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小說《奔月》中,魯迅通過一個平民化的近似于現(xiàn)代生活的故事,重新詮釋了“后羿射日”這一古老神話。由《后羿射日》到《奔月》,這不僅是神話故事的再敘述,更是古代英雄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一次再現(xiàn),是魯迅對神話故事的再創(chuàng)造。魯迅在作品中所立意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墜入世俗的無奈英雄形象,同時,也是一個意味深長而具象征意義的社會符號。魯迅站立于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鄉(xiāng)村中國”的土地上,以悲憫的目光注視著人生,并感受了人生的許多無常。他試圖尋找中國現(xiàn)代的精神界戰(zhàn)士卻看到了無奈中的英雄和英雄的無奈。
關鍵詞:魯迅 《奔月》 英雄敘事
魯迅的小說集我偏愛《故事新編》,沒什么特別緣由,也許是因為相對于《吶喊》《彷徨》的沉重悲涼,《故事新編》多少顯得輕松詼諧一點吧,而且這不經(jīng)意的筆調之中卻也浸透著魯迅式的諷刺,蘊含著深刻的寓意,讓人在莞爾一笑之后又切齒一怒,深深思考能悟出許多。而在《故事新編》中,我又偏愛寫一個落魄英雄的故事的《奔月》。
《淮南子·覽冥訓》有一段記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眥1}魯迅即由此出發(fā),大膽地改編了“后羿射日”的神話,把這個怒射九日,鏟除封■長蛇、西山文豹而為民除害、給人民帶來生機的英雄置身于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里,集中表現(xiàn)了他在完成歷史使命后的悲劇性遭遇和心態(tài)。
這篇小說作于魯迅南下廈門之后,這時的魯迅在經(jīng)過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短暫興奮之后,再次沉入感情和思想的痛苦之中,他曾搏殺一時,卻感到了在中國社會與現(xiàn)實中的失望與絕望,尷尬與不幸,尤其感到了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無奈。魯迅一再強調自己思想中有毒氣鬼氣,實際上他已經(jīng)感到了人生的無聊與悲哀,真切地認識到自己絕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魯迅是一個英雄,但他所經(jīng)歷的卻只能是一個失敗的英雄,在這樣的頹唐的思想境遇里,他實實在在地感到了“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2}。魯迅《寫在〈墳〉后面》中的一段話也許可以看做是他這一時期的一種心情:“我至今終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罷,做著做著,而不明白是在筑臺呢還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臺,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然不過是埋掉自己??傊菏湃?,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3}魯迅的冷靜與深刻是無與倫比的,而魯迅在這里對人的生命生存意義的理解,也許更是他人所不及的,這是一種真切地感受了人生的真實后的生命總結,甚或類似于羿經(jīng)歷了無物可射和嫦娥奔月后的心情了。在魯迅的筆下,“庸人世界”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世界,是一個不可抗拒和難以改變的世界,當然,也是英雄以自己的熱情甚至生命換來的死寂般的冷漠和毫無悲劇的世界??v觀魯迅“聽將令”而創(chuàng)作的《吶喊》以及此后的《彷徨》,可以清晰地看到魯迅以怎樣的冷靜與心情創(chuàng)造了一個沒有英雄沒有悲劇的庸庸碌碌無所事事的“庸人世界”,這個世界不但不會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英雄”,而且還會扼殺英雄、消解悲劇。即如在夏瑜所生存的死水世界里,革命者的鮮血只能做成毫無意義的“藥”。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難以理解和溝通,使社會人生處于一種荒誕與尷尬的境地,人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了荒誕意味而最終必定是悲劇結局的世界里,在無所事事中打發(fā)日子,如阿Q、閏土、七斤、華老栓、祥林嫂一樣地活著。這樣的人生環(huán)境當然與英雄無關,更不可能誕生真正的英雄,或者說,英雄在這樣的無奈社會環(huán)境里,也只能是一個無奈的英雄。
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羿是一位具有崇高感和悲劇感的英雄,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一位英雄戰(zhàn)勝邪惡的理想力量,但是,當我們進入魯迅的《奔月》的本文閱讀時,英雄、崇高、悲壯、理想,已經(jīng)是十分陌生的概念了。那個能射太陽猛獸的勇士在魯迅的作品中被重新闡釋,英雄的場景已經(jīng)退出,而代之以世俗化的人生社會。在這里魯迅所運用的反諷藝術,在對英雄人物羿和眉間尺的重新闡釋中,獲得了新的定位。英雄與悲劇、崇高往往聯(lián)系在一起,但魯迅筆下沒有真正的英雄悲劇,魯迅筆下的悲劇是一種“無所事事的悲劇”,社會人被包圍在一種悲涼的社會氛圍之中,體現(xiàn)出自身生活的悲哀,引發(fā)人們的同情,但卻無法給人們以崇高的審美感受。
羿出現(xiàn)的場景是一個庸俗無奈的社會,這里既沒有九個太陽可供羿來施展箭法,連像樣的野獸也難以見到。羿縱有無與倫比的箭法,卻只能是打幾匹烏鴉與嫦娥做“烏鴉炸醬面”。羿從古代神話傳說中的英雄,一變而為無奈的無用武之地的英雄,這種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角色變化,表現(xiàn)了社會場景的變化和寫作者個人心境的變化。
在上古神話中,羿作為英雄人物是與太陽處在對立的位置上的,這種對立使他可以有足夠施展其才能的場所,表現(xiàn)其英雄本色。但在魯迅的《奔月》中,羿沒有出現(xiàn)在有九個太陽的時代,而是出現(xiàn)在一個無聊而空虛的時代里,他所面對的不再是九個太陽和兇猛的動物,而是他的虛榮的妻子嫦娥和滿目的凄涼。由《后羿射日》到《奔月》,這不僅是神話故事的再敘述,而且是古代英雄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一次再現(xiàn),是魯迅對神話故事的再創(chuàng)造。由此,我們可以接觸到魯迅小說的真實。《奔月》是一個反諷性的文本,一方面羿是古代叱咤風云的英雄,但另一方面卻是一位陷于現(xiàn)實的庸常生活的“英雄”,羿是一位可以射日射猛獸的英雄,卻在老婆面前無能為力,無法滿足老婆的世俗需要的“過時英雄”。如果將羿的各種行為以及現(xiàn)實境遇組合起來,那么,魯迅在作品中所立意創(chuàng)造的就是一個墜入世俗的無奈英雄形象,是荒誕的人生語境中的“過時”英雄,當然,也是一個意味深長而具象征意義的某種社會符號。
羿是一位英雄,卻沒有獵物可射。盡管羿在嫦娥面前曾有過射殺封■長蛇、西山文豹、黑熊的榮耀,但那畢竟是過去的“好時光”,他現(xiàn)在所遇到的,是“無物可射”的英雄尷尬:出得遠門,也“滿眼是胡蜂,粉蝶,螞蟻,蚱蜢,那里有一點禽獸的蹤跡”。當英雄面對著這樣的對手時,只有大叫“倒楣”,感嘆無奈。不過,卻很難用“生不逢時”來說明《奔月》中的羿,羿作為“過時的”英雄,他的悲劇意義在于沒有對手,英雄陷入了一個新的“無物之陣”,而這種情形則是由于羿的“善射”所造成的。“他于是回想當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個掌,駝留峰,其余的就賞給使女和家將們。后來大動物射完了,就吃野豬兔山雞;射法又高強,要多少有多少?!彼挥X嘆息:“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時誰料到只剩下烏鴉做菜……”羿由于“善射”而聞名,成為世人皆知的英雄,但同樣由于他的善射,而使自己走到了無物可射的境地。在這里,羿已經(jīng)沒有了昔日英雄的條件,也不具備成為英雄的基礎,羿剩下的只有“空虛”、無聊,當他“遠繞三十里路才找到”一只麻雀,而且由于自己用力過猛而致麻雀粉碎時,一個反諷性的文本由此構成,即羿作為古代英雄的神話被世俗性的社會所消解,表現(xiàn)出某種人生的錯位。
魯迅作為現(xiàn)代最痛苦的靈魂,他清醒地意識到中國社會里如羿這樣的英雄的并無悲劇意義的下場,也品嘗過羿的獨特感,更看到了羿對世俗社會的反抗與認同,以及生活本身和英雄自身的荒誕感。在世俗人物與英雄的關系結構中,羿的妻子嫦娥、養(yǎng)雞的老太婆和羿的學生逢蒙是世俗社會中的代表人物,羿與這些人物有著一種不可選擇的關系。在這種結構關系中,羿已經(jīng)徹底不是個英雄,沒有人承認羿是“射日英雄”。于是,羿非常尷尬地陷入了一個荒誕而痛苦的境地,“他剛要跨進大門,低頭看看掛在腰間的滿壺的簇新的箭和網(wǎng)里的三匹烏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躊躕”。這就是“現(xiàn)在時”的英雄羿。羿曾有過自己的輝煌和自豪,但羿不能不承認他所遇到的現(xiàn)實情況,忍受妻子嫦娥給他的白眼和埋怨;同時,羿也不能不承認他過去的所有榮耀,在他的記憶中正在變味,不得不面對讓他感到難以理解的“對手”和社會現(xiàn)實。
羿的困境在于,他是英雄,卻只能與烏鴉麻雀一類較量,甚至當他好不容易射到一匹大鴿子時,卻不知正是射死了“一個老婆子”的“頂好的黑母雞”;他的無奈在于,面對如此境地,一方面感到英雄的失落,一方面卻也不為人所知。這個社會是人們不承認“英雄”因此也不會產(chǎn)生英雄的社會,也是個英雄被困并被消解的社會。英雄是射日、射殺猛獸的英雄,但同時也是一位無力滿足妻子要求的唯唯諾諾的“俗夫”。因此,當羿得知妻子偷吃了仙藥奔月而去時,他要射月,“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但嫦娥奔向的月卻沒有因羿的射擊而墜落,“卻還是安然地懸著,發(fā)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shù)前進了”,這同樣是讓英雄感到無可奈何的事情,也同樣是英雄所面對的虛無與空虛。
然而最后,羿也只是說了一句:“我實在餓極了,還是趕快去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來,給我吃了好睡覺?!闳シ愿劳跎?,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馬!”他其實已無意與這個社會爭什么了,他默認了自己的境遇,在這無聊的空虛中,他選擇了繼續(xù)活下去,在這無奈的現(xiàn)代社會中,孤獨地等待和尋找英雄的出路。
魯迅筆下的后羿不是處在充滿敵意的周圍世界中,他們沒有“敵人”,是沒有“敵人”的孤獨。魯迅站立于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鄉(xiāng)村中國”的土地上,以悲憫的目光注視著人生,并感受了人生的許多無常。他試圖尋找中國現(xiàn)代精神界之戰(zhàn)士卻看到了無奈中的英雄和英雄的無奈。然而正是這無奈深深地打動了我,也許可以成為我喜歡《奔月》的理由。
{1} 劉安.白話淮南子[M].長沙:岳麓書社,1998:151.
{2} 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67.
{3}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99.
作 者:修磊,文學博士,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學習與探索雜志社編輯,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