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
最近,我有幸先后獲贈兩本研究中國收入分配的經濟學著作。一本是北京師范大學李實教授等人主編的《中國收入分配:探究與爭論》,一本是上海社會科學院權衡教授所著的《收入分配與收入流動:中國經驗和理論》。
在我這一代中國經濟學家當中,我所熟悉的以研究中國收入分配著稱者,該就是他們兩位了。我與權衡十年前在哈佛相識。那時他在哈佛肯尼迪政府學院(KSG)訪學,便已致力于中國收入分配和收入流動性研究。對我來說,收入分配問題不在我的研究范圍,但讓我注意到“收入流動性”這個概念的正是權衡教授。
“流動性”這個概念,原本多為社會學家所用,成為觀察和度量社會結構變化的重要工具。
但經濟學家很容易把它移入過來,用于觀察收入分配狀況的演變模式。這很容易理解,經濟與社會本就難以隔開,不同收入水平的人在很多年之后是否發(fā)生位次的移動,朝哪里移動,這些觀察對于理解收入分配結構的長期變化至關重要,更不用說我們這一代人的收入分配結構是否會復制到下一代人身上所包含的“收入流動性”的含義了??梢?,“流動性”這個概念不可或缺,沒有了它,我們不僅不知道如何在學術上對待和處理這些問題,更重要的是,沒有“流動性”這一概念,我們或許根本不會關注到這些問題的存在。這就是“概念”的非凡價值。而“收入流動性”概念貫穿《收入分配與收入流動:中國經驗和理論》一書,成為其研究主題。
作者說,他關注和研究收入流動性的意義在于,收入流動性有助于實現收入分配中公平與效率的統一,即一方面收入流動性幫助減少生命周期內總收入分布的不平等;另一方面收入流動性也是經濟效率改善的體現。
我同意這一說法。事實上,以上陳述還值得做如下解讀:在經濟增長中,收入差距擴大的同時,若能確保較快的收入流動性,即讓社會各個收入階層之間保持正常收入流動渠道暢通,則有助于緩釋收入差距帶來的各種壓力。因此,在研究收入分配與經濟增長的關系中,把收入流動性分析插入其中的意義顯而易見。
盡管缺乏一個理論模型來演示加入收入流動性對改變經濟增長與收入分配狀況之間“替代關系”的重要作用和背后的作用機制,但毫無疑問,在經濟增長與收入差距之間引入收入流動性分析后,我們立刻會發(fā)現,拓展后的分析框架可以在觀察和思考經濟發(fā)展和收入分配過程中容納我們對人們機會是否均等的考慮。
不難理解,在概念上,收入流動性與機會均等也密不可分。經濟學家長期以來在收入分配差距問題上的大量研究證實,在各種影響收入差距的因素中,教育回報和健康回報是最重要的兩個。這一發(fā)現有著很強的政策含義,它讓我們看到了提高收入流動性的機會和政策針對性。
我們強調公民教育機會和基本醫(yī)療健康機會的公平,不僅有利于改善長期經濟增長的質量與效率,還可以通過促進收入流動來緩解收入差距過大帶來的社會壓力。也就是說,如果在決定和影響公民發(fā)展能力的教育和健康方面逐步實現機會均等,經濟發(fā)展過程中就一定會形成社會各階層間的快速收入流動性,而快速的收入流動則會大大緩解收入不平等產生的種種社會壓力,這又有助于實現經濟長期增長。
那么中國的收入流動性在過去20多年來到底是如何變化的呢?本書第六章可以幫助回答這個問題。作者使用收入流動性的測度方法對中國城鄉(xiāng)1989年-2006年的PSID數據(出自CHNS數據)進行測度,不僅度量了收入流動性變化,而且討論了收入流動性與收入分配差距之間的關系。
他的發(fā)現是,全國居民的收入流動性在上世紀90年代表現得較低,流動較快的時期是在2000年-2004年間。而2004年-2006年所謂“高階躍遷”的收入流動則又明顯減少,從而導致收入流動性出現再次降低的趨勢。
除此之外,作者還發(fā)現,低收入群體與高收入群體之間收入位次的變動,尚不是簡單的位置互換,用作者的話說,是相鄰收入階層之間“相對向上的小幅輪動過程”。作者還指出,低收入群體的高階躍遷能力不足。更有意思的是,作者在這一章的研究表明,“在收入位次波動最為劇烈的領域內,居民收入向下流動的可能性大于向上流動的可能性。”這一結論似乎更加令人沮喪。
如何解釋這一發(fā)現?為什么社會缺乏鼓勵低收入群體高階躍遷的機制?是收入分配政策本身的缺陷造成的,還是中國經濟體制固有的特征?作者認為原因在于權力資本、教育資本以及制度因素從根本上制約了收入流動性,這顯然較為深刻。
但這項研究也有值得欣慰的發(fā)現。如果從城鄉(xiāng)居民的收入流動性看,權衡注意到農村的收入流動性總體上高于城鎮(zhèn)。
2000年以后,農村收入流動的同時還伴隨著收入位次的相對提高,這當然是積極信號,雖然這一現象的出現晚于城鎮(zhèn),但畢竟表明城鄉(xiāng)一體化和區(qū)域協調發(fā)展的政策在2000年以后開始對農民收入和收入流動產生了正面激勵。事實上,上世紀90年代以來,城鄉(xiāng)收入流動始終保持著不同模式,用作者的話說,“在收入流動性最低的那些年份,城鎮(zhèn)的收入流動方向是相對向上的,而農村的收入流動方向是相對向下的,但2004年以后,城鎮(zhèn)家庭的收入流動性有所改善,但相對向上的流動份額卻在減?。晦r村家庭的收入流動性顯著減小,但相對向上的流動份額卻在增大。”
這一研究的結論與最近其他經濟學家對城鄉(xiāng)收入差距和基尼系數時間變動趨勢的發(fā)現極為相似。例如,在一些經濟學家的研究中提到,差不多在2004年之后,得益于人口流動和支持農民收入增長的政策,中國城鄉(xiāng)收入不平等的程度開始減弱。
這個研究對政策有什么含義?我注意到,在分析哪些因素影響收入分配和收入流動性的時候,作者認為,除了從市場和經濟增長的角度分析收入分配差距的變動及其趨勢之外,還需要重視那些非市場的和非經濟的因素,以便更好地厘清問題的源頭。
本書的研究表明,導致中國城鄉(xiāng)居民收入差距擴大以及收入流動性放慢的更突出的因素,是那些非市場因素導致的分配不公以及由此造成的收入流動性受阻。在這里,作者特別強調,在影響收入分配狀況和流動性的因素中,機會的不公平和分配的不公正更為核心。這與我一直所說的“失公因素”是極為一致的。不用說,任何旨在改善收入分配狀況和流動性的改革政策必須能夠改變維持這些機會不均和分配不公的制度。
民患貧,更患不均。中國新一輪的體制改革顯然應該集中解決“失公”問題。由于造成“失公”問題的根源在于國有部門的行政性壟斷、城鄉(xiāng)分割,教育、醫(yī)療和社會福利的分配不均以及行政過度管制等,這些都是原有計劃體制的殘余,當然需要啟動進一步的改革和促進體制轉型來解決。
經濟學家的既有經濟理論和經驗研究都表明,收入分配的改善可能有利于長期的經濟增長。比如,教育和醫(yī)療資源分配的公平化直接有利于人力資本水平的積累,也有利于提高人力資本的回報率和改善收入水平。
政府有必要在教育、醫(yī)療和其他公共福利制度上進行大膽的改革,提高公共福利分配的公平性。在公共財政上,政府應該繼續(xù)提高公共福利開支的比重,尤其是在教育和醫(yī)療衛(wèi)生領域的開支,且要向收入較低的群體和地區(qū)傾斜。中國在教育和醫(yī)療衛(wèi)生上的公共開支占GDP比重目前仍然低于世界中位水平,低于中國人均收入在世界上的相對位次。
體制造成的另外一個不公是私人企業(yè)與國有企業(yè)之間的機會不公平和競爭不平等問題。打破國有企業(yè)在一些行業(yè)的壟斷或占優(yōu)地位,意味著新企業(yè)的進入和大幅度降低乃至取消這些行業(yè)的準入門檻,從而減少國有部門的壟斷利潤及支付高于市場水平的工資福利的能力。這自然會給這些行業(yè)帶來投資和生產率改善的機會,同時也會增加私人部門的盈利機會和提高收入水平的能力。毫無疑問,這樣的改革既有利于公平,也有利于提高效率,當然也有利于改善收入分配和收入流動性。這就是本書最重要的政策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