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yuǎn)勤
一
對于過年人們總懷著不一般的好心情。
臘月二十七我們按計劃啟程回家。那天的天氣很晴,蔚藍(lán)的天空沒有一絲云朵,沒有風(fēng),冬日里有些稀薄的陽光與將要與家人團圓的溫暖讓人感到十分舒適愜意。九點剛到我們的車就來了,大家把早就備好的年貨一股腦兒地裝上車便一路歡聲笑語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這是我嫁到然斯則村二十年以后第一次如此輕快地踏上回家過年的路。
往年回去總是要提前好幾天到城西那個叫吉祥如意的小商店,讓店老板阿妮哈準(zhǔn)給家里帶口信,說明我們什么什么時候回來,會帶多少多少東西。家里人聽到口信后妹夫就會到很遠(yuǎn)的后山上把冬天隨意放養(yǎng)在山上的馬找回來,而且一定會有那匹叫斯金娜的棕色馬,同時還要拉回幾頭牦牛用來馱東西。
那時我們回家過年不走今天我們走的通村公路,而是一條十分陡峻的羊腸小道。小路開始于一個叫木爾基村的山腳,從小路開始到老家一共有八公里。以前森工局的人不知我們的老家叫然斯則,因為有八千米路程他們就簡單地把我們的村莊命名為八千。走八千米陡峭山路并不是一件讓人輕快得起來的事,但這條小路卻通往我們村子的唯一通路。每次回家過年都得徒步走在那樣的小路上。小路大概可以分成三段,從山腳到八百最為險要,小路窄得像一根羊腸,不但陡直而且盤曲,一邊是山澗小溪,另一邊則是更為陡直光滑的青石巖壁。巖壁上寫著小心飛石。每次從山腳到八百總是提心吊膽忐忑不安。從八百到茶草坪路面雖然寬一些但仍然陡直,森工局為了運送木材,在這一段路修了纜車道,橫陳在纜車道上的枕木只有一米左右,兩條鋼軌像兩條冰涼的長蛇彎曲在枕木上,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在草叢中似已經(jīng)到了盡頭,轉(zhuǎn)過一個彎又延伸到更遠(yuǎn)與更高處。從茶草坪到八千路面就更寬直而平緩,也能稱為公路了。森工局的兩臺汽車會在這段路上跑上跑下,運送從工段里伐下的木材。我想不通汽車是怎么到伐木場的,他們給我說是汽車零件一樣一樣從山下背上山再組裝起來的。要是李白能得知這樣的情形那蜀道之難的喟嘆更會發(fā)自心胸: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
從八百到茶草坪大約有四千米,停伐天然林后纜車道沒有了,兩條長蛇一樣的綱軌被伐木場的撤走賣了廢鐵。回然斯則村的道路漸漸隱藏在荒草與灌木叢中,就算是牦牛與馬走在那樣的山路上也常常失蹄。每每看見牦牛馱著東西一路塵土飛揚的上山,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地停在路上休息。走在這樣的山路上不到半個時晨我們便與牦牛一樣變得灰頭土臉,滿嘴里盡是塵土與泥沙的味道,吐一口唾沫也是泥色。
每次當(dāng)我們終于走到八百那個相對開闊的臺地上時總會向山下望一望,當(dāng)我們再走到茶草坪時又會往山下望一望。那陡直在巖石下的小路,那彎曲在灌木叢中的小路讓我一次次絕望地想,這般陡峭的小路什么時候也通不了車,這牛背馬馱的日子不會有結(jié)束的時候。
當(dāng)然通往然斯則村的公路最終還是在2009年修通了,公路沒沿我們以前走過的那條小路修,而是選擇了從腳木足鄉(xiāng)神山村山腳下盤山而上又翻山而去。妹夫說工程包給了阿朗的神山老板,修公路時突然垮塌的土石方壓死了一個人,可以想見這公路修得真是不易。
我們的汽車駛過國道又上了省道最后終于上了通村的鄉(xiāng)村公路,這是一條盤山而上的公路,路面已經(jīng)硬化,因為山勢依然險峻,有的地方回頭線也就特別急,坡度特別大,要是一般的司機行走在這樣的路上一定會驚出一身身冷汗。聽妹夫說公路總長為二十三公里,翻山以前有三十三個回頭線,翻山以后有八個回頭線,最怕下雪天有的路段結(jié)下暗冰打滑。聽妹夫這樣說我的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但心里也想不管怎樣這路通了,牛背馬馱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這彎彎的公路終于修到了我的家鄉(xiāng),這路不是在我夢里盤旋了好多年嗎?這是我夢里盤旋的路何嘗不是然斯則村幾代人心中盤旋的路?這幾代人心里盤旋的路是幾代人心中的夢,只是這個夢太遙遠(yuǎn),遙遠(yuǎn)得讓我們都不敢輕易去觸摸,不敢輕易去翻揀。
當(dāng)我們順利地走完了盤山而上又盤山而下的公路,把汽車穩(wěn)穩(wěn)地開進了村莊又穩(wěn)穩(wěn)地停在家門口,我真切地感受到那個絕然不敢去觸摸的夢在今天真的實現(xiàn)了,這四十一個回頭線讓我就這樣真真實實地從現(xiàn)實走進了夢里,又從夢里回到了現(xiàn)實。
二十多年前我作為然斯則村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漢族媳婦來到這個遠(yuǎn)離城鎮(zhèn)的小鄉(xiāng)村,第一次真實地走進了一個牧民的家。那一年我跟著老公走過那些陡峻的小路來到了一片較為開闊的臺地,臺地四周是紅柳與樺樹,還有一片不太遼闊的金色的草坪。一條小溪自上而下輕快地流向山腳,溪水清澈見底。一座座木板房錯落在臺地上。我們家的房子也是錯落在臺地上的木板房。兩問,只有三十個平米左右,板房薄薄一層,只能起到遮風(fēng)擋雨的作用,外面吹大風(fēng)家里吹小風(fēng),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第一次走進這樣的木板房,看見房子中間有一個火塘,火塘里有一個三腳,三腳上座著一個被煙火熏得漆黑的茶壺,正咕嚕咕嚕地開著,馬茶特有的清香飄滿了整個房間,在房間的最盡頭有一個小柜子,除此之外我便沒有再看到任何家具,那時我才真正的理解到什么叫家徒四壁。妹妹還小,從來沒有離開過然斯則村,更沒想到她的哥哥會娶一個異族的嫂子回家。妹妹雖小卻是家里的小當(dāng)家人,我們一到家她便從柜子里拿出幾個踠為我們倒上了馬茶,望著茶碗里氤氳而上的霧氣,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走進了一個多么貧困的家庭,而且成為了這樣一個家庭里的一員。
天很快就暗了下來,吃過晚飯后妹妹點亮了煤油燈,坐在火堂邊一邊跟哥哥聊天一邊開始刷羊毛,隨著那一聲聲喳喳聲響過,雪白的羊毛像一朵朵雪蓮開在了她的手上,我那時真希望我們的日子能像她手中的羊毛一樣一會兒就翻出雪白的蓮花?;鹛晾锏幕鹈缑髅鳒鐪绲亻W耀著,映照著一家人明明滅滅的面孔。婆婆因病去世已經(jīng)好幾年了,五十多歲的公爹帶著妹妹與兩個年幼的弟弟艱難度日。要不是真切地走進了這個家,我不會相信這世界會有這樣的家,我也不能想象在這樣的家里會過怎樣一個對我來說黑暗無比的年。
而現(xiàn)在誰也看不到二十多年前比比皆是的板房。一幢幢石木結(jié)構(gòu)的藏式碉樓沉穩(wěn)而驕傲地立在那條仍然清澈見底的小溪邊,鐵窗花后面的鑲著的一扇扇蘭玻窗戶像一雙雙明亮又智慧的獵狗的眼睛。房前屋后是紅柳與樺樹,硬化的小院,硬化的村道,一路明黃的木質(zhì)柵欄與柵欄外小羊們歡快的叫聲,讓我不相信我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小村莊,而是到了某些富人的別墅區(qū)。
家里那方小院比大前年我們回家時又增加了一些,自來水還是接在院子里,一股沒有干的水漬從院子中央流向邊緣。妹妹與侄子都出來接我們,不一會兒又來了幾個表侄兒,大家三下五除二地把車上的東西搬回家。
家里的房子與村里的房子差不多,早已經(jīng)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板房而是一幢三層木石結(jié)構(gòu)的藏式樓房。一樓是客廳廚房和公爹的起居室,二樓是妹妹妹夫和弟弟們的起居室。我們回來了自然也住在二樓,三樓有一間小小的經(jīng)房,其余的空間堆放著一些平日不常用又必需的物品。
廚房中央是一個大鐵火爐,爐火上座著一口平底的茶鍋,茶鍋里馬茶的清香飄滿了整個溫暖的廚房。
當(dāng)我們落坐在茶幾邊時,妹妹為我們倒上茶,端來她做好的油餅與牛肉飩蘿卜。我一邊喝茶一邊吃著妹妹端上的美味一邊再一次環(huán)顧我們的廚房。
廚房也不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廚房,甚至也不是大前年我回來時看到的廚房。廚房四面都裝好了壁柜,柜子里放著各種各樣的餐具與糧食與佐料,聽妹妹說家里現(xiàn)在僅僅是龍碗可能都有七八十個,還有盤子茶杯等等。正對著廚房那一壁墻設(shè)計了一個神龕,神龕里供俸著許多活佛們的照片,下邊擺放著锃亮的酥油燈與盛水的銅杯,神龕的下面的壁柜里放著公爹的小轉(zhuǎn)經(jīng)筒與佛珠。神龕的左邊放著機柜,機柜上放著一臺小電視與電視接受器,每天吃過晚飯家里人都會坐在火爐旁一邊看電視一邊擺些閑龍門陣,享受一天中最閑暇的時光。斜對神龕的一個角落里放著一個置放大銅鍋的鋼架,除了那口大銅鍋以外還放著高壓鍋。大鋼架上面的墻上掛著十幾個大小不同的銅瓢與一些現(xiàn)代炊具,這些銅飄與炊具其實并不擔(dān)負(fù)炊事作用而更多的只是裝飾。藏族對銅鍋與銅瓢的鐘情有時讓人不能理解,但鐘愛這些銅器已經(jīng)深入到了骨髓,隨著生活的改善,擁有這些銅器的欲望就不可竭至地增長起來。自從家里有了這些銅器我總能在某個時候看見妹妹一邊細(xì)心地擦拭掛在墻邊的銅瓢一邊不由自主地微笑,妹妹黑亮的眼睛像春天里剛剛開放的花朵盛滿了幸福,我知道那是一種對生活的滿足與感恩。
二
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窗戶照到床上時我聽到豬兒嗷嗷的叫聲從院子里傳來,再遠(yuǎn)處又有鄰家的犬吠與更遠(yuǎn)處烏鴉充滿自信與驕傲的歌聲和黃鸝溫柔與婉轉(zhuǎn)的鳴叫,這些自然的聲音親切而又美好,我們的小鄉(xiāng)村然斯則也是在這些自然的聲音中醒來的。
我躺在溫暖的被窩里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然斯則村時自己帶了兩床棉絮一床被子一對枕頭與一條朱紅色的印花床單。那年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火塘邊聊了一會天后不久就睡了,弟弟妹妹與公爹在火塘邊鋪地鋪睡,他們墊的是羊毛或牛毛粘子蓋的是白天穿的和衫與羊皮襖。我與老公睡在廚房隔壁的那間板房里,板房的一面墻邊堆放著用牛毛線織成的口袋與平常席地而坐的羊毛氈坐墊,口袋里裝著糧食及各種雜物。墻角邊上還堆放著夏牧場要用的牛毛帳蓬。房間的另外一面墻邊放著一個大柜子,一家人的衣物就都放在里面。
我把帶回去的棉被鋪在那張破舊而窄小的床上,略略顯示出一點溫暖的味道來。那張床是家里人因為我們要回去過年,想到一個漢族媳婦睡不慣地輔而特別到森工局工人那里買回來的。妹妹知道我?guī)Щ氐囊淮裁薇灰欢ú荒艿謸醺呱降娘L(fēng)寒就給我們加了一件皮面發(fā)黑并散發(fā)著汗臭與煙火味的老羊皮袍,因為有了那件羊皮襖,整個春節(jié)我并沒覺得寒冷。但那股異味卻根植在我心里久久不去,現(xiàn)在想起也有些后怕。
那時家里沒有火爐,我不習(xí)慣在火塘與三腳搭配的廚房里煙熏火燎的度日,外面一吹大風(fēng)家里散不出去的煙熏得我直冒眼淚,我不得不一趟趟地跑出去透氣擦眼淚。但那已經(jīng)成為我的家,我是家里的一分子,不論怎樣我必需去面對并且忍受。妹妹與公爹曾因為不能給我一個稍微好一點的條件有些內(nèi)疚,但我也從未在他們的眼神里看到低落與放棄。那年春節(jié)我們還是在愉快中渡過了,我們一家人并沒有被生活的困難壓倒,我們?nèi)匀粦阎篮玫男那橄蛲禾炫c未來。
我掀開散發(fā)著陽光味道的踏花被,被子柔軟而輕暖,被套是淺粉底子蘭色紫色小碎花純棉被套,有一種來自江南的嬌媚與溫和,再也不似當(dāng)年羊皮襖那般笨重與異樣。我知道在妹妹房間里的那個大衣櫥里還堆放著不止五床的這樣的被子,被套也是各色各樣色彩紛呈。家里的人現(xiàn)在都不睡地鋪了,公爹床上的踏花被還是上海水星的。對于名牌的認(rèn)識是人們擁有了以后產(chǎn)生的,當(dāng)人們有能力擁有好東西時不會有人拒絕。
下樓洗漱,太陽能熱水供水系統(tǒng)十分方便,開關(guān)一拎不一會兒熱水就嘩嘩地流下來,我在雪白的陶瓷洗臉池里放滿了熱水,把手伸進溫和的熱水中來回蕩漾,溫軟的水波呵護著我的手,我在這樣的呵護中享受著生活帶來的美妙。
妹夫說現(xiàn)在村里每戶人家都有了熱水器有了浴室。那是去年國家牧民新居行動計劃的項目工程,與村里那個衛(wèi)生室黨員活動室籃球場乒乓球桌村道硬化一起投資過百萬。妹夫的言語里透著對政府真摯地感謝。是啊,時代進步了,國家把老百姓的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解決在實際中,和諧也就此產(chǎn)生。
廚房里大鐵火爐的爐火熊熊燃燒著,公爹早就吃過早餐去村里那座蓮花生凈土寺轉(zhuǎn)經(jīng)去了。妹夫與弟弟在院子里摘著芹菜與蒜苗,陽光照在青翠的菜上也照在妹夫與弟弟平靜的臉上,我從那種平靜中看到了一種叫做幸福的成份,讓人心生感動。
回到廚房妹妹端上打好的酥油茶,我與女兒坐在茶幾邊,溫暖的爐火再也不會讓我煙熏火燎跑出去透氣擦淚。我一邊喝茶一邊想著這家鄉(xiāng)的巨變,一個人一個家族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只要自強不息,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
弟弟走過來說,明天弄些什么菜?明天是大年三十,按傳統(tǒng)習(xí)慣我們得把村里姑姑一家人請到家里團年,年飯要從中午十一點左右開始一直到晚上看完春晚。弟弟說,他們都會弄十五個以上的菜。我想了想說,你先拿一支筆來記一記,肚條、臘豬頭、香腸、花生米、臘排骨、干煸鴨子、干煸雞、青椒皮蛋、涼拌三絲、紅燒牛肉、蹄花蘿卜、宮保肉丁、油酥蝦片、甜椒肉絲、芹菜肉絲、大刀回鍋、木耳肉片、麻婆豆腐,我們一數(shù)已經(jīng)十八個菜了,于是我與弟弟又刪了兩、三個。
三
村道的盡頭是表妹諾羅的家,今天她們家清客。客人與我們明天要請的一樣,是我們一家與姑媽一家。婆婆在二十幾年前因病去世了,公爹也因年事已老放下了所有的家務(wù),妹妹當(dāng)家。小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后開始沒有找到工作,在一個中等師范學(xué)校做英語代課老師,沒兩年考上了我們縣沙爾宗鄉(xiāng)學(xué)校,成了一名中學(xué)教師。大弟弟遠(yuǎn)在異國比利時。公爹不知道在漢族的文學(xué)長河中有一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詩,但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最想念大弟弟的可能是公爹了。公爹沒有再管家務(wù)事后專事轉(zhuǎn)經(jīng),夏天時節(jié)也不到夏牧場,而是一邊轉(zhuǎn)經(jīng)一邊在村子里開的那一小片小菜地里種一點蓮花白。因為是高山村寨氣候寒冷就算是公爹再怎么用心蓮花白也不會長得太大,一年種的蓮花白只夠一家人吃。
姑媽這一輩子生育了九個兒女,最小的是諾羅。諾羅與八爾丹是十多年前經(jīng)人介紹結(jié)的婚。八爾丹來自白灣鄉(xiāng)年克村,個子不高,五官十分平常,才到村子里時不愛說話,愛坐在火爐的煙囪后面,我們都不太了解不知道他的為人與性格。結(jié)婚后他們什么也沒有,暫時住在姑媽家,姑媽家的當(dāng)家人是龍珍表弟,所以他們只能暫住在姑媽家。不管諾羅的哥哥龍珍與阿媽怎樣關(guān)愛她,大家都知道住在姑媽家里不是長久之計,我也曾深深地為她憂慮過。令人欣喜的是我們每隔一兩年回家過年,都會看到諾羅家的變化,先是起了房子,后是裝修,到今年諾羅的大女兒已經(jīng)在縣城里上初中,寫得一手好字也能寫出一篇篇好文章,小女兒跟著姐姐也在縣城里上小學(xué)。八爾丹說兩個孩子由他的母親照看著,沒什么不放心的。我們剛回來那天女兒與兩個小女孩一下子就混熟了,三個小女孩就著墻邊的石子小砂辦起了開餐廳的客,女兒是廚師索央金是跑堂的木拉斯?jié)嵤强凸伲艺驹谶h(yuǎn)處看了她們一會兒,她們根本不知道已經(jīng)灰頭土臉而還十分投入地辦著她們的客,一個個普通話說得滿不錯。
公路通了以后八爾丹買了一輛二手哈飛,辦起了一個小賣部,小賣部里的東西無非就是煙酒飲料豆瓣鹽巴味精之類一些日常生活品,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舒坦。
走到諾羅家,八爾丹正在院子里炒菜,小孩子們也在院子里踢鍵子,炒菜聲伴著孩子們歡樂地笑聲與失語的驚呼聲一浪一浪地在院子里回蕩。過年,永遠(yuǎn)都是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光。
來到諾羅家的客廳,客廳已經(jīng)裝修得十分漂亮了,四面墻都裝著櫥柜,每一扇櫥柜門上都畫著精美的圖畫,有梅花有蓮花有牡丹也有吉祥八寶圖還有機靈的猴子與可愛的熊貓,當(dāng)然更有村里人日日夜夜飼養(yǎng)的牦牛與綿羊,門框一律用明黃勾勒邊線,藍(lán)色、綠色、紅色為主色調(diào),客廳頂上吊一個大大方方的水晶燈,這個水晶燈少說也要千把塊錢吧。八爾丹說這間屋子平時做著小賣部,在然斯則村這個小小的高山村落里已經(jīng)有了三家小賣部,他們開的這家主要還是靠親戚朋友照顧。
客廳的櫥柜與客廳一角不能拆去的貨架上擺著方便面與各種飲料商品,看見貨架上的瓶裝的郫縣豆瓣讓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到這個村里時由于家里除油鹽沒有什么佐料,就約了老公去那時還沒有撤走的森工局二工段張老板那里去買豆瓣,豆瓣清稀得能照見人影,因為豆瓣里的一半成分是張老板滲進去的水。
大概十一點親戚們都來了,老人一桌,男人一桌,婦女們兩桌,孩子們一桌,一共坐了五桌。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十六個菜,有雞有肉,葷素搭配,這與十多年前寄住在姑媽家的諾羅有了多大的區(qū)別??!當(dāng)八爾丹端上最后一個青椒肉絲時還調(diào)侃著說,盤子沒有了菜倒是還有。我們大家都笑了,我們都知道那是他幸福的調(diào)侃。當(dāng)然我也聽到過別人說八爾丹愛吹牛,是一根小草在他嘴里可能會變成一棵大樹,一塊石頭在他嘴里可以變成一塊和氏璧。曾經(jīng)有一個人說過村子里除了兩個現(xiàn)在年事已高的女人以外,八爾丹可以排在第三。盡管如此,以我對八爾丹的觀察,我倒覺得八爾丹是一個有很節(jié)制而且聰明勤勞的人。公爹是一個比較智慧的老人,他曾多次說過不管別人怎樣看待八爾丹,八爾丹還是一個有本事的人,這個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優(yōu)勝劣汰。
四
過年,年三十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然而在然斯則村過年卻不一定,今天在我家吃飯今天就是我的新年,明天在你家吃飯就是你家的新年,后天在他家吃飯就是他家的新年。按傳統(tǒng)的規(guī)距年三十這天在我家,于是今天是我們家的新年。這天一早我就起床了,洗漱過后我去了廚房,廚房里爐火已經(jīng)燒得很旺,爐子前面燒著馬茶后面煮著臘肉與香腸,客廳里的電爐上煮著牛肚子與牛肉,茶香與肉香彌漫在整座房子的里里外外。除了妹夫弟弟還有幾個表侄兒也來了。他們有的切菜有的切肉有的在剝著蔥蒜有的在搗花椒,妹妹在打酥油茶,節(jié)日的美好與過節(jié)的快樂就是在這些繁忙景象中派生出來的。弟弟與妹夫昨天說過姑媽與表哥表姐表妹還有侄兒男女們大概上午十一點就要來,這與我從小就習(xí)慣的年夜飯稍有區(qū)別。
我看了看他們的刀法還真不錯,再也不似以前然斯則村里人只知道土豆與蓮花白,看著茄子與黃瓜都不知是棵什么蔥更不知該怎樣下刀。現(xiàn)在的年輕人早就學(xué)會了家常川菜的做法。有些菜還做得十分地道,隨著他們的成長我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老了,只能靠邊站。
上午十一點過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表侄兒班瑪澤朗與弟弟在院子里那口爐灶前開始炒菜。要回來的前一天,我路過一個賣年貨的小攤位,看見雞腿很新鮮就帶回來一些,想著做一個干煸雞,這個菜對于他們來說也許還有點陌生,但當(dāng)我看到他們把雞腿宰在小丁用開水澇過后濾起來用花椒與紅辣椒在炒鍋里煸時我知道我的操心是多余的,他們已經(jīng)成長了,是做菜的老手。
家里也擺了五桌,每桌十六個菜,不用過多地語言大家都十分明白自己該坐在哪一桌,也明白自己該做什么該說什么。
吃過午飯老人們又去了村里那座小廟,去完成他們每日都不會拉下的功課。很多年以前老公曾對我說過幾乎所有老人們每天祈禱的內(nèi)容都一樣,為了世界的和平幸福與平安。開始我不太相信,哪有這么大公無私的?后來讀到一則關(guān)于佛的故事便改變了我的觀念。
傳說阿底峽尊者弟子仲敦巴尊者想知道他的大弟子在遠(yuǎn)方做什么,有人告訴他正在宣揚佛法,令很多人剃度出家,成千上百的人跟隨著他學(xué)佛。尊者并沒有如大家所期待地那樣對大弟子大加贊賞。尊者又問起他的另一個弟子樸窮瓦在做什么,有人告訴他正在四處募捐以興修寺廟與僧房,結(jié)果尊者還是沒有如大家所期待地那樣對樸窮瓦大加贊賞,只是說,不錯。當(dāng)尊者得知那個叫康巴龍巴的弟子在一個山溝旁,沒做什么事,每天只是低著頭,莫名其妙地掩面而哭時,立即脫下自己的帽子,雙手合十哭泣著說,他才是真正的學(xué)佛者,真正在修法,也是真正在利益眾生。這一則佛的故事讓我認(rèn)識到佛教所教化皆是利益眾生。于是我相信村里的老人們所有的祈禱都是利益眾生的,只有利益眾生的祈禱才會讓老人們?nèi)绱擞霉Α?/p>
年輕人就不同了,吃過午飯十幾個表兄妹們就圍坐在一起一邊喝著啤酒飲料一邊閑散地聊天,幾個女孩子不時還會發(fā)出清脆的笑聲,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山雀。不過爾甲表哥的大女兒吃過飯就走了,她跟老人們一起去了村里的那座小廟,她虔誠地信奉著佛教,她總是跟老人們在一起轉(zhuǎn)經(jīng)做一些佛事活動。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從來也不愿跟著她的小姐妹們?nèi)ゲ夭屯謇锏哪贻p人們一起玩,偶爾能從她嘴里聽到今生要做一個比丘尼的愿望。
我動員了幾個表兄弟圍在一起斗地主,想帶點小彩頭,但整個村子都戒了賭。我只好同我一般大小的女人們坐在爐火邊一邊吃著瓜子花生一邊看電視。因為文化與語言的認(rèn)同,村里人最鐘愛的電視臺是青海電視臺,現(xiàn)在有了四川康巴衛(wèi)視也讓村里人十分驚喜地發(fā)現(xiàn)四川康巴衛(wèi)視離他們的生活更近,加上今年我們這個家族里的一個帥小伙要出現(xiàn)在康巴衛(wèi)視,康巴衛(wèi)視與我們就更親近了。小孩子們也有他們自己的節(jié)目,吃過飯不久門口響起稀稀落落的鞭炮聲就是他們放響的。去年夏天九十一歲高齡的姑父去世了,加上村里一位年青人也因病去世,所以家里今天沒有買煙花鞭炮,失去親人與朋友的痛還在心里的時候誰還會興高采烈地去放煙花爆竹?小孩子們手里僅有的幾串幾十響的鞭炮不過讓孩子們盡盡興而已。
晚飯沒有什么特別的,中午的涼菜加點份量,熱菜熱一下就可以了,親戚們依次按照原來的位置坐了。我們這個家族的人都比較含蓄內(nèi)斂,就算過年在一起也并不會說過多的特別的話,祝福都裝在心里。那幾個喝酒的表兄弟喝了酒也沒什么多余的話,獵物是狗輦出來的話是酒輦出來的在我們這個家族并不太適用,好像在這個村里也不太適用,在我的印象中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十分的含蓄。
吃過晚飯不久大家就散了,家里也一下子清靜下來。我們圍坐在爐火旁一邊喝著小酒一邊看央視的春晚。春晚在熱熱鬧鬧與掀天的鑼鼓聲中拉開了帷幕,弟弟與妹夫的手機不斷有短信發(fā)來,我用的是電信的卡所以到了然斯則就算報停了。看著他們正享受著現(xiàn)代科技帶給他們生活的變化,心里著實感慨萬千,是的,家鄉(xiāng)啊,你變了,徹底地變了!
十點過后公爹與妹妹妹夫睡了,不論節(jié)目怎樣,我、老公、女兒和弟弟還是堅守著春晚,因為看不看春晚都會有遺憾,或許唯一期待的就是那新年的鐘聲。
當(dāng)新年的鐘聲響起,我們送走了龍年迎來了蛇年,我真心地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新年新氣象,生活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新年鐘聲剛剛響過弟弟的手機響了,這新年的第一個電話不會是弟弟從比利時打來的吧?但我卻在心里故意想了一下這個電話不過是他的同學(xué)從甘孜打來的。接了電話的弟弟拿著電話去了公爹睡覺的屋里,很顯然是遠(yuǎn)在比利時的弟弟打來的。電話從公爹那里傳到老公那里又傳到我手里。我不知二弟住在比利時的哪座城市,他曾在電話是告訴我他住在一座海濱小城,一切都很好,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穩(wěn)定的住所與穩(wěn)定的收入。有一次我給他打電話過去,電話那邊響起了一聲穩(wěn)重甚至有些沉悶“HELLO”,當(dāng)他知道是我打的就對我說不要主動打電話給他,他會給我們打的,原因很簡單,越洋電話費很貴。從他那一聲沉悶的喂中我知道他早已不是那個讓我操心的兄弟了。在電話里他告訴我說他那里是下午五點,他與朋友在一起收看央視春晚,朋友的表弟就是索南扎西,一會兒要演唱《姑娘我愛你》。在這辭舊迎新的時刻他雖然遠(yuǎn)離故土,卻仍然與我們一起在看央視的春晚,他的心仍然與家人的心在一起。
五
大年初一的清晨,一陣濃重的經(jīng)聲從窗戶外傳來,這是從和尚家阿登家里傳出的經(jīng)聲,全村的人們都是在這經(jīng)聲中開始他們新的一年、新的一天的生活。
天氣很晴,淡藍(lán)的天空中太陽靜靜地掛在然斯則村的上空,陽光斜過門前的大山照在了家門口,小狗娜嘎正在院子里悠閑地散著步,炊煙從家家戶戶的屋頂冒了出來,烏鴉與小山雀的叫聲在阿登家傳出的經(jīng)聲中穿梭。偶爾小羊們咩咩地叫聲響過阿登家的經(jīng)聲。
今天的村民們既不會包餃子與也不會吃湯圓,我們家也一樣。這天早上妹妹會早起,打一鍋酥油茶再打一鍋豬油茶,茶里放著核桃奶渣,誰愛喝什么就喝什么,往往是兩種茶都難以取舍最后兩種茶都會喝上幾碗。
這天早上除了妹妹會忙碌一陣子以外公爹也會忙碌一陣,公爹就會把酥油與粘粑分成八份,每個人一份,整整齊齊地放在碗柜的臺子上,新鮮的糌粑與新鮮的酥油像一朵朵春天的花燦然開放。這時就算你的肚子再飽也想再吃上一碗。按照傳統(tǒng)不論我們離開家多遠(yuǎn)也不管我們是多么地不在乎這一份酥油與糌粑我們都要把這份酥油與糌粑帶回去。這預(yù)示著這一年我們不會缺少酥油糌粑,不會為吃穿發(fā)愁。
隨著生活的改變過年的習(xí)俗也有所改變,以前大年三十都要守歲,到了初一凌晨零分時家家戶戶都要到小溪邊去背水提水,村民們叫這為搶金水,那時我們也曾在年三十十二點一過就去搶金,現(xiàn)在有了自來水,也不再去搶金水了。
不過初一這一天然斯則村里的人不去串門也不請客的習(xí)俗沒變。要去廟子的喝過早茶就去了,不去廟子的人們會把爐火燒得旺旺地,大家圍著爐火,一邊閑聊著天一邊看電視,我到現(xiàn)在仍然不太聽得懂他們的話,從妹妹與家人的表情與妹妹不時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知道現(xiàn)在的生活真的很美好。
從初二開始親戚們又開始請客,每家一天,吃的內(nèi)容與玩的內(nèi)容大都一樣,因為是親戚,這些親戚們家里發(fā)生過什么重大的事我們總是十分清楚,每到一家我總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過去發(fā)生過的事,更能從他們臉上看到未來生活的希望。
大表哥澤南爾甲的兩個女兒都長大了,大女兒生得十分標(biāo)致,皮膚白凈,性格溫和,從不大笑,有了她想笑的事也只是淺淺一笑,熱衷于佛事活動,我不敢預(yù)測她的未來。小女兒小時得過一場結(jié)膜炎,她紅紅的流著淚的眼睛似乎還沒從我眼前消失,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了這個小小村莊里的藏餐老板。二表哥安真的大女兒八年前懷孕的時候得了腎病綜合癥,去了省人民醫(yī)院治療,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去年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兒。安真的小女兒年底的時候有了男朋友,不過一、兩年就該結(jié)婚了,她那健康活潑的樣子不需我們?yōu)樗嗖偃魏涡?。三表姐的兒子莫莫洛在四五年前因患腦膠質(zhì)細(xì)胞瘤而去成都做過一次手術(shù),現(xiàn)在頭痛病再沒有犯過。
二十二歲的澤郎達爾基成了四組的小組長,國家每月會給200元的補助,我們都笑著對他說,電話費基本解決了。他們倆都結(jié)婚并生了孩子。妹妹的兒子,我們的侄兒澤郎多吉是9+3學(xué)生,學(xué)汽車應(yīng)用與維修,我們希望他畢業(yè)后能再到某個大廠里當(dāng)幾年學(xué)徒,或許有一年能開一個汽修廠掙大錢。益準(zhǔn)要當(dāng)家,那個曾經(jīng)懷抱著豬草給我背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小姑娘,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不知哪個小伙子會成為我們未來的侄女婿。諾羅的兩女兒與龍珍的兩個兒子都是學(xué)齡兒童都在受著教育。唉,看看吧,侄兒男女們一個個都長大了,再沒有一個可讓人操心的。
初五的然斯則村下了一場大雪,雪鋪滿了村莊,鋪滿了原野,寂靜與美好中我看見,雪落在樹枝上開出了一樹樹雪白的梨花,報知著又一個春天來到了然斯則村。
我們幾乎每隔一兩年就回去過年,這二十年多來在然斯則村少說也過了十四、五個年,從來沒有哪一年像今年這樣觸動著我的神經(jīng),也從來沒有哪一年像今年這樣讓我有表達的欲望。年過完了,春天來了,陽光會更明媚地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