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柳
李響倚著門框,咧著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他對著路人笑,笑得訕訕的,臉上黑黃色的皮膚擠出一條條褶皺,中間夾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肉沫和血漬。他腦側(cè)的耳朵奮力向前伸展,深褐色的眼珠在眼皮狹窄的開口處,滴溜溜地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落在了魚光滑的脊背上,他用視線輕輕地一觸,魚就溜走了。李響就把視線擴(kuò)成一張網(wǎng),張得大大的,把魚網(wǎng)進(jìn)去,然后用細(xì)微、繁密的視覺觸角輕輕地?fù)崦l(fā)著腥味的魚。他在那腥氣繚繞的空氣里,張開鼻孔,使勁吸氣,帶著一臉痛楚的困惑。
魚很肥,在方形的鐵質(zhì)池子里扭動著身子。李響覺得它們都很豐盈,不光皮膚,連肉質(zhì)都柔滑細(xì)膩,個個都能和楊玉環(huán)一比高下。但這么好的魚,真是可惜了。李響使勁揉著胸口,一個勁地喘息,像池子里艱難吞吐的魚。它們張著嘴,吐泡泡,吸納氧氣,偶爾還會把頭露出水面。在李響發(fā)愣的空當(dāng),一條肥大的鯉魚跳了出來,頭頂著水泥地,玩雜耍般,跳躍了幾下,就伴著清脆的響聲砸在地上,扭動身子翻騰著。李響走過去伸出手,五指張開,緊緊地?fù)缸◆~滑溜溜的身體,把它扔回那散發(fā)著陣陣腥氣的水池中。然后把手在自己煙灰色的夾克上抹了一把。
二三十條魚,擠在有限的空間里,不得不相親相愛,上下重疊,嘴對嘴或者頭貼著頭。
李響用腳推了推那滿是魚內(nèi)臟與魚鱗的垃圾桶,轉(zhuǎn)身沖著街道喊:“新鮮的魚,剛到貨的。”
他喊著就看到了趙三,那可是他的老客戶了。趙三是小學(xué)老師,每周都出現(xiàn)在他的魚鋪三次。他說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取魚舍熊掌焉。李響常常笑,笑他是拿魚咂摸熊掌的滋味,望梅止渴。趙三就梗著脖子一副生氣的模樣,當(dāng)然他是裝的,他喜歡魚的這股子腥氣,再加上李響魚攤里的這股說不上的臭氣,內(nèi)容就更豐富了。李響常常和趙三蹲在魚池后面聊天,夏天的時候,身上的汗臭氣、魚的腥味,和屁股底下排泄出的氣體,在陽光的照射下,蒸騰、發(fā)酵,高密度地把他們包圍。李響常常捏著趙三的脖子,跟掐著一只弱小的動物似的,滿是心疼:兄弟,你咋就這么瘦呢,該補(bǔ)補(bǔ)。趙三的頭顱跟耷拉下的大豆芽一樣,上下晃動著:給弄條大點(diǎn)的魚,我回去清蒸。李響就慢悠悠地站起來,不緊不慢地從里面扒拉出一條鱸魚,啪的一下摔在水泥地上,地上的污水立馬興奮地飛濺起來,粘在他們臉上和衣服上,他們憨笑著擦拭身上的污水。魚在地上身體抽動了兩下,就不動了。其實李響可以用刀把,把魚按在案板上,朝它的腦袋敲兩下,就會得到同樣的結(jié)果。但他偏不,他喜歡這樣,把自己弄得很污糟,像一條樣子丑陋的章魚,通身散發(fā)著腥臭味,這讓他覺得心里十分熨帖,好像自己和魚、魚鋪成了一個整體,密不可分。
他憨笑著拎著魚尾巴,放在木墩上,拿起一把黑乎乎的大剪子,從魚肚子中間開始刮,逆著魚鱗的方向。魚磷在空中飛濺,濺到他的臉上,胸前,頭發(fā)上。李響邊刮魚鱗邊和趙三談?wù)撝w三那嬌滴滴的媳婦和自己五大三粗的老婆。他笑,笑得曖昧,他說,兄弟啊,你得注意身體,俗話說一天一頭牛,經(jīng)不住小眼流。李響說著就熟練地把魚肚子的內(nèi)臟摳出來,甩在垃圾桶里。趙三就笑,不好意思地?fù)蠐隙?。他說,我回頭到你這打工吧,我會做魚,清蒸、紅燒、糖醋都行,但殺魚就不行了,回頭來跟李哥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李響立馬擺擺手說,那可不行,我們分工不同,你吃魚,我賣魚,你可不能搶我的飯碗啊。然后兩個人就笑,在腥臭氣彌漫的屋子里。
李響緩過神來,露出了微笑,笑得硬生生的。他高舉著手,準(zhǔn)備招呼趙三。他的喉嚨抖動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發(fā)出聲音,趙三就從他的門前“逃跑”了。李響用目光追逐著趙三的身影。他勾著頭,梗著脖子,雙腳快速地邁動,像剛剛行竊成功的小賊,急于離開,卻又不敢太過張揚(yáng)地奔跑。他穿著灰色條紋襯衣,手里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袋子滴著水,水珠砸在柏油路上,形成一點(diǎn)點(diǎn)黑色的印記。李響使勁吸了吸鼻子,他聞到了魚腥味,當(dāng)然不是他店里的,那是從趙三袋子里飄出來的,細(xì)細(xì)裊裊地鉆進(jìn)他的鼻孔,刺激著他的感官,他憤怒、疼痛,并以自己特有的觀察力判斷,趙三袋子里裝的就是一條魚,而且是一條二斤來重的魚。他看著趙三在一個賣涼皮的推車后面消失了,兀自嘆了口氣,拉出看不清顏色的小凳子,一屁股坐下。他伸手把魚池里的氧氣管往水里按了按,一串串的氣泡就冒出來,爭先恐后的。他拿著自己用竹竿、鐵絲、窗紗做的漁網(wǎng),不停地?fù)芾刈永锏聂~,兩天了,魚一條也沒減少。
李響抬頭看著街道,光亮和陰影界限分明,而他就處在陰影里。街道上,穿紅衣服的女人騎著電動車,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慢悠悠地從他門前駛過,孩子手里“喜羊羊”形狀的氫氣球在空中飄飛。
“魚,新鮮的?!崩铐懹袣鉄o力地吆喝道。穿紅衣服的女人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目光柔和。這讓李響心里一緊,鼻子酸酸的,他想告訴女人,孩子是祖國的未來,要多給孩子吃魚,這樣孩子的智力才高。他想告訴女人,她不能因為吝惜口袋里的那點(diǎn)錢,就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但女人不給他機(jī)會說這些,徑直走了。
李響吸了口氣,把自己從低落的情緒中往上拉,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他的眼睛追逐著路上的行人,從他們扭動的臀部,前后晃動或者揣在褲兜里的手,從他們腳前后擺動的頻率中,尋找自己的目標(biāo)和希望。只要誰的頭稍微往這邊一側(cè),或者眼睛朝這邊一瞥,他的眼里就立刻升騰起一團(tuán)火焰,帶著希望。但直到中午的時候也沒有人光顧他的魚鋪。他坐在門口,端著一個黃色的大瓷碗,不停地翻攪著里邊亂麻繩般的面條,卻一口也吃不進(jìn)去,他胃里堵得很,像塞著一團(tuán)浸了水的棉絮。
這時一個明亮的橘黃色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他心里奄奄一息的火苗,又開始撲棱棱地冒起火星。橘黃色是一個穿著寬大的裙衫的孕婦,她頭發(fā)松松地挽著,走得很慢,像一只過于肥胖的鴨子,用左右搖擺來保持身體的平衡。
李響放下碗,一個箭步跨出去,跳到了孕婦面前。女人微微吃了一驚,但只是小幅度的后挺了一下身子,好像怕嚇著肚子里的孩子。
“妹子,買魚不,現(xiàn)在吃魚,對胎兒好,補(bǔ)腦,孩子聰明。專家說了,你這時候得吃魚,大量的吃,就跟吃饅頭一樣。”李響對自己口齒伶俐的推銷很滿意。
可孕婦卻捂著鼻子和嘴,脖子一伸一伸的。李響往前靠了一點(diǎn),很熱情,他露著黑黃的牙齒,指著自己的魚鋪說,“累了吧,進(jìn)去坐會,我給你挑條新鮮的魚 。”
孕婦看了看李響,又瞥了一眼他的魚鋪,就用右手托著腰,快步離開了,躲瘟疫般。
李響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一根接一根。他對著魚池罵:“兔崽子,你們就不能爭點(diǎn)氣,你們還想跟楊玉環(huán)比,人家可是唐玄宗的寵妃,你們倒好,連個人影都留不住?!崩铐懻f著就用手使勁搓頭,把頭發(fā)揉得亂糟糟的,跟他此刻的心情一樣。他又想起了趙三,趙三是前天來店里的,他站在門口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帶著一臉歉疚的笑。李響招呼他,可他卻往后退了一步,笑得很勉強(qiáng)。李響伸手給他抓魚的時候,他猛地喊了一聲。
李響的手懸在半空中,半張著嘴。趙三不好意思地說,哥,我不要魚。李響驚訝地問,你不吃魚了? 趙三說,吃。但說完就又后悔了。他低著頭,好像思緒突然陷入了沼澤。他最終在李響的追問下,抬起頭下決心般地說,哥,不瞞你,你這魚有味,真的有味。李響伸了伸脖子笑了,當(dāng)然有味,魚就是魚味唄,沒味還叫魚嗎,難不成還得天天給它們做做香熏。趙三在李響的調(diào)侃中神情凝重,他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腳說,你這魚不僅僅是腥味……趙三走了,撂下半截子話,像半塊磚頭砸在李響腦袋上,嗡嗡地響。
李響伸手抓了一條魚,放在鼻子下面使勁嗅,魚腥氣、臭味,但這臭味不是來自魚,而是來自墻角那堆骯臟的內(nèi)臟。還有什么味,李響也說不清楚 ,但他好像是聞到了腥臭味以外的味道,說不清的味道。李響徹底沮喪了,他手里的魚滑落在地上,扭動著身軀,在地上掙扎、滑行,發(fā)出一連串節(jié)奏凌亂的響聲。
李響呆呆地看著街道上一個紅色的塑料袋打著旋奔跑,一輛銀灰色的昌河車發(fā)動機(jī)轟響著駛向遠(yuǎn)處,黑色的小轎車呼呼地趕超過去,還有對面理發(fā)店那只被染得五顏六色的博美狗,以一種自以為優(yōu)雅的姿態(tài)舔著生殖器。
李響沮喪地用手捏起地上的一片魚鱗,魚鱗在陽光下散發(fā)著銀色的光芒。刺得他眼睛酸疼,他揉了揉眼睛,抬頭就看到一個留著寸頭的小伙子吹著口哨從路邊走過。李響看到他瞟自己了一眼,就回瞪了男孩一眼。這小伙有點(diǎn)面熟,很像張紅家那個一直在外打工的兒子。
張紅家在鎮(zhèn)子西頭,也是賣魚的。鎮(zhèn)上賣魚的就他們兩家,很少見面,偶爾遇上了也就是匆忙一瞥。
李響有自己的魚鋪,但張紅家沒有。她就在院子里砌了一個大池子,把魚都放在池子里養(yǎng)著,有人來了就撈上來一條。下午,風(fēng)和日麗,陽光在泡桐樹略顯發(fā)黃的葉子中間,投下斑駁的光影。一晃,光斑細(xì)碎成一片,鋪灑在地上。張紅一手拎著鐵皮垃圾桶,一手拿著鐵鍬站在梧桐樹下。她一抬頭就看見一只長尾巴的鳥兒扇著翅膀,撲棱棱地落在樹枝上,用嘴啄著黑白相間的羽毛,偶爾發(fā)出兩聲清脆的鳴叫。張紅微張著嘴,臉上的笑意層層綻開,像淡粉色的水彩顏料在宣紙上層層洇染。她心情格外好,最近的生意就像她發(fā)酵的面團(tuán),一個勁地膨脹,鼓鼓的,軟軟的,帶著股熏熏然的甜酸。
張紅把垃圾桶放下,拿起鐵鍬在樹根處刨了一個小坑,然后把垃圾桶里散發(fā)著血腥、魚腥味的魚腸子、魚鰓還有那閃閃發(fā)光的鱗片倒進(jìn)去一大半,封上土,又用鐵鍬在上面平了兩下,用腳踩了一遍,才轉(zhuǎn)身朝一棵桂花樹走去。桂花樹在屋前靜默著,宛如一個恬靜,散發(fā)著異香的美麗女子。它的后面,兩扇朱紅色木頭門開著,屋子里的電視機(jī),正播放著宋祖英的歌曲《辣妹子》。張紅拿著鐵鍬,扎好馬步,正準(zhǔn)備鏟下去。就聽到了院門口傳來的喊聲。那喊聲像禮炮的導(dǎo)火線一樣,又拉開了一個生意紅火的下午。
來的人是李澤,像大姑娘一樣靦腆的小伙子,兒子說他是“偽娘”,張紅不知道偽娘是什么,她就知道他“秀氣”。李澤穿著淡粉色的T恤衫,深藍(lán)色牛仔褲,站在門口抓著耳朵不好意思地笑,白凈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紅暈。
“嬸子?!彼H親熱熱地喊了一句,低頭露出靦腆的笑。
“皮膚真好。”張紅打趣地說。
“我用蜂蜜做了面膜,我們班女生都用,有的還加牛奶,挺好用,回頭嬸子也試試?!崩顫烧f著用腳輕輕地擰著地上過早凋落的一片落葉。
“我這張老臉白糟蹋了那好東西?!睆埣t咧開嘴,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
李澤抬起頭,眼睛亮亮的,出于緊張,他呼呼地喘著氣,“真香,送我一支唄,嬸子,我回去插瓶子里。”
張紅回頭,見桂花樹上淡黃色的小花,簇?fù)碇?,開得繁密,就拿起刮魚鱗的剪子,剪了兩枝,遞給李澤。
李澤歪了歪嘴,笑瞇瞇地指著身后的池子,“魚,我媽讓我來買條魚?!?/p>
張紅走到墻邊,利索地拿起漁網(wǎng),插進(jìn)池子里,眨眼的功夫,一條兩斤左右的鯉魚就在綠色塑料盆里了,它嘟著嘴,跳舞般扭動著身子。張紅殺魚的時候,李澤就站在她身后。張紅就問他,從李澤的媽媽、爸爸,問到他爺爺、奶奶,最后扯到李澤的一個遠(yuǎn)房姑姑身上。李澤垂著眼睛一直擺弄著手里的桂花,心不在焉地附和張紅的提問。張紅把魚殺好,用黑色塑料袋裝了,李澤接了魚,問道,小濤哥,出去了???語氣慢吐吐的,囈語般。
張紅心里突然感覺一股熱乎乎的氣流,在胸腔內(nèi)流淌,像兩只白嫩的小手,輕輕地?fù)崦呐K腑。她突然異常地想念兒子。李澤的腳剛跨出院門,她就一溜小跑地跑回屋里,掀掉蓋在電話上的一塊紅色碎花布,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在一陣嘟嘟嘟的響聲后,終于傳來了兒子的聲音:媽,我晚上晚點(diǎn)回去,幾個同學(xué)聚聚。張紅對著電話點(diǎn)頭,邊點(diǎn)頭邊說,別太晚,路上慢點(diǎn)。
兒子不耐煩地掛了電話,張紅愣了愣,才覺得有點(diǎn)腰疼,她邊捶腰,邊拿起藍(lán)色的暖瓶倒了一杯水。
老李婆和王大媽這時候說說笑笑地推門進(jìn)來了,張紅連忙放下杯子,忙著給她們撈魚、殺魚。整個下午人都進(jìn)進(jìn)出出的,張紅像機(jī)器一樣,快速、準(zhǔn)確地完成一系列程序。然后顧客提著魚走,留下花花綠綠的票子。
當(dāng)路燈亮起的時候,她才忙完,疲憊的臉上依舊泛著幸福的笑意。她倒了一杯水坐下來,水氣裊娜地?fù)湓谒樕?,溫?zé)岬母杏X很舒服。她輕輕地對著杯口吹了吹,氣流在水面上頂出一個小小的漩渦,像兒子臉上那淺淺的酒窩。她把嘴唇輕輕地抵在玻璃杯的杯沿上,仿佛聞到了一股清香,杯子里好像裝著瓊漿玉露。她要把它們喝下去,慰勞一下自己干渴的喉嚨。
但她感覺到了什么東西從自己臉上脫落了,是一片魚鱗,它掉進(jìn)了水杯里,盡情地享受著水的溫潤,飄飄悠悠地晃蕩著下沉,血跡朝上漫散,如在水中洇開的墨跡。張紅看著那片魚鱗飄落在杯子底部,像是藏在水底的珍寶,爍爍發(fā)光,照得她滿臉明媚。
晚上九點(diǎn),張紅靠在深藍(lán)色的布藝沙發(fā)上。她扭了脖子,又晃了晃腰,骨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響聲。她臉上帶著無法掩藏的笑意,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幾天生意特別好,從早上睜開眼,就忙。池子里滑的魚,溜溜的,不停地溜進(jìn)別人家里,鈔票不停地流進(jìn)口袋。
張紅拿起白天綁在腰上的那個小包,包藍(lán)灰相間,是兒子準(zhǔn)備扔掉的,張紅要了來,把下面開線的地方仔細(xì)縫好,就成了她的錢包。此刻,腰包散發(fā)著魚腥和一種油膩膩的氣味,她抱在懷里摩挲了一會,就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把里面的錢一股腦地倒出來,把皺巴巴的錢一張張地鋪平,沓在一起,然后用茶幾上沾滿灰塵的牛皮筋繃起來。她捧著那沓錢自言自語道,看,只要肯干,肯動腦子就沒有做不成的事。這么說的時候她眼睛亮了一下,臉上綻開一絲燦爛的笑顏。這句話是電視里的人說的,記不得是什么電視劇了,但她牢牢地記住了男主角說的這句話。
她想讓兒子快點(diǎn)回來,和她一起分享這份喜悅,但她不想給兒子打電話,她怕打擾了兒子和同學(xué)聚會,惹兒子生氣。她想,等兒子回來的時候她一定要把兒子抱在懷里對他說,兒子,我們今天賣了很多魚,賺了很多錢,到年底媽就給你買輛摩托車。
想象著兒子臉上那種興奮的光澤,張紅又笑起來。她總想讓兒子在自己臉上親一下,可她不敢對兒子說,怕他不耐煩。兒子大了,再不會膩膩歪歪對她撒嬌了。
胡思亂想著,張紅突然一拍頭,覺得自己還真是傻了,池子里的魚不多了,明天得去進(jìn)貨了,進(jìn)貨的地方離這里有十幾里路,那是一個大型的海鮮批發(fā)市場,幾里地外就能聞到腥臭的氣味。
張紅拉開屋門,把三輪車從墻角推出來,然后把一個很大的鐵皮箱從廚房搬出來放到三輪車上。準(zhǔn)備好后,她瞥了一眼院子外昏黃的路燈,想著兒子回來能看清楚路,就轉(zhuǎn)身進(jìn)屋了。她突然想起了李澤,接著就想到了把蜂蜜涂到臉上可以美容的說法。她很快端來了盆子,仔細(xì)地洗了臉,然后坐在茶幾前的小凳子上,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張五官柔和的臉,額頭上有一顆突兀的痣,她嘟起嘴又湊近了一點(diǎn),就看見了皮膚上的紋理,略顯粗糙。果真是老了,歲月不饒人,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眼神黯淡了一下,一會又亮起來。今天是個值得高興的日子。她這么告訴自己。她小心地擰開蜂蜜瓶的蓋,生怕自己用力過猛,里面的蜂蜜會流出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后趴在蜂蜜罐子上面聞了聞,就用勺子舀了一勺放在蜂蜜罐的蓋子里,她先用食指沾了沾,放在嘴邊舔了舔,那種香甜的味道邊侵襲了她的味蕾。她一笑,眼角的魚尾紋生動地擴(kuò)散。她用力睜大眼睛,對著鏡子,把蜂蜜一點(diǎn)點(diǎn)的往臉上涂,像是在認(rèn)真地雕琢另一張面孔。蜂蜜黏糊糊地粘在她手上,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暈開,滿是甜絲絲的味道。燈光下一只沒有活力的飛蛾,繞著鴨梨形的燈泡轉(zhuǎn)圈,翅膀飛快的煽動著,帶著它沉甸甸想要下墜的身體。張紅搬起凳子往邊上挪了挪,她害怕飛蛾會突然掉下來,粘在她臉上。那多晦氣啊。
她又想起自己水杯里的那片魚鱗,淡淡的腥氣邊在腦海里彌漫開來。
這時候,她聽到了兒子的腳步聲,她慌亂地站起來,卻想起了自己臉上黏糊糊的蜂蜜,把蜂蜜蹭在兒子的肩膀上,他會不高興的。
張紅想著就趕快去洗臉,她的胳膊顫動著,帶著幸福的感覺,一下下地把手拍打在臉上。她嘩啦啦的洗臉聲中,聽到了兒子的口哨聲,那聲音像一只嗓音清亮的小鳥在院子里盤旋了一下,忽地就沖入了遙遠(yuǎn)的天際。
兒子馬上就要進(jìn)來了,她慌忙抓起毛巾,毛巾還沒捂到臉上,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她聽到了兒子的慘叫,窗外升起紅彤彤的火光,世界好像突然爆炸了,炸得她的心七零八落的,連碎片都找不到了。
她沖出去,魚池上面大團(tuán)的火焰,在她瞳孔里灼燒?;鹈绨褍鹤油淌闪?,邪惡猙獰。兒子舉著胳膊怕打著,嗷嚎著在地上打滾,火苗刺啦刺啦地啃食著他的肉體,像餓極了的野獸。
張紅想叫,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她像撲向兒子,腿卻癱軟下去,她的眼前一片火光,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想撲向兒子的時候,卻被聞聲趕來的鄰里拽住了。他們急乎乎地滅火,喧鬧,喧鬧聲讓張紅疼痛、心碎。她又掙扎著站起來,她想跑過去把兒子抱在懷里。但火光頃刻間熄滅了,連同聲音和嘈雜的人群都軟綿綿地陷落,落入無盡的黑暗。
她在“人中穴”尖利的疼痛中,醒過來,她大聲嚎哭,涕淚俱下,看著兒子被一群穿藍(lán)、白大褂的醫(yī)生、護(hù)士抬進(jìn)救護(hù)車,呼嘯著離開。
接下來,張紅都呆呆的,像是被嚇住了。鎮(zhèn)子上的人都說,那是鬼火——水怎么能著火,除非是得罪了哪路鬼怪。
幾天之后,警察把張紅從醫(yī)院請到派出所,讓她觀看火災(zāi)發(fā)生那一晚的一段監(jiān)控錄像:屏幕上,一個人在夜色的掩映下,貓著腰溜進(jìn)了她家的院子,她突然想起了鎮(zhèn)子?xùn)|頭賣魚的李響……
責(zé)任編輯:王樹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