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歌
快抵達沖繩那霸時,飛機迥異于在其他機場的著陸方式,保持低空滑翔。我從窗邊向外觀望,下面的海水透明而美麗,飛機掠過那變幻著的海浪。
但這美好回憶很快變質。幾天之后,我從沖繩人口中得知,飛機從那霸起降,均須保持一段時間的低空飛行,因沖繩領空歸美軍使用,民用客機不可進入高空。不論今時還是過往,沖繩人所承受的苦難綿延不絕,又豈是飛行中承受額外風險這么簡單。
早在沖繩戰(zhàn)末期,原本為躲避戰(zhàn)禍而藏身山野洞窟的人們,被美軍趕入全島12個收容所。那里條件簡陋,有的不過是用鐵絲網圈住一塊飛地。糧食靠美軍配給,每人每天的標準區(qū)區(qū)1400卡路里,有女眷難耐饑餓,到鐵絲網外找糧食,卻不幸被美軍士兵強暴。
在追問和平祈念公園之于沖繩人意義的過程中,我漸漸看到一條進入沖繩社會生活的線索,那是建立在特有信仰之上的不可動搖的和平理念
面對層出不窮的暴力事件,沖繩人并非逆來順受,但他們的抗爭始終帶有濃厚的自我約束性格。比如,為了生存,更為了抗拒美軍暴力征收耕地,伊江島真謝地區(qū)于1955年組建“丐幫游行大隊”,用行乞的方式控訴美軍暴行,在大半年的時間里縱貫沖繩本島南北。
自那霸南行,便可抵達系滿市,那里有著名的沖繩和平祈念公園。我至今仍清晰記著公園的景象:在墓碑廣場,以同樣的方式和大小,平等地鐫刻著日本百姓、日本軍人以及美國軍人戰(zhàn)死者的名字。也只有在這里,才能在每年8月15日見到獨有的風景:美軍官兵與日本民眾并肩祭奠戰(zhàn)死者的亡靈。
有一個疑問,我一直試圖尋找答案:沖繩人對暴力事件如此憤慨,卻為何從未去摧毀那平等對待美軍陣亡士兵的陵園?
之所以常念及這一問題,與一個沉重的現實有關,那就是中國反日游行中一次次出現的暴力現象。每一次暴力升級都令人極度痛心,這種行徑大幅減弱了來自中國社會普通民眾的政治訴求,且每每被對方有效利用。沖繩人的反抗大不相同,或許他們的政治本能里,蘊涵著比單純的憤怒更為深厚的感情和判斷力。
沖繩是日本在“二戰(zhàn)”中唯一被美軍登陸作戰(zhàn)的地方。但這并不意味著它的戰(zhàn)爭記憶與本土一致。在戰(zhàn)后思想史脈絡里,日本本土的進步知識分子傾向于把沖繩視為日本的受害者,因為它不僅是太平洋戰(zhàn)爭的犧牲品,在戰(zhàn)后美軍基地的蹂躪下仍持續(xù)付出沉重代價,而日本政府采取追隨美國的政策,始終無視沖繩的被害體驗。
不過,沖繩人并沒有單純地“認同”自身的創(chuàng)傷經驗。在長期的民主斗爭中,他們在作為被害者的意識之中打造了高度的責任意識。上世紀60年代中期的反越戰(zhàn)運動期間,沖繩基地的工人發(fā)起罷工,提出口號:我們罷工24小時,就會拉住美軍的后腿,給越南游擊隊爭取24小時的主動權。
歷史上沖繩也有過暴力反抗,“胡差暴動”就是一例。此暴動發(fā)生在1970年歲尾,導火索是美軍士兵酒后駕車撞死當地人,卻被無罪釋放。憤怒的民眾放火燒毀數十臺美國人的汽車和部分美軍基地建筑。這場反美軍基地運動十分激烈,但有一條紀律始終紋絲不動:除美國人的小汽車和基地建筑,不損壞其他東西。即使這樣有節(jié)制的暴力對抗,在其后的沖繩當代史中也沒有再次發(fā)生。
幾年前,我去沖繩開會,曾找時間在街頭詢問普通沖繩人,他們如何看待和平祈念公園和長眠在那里的亡魂。那霸一位禮品店主告訴我:人死了,就一律平等了。
死者一律平等,對于沖繩民眾而言似乎順理成章。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可以逆來順受地忍受生者的霸權。在追問和平祈念公園之于沖繩人意義的過程中,我漸漸看到一條進入沖繩社會生活的線索,那是建立在特有信仰之上的不可動搖的和平理念。
當時正值小泉執(zhí)政,他參拜靖國神社的舉動讓中日關系一度緊張。小泉同樣強調,日本視死者為佛,無論他生前是積德還是作孽,人死了,就一律平等。但靖國神社不僅只供奉日本侵略軍的亡靈,還嚴格遵守著為天皇效忠的標準。為日本民眾所敬重的明治英雄西鄉(xiāng)隆盛,就因為后期的反天皇起義而無法進入靖國神社。如今,他牽著一條狗的銅像,還在上野公園孤獨地接見前去合影的日本人。
真正體現出死后人人平等風俗的,只有位于沖繩的這座和平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