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原名顧盼,1963年3月生于蘇州;1998年起至今借住北京;20世紀(jì)70年代開始寫詩,90年代起兼寫散文,出版有詩集《紙?zhí)荨?、《散裝燒酒》、《像界河之水》以及散文隨筆集《明月前身》、《手藝的黃昏》、《偏看見》等21種;還舉辦過三次個人書畫展。
五峰園的名字,來自園里的五塊太湖石。一塊叫“丈人峰”;一塊叫“觀音峰”;一塊叫“三老峰”;一塊叫“慶云峰”;一塊叫“擎天柱”,據(jù)悉都是北宋權(quán)貴朱勔的遺物……我所欣賞過的蘇州園林里的橋,記憶里最有韻味的就是度香橋,它不但造型古雅,更主要的是與周圍環(huán)境琴瑟和諧。它線條簡練,煞像明式家具的局部——有羅鍋棖之美。
說起太湖石,就有“皺、漏、瘦、透”。這四個字的順序也有差別,但并沒有太大的分別,大致達(dá)成了共識。只是 “皺”和“透”眾說紛紜。尤其是“透”,一種說法特別令人費解,說“透”指的是雨能從上面流下,不積水,太湖石也就不容易壞。這幾年我時而去園林看太湖石,自以為有點搞明白了?!鞍櫋闭f的是太湖石的肌理;“漏”指它的孔眼;“瘦”說的是太湖石的整體形象,也就是姿態(tài);“透”在這里,是對太湖石的不無抽象的感受、評價和把握。一如張岱在《陶庵夢憶·于園》中所言:“余見其棄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闊二丈而癡”的“癡”。“瘦”是姿態(tài),“透”可以說是情態(tài)。這個“透”,說得簡單點,就是“玲瓏剔透”的“透”。
這皺、漏、瘦、透,據(jù)說是米芾的發(fā)明,米芾肯定見過太湖石,說的卻不一定是太湖石。但現(xiàn)在一說起皺、漏、瘦、透,就成了太湖石的特點了。
五峰園中的太湖石
五峰園中的太湖石似乎別有情趣。但五峰園在皋橋附近的小巷子里,找起來不容易。經(jīng)過一些亂糟糟的肉攤、雜貨店,到了小巷盡頭,五峰園就在那里了。這條小巷好像就叫“五峰園弄”。
五峰園的名字,來自園里的五塊石頭,也就是五塊太湖石。一塊叫“丈人峰”;一塊叫“觀音峰”;一塊叫“三老峰”;一塊叫“慶云峰”;一塊叫“擎天柱”。據(jù)說這五塊太湖石都是北宋權(quán)貴朱勔的遺物。
五峰背后,緊貼著的是民居,一座二層樓,窗臺上擱著拖把,晾著衣服,還有一把小蔥種在破了的搪瓷臉盆里。五峰襯著這背景,我像看到幾個隱士的日常生活:一個隱士在煮飯;一個隱士在掃地;一個隱士在數(shù)錢;一個隱士在發(fā)呆;一個隱士在與老婆吵架。這五塊太湖石終于有看頭了。
五峰園的名字,還有個說法是來自明代畫家文伯仁,他是文徵明的侄子,相傳這園是他所筑,他號“五峰老人”。蘇州的文壇藝林上,文徵明這一家族,風(fēng)光了有100年之久,說得上是另一座五峰園,兒子,侄子,孫子,曾孫,代有才人,數(shù)一數(shù),比五塊太湖石還多,像是獅子林了。
藝圃淡淡的藥香
在蘇州,下午去藝圃喝茶,人煙稀少,很是清凈。茶室在四點半收攤,我們再在園子里走走,仿佛獨處。
藝圃的每個地方都可觀,這也難得。我獨喜歡渡香橋——以前寫做“度香橋”,我覺得更好。渡香橋的“渡”,在拙政園或獅子林都無所謂,但在藝圃,就覺得這個字用大了,像在杯子里洗頭。而“度”,在藝圃有種暗暗地合拍。
我所欣賞過的蘇州園林里的橋,記憶里最有韻味的就是度香橋,它不但造型古雅,更主要的是與周圍環(huán)境琴瑟和諧。它線條簡練,煞像明式家具的局部——有羅鍋棖之美。走在度香橋上,好似圍住陳夢家夫人趙蘿蕤先生收藏的明代黃花梨無束腰羅鍋棖加卡子花的方桌。如果是半桌就更象形了。豈止是象形,簡直為傳神。一般的橋都是凌駕水面,度香橋卻仿佛是橋在水面上的影子。據(jù)說度香橋原先并不在這里,是重修時的調(diào)整——果真如此的話,這調(diào)整很見水平。清朝文人汪琬在《藝圃十詠》里詠了“度香橋”:“紅欄與白版,掩映滄波上。兩岸柳蔭多,中流荷氣爽。村居水之南,屣步每獨往?!?/p>
從汪琬的詩里,可以看到,以前的度香橋上是裝有紅色木欄的。如果重修時照搬,就吃力不討好了,因為兩岸柳蔭中流荷氣的周圍環(huán)境已不存在,紅欄再出現(xiàn)的話,就顯得刺眼,本來是素面朝天清水芙蓉,臨出門了偏偏要把眉毛畫一畫——園林里的橋就是人臉上的眉毛。
藝圃里的思嗜軒是重修時新建的,“思嗜軒”僅僅是襲用舊名而已。這個新建物也不俗,尤其是在延光閣喝茶后從右手邊出來,經(jīng)過一棵頗有姿態(tài)的石榴樹,便一眼看到思嗜軒——淡綠幽幽的。園林里的亭臺樓閣,原本并不是要面面俱到的。不是所有的亭臺樓閣都是酒,有的也是飯,特別是過去的園主人,更不能光喝酒不吃飯。
藝圃里的一些名字挺怪,比如這思嗜軒,原來是園主人喜歡吃棗。還有響月廊、乳魚亭。
有一年我在揚州的個園住了兩個月,有一天我晚上獨上朱樓,見到月亮,腦子里立馬跳出三個字:“響的月”。所以后來在藝圃見到響月廊,如遇故人。
乳魚亭,明式結(jié)構(gòu),建于清朝早期。大有城春草木之興。叫“乳魚亭”,是明末清初的遺老姜埰的寄托,也可以說是文字游戲。明代亡了,土木都屬異族的了,姜埰的“埰”徒剩一鱗半爪,能抓住的,也只有漢人的思想——而漢人的思想就是以孔子為代表的,這就是“乳”的來歷?!叭椤迸c“魚”結(jié)合,就是“觀乳魚而罷釣(王禹偁《詔臣僚和御制賞花詩序》)”,放到姜埰這里,也就是思故國而不出仕之意。通過園林藝術(shù)來表現(xiàn)遺民思想的,在蘇州園林藝術(shù)中并不多見。
姜實節(jié)是姜埰的兒子,一次有人給花配對:梅聘梨花,海棠嫁杏,秋海棠嫁雁來紅。姜實節(jié)就說:“雁來紅做新郎,真?zhèn)€是老少年也?!苯獙嵐?jié)這話說得妥貼又有風(fēng)趣,真?zhèn)€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也。
藝圃這名字就是姜實節(jié)取的。以前在文徵明的曾孫、書法家文震孟手里,叫藥圃。藥是個好東西,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言道:“人非金石,況犯寒暑霧露,既不調(diào)理,必生疾病,常宜服藥,辟外氣,和臟腑也?!?/p>
取名藥圃,就是“辟外氣”“和臟腑”,對自己的一個調(diào)理,也就是修身,然后齊家,見機(jī)行事,治國平天下。后來文震孟果然做到了大學(xué)士。所以藝圃現(xiàn)在盡管叫藝圃,還是有一股藥香。
蘇州的老城墻
在老的山水軸頭冊葉里,比如民國時期的,清朝時期的,或者更遠(yuǎn)一點的元代、宋朝,我們是會不經(jīng)意地看到城墻的。其實在現(xiàn)代人的山水軸頭冊葉里,我們也會看到城墻,但不是不經(jīng)意,仿佛是被現(xiàn)代畫家強(qiáng)迫著看的?,F(xiàn)代畫家似乎在說:“這可是老東西,不看就沒機(jī)會啦!”
一些老的山水軸頭冊葉上,畫著城墻,它們畫在那里,好像一直埋伏在松林后亂山下,被我們偶爾看到了,我們就發(fā)一些懷古幽情,或者發(fā)不出懷古幽情,因為不在乎,也就是說城墻在那里是很自然的事,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
我是帶著這樣的畫面感在蘇州生活的,所以老蘇州城四圍抱殘的城墻也就從沒引起過我的興趣。再說它們殘破不堪,如果早先不知道這是城墻的話,即使有畢加索的想象力,也決意看不出是城墻的。畢加索當(dāng)然是看不出的,他看他耳鬢廝磨的老婆都看不準(zhǔn),不是多一只眼睛,就是少一只乳房??磥砟卯吋铀髯鞅炔惶桩?dāng)。
蘇州殘存的城墻,我上過的只有水城門,當(dāng)時還沒修整,荒草野土,很是大氣?,F(xiàn)在雖已裝幀一新,卻硬是把一本線裝書變成了一本花花綠綠的雜志。前幾年的冬夜,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水城門城樓上的大紅燈籠,覺得俗氣也有俗氣的好——讓這個緘默、刻板的古城有了點不買賬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