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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客(外一篇)

2013-04-29 00:44:03王清玉
東風文藝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嬤嬤張峰林子

王清玉

那天張峰正累得夠嗆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喂,你好,張峰,還聽得出我是誰嗎?”

仿佛一陣春風拂過,一根安靜的神經(jīng)忽然在張峰的心里扯了一下,不是吧,已經(jīng)十年沒聯(lián)系了,但那聲音,仿佛就在昨天,此刻正在眼前,張峰說,“當然,肖娜,你好嗎?”

張峰和肖娜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當初二人在省城讀書的時候被同學(xué)們戲稱為金童玉女,最被看好的一對,但肖娜的父母堅決不同意二人在一起,說張峰是農(nóng)村孩子,家庭條件太差,肖娜的媽媽還瞞著肖娜面見了張峰,說你該明白的,一個省城的姑娘怎么會嫁給一個農(nóng)村來的鄉(xiāng)巴佬呢?肖娜一畢業(yè)就會到銀行工作,只要你不纏著我女兒,你要多少錢我都給,我們是不會同意把女兒嫁給你的!

那時張峰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為了肖娜的“幸?!?,為了不讓肖娜為難,盡管有一千個不愿,有一萬個不舍,張峰最終還是“辜負”了肖娜,毅然回到了S市,從此不再聯(lián)系,從此一塊重重的傷痕留在了二人的心底。

張峰在一家汽車公司從做銷售開始,一直做到了公司的副老總,十年來的拼搏努力,十年來的奮發(fā)圖強,仿佛一直在為著洗刷“農(nóng)村孩子”的傷與痛,苦與悲。他專門找了個樸素的農(nóng)村女孩為妻,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事業(yè)上。

“我在S市某酒店,我想見你?!?/p>

張峰遲疑了一下,但是他無法拒絕自己多年的思念與內(nèi)心的呼喚。多少次他每到省城出差,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地在肖娜工作的銀行門前走過一趟又一趟,仿佛一次又一次對著肖娜訴說著自己的相思與無奈。

“好吧。”

肖娜已經(jīng)在S大酒店的客廳等候。一襲曳地長裙輕盈地攏著她高挑的身材,迷人的微笑正像夏日盛開的百合,迎向張峰。她更美了!一種成熟職業(yè)女性的美!張峰在心里暗暗地說。

肖娜起身,伸手,擁抱。一切那么自然,那么大方,那么不容抗拒,就像她身上飄出的一縷薄荷的清香那般恬淡那般芬芳。

“聽說你事業(yè)很成功。”肖娜先開了口。

“你也是,肖總?!?/p>

“我最近離了婚,爸媽都不在了,媽媽走的時候告訴我她找過你?!?/p>

一滴晶瑩的淚珠從肖娜明亮的眼中溢出。張峰輕輕拍了拍肖娜放在小圓桌上的手,“你一直恨我更好,她不該告訴你,這是你離婚的原因嗎?”

“倒也不是,他是個喜新厭舊的人?!?/p>

原來,按照父母的安排,肖娜嫁給了一個軍區(qū)首長的兒子,婚姻生活還算幸福,可有一天,肖娜發(fā)現(xiàn)這公子哥居然在外染上了性病,還連累到自己……

“我們分居已經(jīng)三年多了,今年媽媽走了,我們才正式辦離婚手續(xù)?!?/p>

張峰一時不知怎么安慰肖娜,后來他終于找到一個好辦法,那就是聊他們的大學(xué)同學(xué),聊雙方各自的小孩,肖娜果然又神采飛揚了!

“你過得好嗎,我是說,我們還有可能嗎?”宴請的時候,肖娜終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張峰說,請原諒,這個故事的版本很俗套,要么我也離婚,咱倆重修舊好,我們會很幸福;要么我不離婚,日子依舊流水般走過,可能有些遺憾。但是我別無選擇,我只能走第二條路。

“我知道你會這樣決定,但是我們可以走第三條路嗎?”

后來張峰醉了,面對肖娜的柔情似水,面對他終生永遠無法忘懷的初戀,他不知道他該何去何從,他知道兩個女人都是無辜的,他都還愛著……

肖娜回省城了,但她時常給張峰打電話,時常來S城看望張峰。

張峰向妻子秀芬講述了他和肖娜的故事。等肖娜又一次來到S城的時候,秀芬沒征求張峰的意見擅自把肖娜專程請到了家里作客。那是一個干凈得一塵不染的家,樸素但溫暖。平時幾乎只穿工作服的秀芬特意買了一套印有淡青色荷花的真絲裙穿上,張峰的兒子說,媽媽,原來你跟肖阿姨一樣漂亮!

那一天,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都醉了。

第二天肖娜告訴張峰,很高興能在他家里作一次客。

再后來,她聯(lián)系的很少,只是每年會來張峰家里作一次客。

一刀切

老耿得知“五十三歲一刀切”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揮汗如雨般戰(zhàn)斗在環(huán)保執(zhí)法一線。

入夏以來,持續(xù)高溫,人們的壞心情也容易一觸即發(fā)。連續(xù)半月以來,縣環(huán)保局一連接到好幾個居民點投訴躁音、油煙、塵土污染的事件。作為縣環(huán)保局一局之長,老耿當然沒必要事必躬親親臨一線,但老耿是全縣出了名的工作狂,從政府辦到鄉(xiāng)鎮(zhèn)又到機關(guān)工作,不管在哪里,老耿總是盡職盡責,凡他經(jīng)辦的事皆有頭有尾,有說法。這不,眼下三十九度的高溫天,老耿又率先垂范,帶著環(huán)?;榇箨牭囊话嗳丝杏补穷^來了。

今天要找的人是“陽光小區(qū)”建筑商賀某,居民投訴其公司拉渣土的車毫無防護,塵土四揚,嚴重影響群眾的身心健康。

“群眾的利益無小事。你必須立即停工,采取相應(yīng)措施!”老耿單刀直入。賀某也不甘示弱:“耿局長,留點念想吧,你這個局長還能再當幾天?難道你不知道縣委‘五十三歲一刀切的政策?”

賀某雖是個商人,但他是市委某領(lǐng)導(dǎo)的親戚,一向?qū)φ绲膬?nèi)幕消息摸得很清,素有“地下組織部長”的綽號。縣直各部門領(lǐng)導(dǎo)班子五年一考察,五年一調(diào)整,是Z縣的常規(guī)工作,今年又是考察年,老耿當然知道,可這“五十三歲一刀切”的政策老耿真還是第一次聽說。

老耿先一愣,繼而便輕松道:“老賀,這做秋夢呢還早,眼下我仍在位,你是準備改進工作呢,還是準備接受重罰再整改?”

賀某一聽老耿是頭繞不過的犟牛,最后舉手服法,這是閑話。

老耿今年剛好五十三歲,“五十三歲一刀切”這話對他來說,可謂一枚重磅炸彈。他隨后一打聽,消息千真萬確。他算了一下,這一新的土政策至少要切下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六個縣直部門“一把手”。

雖然別的縣早有類似做法,可Z縣不同啊,Z縣在皇城根下,是市委的后花園,一向以穩(wěn)定壓倒一切,縣委書記怎么說變臉就變臉了?老耿的心里不免如打翻了的五味瓶,各種滋味雜揉其間翻江倒海了起來。自己自接手當初的亂攤子環(huán)保局三年來,克難奮進,開拓創(chuàng)新,好不容易重新樹立了些單位的新形象,正鉚足了勁兒想好好大干一番事業(yè)的,就要被不明不白地切了?

老耿咋想心里都不是滋味,這當局長的悠閑日子也還沒正經(jīng)享受過呢!得,事不宜遲,給自己最后放一次假吧。他帶著司機踏踏實實在外地“學(xué)習”了起來。其間看了不少景,花了不少錢,品嘗了不少山珍鮑魚鮮蝦美味,可玩得并不十分爽快。一會兒想著A廠的排污設(shè)施更換不知到位沒有,一會兒又想著B小吃一條街的油煙是否還在擾民……而即將被“革命”這事兒,更像個敗味口的蒼蠅,一不留神兒便竄上他的心頭,使他窩火,使他氣餒,使他煩躁。

是夜,老耿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拼命奔跑,去火車站搭乘火車上學(xué),跑呀跑呀,好不容易擠上了車門,可車廂里滿滿的全是人,他大汗淋漓地被夾在過道間,左右想動只腳都難。一轉(zhuǎn)眼,嘿,發(fā)現(xiàn)娘為他準備上財校的兩個布袋子不見了!那里面裝的可是他求學(xué)的重要行頭?。簝纱策€算干凈,補丁摞補丁的破被子,一套尿素袋子改做的新衣服,一雙二叔給的半新舊解放鞋。這可怎么好呢!這學(xué)可怎么上?。?/p>

正著急呢,手機響了!不知是急的還是驚的,老耿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一身的冷汗。

電話是環(huán)保局邵副局長打來的,邵副局長說,C燒烤店的老板董某打了咱們的稽查隊員,傷勢較重,你快回吧!

老耿火急火燎地趕回Z縣,他先去醫(yī)院安撫了胳膊和頭部都受了重傷的稽查隊員小陳,隨后多方了解了情況,當聽說行兇者僅拘留了一天便通過關(guān)系被放出,老耿氣急敗壞地說,走,老子找縣委縣政府去!

行兇者再次被拘留,老耿再次投入火熱的環(huán)保一線。

接著是縣委的考察工作,再接著是縣委集體談話,正如預(yù)先所知,老耿被“五十三歲一刀切”了。集體談話會上縣委馬書記發(fā)表了重要講話,他還特別提到了“五十三歲一刀切”的老耿任期內(nèi)工作的突出表現(xiàn),老耿聽得差點兒老淚縱橫……

不知道他是被感動的呢,還是因為自己最后的“修正主義”……

巡按救火(外一篇)李立泰

巡按,晉大人官印丟了。

直嚇得他毛骨悚然,坐臥不安,走里走外,如熱鍋螞蟻。

這還了得!丟官印死罪。急火攻心,晉大人牙疼得半個臉腫脹。

晉大人欽差大臣,此次南巡為江南大旱查、賑災(zāi)而來。一路巡視重災(zāi)府縣幾乎顆粒無收,赤地千里,百姓逃荒,賣兒賣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餓殍遍野。晉大人心情沉重,悶悶不語,身上銀兩差不多給了災(zāi)民,骨瘦如柴的災(zāi)民給晉大人磕頭都起不來了,晉大人下轎扶起他們。

清官大老爺??!清官!

沿途府縣州官為晉大人設(shè)宴接風洗塵,晉大人落座眼看滿桌的雞鴨魚肉山珍海味,長嘆一聲:百姓米粒未進,咱怎能下咽,撤下給災(zāi)民充饑。米飯一碗足矣!

府臺知縣對晉大人為官有所耳聞,但沒想到今天這樣。

府臺知縣按晉大人吩咐一一落辦。晉大人離去到下一府縣,府臺知縣送銀子。晉大人收下,命師爺記錄在案,謝過之后,分送給災(zāi)民。

晉大人來到山縫縣,魚知縣高接遠迎,跪在道旁。晉大人一進縣境直覺這兒旱災(zāi)最嚴重。坑塘河流龜裂,秧苗干死,比沿途災(zāi)情重得多。

魚知縣的接風是簡單便飯,晉大人夸知縣:明白。魚知縣安排晉大人住縣衙最好的房子。安插一心腹跟隨巡按,一定照顧好晉大人,若有閃失拿你是問!心腹連連點頭,是!是!是!

晉大人查災(zāi)認真仔細,魚知縣面上點頭哈腰,甚至還叩拜,卻想方設(shè)法陷害晉大人。

晉大人微服私訪,走進百姓中間,調(diào)查魚知縣的為政。

“他真該姓魚,魚肉鄉(xiāng)里!”

“他頓頓好酒雞魚,魚知縣嘛?!?/p>

“縣里人口三萬多,現(xiàn)在連一萬也不足了,逃荒的要飯的餓死的……他賑災(zāi)只空喊?!?/p>

魚知縣怕巡按御史動真的,惶惶不可終日。

正在晉大人想下決心查辦魚知縣的時候,晉大人的官印丟了。

晉大人分析定是知縣的壞主意,設(shè)計陷害本官。偷走官印的定是知縣心腹。阻撓查賬進度。

晉大人是內(nèi)緊外松??嗨稼は朐鯓訌闹h手里拿回官印。

巡按跟知縣說話依然談笑風生,淡定自若,毫無害怕緊張的意思。

知縣的嘴臉藏而不露,面上嘻嘻哈哈,看巡按的笑話。

巡按就是巡按,水平比知縣高多了,明鏡似的穿透知縣五臟六腑。

急火、急火……巡撫一拍頭:有了?;稹⒒?,救火!救火呀!

一天晉大人約魚知縣到他家吃頓飯,感謝魚知縣對本官鞍前馬后伺候。

魚知縣聞聽巡按御史請,心犯嘀咕……

晉大人備下家釀薄酒。魚知縣,謝謝您連日為本官勞頓,薄酒一杯略表謝意。請。

晉大人您太客氣了,見外了。您到小縣查災(zāi)救災(zāi)風塵仆仆不辭勞苦,是下官的榜樣。真叫下官心疼。要說感謝的是我,還望大人美言,給小縣再撥些錢糧,救災(zāi)民于水火。

魚知縣您又客氣了?上奏是本官職責,一是一二是二,本官決不貪污社情民意!

魚知縣聞聽巡按語似雙關(guān),嚇得汗嘀嗒下來。

酒過三巡,菜卻沒過五味。

巡按僅備四菜。魚知縣哪吃過這災(zāi)民之飯,見巡按御史抻脖瞪眼地吃下。他強咽著巡按勸讓的小菜。一碗蒸榆樹葉,一盤涼拌馬齒莧,一盤咸菜條,最好的一碟豆粒兒。

二人正酒酣之時,家人忽大喊:著火了!快救火??!

后院突然起火,巡按呼地站起,急忙進臥室捧出官印盒子,嚴肅地遞給魚知縣,說:這是我的官印。麻煩你快拿走代為保管,明天一早送來,我趕快去救火!

巡按說完不容知縣有絲毫推辭的機會,跑開救火去了。

魚知縣欲言又止,他有苦難言沮喪地捧著空盒子回家。

魚知縣幾乎一夜未眠,眼熬紅了。天明若空盒子返回,那就說明自己把巡按御史官印弄丟了,那可是要命的大罪!他思忖再三,知縣只好把從巡按那兒偷來的官印放回盒子。

第二天一早知縣捧著巡按官印盒送到晉大人家里。他瞥見院中垃圾里有蒸榆葉、馬齒莧……

晉大人看著魚知縣紅紅的眼珠,接過沉甸甸的官印盒會心地笑了。謝謝魚知縣了!

魚知縣哭笑不得。哪里,哪里,下官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晉大人上奏皇上批轉(zhuǎn),追加賑災(zāi)錢糧。魚知縣貪贓枉法,魚肉鄉(xiāng)里,克扣救災(zāi)錢糧,于災(zāi)民水火而不顧,殺頭之罪……

露餡兒

閔科接到老婆靈芝電話嚇一哆嗦。

靈芝軟綿綿地說,跟她玩得恣吧?

閔科蒙了三秒鐘,但迅速調(diào)整情緒,把話接上,說,跟誰玩啊?還恣兒?

別裝了,跟她??!靈芝的語速快而堅硬如鐵。

她是誰???

你知道!

……

前天閔科跟地區(qū)局莊科打電話說,莊科長,忙不?

莊科說,不忙。你挺好的?

閔科說,挺好。是這樣兄弟,我有點事麻煩你。 莊科笑了,說,咱弟兄們客氣啥?咋叫麻煩?有事就說,只要我能辦的!

這次輪到閔科笑了,笑得不自然,雖然看不見閔科的表情,僅憑笑聲判斷就有點猥瑣鬼祟。莊科長,我想跟個朋友出去放松放松腦子,玩兩天去。在家整天緊張得沒點閑時候。

莊科說,去唄,最近咱局里也沒啥大事。

他二位雖然都是科長,但級別不一樣。莊科是正兒八經(jīng)的科級,閔科是縣局的科股級,只好聽罷了。

閔科又不好意思地說,我跟您弟妹說,地區(qū)局莊科長帶隊,我們一行十幾人去西安考察學(xué)習五天。

莊科一聽閔科說這,笑了,老小子準帶人兒出去放松腰帶、放松小腦兒去了。莊科說,沒事,弟妹問我我就說咱在一起哩。行嗎?閔科笑說,很好。就這么說。謝謝您!莊科說,謝啥?你就放一百個心。閔科問,莊科長您要點啥?我捎來。莊科說,啥也不要,別破費。光給我?guī)讖堈掌瑏砭托?,叫我開開眼。閔科說,那好辦。

閔科走了第二天,家屬靈芝跟莊科家屬春玲打電話,聊客套的話咱刪了就不說了,咱直奔主題。

靈芝說,莊科長忙嗎?春玲說,不忙。地區(qū)局沒組織外出考察?。快`芝問。沒。局里抓得緊,不叫出去。你別騙我了,莊科長他們昨天西安的干活。沒的事,他剛上班走了。靈芝說沒事沒事,有空過來玩啊。掛了電話。

春玲馬上給莊科打電話,問,老莊,清水的閔科媳婦靈芝來電話考察老閔的行蹤。你知道閔科干啥去了?他媳婦說你帶隊去西安考察了。莊科問春玲,你咋說的?春玲說,我告訴她,俺老莊沒去西安。上班剛走。

莊科一聽,問題嚴重了。她問,你知道老閔干啥去了嗎?莊科吞吞吐吐,知、知、知道點兒影。他干啥去了?去西安玩去了。春玲臉子冷下來,說,好啊!你們是不是互相包庇,互作偽證!這次你說,跟你去西安考雞巴察去。上次你說去黃山玩去,是不是他包庇你???

你想哪兒去了,我絕對沒有那事。你別嘴硬,家來再說!

莊科長跟春玲掛了電話,忐忑不安的心暫且放放,趕緊給閔科打電話,閔科長,玩得咋樣?莊科長啊,您好。玩得不錯。我給你說,壞醋了。你家屬給春玲打電話,問我最近忙嗎,沒外出考察去嗎?春玲就說,沒出去,局里忙。露餡了!咋辦?我沒對她說你出去放松放松。

閔科一聽懵了,頭一家伙大啦。好幾秒時間沒跟莊科長回話,不知說啥了。莊科大聲問,你聽著了嗎?

閔科才說,聽著哩。你有個思想準備,啊!莊科掛了。

接下來就是本篇的開頭。閔科迅速穩(wěn)定情緒,應(yīng)對突發(fā)事件。說,本來地區(qū)局叫莊科帶隊,可是局長突然變了主意,不叫他去了。俺們都給旅行社交了押金,定了車,不去不好。

你編就行!編啊!繼續(xù)。

啥編啊,真事,不信你去別的縣里打聽。

閔科關(guān)鍵時候,豁出去了!我去別的縣一問一個準。我得給你留半個臉。等你回來再算總賬!

外人(外一篇)江岸

三個多月以后的一個傍晚,王家柱回到家鄉(xiāng)黃泥灣,站在自己家院子外,驟雨落地似的劈劈啪啪敲門。門里立即傳來叭噠叭噠的拖鞋擊打地面的聲音。

黃泥灣男人把自己的女人叫屋里頭,而女人呢,把男人叫外人。他知道,自己的屋里頭孫玉花只要在家,一定會穿著拖鞋的。每次回來,門里首先傳出的往往是活蹦亂跳的腳步聲,后面跟著的是有些拖沓的腳步聲。那一定是他的兒子小超搶在奶奶前面來開門了。這次他聽清楚了,分明是朝思暮想的他的花兒。他有些激動地搓搓手,準備在第一時間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擁抱她。

孫玉花打開門,看見了他,沒有喜出望外地撲過來,而是撞鬼似的慘叫一聲,倒退了好幾步。他幾乎沒有來得及做任何動作,孫玉花已經(jīng)拉開了和他的距離。他猛地愣住了。

俺娘呢?他訕訕地問。

到你姐家去了。

俺小超呢?

你娘帶走了。

他聽出女人話里的異樣味道。什么你姐你娘,向來不都是俺姐俺娘嗎?他有些疑惑地看看女人,看看院門。門框上貼著鮮艷欲滴的對聯(lián),夜幕下看不清楚是什么字。

他們不在,你一個人不怕嗎?他知道,女人向來膽小的。

我不是一個人。

他正要追問,從女人的背后露出一個花白的腦袋。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小老頭是他的堂哥王家良。因為他窩囊,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F(xiàn)在,村里的男勞力都出外撈錢了,就他自己困守家園。堂哥沖他笑一笑,但笑得像哭。

他一把摳住女人的脖子,兇狠地問,他怎么在咱家?

女人拼命擺脫了他,氣喘吁吁地說,他是俺男人,怎么不能?

他是你男人,俺是誰?

你是誰?你早死了,你是死人。

他揮拳打女人,堂哥沖在女人前面,擋住了。血沫從堂哥嘴角流出來,掛到下巴上。女人伸出衣袖,一下一下給堂哥擦著血跡。

他還要打,堂哥張開臂膀攔住了。家柱,要打你還打我。堂哥說。

他憑什么,他誰都不能打。女人尖叫著,一溜煙兒地跑回屋里去,又旋風般跑出來。拖鞋歡叫的聲音像一群人揮舞連枷拍打麥秸一樣雜亂無章。女人手里捧著一個殷紅的本子,是一本嶄新的結(jié)婚證書。

女人和堂哥像一對并蒂鮮花,在本子里燦爛地笑。

他看看女人,看看堂哥。女人和堂哥站在一起,仍然是一對并蒂花。他低沉地問,怎么會這樣?

女人問,你這幾個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到底怎么了?

他想起三個月以前的那天早晨。他在一個私人小煤窯打工,準備下井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那邊三缺一,催他過去。王家柱嗜賭如命,逢賭必去,而且勝算極高。如果手氣好贏錢了,肯定比一身煤一身汗地在幾百米的地下賣命強。他悄悄躲過眾人的目光,從井口溜了出來。他趕到一個老鄉(xiāng)的租住房里,四個人開始打麻將。中午時分,警察突然闖了進來。由于沒有錢交五千元罰款,他被關(guān)押在勞教所里三個月。放出來的時候,他到礦上去看了看。但是,那個礦不復(fù)存在了,井口被封了,他連一個熟人都沒有碰到。

女人幽幽嘆了一口氣說,真是天不絕你,你知道嗎,那天你們煤礦大面積塌方,三十五個工友,活著出來的只有四個。九個人失蹤,包括你。其余全死了。你的戶口都注銷了。

女人又說,我和你娘到礦上處理了你的后事。這件事驚動了中央,電視臺天天報道,要不然,賠付也沒有這么干脆。錢都在卡上,本來留給小超的,你既然回來了,我把卡給你。是退是花你自己說了算。

最后女人說,我一個人也沒法過,上個月和他搬到一起了。

王家柱感覺脖根里直冒涼氣,恍然有了天上人間的感覺。在勞教所里,他天天痛罵那個讓他去打牌的老鄉(xiāng)。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倒是他救了自己一命。應(yīng)該說,自己已經(jīng)是死過一道的人了,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還有什么看不開呢?可是——

我還活著,怎么辦?他囁嚅著問。

三個人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良久,堂哥嘶啞地說,要不,我走。

不,女人聲音很輕,但是很堅決。

怎么,我們結(jié)婚十多年了,小超都念書了,不如他半個月的?他憤憤不平。

是啊,我嫁給你十年不假,你哪年陪我夠半個月?每次過完年,你都拍拍屁股走人,不到過年不回來。你幫俺種了幫俺收了?幫俺挑了幫俺抬了?你以為你掙倆錢,什么都有了?俺還就不稀罕。俺就圖個塌塌實實過日子,守著他,俺塌實。女人嚷嚷起來。

王家柱的頭慢慢地垂了下去。

走,俺跟你回家去。女人說。

堂哥還在發(fā)愣,女人拽著堂哥的手,從王家柱身邊擠過去。拖鞋的聲音一點點變小,變遠,沒有了。從今往后,女人真的和他沒有關(guān)系了,他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外人。

王家柱終于走進了自己家的院子。院子空了,他就一直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

冥 婚

春兒十八歲那年高考落榜,回村務(wù)農(nóng)。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還有同班的林子?;卮逡院?,她和林子形影不離,好得像一個人。春兒端莊秀麗,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爹娘指望她今后嫁到山外富裕的地方,也好跟著享福,林子家窮得老鼠不掏洞麻雀不搭窩,不可能讓她嫁給林子。

春兒和林子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爹娘咬牙切齒地攔住春兒,不讓春兒出門。春兒見不到林子,在家憋出一場病來。

秋天到了,林子決定去當兵。臨行前夜,林子抓緊春兒的手不放,林子說,蒼天作證,我林子不混出個人樣,誓不回黃泥灣,今生今世非你春兒不娶。

春兒流著淚,哽咽地說,我春兒對天發(fā)誓,今生今世非你林子不嫁。

林子走了,到了遙遠的南方。

爹娘放心了。年輕人感情再深,分開一段時間,興許就能將對方淡忘。等他們感情淡了,就給春兒訂一門好親事。

爹娘并不知道,林子寫給春兒的信寄給了外村的同學(xué),春兒每周去同學(xué)那里取信。林子不斷有好消息報告春兒。林子在信上說,春兒你放心,我一定在部隊好好干;春兒,我在新兵連受表揚了;春兒,我分到了我們部隊最棒的連隊;春兒,我在全團比武得了第三名;春兒,我一定早立功,早入黨,考上軍校……林子還說了許多讓春兒心驚肉跳的話。同學(xué)吵著要看春兒的信,春兒紅著臉,揣著信跑了。

林子還給春兒寄了一個包裹,里面有一條鮮艷欲滴的紅紗巾。春兒脖子扎著紅紗巾回到村里,如血的紅艷映襯著春兒的桃腮,整個村子都亮堂起來。

從此春兒和那條紅紗巾形影不離了。

林子當兵的第二年夏天,南方天空似乎破了個大窟窿,整個天河的水都傾瀉在南方,南方變成了一片汪洋,濁浪滔天。林子所在的部隊傾巢出動抗洪搶險。林子仗著水性好,將救生衣脫給一位受困的老大爺,一個浪頭打來,將他卷入洪流,他犧牲了……

消息傳回黃泥灣,春兒不吃不喝在床上躺著,沒明沒夜地哭。

林子的爹娘從部隊帶回林子的軍裝、被子等林子的日用品,把這些物品安葬在祖墳地里。一村人涌過去,自發(fā)地帶著火紙和鞭炮,為英雄林子送葬。

春兒知道安葬林子的消息,已經(jīng)是傍晚了。她強打精神,支撐著下床,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外,感覺雙腿灌鉛一般沉重。當她跌跌撞撞找到林子墳?zāi)沟臅r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黑夜把遠近的山丘、樹木、花草都裝扮成稀奇古怪的模樣,白天嘹亮的鳥鳴,山間陣陣的松濤,這會兒都被黑夜篡改得陰森可怖。春兒最膽小,害怕走夜路,但是她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了,她的林子回來了,就睡在這里啊。她默默坐在林子的墓前,仿佛就坐在林子身邊。她將林子送給她的紅紗巾一點點纏在纖細的手指上,纏在溫軟的手掌上,仿佛林子寬闊的大手捏著她的小手,她又慢慢將紅紗巾迎風抖開,清晰地看見林子憨厚的笑臉從飄揚的紅紗巾上浮現(xiàn)出來。山風善解人意地湊著熱鬧,在春兒的后背上溫柔地蹭來蹭去,似乎和春兒開著玩笑,要將春兒推到林子懷里去……

當天夜晚,村里人在墳地旁邊的斷崖下找到了春兒。

第二天,一個放牛的孩子在斷崖邊上看到了春兒姑姑的紅紗巾,它就掛在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一棵小樹上,迎風飄揚。

爹娘央人攀上懸崖,從樹枝上解下了春兒的紅紗巾,親手替她扎在脖子上。

春兒的尸身溫熱未消,幾個媒人就紛至沓來。

黃泥灣有悠久的結(jié)冥親的風俗,讓亡故的兒女在陰間配對。男方求親,一樣要給女方彩禮,要負責女孩的衣裳棺槨,還要正經(jīng)八百地迎娶,才能把女孩安葬在男孩身邊?;钪募胰司褪怯H戚,往后互相走動。

做爹娘的都可憐早逝的兒子生前沒有成家,誰不想替他張羅一個妻房。可是哪有那么多青春妙齡的女孩子無端亡故呢,春兒的死訊瞬間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春兒生前是人尖子,娶了這樣的媳婦面上才有光呢。

幾家求親,春兒的爹娘不想委屈春兒,沒有看中一家:

有個男人三十多歲淹死的,死十多年了,和春兒岔輩兒呢;有個男孩患腦膜炎死的,不滿十歲,還得春兒照顧他;有個男孩年齡倒相當,卻是得了肺癌死的,一天到晚不停地咳嗽,也夠春兒受的……

村里潘矮子的婆娘親自上門提親來了。潘矮子自從領(lǐng)一支工程隊在城里蓋樓,家里富得流油。他家愿意出大筆彩禮迎娶春兒。有錢能使鬼推磨,村里人都想,這下春兒該花落潘家了。誰也沒料到,春兒的爹娘想都沒想,竟然一口回絕。

潘家的獨生子在城里打出人命,被槍斃了。

春兒的爹跑到林子家,要把春兒許配給林子。

林子的爹說,好是好,可俺家窮,出不起彩禮啊。

春兒的爹抹了一把眼淚說,俺知道兩個孩子要好,現(xiàn)在只想遂了孩子的心愿。俺什么也不圖,就圖林子好名聲。

要挾長白山

喲,是菊花呀?一段時間沒看到你,發(fā)福了??纯矗仙鲜裁丛L呀?在家好好過日子多好。A鎮(zhèn)黨委王書記穿著嶄新的中山裝,笑呵呵地看著菊花。

尊敬的王書記,我可沒有閑心跟您開玩笑。我來找您有事兒。菊花雖然是個農(nóng)民,但畢竟讀過高中,還是挺會說話的。

菊花呀,你來不是為了占地補償款的事嗎?我知道,這個事我記在心里呢。我肯定給,但不是現(xiàn)在。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呀。這么大個鎮(zhèn)用錢的地方多了。難吶,哎!但菊花你放心,等有錢了,我一定優(yōu)先給你。咋樣?但你肯定也想明白了,你就是到中央去上訪,最終解決問題的還是我。是吧?

王書記,經(jīng)過幾年的上訪,我算是想明白了。就像您說的,不管到哪兒上訪,最終都得您來解決,是吧?所以呢,我也就不那么傻了。菊花把留海往后背了背,笑著對王書記說。

菊花呀,你這么想就對了。如果早這么想,錢也許早就拿到手了。也不至于傷了和氣,是吧?

王書記,都怪我前兩年年輕不懂事。現(xiàn)在,歲月已經(jīng)告訴我了很多,您就高抬貴手把錢給我吧。小家小戶的,過日子不容易。是吧?

菊花,你也是明白人。鎮(zhèn)里現(xiàn)在真的沒有錢,你讓我拿啥給你呢?真金白銀的,空嘴可是來不了的。王書記把中山裝的扣子解開了,攤著兩手,看似無奈地說。

王書記,您坐的小車也值個十萬八萬的吧,哪天不得燒上百塊錢的油?再說,您天天下飯店,哪頓飯不得千兒把百的,鎮(zhèn)里還在乎我們這倆個小錢兒?菊花面似桃花,不緊不慢地說。

菊花呀,有話咱好好說,傷了和氣事小,拿不到錢事大。有錢就是有錢,沒錢就是沒錢,要挾是沒有用的。我這個鎮(zhèn)黨委書記不大,但也帶干不干地干了十好幾年了,啥樣兒人我沒見過?幾句狠話就能把我嚇著?太低估我了吧。王書記送嘴里一支中華煙,慢慢地點上,不急不躁地說。

王書記,跟您說句實話吧。我相信鎮(zhèn)里沒有錢,但我卻不相信今天,我拿不走錢。錢的事兒,現(xiàn)在咱們就不說了。您一定會喜歡我說的這句話的?,F(xiàn)在呢,咱就換個話題。菊花一邊看著天花板,一邊有一打無一著地說。

我說菊花,你也許還記得我是一鎮(zhèn)的黨委書記吧?你說說,我哪有閑心跟你扯淡呀?我還有那么多大事要做呢。

王書記,您千萬別以為我要談的是小事兒。雖然中央早就說了,關(guān)乎百姓的事無小事。但我堅信,您也許會在大會上這樣說,您卻堅決不會這么做。素質(zhì)決定一切呀。還是別戴那么高的帽子了。一會兒我要說的事,對我而言是件大事兒,但對您來說,也很難說是件小事兒。菊花一邊看著自己的指甲,一邊說。

菊花呀,說點正經(jīng)的吧。我真沒有工夫陪你聊天呀!

好啊,王書記,為了不占用您太多的時間,我就說了。對了,王書記,您方才說了,我發(fā)福了,您就不想知道我怎么會發(fā)福嗎?菊花仍笑吟吟地說。

菊花呀,你也不會把自己當成國母什么的吧?你發(fā)福還用得著我關(guān)心嗎?王書記顯然有些生氣了。

王書記,我發(fā)福,別人可以不關(guān)心,您是最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這也許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菊花的臉都笑成了一朵花。

王書記抄起了電話聽筒,就給保安打電話。他要“送”菊花下樓。

王書記,您還是別打電話了。這事兒,讓別人知道不好。尤其是對您不好。菊花站起來按住電話說。

菊花,有話你就快點說。王書記放下電話聽筒,不耐煩地說。

好的。王書記,既然您無心知道我為啥發(fā)福,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剛生完孩子。菊花眼睛盯著王書記,笑瞇瞇地說。

菊花呀,你真逗。你生孩子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生你的孩子,我當我的黨委書記,云彩和大地,不著邊兒的事呀。

王書記,您可能有些情況是不了解的。我還真必要好好跟您匯報一下我家的情況,我呢,嫁給老公已經(jīng)十三年了,生了個男孩兒,現(xiàn)在小學(xué)都快畢業(yè)了。現(xiàn)在生的這個呢,挺不如意,又是個男孩兒。對了,要具體說明的是,生這個老二呀,我的程序有些簡單,比如說,沒有計生辦手續(xù),當然也就沒有準生證了。這一點,您是明白的。菊花仍然一字一板地說。

什么?菊花,你是說你是計劃外生育?王書記急了,小聲急促地問。

尊敬的王書記,您的理解完全正確。是這樣的。您可不知道,為了生這個老二,我懷上孕就躲到了城里的大姑姐家,過著超生游擊隊的生活。苦著呢。

菊花,你,你,你就等著挨罰吧。說著,王書記又去抓電話聽筒。

王書記,您就不用給計生辦打電話了。我早有心理準備,罰我,鎮(zhèn)計生辦的格兒是不是低了點呢?還是我自覺去縣計生辦。墻里開花墻外紅,我超生了就咱倆知道多不好???

菊花,你說什么?你要去縣計生辦?

是呀,反正呢,這幾年上訪,我家離徒有四壁也沒多遠了。罰就罰吧,反正沒錢也不要命。但我還真有些為王書記耽心呢:我超生的事兒如果被縣里知道了,想必您這個黨委書記也當不成了吧?一票否決呢!

菊花,你也真敢糊弄人啊。你說你生了孩子我就信啊?你是不是把我當三歲的孩子耍呢?

王書記,你不信不要緊。咱可以做親子鑒定呀?說完,菊花就把站在門外的老公喊進來,說,老公,讓王書記看看咱家的老二兒,長得像不像咱倆兒?

菊花老公把孩子遞給了王書記,王書記看了一會兒孩子,說,菊花,算你狠。你說怎么辦吧?

王書記,路只有兩條。一條是,我抱著孩子去縣計生辦,我想,您是不會同意這么做的。這第二條呢,就是您把欠我的錢給我,我抱著孩子就回家。咱們兩清了。你看咋樣?

好,好,好,就按你說的辦。說完,就拿起了電話,說,李鎮(zhèn)長,鎮(zhèn)里欠幸福村菊花家的4萬元占地賠償款今天就給她吧。別讓她再跑了。

王書記,這賬不對吧?菊花又慢悠悠地說。

菊花,怎么?你想訛人呀?鎮(zhèn)里不就欠你4萬元嗎?

王書記,這個賬肯定不對。您想啊,為了這4萬塊錢,我共去了七趟省城、十八次縣城,這花銷可是不少啊!再說了,我的4萬塊錢在你們鎮(zhèn)里一放就是九年半,銀行利息總得給吧?我這里有個明細單,您看看。不多,連本金帶利息,再加上上訪的花銷,總計才6萬元。

菊花,你是不是有些不厚道了?王書記顫著音問。

王書記,不是為了要錢,我哪能去上訪?咱們鎮(zhèn)貸款您能不給人家利息?我一點都不過分。是吧?

好,好,好,菊花,這些錢我都認。王書記說完,又抓起了電話聽筒……

把錢拿到了手,菊花抱著哇哇哭的孩子走進了小旅店,對妹妹說,快給孩子喂喂奶吧,孩子都餓哭了。

孩子吃上奶不哭了,但菊花倒是流淚了。

七品老顏趙明宇

我在元城縣徐街鄉(xiāng)衛(wèi)生院上班時,在一墻之隔的鄉(xiāng)政府食堂搭伙吃飯。那年,從上邊調(diào)來一個管民政的干部,姓顏。

這老顏大有來頭,原是測繪學(xué)校畢業(yè),被安排到市測繪局工作,后來到下派到縣里,誰也不要,一直被踢回老家徐街鄉(xiāng)。老顏50多歲了,縣處級干部,高高的個頭,瘦瘦的身材,禿禿的頭頂,走路總是低著頭,耷拉著臉。因為他跟縣長一個級別,大家就喊他七品老顏。

有一次排隊打飯,老顏排在前面??墒呛竺婷縼硪粋€人都要加塞,輪到他,大師傅敲著菜盆,只剩菜湯子了。我悄悄說,這不是欺負老顏嘛。有人哼了一聲說,欺負他,活該,誰領(lǐng)結(jié)婚證他也不給面子。

元城流行早婚,不到年齡的都是托門路、找關(guān)系,領(lǐng)導(dǎo)也是睜一眼、閉一眼。

聽說老顏辦事兒認真,我辦結(jié)婚證的時候就格外小心,特意帶了一條好煙。我敲開他的辦公室,他查我的戶口本,根本就不買賬,說還差三個月不到年齡,過三個月你再來吧。我說,通融通融,不就是三個月嗎,以前差三年還能辦呢。

老顏說,別人辦,我不能辦。說完就不再看我。

我很生氣,揭他的傷疤說,怪不得別人都是向上升,你卻向下滑呢。

老顏看看我,哼一聲,冷笑著低頭看報紙,不再搭理我。

碰了一鼻子灰,我去找鄉(xiāng)長幫我找老顏說情。鄉(xiāng)長苦笑著說,這個老顏,太死板,我也拿他沒辦法。

沒想到自己被一件小事兒卡住了,我悶悶不樂,出門碰到七叔。七叔是殺豬的屠戶,肉鋪就在鄉(xiāng)政府錯對面。七叔拍著胸脯子說,我讓他老顏來求我。

老顏上班騎著自行車,要經(jīng)過七叔的肉鋪。這天一大早,老顏過來了,七叔隔窗戶把一只半死不活的老母雞扔到老顏的車輪下,然后跑出來,揪住老顏的衣領(lǐng)子說,軋死了我的雞,賠錢!老顏倒是很鎮(zhèn)定,說你就是鎮(zhèn)關(guān)西吧?七叔說,什么鎮(zhèn)關(guān)西?快賠我的雞!

老顏嘆口氣說,好好好,賠你雞。說著話,從口袋里掏出來10塊錢。

七叔瞪著眼說,我這是美國進口的種雞,200多塊錢呢。

老顏說,你這不是坑人嗎?

七叔的臉色忽然陰轉(zhuǎn)晴,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說,哦,老顏啊,自己人,自己人,不要你賠了。說著話,笑瞇瞇地把老顏拉到一邊說,我正要找你呢,我侄子辦結(jié)婚證,你給扣個戳吧。

老顏沉吟一下說,你侄子就是衛(wèi)生院的小趙?

嗯嗯。七叔使勁兒點著頭。

老顏從口袋里掏出200塊錢扔給七叔,笑笑,騎上車子走了。

這家伙軟硬不吃!七叔手里攥著殺豬刀子,望著老顏的背影發(fā)呆。

今年春節(jié)前,有人敲我辦公室的門,原來是老顏。老顏給了我一張自己繪制的地圖說,我退休了,在家里沒事兒,閑下來就畫徐街鄉(xiāng)地圖。

我打開一看,花花綠綠,還挺像回事兒。紅色的線條是大街小巷,藍色的是河流,綠色的是森林,有鄉(xiāng)政府、衛(wèi)生院、信用社、郵局、學(xué)校,還有各個門市部,七叔的肉鋪,甚至誰誰家都標出來了。我撲哧笑了,說這可是歷史上第一張徐街鄉(xiāng)地圖啊!老顏,你是不是吃飽飯撐的???

老顏沒有笑,也沒有回答我,說,你慢慢看吧,我還要送給各個部門呢。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

鴿子(外二篇)謝志強

我趕到艾郊區(qū)嬤嬤的家(村莊里就剩這個老式平瓦房了),靈堂設(shè)在客堂間,要出殯了。我跪在靈床前,說:我要最后看一眼嬤嬤。

我揭開嬤嬤臉上蓋著的一塊白布,她那布滿皺紋的臉,安詳、寧靜。我哭起來。這時,我聽見屋外一陣翅膀有力的拍擊聲,我能想象阿良可能放飛了所有的鴿子。

我似乎聽見嬤嬤的聲音:阿平,鴿子飛了,飛得多好吶。

我出生時,母親沒奶。嬤嬤抱著兒子來到我家。我和阿良都吮她的奶水。我們這里,稱呼奶媽叫嬤嬤。

后來,母親告訴我:嬤嬤總是先喂飽你,阿良比你大10個月,???,嬤嬤就喂阿良米湯,阿良有了吃就不哭了。

阿良的爸爸種田,可是,就喜歡養(yǎng)鴿子,像個長不大的男孩。鄉(xiāng)村有個說法:女大三,抱金磚。只是一家子全靠阿良的媽媽支撐著。等阿良會跑了,阿良也著迷了鴿子,就在我家的屋頂搭建了鴿巢,像小洋房。

我挑食。嬤嬤總是抱著我,一只手端著飯碗,另一只手拿著匙子和手帕。喂一口,給我揩嘴巴外面的粥汁,有時,也順便揩自己的眼。阿良站在我們面前。

我閉嘴,不接受匙子里的米粥。嬤嬤說:阿平,再吃一口,讓阿良哥哥放飛一只鴿子。

阿良立刻召喚屋頂上的鴿子。鴿子飛到他攤開的一只手掌,那是一個小平臺,鴿子落在上邊,剛收起翅膀,阿良將手托舉過頭,鴿子拍擊翅膀,飛向藍天。

我就吃一口。如此這般,放飛一只鴿子,我吃一口米粥。一碗飯,阿良反反復(fù)復(fù),不知召喚兒又放飛多少鴿子。以至鴿子不飛,我就不吃飯。

母親說:嬤嬤,你不用這樣嬌慣阿平。

嬤嬤說:農(nóng)村的孩子,放在地上,隨他跑,跌跌撞撞就長大了,城里的孩子要嬌貴著養(yǎng)呢。

有時,嬤嬤稍稍離我遠了些,我就哭。嬤嬤在街對面(她去買點心),大聲喊:阿良,讓鴿子飛起來呀。

阿良似乎時刻等候母親的召喚——他總是不離開鴿子。他用獨特的聲音呼喚鴿子,一只鴿子徑直地飛到他的掌上(像被擊中那樣墜落),然后,他放給我看——鴿子好像被他變魔術(shù)一樣,飛出他的手掌。

我止住了哭,目光追逐著天空中那只鴿子。那只鴿子,在我頭頂兜著圈子,還傳來鴿哨聲。

我家的院子很寬敞。院子一隅有一口井。嬤嬤汲井水,洗衣洗菜。

阿良哥整天臉朝天空,他讓鴿子飛翔。有時,好久不見鴿群,一定是到郊區(qū)的田野打野食了。不過,他總會留一對鴿子駐守——聽候他召喚。

有一天,嬤嬤讓我坐在板凳上,旁邊放著一個熱水瓶,一塊面包。

嬤嬤說:阿平,嬤嬤在井邊洗衣服,你看看嬤嬤洗得好不好?

肥皂泡泡在木盒里蓬勃繁殖。我咬著面包——口渴了。我沒料到熱水瓶那么重,滾燙的開水濕了我的左腳,我第一個反應(yīng),“哇哇”哭泣。

嬤嬤趕過來,脫掉我的襪子、褲子,取了醬油抹在我的腳丫子上邊——腳面是一片水泡。

那些年,我不知道爸爸媽媽為什么那么忙,幾乎見不到——早晚兩頭見不著爸爸媽媽。

據(jù)說,是阿良讓鴿子捎了個條子(畫了一只冒煙的腳)到醫(yī)院。媽媽是內(nèi)科醫(yī)生,做了手術(shù),鴿子棲在她的辦公室的窗臺上。

嬤嬤陪護在我的病床前,說:我真傻,怎么就沒有想到小孩也會去拿熱水瓶呢?

母親安慰嬤嬤,說:醬油還有點用呢。

嬤嬤并不表楊阿良哥哥的功勞,而是責怪他:你的眼里就是鴿子,怎么不照顧阿平?

阿平捧著一只鴿子,讓鴿子的尖啄碰碰我的嘴唇,然后說:飛吧。

鴿子飛出病房的窗口。

嬤嬤說:我真傻,怎么沒想到小孩也會去拿熱水瓶呢?

我發(fā)燒,又退燒。睜開眼,總看見床邊的嬤嬤。

嬤嬤說:阿平,鴿子要飛給你看呢。

阿良捧著鴿子,送到我臉前,我學(xué)習鴿子的嘴——把嘴噘起,跟鴿子嘴對嘴。

嬤嬤說:讓鴿子把你的傷帶走。

一只鴿子飛出窗口。我料不到阿良拎來了一籠鴿子。

嬤嬤說:一只,二只,三只……好多好多,我們阿平的傷都帶走了,沒有了。

嬤嬤時不時地擦眼淚,后來,我知道,嬤嬤的眼淚是坐月子留下的遺癥,不能有風,她總是帶著一塊手帕。擦淚。小時候,我還以為手帕用來擦我嘴邊的殘羹呢。

我是第一次來到嬤嬤的家。小時候,她一直沒帶我去過,說她家擠。嬤嬤的丈夫哪年哪月去世,嬤嬤從來未說起過。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嬤嬤一年總有幾次來我家,她總是要看看我的左腳,說:多帥的后生,都怪我,你腳上留下了這么個疤。

我說:嬤嬤,我要丟失了,不是有一個尋人的標記嗎?

嬤嬤用手帕擦拭已干枯的眼眶,說:我真傻,怎么就沒有想到小孩會去拿熱水瓶呢?

我水:嬤嬤,是我小,不懂事,讓你擔心事了。

嬤嬤又擦眼睛。

給嬤嬤送了葬。我對阿良說:今晚我在這住下了。

我做了一個夢,竟然是我家院前的那條街,我下班回來,看見了嬤嬤在等我——滿手老繭、微駝的脊背、飄動的頭發(fā)。

嬤嬤說:我走不動了。

我說:嬤嬤,我背你。

我像嬤嬤背幼年的我那樣,背起嬤嬤往家走,望見鴿子紛紛降落在屋頂上,還“咕咕”的叫。

我感覺,背上的嬤嬤漸漸輕了,輕了,輕了。一群鴿子拍擊著翅膀又飛上天空。晚霞像燃燒的火。我說:嬤嬤,到家了。

我轉(zhuǎn)臉,看見一張紙飛起來,像是背上揭起的一張紙,跟阿良用鴿子送的那個條子差不多大小,半空中,那張紙像鴿子翻了個筋斗,然后,我看見一只雪白的鴿子。

我追逐著鴿子。鴿子像一點白融入一片綠——那是艾城郊區(qū)的陵園(一座綠茵蔥蔥的山嶺)。我來到嬤嬤的墓前。一只鴿子棲在墓碑上,側(cè)著臉,看著我。

我一下子蘇醒,滿屋子的陽光。阿良早已起床了。于是,遠處傳來了鴿哨聲。

玩具小熊

姚小船出生后,媽媽常帶她去外婆家。小城至村莊,走的是水路,乘柴油發(fā)動機的輪船。起初,姚小船還新鮮,觀望沿途岸邊的風景,狗呀,鳥呀,樹 呀,花呀,特別是油菜花開,一片一片,金燦燦;后來,她在媽媽的懷抱里睡著了,媽媽 輕輕地拍著他,給她唸童謠: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就叫她小船。這個名字,一直叫到她入學(xué)。

鄭岸的爸爸,開的就是輪船,家在離小城碼頭不遠處。一天,爸爸上岸,聽見了期待已久的哭聲——小男孩出生了。爸爸叫他小岸。

小船和小岸同一年入學(xué),坐同一張課桌。小岸在課桌上劃了一條“邊境線”。有一次,小船做作業(yè)時,胳膊過了“邊境線”。小岸用鉛筆一戳,小船痛得一叫。那以后,小船就不跟小岸說話了。

小學(xué)二年級,小船和小岸不坐一個課桌,但在一個教室,到了小學(xué)畢業(yè),倆人沒相互說過一句話。升至初中,在同一所學(xué)校,同一個年級,但不在同一個教室,像誰也不認識誰,也沒相互說過一句話。

小船和小岸考入不同的大學(xué),畢生后,都在艾城工作,一次同學(xué)會,倆人只是望了望對方,笑了笑。聚會結(jié)束,下雨,小岸帶著傘,說:我送你回家吧。

十幾年,終于說了一句話。小岸撐著傘,不好意思挨得太近,一半在傘外,淋著綿綿細雨。在一個玩具專賣店的玻璃窗前,小船突然駐足,像小船靠岸。小船似乎忘了撐傘的小岸,凝視著櫥窗里的玩具小熊。

小岸進入店門,抱出一只小熊,送給小船。一路,小船就抱著小熊。

小船終于靠了小岸。婚禮儀式上,主持人說:現(xiàn)在請出新郎新娘的媒人。

童車里坐著那只玩具小熊——它就是媒人。

主持人要倆人說愛情故事:自從劃清了“界線”,那么多年相互不說話,玩具小熊怎么會使你倆相愛?

小岸說:我發(fā)現(xiàn)小船看小熊的眼神,有一種純真的愛。

小船說:一只二十多元的小熊,一下子就贏得了我的心。

主持人說:今天,我們祝賀,小船終于靠岸,祝賀小船小岸早得貴子。

一年后,小船生了個男孩。倆人竟默契地想到兒子的名字:小森。給小熊一片森林。

爸爸媽媽都上班下班地奔波、忙碌。小森很乖。有時候,爸爸媽媽沒回來,小森就抱著小熊入睡。

姚小船是小學(xué)教師。入冬的一天,恰巧鄭岸出差,姚小船回到家,已晚上10點。她發(fā)現(xiàn)桌上兒子留著一張紙條:

“媽媽:今天都是冷水,我洗臉也用冷水,洗了,我該給小熊講故事了晚,森森”。

小森不是不會燒熱水,他是向小熊學(xué)習,不怕寒冷。過了許多年,姚小熊想起那紙條,就內(nèi)疚。

姚小船擔任了校長那年,兒子已在一家網(wǎng)絡(luò)公司上班有一年了。

有一天晚上,姚小船經(jīng)過兒子的窩室,看見被子掉在地上,兒子抱著小熊睡著了。她給兒子弄嚴實了被子。她看得出,兒子失戀了。兒子戀愛的日子,他不抱小熊睡覺,而是把小熊放在臨窗的桌子上。

鄭森一回家,就坐在電腦桌前。這一天,晚飯后,鄭森照例去開電腦。姚小船說:小森,你陪媽媽說說話吧?

鄭森說:好,有什么話,你說。

姚小船說:我先給你講小熊的故事。

鄭森聽完小熊的故事,表情平淡,只說:媽,幾十塊錢的一只小熊就刺激你了?

姚小船說:不是刺激,那叫感動,小森,我知道,你不愁吃不愁穿,有時,還愛耍點小脾氣,不過,緣分來了,你得珍惜。

鄭森說:好,你還要說什么嗎?

姚小船說:你已不是小孩了,還抱著小熊睡覺。

鄭森說:媽,我的事,我自會處理。

鄭岸突然插進來說:長大了,翅膀硬了,你看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跟母親講話也不耐煩。

鄭森說:爸,你和媽媽的小熊故事,我很感動,還不行嗎?!

鄭岸說:這個家,不是旅館,不是飯店,住旅館,上飯店,也要說些什么吧?

一連數(shù)天,鄭森進進出出,沒話。

有一天,一個特快專遞——郵包送來。姚小船接取。她未提醒歸家的兒子:你的郵包。

一個玩具小熊。比原先那個小熊還要大一倍。姚小船暗喜。兩只小熊并排對著門,坐在桌上,好像依偎著。

一個星期后,鄭森領(lǐng)著姑娘來了。姚小船曾在兒子的電腦“私人珍藏”里看見過姑娘的照片。她問兒子什么原因分手,現(xiàn)在又合好。不過,她驚奇:這個姑娘怎么知道小森的秘密——喜歡玩具小熊?

鄭森不再抱小熊睡覺。半年后,婚房那張雙人床上,有了一對新郎新娘。同樣?;槎Y儀式上,也請出了媒人——小熊。新娘說:起初,我嫌小森,是嫌他是個長不大的小男孩,我知道,愛一個人,同時要愛他喜歡玩的小熊。

鄭岸和姚小船盼望著早日抱孫子,姚小船倒是傾向?qū)O女。一個雙休日,照例是小夫婦倆來這里吃飯。可是,只有鄭森來了。

姚小船說:蕾蕾呢?

鄭森說:回娘家了。

過了一個星期,姚小船去兒子的婚房。家里攤得很亂,仿佛被抄過家了一樣,甚至能看出摔過東西的跡象。兒子抱著小熊在睡覺。被子一半搭在地板上,幸虧是初秋時節(jié)。另一只小熊,也就是當年鄭岸送給姚小船的小熊,似乎孤單單地望著床上的小熊,說:我要抱抱。

姚小船說:已是午飯的時候了,你還沒睡醒?蕾蕾呢?

鄭森說:我們打算離婚。

姚小船說:婚姻又不是擺家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鄭森說:媽,我的事兒,不用你操心,讓我一個人清靜清靜。

姚小船發(fā)現(xiàn),兒子抱著的是蕾蕾特快專遞送的那只小熊。

回到家,小船對鄭岸說:我得去親家那里看看蕾蕾,現(xiàn)在的年輕人,到底怎么了?那么輕率,就要離婚。

傍晚,姚小船從親家那里回來。他說:你猜猜,這小兩口,為什么鬧離婚?

鄭岸說:恐怕也沒大不了的事兒,我是猜不到了,你別賣關(guān)子了,說吧。

姚小船笑了,說;就是為了菜里多放了點鹽,蕾蕾的口味輕。

鄭岸說:咸了,淡了,一爭論,我們的兒子就較上勁了,是吧?!然后,沒法一起過日子了,是吧?!

姚小船說:當初,我倆不也是為那條桌面上的“邊境線”,十幾年不說話嗎?

鄭岸說:小孩不懂事,小森不是小孩了。

姚小船說:那一天,我看不見小森抱著蕾蕾送的小熊睡覺,我知道,小森心里還是喜歡蕾蕾,只是面子放不下,又耍小孩子脾氣了。

鄭岸說:讓我們的兒子在婚姻中慢慢成熟吧。

扛著三腳架的人

念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走進沙漠,往沙丘里埋了植物的種子(應(yīng)該是胡楊種子)。我眼見著種子拱出芽,很快,長高長葉。剎那間,綠樹像勁道很足的噴泉,綠色的枝葉頓時液化,噴落在沙地上,又像水一樣漫延開去,綠色像波紋一樣擴散開去,擴散開去。沙漠披上了綠色,很大很大一片胡楊林。

我樂得驚醒了。我夢綠了沙漠。我把沙漠給夢綠了。我得去見識一下,畢竟是我夢綠了沙漠。到底有多大,有樹就有鳥。

我得看看再說。不然,大人(包括爸爸媽媽)又說我在撒慌、吹牛。

我覺得自己很偉大。農(nóng)場的大人夸口說要把沙漠變成綠洲,其實,綠洲已在縮小。而我,輕而易舉,就夢綠肥了沙漠。

我悄悄地做了準備(不然,大人會阻止我的行動)。我佯裝去上學(xué),半途中,折了個方向,直奔沙漠。

走過農(nóng)場的田 ,來到綠洲的邊緣。沙漠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沙浪起起伏伏,大得望不到盡頭。我想我夢綠洲的那一片沙漠,一定在里邊,一座一座的沙丘擋住了它。

于是,我發(fā)現(xiàn)防沙林邊躺著一個人。防沙林是綠洲和沙漠之間的“邊境線”,林帶里和外,綠是綠,黃是黃,顏色分明。

那個人躺在林帶靠沙漠的那一邊,身子壓著一片草。像是睡著了,并排放著一個儀器(有三腳架)。猛一眼,我覺得他可能已經(jīng)死了。我還以為他從茫茫沙漠里走出來。干渴,迷失。好不容易走出來,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死了。一動不動。

幾只蒼蠅在他臉上盤旋。蒼蠅對即將腐爛的尸體很感興趣很敏感。我不敢靠近。

突然,一只手抬起來。我嚇了一跳。他的鼻子、嘴巴停了好幾個蒼蠅。

他又像死了一樣躺著。

蒼蠅又死皮賴臉地返回。我扳了一根樹枝,想替他驅(qū)趕蒼蠅。我已想好要問的話:叔叔,你看沒看見我夢綠的那片沙漠?

他好像睡著了。他要是做夢,會走進一片胡楊林嗎?那是我夢綠的沙漠——我得提醒他。當然,我有一個標記,插了一根紅柳。紅柳上系了一根紅布條——我的胡楊林的標志。

樹枝一晃一晃,他睜開了眼。誰都討厭夢被打斷。

我說:叔叔,有好多蒼蠅要吃你。

他一下子站起來,如同我夢里的樹。他說:不能再睡了。

我把身體挪開,我背后的遠處,就是農(nóng)場,綠洲從這里鋪展過去。我希望他從我讓開的地方看??墒?,他面朝沙漠,還用手在眼上搭了個涼棚,望望天,看看地。

他說:小家伙,不上學(xué),跑到這里干啥?

我克制著,不講出我的秘密。我擔心,一講,那片夢綠的沙漠就回到原樣了。我好奇地看著他已扛在肩上的儀器。

他戴上塌了沿的草帽,草帽留著被陽光照焦的痕跡。他指指樹說:到此為止,小家伙!

這是沙漠和綠洲的界線,似乎也是我和他的界線。

他走出綠陰,踏入沙漠。沙漠亮得耀眼。按大人的說法,放個雞蛋也能烤熟。

我也走進沙漠,盯住他肩上的三腳架。他還背了個背包,鼓鼓囊囊,可看見裝著有棱有角的儀器。

他停在一個沙丘前,轉(zhuǎn)過臉,說:小家伙,別跟著我。

等他一開步,我又跟隨他。前后已有沙丘。前邊的沙丘,多得像連隊食堂揭開蒸籠的饅頭。

他又轉(zhuǎn)過臉,一副嚴肅的表情,說:小家伙,跟著我干啥?沙漠可不好玩。

這下子,我有了經(jīng)驗,等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個沙丘的背后,我又跟上去。

他知道我會出現(xiàn),拉下臉,說:別跟著,你回你的綠洲!你有啥事你說,你別跟著我。

我說:叔叔,你進沙漠里邊,幫我測量一下我的胡楊林。

他說:小家伙,沙漠里邊啥時候有你的胡楊林?胡楊活著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爛,我的年齡,就是有胡楊林一個小零頭,也約等于零,你這小家伙,口氣倒大得不行?!

我比劃著說:叔叔,我沒吹牛,昨天晚上,我夢綠了一片沙漠,好大好大一片,你不讓我跟你,你幫我測量一下好嗎?叔叔,幫幫我,我在這邊等你的消息。

他笑了,胡茬如同風吹過海子里的蘆葦蕩。他說:小家伙,你做個夢,就當真了?我夢得比你還多還大呢。

我認真起來,卻急得不行——大人總是不信我的話。我說:叔叔,真的,我的胡楊林有個記號,你看見一個紅柳枝上系著一根紅帶子就到了我的胡楊林。

他說:你回去,上學(xué)去,狗隨處撒尿也是做記號,要是真有你的胡楊林,我一定能碰上,長大了,你就會知道光是夢算不算數(shù)。

我說:叔叔,我認識你了,我等著你,你能幫我證明。

他說:你認識我什么?

我說:你是扛三腳架的叔叔。

他說:現(xiàn)在,我看著你回綠洲,你再跟著我,我可不客氣啦!

我返回綠洲。我望著他走遠,像一粒沙子消失在沙漠里。那一天起,我坐在教室,我躺在床上,其實,我一直跟隨著他。

甚至,我向小伙伴宣告:塔克拉瑪干沙漠有一片被我夢綠了,扛著測量儀器的叔叔會測量出我的胡楊林,他能證明。

然后,我等待他的出現(xiàn)。后來——十多年后,我聽說:沙漠里儲藏著大量的石油,井架已豎起來了,沙漠公路開通了。我再沒見過那個曬得黑不溜秋的叔叔。不過,我無數(shù)次想象著仍跟隨著他——還看見像一面小紅旗一樣的標記,那是我的旗幟我的胡楊。我畢竟夢綠過一次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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