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有五兒一女,但只有五兄弟中排行老三的我爺爺張崇禮和排行老五的幺爺張崇西兩位先祖在我頭腦中還有印象。幺爺迎娶了蘇家溝顧家千金顧芳德女士為妻,她就是我們兄弟姊妹后來親切稱做“幺婆”的人。一九八一年,幺婆患喉疾去世,那時我還在縣城上中學。她在重病中說,很想吃冰糕,我應諾從縣城給她買一支裝在瓶瓶頭帶回來。學校與老家之間要翻越兩座大山,路途遙遠,平時我都住校,難得回家一次。我還沒來得及把冰糕買回來,她就去世了。
幺爺、大伯與祖父分門立戶,同在馮家灣一套院子里。走出院落,右邊第一家是幺爺,第二家是大伯,第三家是祖父,因此,幺婆家同我們家中間只隔了大伯一家。我父母是做縫紉工作的,一年到頭顧客多,不僅白天十分繁忙,而且晚上還經(jīng)常熬夜,根本沒有什么時間照看子女,她就幫忙照看我們兄弟姊妹。她照顧我的情形在我朦朦朧朧的記憶中至今還保存著一些片段。
馮家灣在兩座山的半腰,兩山之間有一條小溪,一年四季,泉水叮咚,溪水長流,慢慢注入梓江,好像從未斷過。溪中有魚蝦螃蟹泥鰍之屬,吸引了眾多的孩童;一天到晚,我都徜徉在溪水之間,或逮魚,或捕蝦,或抓螃蟹,或捉泥鰍,或光著身子洗澡,有時竟至于忘記了季節(jié)時辰。聽母親說,我小時候一天到晚都在水里泡著。有一年,天入深秋,涼意早起,我還留戀于溪水之間。一天,幺婆把我從小溪中強行揪回家的時候,我一絲不掛,頭發(fā)濕透,滿身雞皮疙瘩,臉色鐵青,手里還攥著螃蟹。
馮家灣的下面是一片開闊的谷地,谷地中一條小河蜿蜒而過,這就是梓江。站在家門口舉頭遠望,梓江清晰可見。到了豐水季節(jié),夜深人靜,江水從石堡灘沖刷而過,“嘩嘩”之聲格外響亮,通宵不絕于耳。江水到達蔣家集中居住區(qū)的地方,受山體阻擋,河道向南急轉而去,家鄉(xiāng)人稱之為“蔣家倒角”。倒角處河床下切,積水甚多。小時候,從河岸山坡上朝下張望,但見江面寬闊,深不可測,叫人陡然而生畏懼。
大概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跟著幺婆,白天在她家吃飯,晚上在她家睡覺。幺婆有個妹妹,嫁到兩河區(qū)堠溪公社許家壩許家為妻,我們兄弟姊妹稱她“許幺姑婆”。一天,幺婆去許家壩探望妹妹,隨便把我給帶上了。那時候,國困民窮,交通不便,走親訪友一般無車可坐,只能依靠步行解決問題。從馮家灣到許家壩有兩條路,一是沿梓江江岸而下,雖然道路平坦,但是回旋往復,因而要遠出幾里的路途;二是從蔣家倒角翻越小埡子,雖然道路崎嶇,但是超越近路,因而可縮短路程。幺婆帶著我去許家壩,選取的是第二條路。我們先從馮家灣下坡,經(jīng)過平坦的余家壩到蔣家倒角,翻越陡峭的小埡子之后順溝而出,出溝后行一段平路,然后改乘渡船跨越梓江,上了岸繼續(xù)前行,前后大約兩個小時便到許家壩了。這兩個小時左右的路程,大部分是我自己走下來的。但是,遇到坡陡難行,幺婆就背著我爬上去;遇到溝渠,她就抱著我過去;遇到積水坑,她就攥著我的手一提,我趁勢一跳就躍過去了。在幺婆告訴我許幺姑婆家就在前面不遠處的時候,我雖然感到勞累,但是畢竟目的地快到了,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釋放感。
還未到許幺姑婆家就先聽到兩聲狗的狂叫,一只黃狗應聲躥出,兇狠異常,我趕緊抓住幺婆的衣袖。接著,又聽到一聲吆喝,黃狗停止奔撲,從竹叢中走出一位婦女,其五官、膚色、身高、體胖跟幺婆十分相似,看起來像姊妹一樣。她就是許幺姑婆。直到今天,三十多年過去了,我都還記得她大致的模樣。她見我們來了,熱情地招呼,并把我們請進家門。她的家位于梓江沖積而成的大壩上,青瓦、土墻平房,翠竹簇擁。那年頭,也許是普遍貧窮饑餓的緣故,家鄉(xiāng)人有個規(guī)矩,無論客人什么時候來了,主人首先讓座,寒暄幾向后就要去燒茶。所謂“燒茶”,其實就是指進灶屋生火,給客人做一些小吃充饑。一般是白糖荷包蛋或臊子面條,這在當時算是好東西了。許幺姑婆給我們燒茶的時候,不知道是柴禾不夠干燥還是煙囪有所堵塞,屋子里煙霧繚繞,竹叢中也是炊煙彌漫,略微顯得有些嗆人。不過,煙霧中卻夾帶著蠟肉、蒜苗、蔥花、花椒、生姜的香味,讓人浮想聯(lián)翩,十分誘人。主人忙碌一陣子后,我和幺婆面前各擺上了一碗臘肉臊子面條。不知道是我肚子確實餓了,還是主人廚藝過硬,或者是我肚子既饑餓且主人廚藝不賴,那天的面條我吃得很香。至于我們在許家壩做了幾天的客,那接下來的客是怎樣做的,做完客之后我們又是如何回到馮家灣來的,這些我已統(tǒng)統(tǒng)記不得了。
幺婆有抽煙的習慣,忙完一天,常常坐在桌子旁,就著微弱的煤油燈光,—邊慢慢享受水煙,一邊和旁邊的人說笑閑聊。她頭包青絲帕子,雙唇下凹,滿臉皺紋,目光慈祥,樂觀爽朗。她用來抽煙的是一個長方體銅制物,上方伸出一短一長兩個弧形的銅管,短的那根的末端安放煙絲,長的那根的末端銜于嘴中。她用來點煙的是一根比箸子略粗的草紙捻子,對著嘴唇,“噗”地一吹,捻子便竄出火苗。在捻子拿近安好煙絲的銅管一端時,火苗發(fā)生偏轉,煙絲“哧哧”作響,長方體銅制物中也隨之有節(jié)律地發(fā)出“噗噗”的水聲,清晰可辨。
一天,公社在寬大的禮堂里召開大會,一排一排的長椅坐滿了參會的人員。禮堂里一些參會人員不斷地抽煙,一時間,滿堂烏煙瘴氣,煙鍋巴在地上隨處可見。大人開會的時候,我這個小娃娃鬼使神差地混了進去,從這個長椅下鉆到另一個長椅下,一個一個地撿拾橫七豎八扔在地上的煙鍋巴。那時的香煙跟現(xiàn)在不一樣,是沒有煙嘴的。我把撿拾到的煙鍋巴拿回家,一個一個地剝開,將煙絲抖落到瓷碗當中,竟然積了半碗。我把這半碗煙絲送給了幺婆,幺婆樂呵呵地收下了。第二天,她專門到公社食店給我買了個肉包子,我想那應該算是對我的獎賞了。那些年,肉包子是稀罕之物,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的。
往事如煙。一晃眼,幺婆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三十一年了。杜子美云:“存者目偷生,死者長已矣?!辩燮啪桶蚕⒃陔x我父親的墓不到五十米遠的山上,我們兄弟姊妹每次祭拜父親,都要到她墓前除雜草,燒香蠟,化冥錢,放鞭炮,以此寄托哀思。如此三十一年,從未間斷。
[作者簡介]張叉,男,一九六五年生,四川鹽亭人;四川師范大學教授,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碩士點建設專家委員會主任、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英美文學方向碩士研究生導師、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歐美文化方向碩士研究生導師、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