲響若千鈞雷霆。誰要是于此時在崩洪灘江岸行走,即使是條壯漢,想來也定會提心吊膽、毛骨悚然的。更別說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放排行船了。
但也有例外。在我的家鄉(xiāng),因為田少地貧瘠,人們就別無選擇地只能依靠腳下這條資江。“井灣里人不種田,要討生活靠駕船。”這是民謠,更是祖訓。時耶?運耶?命耶?生于斯,長于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村人們早就習慣了這種逆來順受的生存方式。尤其是我爺爺輩以上的男人們,他們就是憑借著一身技藝一身膽量,在這桃花水漲的季節(jié)里,哪怕是賭上性命也要送一趟毛板船涉險過資江,越洞庭,把村人們一年中積存下來的木材、桐油、棕片等山貨送往湖北漢口。換成白花花的銀元,或養(yǎng)家糊口,或娶親立業(yè)。
桃花汛,不給信。
今日波濤滾,
明天風浪平,
我的毛板船無法行。
要駕毛板船,
桃花汛來去賭命!
熟悉資江水性的漢子們,就是高唱著這樣的一首船歌劈波斬浪,傲立船頭,往返于千里水域的。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在資水畔度過。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還依稀記得,在我剛學會走路不久的時候,長我七歲的姐姐纖妞兒,總是喜歡領著我去崩洪灘的纖道上玩兒。那其實是一個很單調的地方。狹長的灘涂,波濤翻滾著,一看便令人頭暈目眩;而兩岸陡峭的山崖上,也只零零星星地長著幾棵歪脖子老松,毫無生氣的樣子,越看越使人沉悶?!斑@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啊?”姐姐就笑笑地說:“你是個男子漢,當然要熟悉資江的每一條險灘?!庇仔〉男闹斜銤M是疑惑。但是,當姐姐領著我再往下游走去,景象就完全不同了。雖然也是灘涂,但江面卻很是開闊,一條人們壘砌的百米長堤,把開闊的水面逼往長堤一側,流水頓時就深沉了。而且,在長堤的灘嘴上,昂然屹立著一座高高的石磯。還沒等我發(fā)問,姐姐便遙指著江上的石磯告訴我說:“那就是資水上有名的‘寡婦磯?!苯憬阍谡f這話的時候,單薄的女兒身微微地抖了一下,如一片風中的樹葉。我緊接著問姐姐:“為什么叫著寡婦磯呢?”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好奇,卻惹來了姐姐的傷感,并且,姐姐的一雙丹鳳眼中,還盈盈地閃著淚光。資水沉沉地滾過,江霧忽聚忽散,我也不敢再吱聲了。
童年時最好玩兒的地方,其實就在我們家門口的聯(lián)珠橋上。寬敞的橋面,由一塊一塊的麻石鑲成,橋的左右兩側,各壓著我們四五歲小孩那么高的巨形條石,而橋兩頭的四角處,一頭是兩匹高頭石馬,另一頭是兩只霸氣石獅,就連橋墩的石壁上,也雕刻著無數(shù)條蜈蚣。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我們就常常在橋面上玩打陀螺,玩跳子棋,玩踢鍵子,只是,那樣的時候,幼小的我還不知道,自己腳下的這座雙拱聯(lián)珠橋,就是我的爺爺們用血汗甚至用生命凝結而成的。
珠溪粼粼,流逝的是日子;資水湯湯,淌走的是歲月。不知不覺間,我已從童年成長為少年。漸漸地,關于我們家門口的這座雙拱聯(lián)珠橋的來歷,關于我的爺爺們當年去水上討生活的艱辛,也在我的腦海中清晰起來。
我的爺爺,從十六歲起就開始在資水上駕毛板船。
遺憾的是,時至今日,作為爺爺?shù)膶O子,我卻依然無法描述我的先祖?zhèn)冊谔一ㄋ疂q的季節(jié)里,駕駛著龐大的毛板船闖灘時的驚心動魄的情景。但有一首流傳在資水的民謠,我卻是能一字不落地背誦出來:
桃花水滔天,
好駕毛板船;
一年送一次,
可掙大價錢;
一旦船散板,
須拿命來填。
或許,這就是我爺爺他們那一代人的即興創(chuàng)作也未可知。有歡樂,有企盼,有擔當。這并不是一般旁觀者能夠擁有的情懷和氣魄。
毛板船其實并不是船,而是由成百上千根木材一縱一橫壘起來的木材堆。而且,在一層復一層壘積的過程中,是不能上木栓,更不能鉚鐵釘?shù)?。需保持原木的完整。就這么壘積著,少則十多層,多則二十層,高高的如一座用木材壘起來的小山。也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船艙可供人起居,而是在最上面的一層用竹子挽成半圓形,頂上用杉木皮嚴嚴實實地蓋著,里面便堆滿了用木桶封存的桐油和一捆一捆的棕片及筍干之類的山貨。也就是說,從我們家資水中游的珠溪口起航,涉資江、越洞庭,一直到湖北漢口,根本沒有泊岸休息的可能。因為一旦靠岸,底層的木頭就有可能被觸動而松散開來,那可是行毛板船的大忌。駕毛板船最危險的其實也就是我們的資江水域,因為資江逼窄而灘多。若是能平安地闖過資江,再過八百里洞庭及開闊的長江,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但行船跑馬無勝算,尤其是時間難以預料。“船到洞庭湖,且把時間磨”。毛板船是沒有帆篷的,越洞庭湖比拼的就是耐力,得全憑駕船漢子們一櫓一櫓地搖過去。因此,即使是順風順水,我的爺爺們,也只能是餓了吃干糧,渴了飲江水,硬是要眼睜睜熬上近一個月的時間,才能抵達收貨的碼頭。才能換得白花花的銀元纏進腰間的粗布褡褳。
何其兇險,何其艱辛。我的爺爺從十六歲起學駕毛板船,一直到他快滿三十八歲的那年,硬是一年一趟,從未間斷。也確實是掙得了不少銀元回家的,但是,我的爺爺除了自己十八歲那一年娶親花了幾個銀元外,其余積蓄全都用在了請人開山鑿石建拱橋的善舉上。整整二十一年玩命地掙錢,整整二十一年操勞與費心,就在我爺爺滿三十七歲的那年冬天,一座結實而偉岸的雙拱石橋終于在珠溪出口處崛起。然而,我的爺爺卻并沒有在橋身的任何一處留下他主修人的尊姓大名,而是在動工頭一個工日就專門囑托石匠給鑿了一塊近兩米長,一米寬的上等石材,并且請技藝最好的老石匠端端正正地鏤刻了“聯(lián)珠橋”三個大字在上面。這橋名自然是我爺爺親口所賜,其中寓意,卻有著多種說法。有人說,這雙拱橋就是一對大大的眼睛,既能洞穿資江流水,也能洞察世事風云;也有人說,小鎮(zhèn)唐家觀的生意人若能與我們井灣里的駕船人結合,便是珠聯(lián)璧合。云云。
聯(lián)珠橋業(yè)已竣工。誓言得以實現(xiàn)。我的爺爺原本是可以歇一歇手的,停一年兩載不去冒險駕毛板船,在家里多陪一陪老婆孩子,為老人盡一份孝心,也不會那么快就缺衣少食啊。但是,我的爺爺天生就是一條停不住手的漢子,是個一心想著成就事業(yè)的倔人?!扒鞍胼厼楣迾?,后半輩興家立業(yè)”。這是我爺爺過三十七歲生日那天甩出的鏗鏘話語?;蛟S,就是在那一時刻,他就正在思謀著要去橋那頭的唐家觀小鎮(zhèn)上為后人置幾間做生意的鋪面吧。還或許,我的爺爺是擔心著村子里能駕駛毛板船的漢子確實不多,一旦村人們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山貨不能及時出手,不少人家的日子就肯定會過得緊巴,生活也難保不出現(xiàn)斷裂。完全是義不容辭似的,在第二年春雷剛剛炸響的那一天,我的爺爺便頭一個涉進了刺骨的寒流,開始編制毛板船了。這是粗活,也是細活,一點兒也馬虎不得的。因此,一艘毛板船的成形,少也得花十天半個月時間。
忽如一夜桃花開,桃花汛說來就真的來了。
也許,這一年的汛期確實是來得太急迫了些,我爺爺他們編制的毛板船還沒有完全成形,更別說用三牲祭拜河神了。一陣悶雷響過,天邊閃電如一把把銀亮的飛刀直甩而下,一江清碧的流水,陡然就成了滿江洪濤……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天命難違哦。但我的爺爺,真不愧是大風大浪中煉成的錚錚鐵漢,說時遲,那是快,他一聲呼喊,便率領其他三條漢子,像四條出水的蛟龍,一躍便上了毛板船。而且,我的爺爺?shù)谝粋€沖上毛板船頭,雙手便緊緊地鉗住了導航的槳擼?!伴_船——!”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從我爺爺血氣方剛的胸壑間溢出來,蓋過了雷霆,鎮(zhèn)住了駭浪……這個時候,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幾乎全都朝江邊擁來。而我年輕的奶奶,早就在大雨滂沱中的聯(lián)珠橋頭立著,像一尊無聲的望夫石。
崩洪灘終于過去了。提心吊膽的村人們,目送著我爺爺他們駕駛的毛板船,在洪濤翻滾的狹灘中一起一伏,一顛一簸,但畢竟是平安地涉過了資水最狹長,最湍急的第一險灘。人們總算松了一口氣,紛紛朝著毛板船遠去的方向稽首祈福,然后,才三三兩兩地各自回家,去更換透濕的衣服,去煨一壺老姜熱湯祛寒。但是,我年輕的奶奶卻依然木木地立在資水北岸。她一定是感覺到了什么,懷人的心七上八下,手心里直冒熱氣,她正想著挪動腳步,再冒雨追上一程,耳畔卻冷不丁地傳來了沉沉的撞擊聲……“我的天啊!”奶奶一聲凄慘的吶喊,便驟然倒在了暴雨中冰涼的雙拱橋面上。
毛板船還是出大事了。船過崩洪灘時,我爺爺和他的三個伙計憑著對水性的熟悉,憑著年輕氣盛,憑著一身膽量,雖然是毫無準備地上船起錨,畢竟還是很鎮(zhèn)定地壓住了翻滾的狂濤,平安地駛過了狹長的險灘。船到平緩處,四條漢子中最年輕的光滿便喊道:“還不趕緊把蓑衣披上??!人都冷得要打擺子了,怕是到不了漢口人就會病死哩!”我的爺爺臉色一沉,心里頭立馬就掠過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駕得毛板船,靠的是吉言”,他或許同時還想到了資水另一首闖灘謠“崩洪灘,奪命灘,亂礁灘,鬼門關”吧,還沒等我爺爺開言制止,急速駛入亂礁灘的毛板船,便轟地一聲觸上了礁石,頓時,巨大的毛板船便成了江心中的一個旋轉的陀螺,被一浪高過一浪的狂濤推搡著,摔打著,然后便是一層又一層的木頭被拆散,被支解……那樣的時候,我的爺爺還是出奇地清醒,他拼命地呼喊:“你們快抱住一根木料往江岸游??!”自己卻仍然釘牢在還未散盡的幾根木頭上,想拼死給村人們挽回一點點損失……然而,狂濤無情,上蒼無眼,其他三個伙計上岸后,再回首江中,成百上千根木材及幾十噸山貨,早已蕩然無存,我的年輕的爺爺,便也從此下落不明……
我的爺爺就這么走了,帶著他未滿三十八歲的傳奇人生就這么走了。
是真的就這么走了嗎?作為爺爺?shù)膶O子,我卻始終堅信我的爺爺并沒有走遠?;蛟S,他正忙碌在資水的某一條船上,雖然資水早已沒有了毛板船,我的爺爺肯定也能與時俱進地換上了機船,繼續(xù)往來于湯湯資水;或許,他就隱身在自己主持修建的石拱橋的堅實橋墩中,一雙肩膀正一頭挑著老家井灣里,一頭挑著小鎮(zhèn)唐家觀;還或許,他就依傍在珠溪出口不遠處那一架如歲月般不停地旋轉著的水車旁,圓睜著兩只如聯(lián)珠橋拱一樣的大大的眼睛,洞穿著湯湯資水,洞察著世事風云……
奶奶的寡婦磯
在我的老家,曾經流傳著一首民謠:“資水七百里,險灘八十一;炸平亂礁灘,新建一處堤;滾滾激流中,昂首寡婦磯;造福駕船人,浪打矢不移?!闭f的就是由我奶奶一個婦道人家,主持修建的那條百米長堤和那座高高的黑礁色石磯??诒疅o字,卻一直流傳在民間。我想奶奶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會備感欣慰的。只是,我奶奶當年豁出性命也要成就這件事的時候,或許根本就沒想到會有后人把自己的冒失舉動編入民謠;而從悲痛中醒過神來所想的只是為死去的男人爭一口豪氣,為自己的兒孫后代再駕毛板船時,清除一大隱患……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個秋高氣爽、云淡風輕的日子。資水自春末的桃花汛始,已經盡情地渲泄了數(shù)月,直到中秋的邊緣,狂濤駭浪才得以逐漸平息。如今,她終于像一位產后的慈母,雖然身心疲憊,舒緩的波紋細浪間,卻似乎溢著淺淺的笑意。父親就領著我們姐弟,親自駕著跟隨了他半輩子的紅帆船,來到了我家左側崩洪灘下游不遠處的亂礁灘。只是,亂礁灘早已沒有了亂礁,寬闊的江面上,僅留下了一條用黑褐色礁崖壘砌的長堤和一座擁有著凄慘名字的凜然屹立于石堤之上的“寡婦磯”。那時候,年幼的我對于這段江域上曾經發(fā)生過的驚心動魄而又凄婉悲壯的一切,只是朦朦朧朧地覺得很好奇。其時,我的父親并沒有言語,而是極為虔誠地把船靠攏在寡婦磯旁,拋下鐵錨,插牢竹篙,然后便把我們姐弟一個一個地托舉起來,送上了高高的石磯。我們靜靜地坐在寡婦磯上。流水湯湯,江風徐來,許久,許久,我的父親才終于夢囈般地啟齒:“前面灘涂船散板,后面灘涂又飆船……”語音嗡嗡的。分明是從我父親的口中說出,卻又像是從腳下石磯的縫隙傳來。這不就是我爺爺他們那一代駕毛板船的漢子們吼喊過的“闖灘謠”嗎?
記憶的閘門,終于被洶涌如狂濤的往事沖開了。那些在我更為年幼時就零零散散從大人們口中聽過的如天方夜譚般的傳奇故事,便一個一個地在我日漸模糊的思緒中穿成珠鏈。而我的奶奶,無疑就是珠鏈中最閃亮的那一顆。
我的奶奶是個寡婦。她痛失丈夫的那一年,是本命年,剛好三十六歲。而在我爺爺?shù)娜松?,是成就過大事業(yè)的,如我家門前溪口上的那座雙拱石橋,就是我爺爺耗費了幾乎所有的血汗錢并親自主持修建的。我想,爺爺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奶奶。爺爺從十六歲起就開始駕毛板船,年復一年地在每年桃花水漫漲的季節(jié)里,涉險闖資江,劈浪越洞庭,硬是送走了整整二十一趟毛板船到湖北漢口。然而,就在他即將滿三十八歲的那年春天,卻喪命在礁巖如犬牙般交錯的亂礁灘……可憐我的奶奶,年輕輕地便成了寡婦。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奶奶從喪夫的巨大悲痛中醒過來的第一句話竟然就是駕毛板船的漢子們潛藏于心底里的《闖灘謠》:“前面灘涂船散板,后面灘涂又飆船!”她把自己的兩個兒子領到堂屋的神龕下,母子三人“嘭”地一聲跪在了為我爺爺新置的靈位前,便喃喃自語般地說道:“他爹?。∧憔褪切奶罅?,太愛爭面子了。如今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我得要為你爭一口什么樣的豪氣,才配當你們廖家媳婦??!……不過你放心,我即使是賠上性命,也會把你的兩個兒子續(xù)上香火;哪怕是挨村挨戶求人、乞討,也要帶著你的兒子們把奪走你骨肉身軀的那些可惡的黑礁崖一個一個地炸成片,炸成塊……他爹呀,你要保佑我們哪!”聲音沙啞,時斷時續(xù)。這應該就是我奶奶對我爺爺最后的表白吧,而她后來為踐行這段表白作出的善行壯舉,或許才真正是對我爺爺最好的告慰。
資水女性的堅毅,也只有資水人能夠理解。起初的幾個月里,我奶奶的娘家人也有來勸過她的,“人都已經走了,你這是何苦呢?”但一次又一次,我奶奶的回答從未更改過:“我反正是已經死過一回的人了,哪怕是再死九回,我也得要做成這兩件事!”奶奶所說的死過一回,或許就是指我爺爺?shù)拿宕鍪聲r,她險些昏死在暴雨中資水北岸珠溪口冰涼的雙拱橋上的那一次吧;而要做成的兩件事,便一定是指為兒子娶妻續(xù)香火,以及炸掉亂礁灘上所有的礁崖無疑了。
我的奶奶原本就出身于窮苦農家,自幼便養(yǎng)成了吃苦耐勞的倔犟個性。也許正如人們所說的“不怕個性,只怕拼命”!而恰好這倔犟的個性和拼命的精神全都集于我奶奶的一身。那么,這人世間還有什么事情能難得倒她呢?奶奶是勤奮果敢的婦人,也是智慧精明的女性。那一年,還沒等桃花汛完全退去,她就為一家三口做好了分工。即由她去求村鄰中稍加富裕的人家,請他們看在同飲一江資水的情分上,慷慨解囊贊助出一些碎銀零錢,以便積少成多后去購買炸礁崖所需的雷管和火藥;而由兩個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和叔叔,攜簍挑筐,挨家挨戶向村人們說好話,求人家捐出十斤或半斗口糧,并幫襯幾碗干蘿卜條、干辣椒之類的小菜,以備在深秋后的枯水季節(jié)給請來的義工們做飯?zhí)聿酥?。說來也是幸運的事,居然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我奶奶在心里頭盤算過多次的所需銀兩及糧食菜疏,便基本上湊夠。也許,正是因為我爺爺健在時曾有過的主持修建聯(lián)珠橋的善行以及我奶奶一個中年寡婦卻決意要牽頭疏理河道的壯舉感化了鄉(xiāng)人和近鄰吧。遺風所被,參與者眾。就連在后來每年深秋的枯水季節(jié)里,始終都有義務投工的人們加入到炸礁壘堤以及砌磯的隊伍中來。然而,我的奶奶還是失算了,她所預計的三年兩載就能夠完成的工程卻耗費了八年的時間。因為在水中炸礁砌堤與在陸地開山鑿石相比,原本就艱難得多,而且,還有很多的年分,資江水漲水退不能由人……
我爺爺出事的那一年,我的父親,也就是我奶奶的長子,已虛齡十六歲,就像和我爺爺從同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同樣是虎背熊腰的一條錚錚漢子。我的叔叔比我父親僅小兩歲。如此年紀,原本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又是時逢家父遇難,命遭厄運的當口,兄弟倆肯定是齊心協(xié)力,事事爭先無疑。因此,除了每年桃花水漲的季節(jié),不得不為了多掙些銀兩而沿襲著父輩們水上討生活的老路駕送毛板船外,平日里仍得跑水上的短途運輸并兼做著農活。一旦深秋枯水期到來,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駕船到我家門前的珠溪口碼頭接義工去亂礁灘;而每日摸黑,又要負責把義工們送回到碼頭去。整整八個秋冬枯水期的時日,一往一返,怕是很難計算準確到底繞太平洋多少個來回了吧。還有一件事怕也是后來的資水人難以想象得到的——那就是接送義工的那條紅帆船的由來。
是的,是一條行駛在資江上的紅帆船。
那照例是我奶奶的杰作。我的爺爺遇難后,奶奶就帶著她的兩個兒子三番五次地駕船到亂礁灘水域尋找過我爺爺?shù)氖w,最后找到的卻只是一件被鮮血浸染得黑紅了的粗布白襯衫。我的奶奶捧著自己親手為丈夫縫制的只有在出遠門時才穿的粗布白襯衫,癡癡地端詳了整整三夜,也無聲地哭泣了整整三夜。而一到白天,她又不得不強打著精神出門求人。那該需要怎樣的毅力??!似乎是鬼使神差,又像是早有盤算,就在找到爺爺?shù)难潞蟮牡谒膫€夜晚,我的奶奶便獨自走向了碼頭,登上了我爺爺生前在水上跑短途運輸?shù)哪菞l木帆船,把布帆卸下來,鋪展在江岸的沙灘上,又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我爺爺?shù)哪羌狙拇职撞家r衫,再虔誠地把襯衫貼在了布帆的正中間位置,然后,一針一線地將襯衫與布帆縫合成一個整體。那一夜,月光如水,江聲如訴,那該是百年難遇的天籟之夜吧?
那一葉紅帆,便是我奶奶心中的信念啊!
資水是有著雙重性格的。桃花水陡漲的季節(jié)里,整條江激流洶涌,驚濤拍岸,如一匹脫韁野馬;而一旦汛期過后,又逐漸地變得溫順,湯湯流水,澄碧清澈,可見魚翔淺底,卵石圓潤,就連洪水漫漲時兇神惡煞般危害船夫水手們性命的礁崖,也如假山般引人遐思。這自然是我奶奶和我父親及叔叔最開心的時候。因為這是在水上跑短途運輸最理想的日子。說不定一趟又一趟運輸費積攢起來,能解決不少炸礁壘堤及砌磯的花銷呢!心到手到,奶奶立馬就張羅起來。倘是船走逆流,父親和叔叔無疑便是纖夫;若是船行順水,他倆又成了劃槳撐篙的船夫了;而我的奶奶,就是這紅帆船上理所當然的艄公。只是這樣的時日,在每一年里也就八九十天。不久,秋冬的枯水季節(jié)又到了。
我的奶奶、父親及叔叔又重新操起了組織義工們炸礁壘堤和砌磯的舊活。那又該是怎樣的一個個不眠之夜哦!待我的父親送走義工返回灘涂時,奶奶剛好洗刷完餐具,然后便是借著月色星光,一份一份地備足第二天的菜蔬。而在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的夜晚,奶奶便是靠著船上的那一盞小小的、用玻璃合成的桐油燈盞,也要把各種瑣碎事情做完,最后還得到船尾,一塊一塊地揭開艙板,細數(shù)一遍所剩的火藥和雷管,估摸著還能用上多少次……而我父親和我叔叔,自然也沒有歇息的可能,他倆趁夜要做的事,便是備好來日一早就要用的桐油拌石灰及細白沙子的三合漿。那是細致的活,即要原料比例得當,還要用棒槌一槌一槌搗成漿糊狀。棒槌聲聲里,我奶奶和我父親及我叔叔不就是童話里描述的不知勞苦、不知疲倦的精靈嗎?一夜又一夜,江風割面寒。月亮時而鉆進云層,星星不停地眨著眼睛,怕是也不忍目睹這人世間凡夫俗子所付出的艱辛吧。白天的勞苦就更不用言說了,我的奶奶就在擺放著鍋碗瓢盆的一處礁崖上為義工們做飯燒茶水,還得兼帶著為單身義工們洗衣補衫。而我的父親和我叔叔,則包攬了工地上所有的重活和危險活。有一次排啞炮,我的父親也險些兒就在這亂礁灘賠上了年輕的性命……
桃花水漲了,秋冬水又枯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義工們換了一批又一批。我的奶奶,我的父親和我的叔叔,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手里忙的也是同一件事。功夫不負苦心人,在第八個冬季,也就是臘月過小年的那一天,亂礁灘最后一個礁崖,總算在村鄰們迎接已故的先人們過大年的鞭炮聲中被清除了。
奶奶真是有心啊,她的心中,或許早就有了一紙詳細而周密的圖紙。因此,那些往日里危害船夫和漁民的礁崖,全都被充分地利用了起來。一些炸得不成形的礁石,就按照我奶奶的意圖,被筑成了一條百米長堤,而所有棱角分明的成塊礁崖,卻是用桐油及石灰和著細白沙子的三合漿,砌成了一座基高三米,寬丈余,長五米余的巨型石磯。人們終于明白,我奶奶所做的這件事,是一件千秋功德的大好事。從此,資水中下游危害了多少代船夫及漁民的亂礁崖再也不復存在了,取其代之的,是一條能集江流于一處的百米長堤,是一座為后來者導航的警世坐標!
母子們終于可以回家過一個安穩(wěn)的大年夜了。一切收拾妥當,奶奶把我父親和我叔叔叫到船頭,然后親手掛上滿帆,“他爹啊,你睜開眼看看吧,我答應你的事已經辦成了一件??!”聲音哽咽,卻透著自豪。江風勁吹中的帆篷,其時便也發(fā)出了啵啵的聲響。興許,那就是我爺爺與我奶奶的對話聲吧。而綴補在布帆上的我爺爺?shù)哪羌镜囊r衫,似乎也愈發(fā)的鮮紅,像一團熾紅的火焰……
星移斗轉,人事變遷。如今的資水卻已幾近沉寂了。
沉寂的原因是復雜的?;蛟S,是因為陸路交通的日益發(fā)達,水上的運輸便很自然地逐漸減弱了;或許,是因為數(shù)百里資水的中下游每隔三灘四塘便修建了攔江大壩,既可用于發(fā)電,又可起到蓄水防洪的作用,已經沒有了在這樣的水域內再駕毛板船的可能;還或許,是因為城鎮(zhèn)化的不斷推進,資水的后裔們都紛紛去了小鎮(zhèn)唐家觀或更大的城市經營生意,人們在過慣了好日子的同時,已經不知不覺地消失了與大自然抗爭和搏斗的激情……是耶?非耶?我亦一時無言。唯有后浪推前浪的一江資水,時而涌起波浪的問號,時而泛出漩渦的句點……
是啊,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我的祖輩們,確實是無法想象出今日資江所發(fā)生的變化,而始終滋養(yǎng)著人們的這條母親河,一定會萬古如斯地記得在她身邊所發(fā)生過的一切吧。
——奶奶的寡婦磯?。?/p>
廖靜仁:國家一級作家,第六屆全國作代會代表,第八、九屆全國文代會代表,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受聘于湖南省人民政府文史館并任館員,供職于湖南省文聯(lián)并任湖南省企(事)業(yè)文聯(lián)副主席兼秘書長,擅長于詩文創(chuàng)作,并由人民日報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等出版詩文專著十余部,其中《纖痕》《紅帆》《過灘謠》《資水河我的船幫》《大山誨語》等,或被《中國文學》譯成英、法文介紹到國外,或被《新華文摘》《讀者文摘》等刊物轉載,或被收入《現(xiàn)代散文辭典》《中國百年百人散文選》《當代散文辭典》等權威選集,或被列入大中學教輔及考試模擬題等。近年來主編的湖湘文化專著有:《千年湖湘經世文鑒》《千年湖湘勝跡圖志》《歷代寓湘名人詩文選》《天下湖南·千年詩經》《天下湖南·千年游記》《天下湖南·千年翰墨》等五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