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21日下午,我懷著忐忑不安而又興奮的心情,來到南長街123號,聆聽胡喬木同志的教誨。
西安話劇院來京演出的事,我不止一次當面跟他講過,并請他一定去看戲。他總是點頭微笑而未置可否,因為他也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去。他是個大忙人,而且身不由己,一切聽從中央的指揮,隨時待命拿起他那支筆—鄧小平同志說他是我們黨的“第一支筆”。從他點頭微笑來看,他的心情正處于良好甚至是極佳狀態(tài),說明他是想去看戲的。這就是一個好兆頭。
果然,2月5日晚,我在懷仁堂門口看見了他。事后我才知道,那天在午飯桌上,他當著全家人的面宣布:“習仲勛在中央書記處開會時說:話劇《巍巍昆侖》是個好戲,每個干部都要看。所以,今天晚上,我們?nèi)叶家タ磻颍 ?/p>
燈光暗了,大廳里靜悄悄的,我仿佛都能聽見自己心的跳動聲。直到雷鳴般的掌聲響起,我好像才走出夢境。我一邊看臺上演戲,一邊浮想聯(lián)翩。在看戲的人當中,當年跟隨毛主席轉(zhuǎn)戰(zhàn)陜北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凡是能請到的我都一一請過了,但他們不是有病就是太忙,能不能來還不知道。我看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周西林,一個是胡喬木。
老周已經(jīng)病休在家,兩眼昏花,但他還是來了,坐在第一排看戲。舞臺上,敵機把毛主席的汽車打壞了,周副主席大聲命令:“告訴老周,立即把汽車拉到山溝里搶修!”在黑暗中,我看不見周西林臉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得到,這在他心中要喚起多少回憶?。【褪撬?,三十幾年前給毛主席開車,在黃昏中離開延安,踏上了轉(zhuǎn)戰(zhàn)陜北的征途……
戲里沒有一處提到胡喬木的名字,但他從王家灣起一直跟隨毛主席,走到哪里寫到哪里,《破車不能再開》、《哀號無濟于事》、《總動員與總崩潰》、《人民解放軍二十周年》、《人民解放軍的全國性反攻開始》、《救國必須滅蔣》……那一篇篇新華社時評、社論、新聞,像一排排炮彈射向敵人,像一聲聲號角響徹四方,把黨中央的聲音傳到全中國、全世界;而這些激揚文字,都是他伏在炕頭或鍋臺上,坐在行軍途中的石頭或背包上,按照毛主席的命令寫出來的,時間之緊急,速度之驚人,真可謂“十萬火急”而“倚馬可待”。誰能想到,這些戰(zhàn)斗的文字,如今成了輝煌的詩篇。誰能想到,那些戰(zhàn)斗的場面,如今卻搬上了舞臺,而且是中南海懷仁堂的舞臺!毛主席、周總理、任弼時永遠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在懷仁堂和大家一起看戲了,只有當年和他們一起戰(zhàn)斗的同志們在臺下默默地坐著,默默地懷念著,默默地回憶著……這中間,就有和毛主席有著特殊關(guān)系和特殊感情的喬木。從1941年至1966年,他給毛主席當了25年的秘書,對毛主席的思想、著作、工作、生活之了解,雖不能說是最深、最細、最透,但可以說是非常深、非常細、非常透,在我們黨內(nèi)即使不是獨一無二,恐怕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了。如今,他坐在臺下看戲。在黑暗中,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他到底想些什么呢?幕間休息了,我看著他走進休息室。這說明他不會中途退場,這說明他還要看下去,這說明他認為戲還能看得下去。我心里七上八下的鼓點,總算打得不那么急了。我很了解,根據(jù)我多年的觀察,只要他認為看不下去的戲,他就中途退場不看了,理由是工作太忙、身體不好,等等。這也確實是很充分、很正當?shù)睦碛?,但也確實說明他看不下去而不必浪費時間了。
我到休息室,想聽聽人們的議論,也是出于禮貌陪首長們坐了一會兒。我知道,這時候是不能提問的,戲還沒有看完呢。只能帶著耳朵聽,只能帶著眼睛看,人家問你,也只能一問一答。
鈴聲響了,中央領(lǐng)導同志紛紛離開休息室,又一次坐下來看戲,我的心也隨之平靜下來。
那天晚上,在我的心目中,胡喬木是“第一觀眾”。這絕不是按官銜級別,也不是論資排輩,而是歷史賦予他以雙重的特殊身份。
為什么說是雙重的呢?那就是他親身經(jīng)歷了轉(zhuǎn)戰(zhàn)陜北的烽火歲月,又曾處于中央領(lǐng)導的核心圈子里,既是參與歷史的目擊者,又是熟悉內(nèi)幕的知情人。除了他,當時健在的只有陸定一同志??刹恢獮槭裁矗ㄒ煌舅坪醪淮笤敢庹劶斑@段歷史,好像也沒有看到他寫下什么回憶,這對我至今仍然是一個謎。胡喬木曾經(jīng)也像陸定一那樣,從來不向人(包括我在內(nèi))回憶自己的過去,對陜北這段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自然也是絕口不談的。為什么?在他看來,這一切都過去了,用他后來的話說:“沒有什么好回憶的?!笔沁@樣嗎?不是的!他要回憶的太多太多了!現(xiàn)在,話劇在舞臺上演出了,難道還不能撥動他回憶的琴弦嗎?我的初衷就是要用活生生再現(xiàn)的歷史敲開他記憶的大門,使他觸景生情而大發(fā)議論。因為在場內(nèi)上千名觀眾當中只有他具有這種特殊身份。
另外,這位中國共產(chǎn)黨在思想理論戰(zhàn)線和宣傳戰(zhàn)線上的卓越的領(lǐng)導人,“又是一個學者,是百科全書式的馬克思主義學者,這樣的學者至少在我們黨內(nèi)是不多見的”(胡繩)。他對哲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有著深刻的了解,“他對于文學藝術(shù)問題發(fā)表過許多精辟的意見,他不僅是作為政治家,而且也是作為這方面的專家說出這些意見的”(胡繩)。在我擔任他的秘書八年間,我親眼看見他博覽群書,對文學、詩歌、戲劇、電影等等方面不斷地思考和研究,經(jīng)常找文藝界的人探討問題,而他自己又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歷史的見證人加上文藝(包括話劇藝術(shù))方面的專家。這樣雙重的特殊身份,在場內(nèi)恐怕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把他看做是“第一觀眾”。
戲完了,散場了。從那時起,我就想知道這“第一觀眾”的第一觀感是什么。我住在京豐賓館,離南長街很遠,只好給胡喬木秘書打電話,問他聽到什么反映。他說:“只聽到一句話:‘戲還可以?!卑?,“還可以!”這句平平常常的話,從這位專家、權(quán)威口里說出來,對我已經(jīng)是莫大的鼓舞和安慰了。但是,我堅持要當面聽聽他的意見,請他無論如何抽空和我談一次。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什么動靜也沒有。我只好給他寫了一封信,懇切地請求他在百忙之中“撥冗指教”。信寄出后,我又打電話,幾乎天天催。也許,我的執(zhí)著和頑強的精神感動了他。他答應(yīng)一有空就通知我去談。
這一天盼到了!我感到不安,因為我不知道他要說些什么。我感到興奮,因為他終于要跟我說些什么了!我在大廳里等了幾分鐘,像個小學生似的拿出本子和筆,準備聽“老師”講課。秘書來了,“老師”也跟著來了。他夫人谷羽和家里人也來了。沒有什么寒暄客套,大家坐定以后,“老師”就開始講,我就埋頭記,真像在課堂聽課一般。
下邊,就是我根據(jù)當時的筆記整理出來的記錄,可惜不太完整,但基本上是準確的。開始,胡喬木說:“戲,我看過了。”問大家:“你們都看過了吧?”他又面對我:“你的信我也看了。”接著,他一口氣講下去,幾乎沒有什么停頓:
蘇聯(lián)的事(指1947年夏毛主席應(yīng)斯大林之邀準備赴蘇)插在戲里邊沒有什么意義,也弄不清楚。沒有全面介紹,如果把前后的話加在一起,人家可能說你是偽造。這種事不好隨便“搬家”,而且對戲的結(jié)構(gòu)沒有什么好處。
戲太寬了,好像是個大房子,很大,可里面的東西不夠充實,就這么幾件家具,顯得空空蕩蕩。一個戲的內(nèi)容應(yīng)該非常充實,不應(yīng)把架子拉得很大。如果再加上蘇聯(lián)的事,空間就更大了。我看過有人寫:玲瓏的嘴不說話。戲要說話,但要珍惜空間?,F(xiàn)在戲的空間太大,有點向外邊發(fā)展,要是我來改編電影,就把蔣介石的話全部刪去。戲要表現(xiàn)毛主席留在陜北,表現(xiàn)黨中央和人民??梢员憩F(xiàn)敵人。蔣介石沒有到過延安……現(xiàn)在給人一種人為的感覺。藝術(shù)最重要的是給人扎實、實在的感覺,每句話分量都很飽滿。
戲里缺少邊區(qū)人民有頭有尾的故事,缺少軍隊有頭有尾的故事,要糾纏在一起,并且和黨中央糾纏在一起,這三條線都要糾纏在一起。否則在歷史上就站不住,經(jīng)不住時間的考驗,沒有給觀眾留下很深的印象。這三條線中間沒有著力刻畫性格。杜鵬程的小說《保衛(wèi)延安》,以一個戰(zhàn)士的感情為基點。曹禺曾對我說:這個小說感情多熱烈呀!“文革”前我沒有時間看,后來看了,感到這部小說寫得好,有血有肉。你們這個戲骨架太多,展得太開,血肉不夠。骨架展得太開,應(yīng)該團結(jié)起來,前后有呼應(yīng),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和整體分不開,情節(jié)和整個作品分不開,好像是一個球,球里每個局部都是拿不掉的。
這個戲要重新加工,然后才能拍電影。這樣拍也可能成功,但只是暫時的、蒼白的,不會成為長期上演的影片。
戲里有幾個農(nóng)民,情節(jié)太單薄,人物性格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們家庭的生活、內(nèi)心性格、恐慌、困難等等,都未表現(xiàn)出來,未用場景展開,讓觀眾直接看到。要大大地豐富。戰(zhàn)士要有表現(xiàn),要一個班,有點什么糾葛,在這個基礎(chǔ)上,跟黨中央起的作用銜接。所謂《巍巍昆侖》,現(xiàn)在毛主席留在陜北,和人民同生死,要有非常得力的表現(xiàn)?,F(xiàn)在是活報式的辦法,有點滑稽,如彭德懷說:“我是司令員,請你馬上離開……”有點兒戲。毛主席離開延安是嚴肅的。說走就走了,不能給人一種實感。實際上,毛主席離開延安之前就和一些人談話,很樸素的談話。干部勸他走,他說當年許下諾言,要與人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xiàn)在我們怎么能走呢?沒有延安就沒有今天,剛來時怎么樣?我們能離開嗎?陜北人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和犧牲?。ㄕf到這里,胡喬木流了眼淚)陜北是長征的落腳點,抗日的出發(fā)點。長征,長征到什么地方?后來東征,沒有根據(jù)地就不行。王震南下也沒有成功。有無根據(jù)地相差很大,不能想象。陜北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毛主席應(yīng)該說一段非常有感情的話,不是作者編出來的,而是發(fā)自毛主席的內(nèi)心,不要夸張,這就給人一種形象感。要有戰(zhàn)爭的氣氛,經(jīng)常來報告敵情。毛主席很有氣魄,胸有全局,不必驚慌?,F(xiàn)在這種場面很零亂,顯不出黨中央的決心和氣魄。
以后黨中央分開,告別這個場面也不夠叫人感動,缺少叫人感動的東西。應(yīng)該表現(xiàn)走、留的人都充滿了勝利的信心,認為這個決策是英明的?,F(xiàn)在誰走誰留的戲也有意思,但不夠深刻。要表現(xiàn)黨中央非常成熟,走、留互相推讓,很團結(jié),從表情到無聲的動作,用簡單的語言表達出來。這不能作為一場戲,因為問題很簡單,或者送他們走,開會是寫不好的,決不能寫成一場戲,否則戲就要溫了。不能打仗,不能吵嘴,最好用另外的方法表現(xiàn)。
離開王家灣這一段,也要渲染得出色,不要過多地在毛、任爭論之間,這不是主要內(nèi)容,而要在群眾跟著部隊走上做文章。當時,我在旁邊,聽見毛主席對任弼時說:“劉備當年離開徐州時,群眾跟著走,有人說不能讓他們跟著。劉備說他們自愿跟著我們,怎么能留下他們不管呢?”要把毛、周等和群眾的關(guān)系多描寫一些,才能烘托出后來離開時的難解難分的感情,群眾不情愿,舍不得離開隊伍。
那幾天行軍很艱苦。毛主席說:“長征都沒有這么苦!”(胡喬木面向大家)我參加了,東生也參加了。開始用馬燈,后來發(fā)現(xiàn)敵人和我們平行。戲里表現(xiàn)任弼時的分析是對的。毛主席派汪東興帶一個排去打游擊,迷惑敵人。劉戡就在毛主席的窯洞里,卻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住的是誰。這實在是非常動人的。軍民關(guān)系應(yīng)該用重彩來表現(xiàn)。這段戲可以寫得很精彩。
另外,在沙家店,這段描寫不好。沙家店不但在西北,而且在全國,都有很大的作用,應(yīng)該和開頭相呼應(yīng),說明毛主席的話實現(xiàn)了。
三個地主的場面不怎么樣,沒有這種衣服,看了不舒服,不像,騙人。當時地主和我們沒有那么大矛盾,倒是在隴東慶陽有過這種事情,那是在新區(qū),有個資本家(商會會長)擺了酒席,請國民黨軍隊吃飯,請旅長來,把全家的人,甚至老婆、女兒等都弄上桌了。飯還沒有吃完,就叫商會會長走開,把他老婆、女兒帶到房間里強奸了,第二天商會會長上吊死了。應(yīng)在這個方面做文章:國民黨到延安,吹牛皮,而毛主席說的話靈驗了,從退出延安到收復(fù)延安,前后要呼應(yīng)?,F(xiàn)在像一篇流水賬。(谷羽:像幻燈片)延安拿走了,空城,后來我們就收回了。
至于打榆林這一段,前有黃河,后有追兵,葭蘆河過不去,毛主席是準備過河的,情況危險,敵人只有幾十里遠,向東河很寬,向下較窄,一小時內(nèi)架好橋,后來過去了,把敵人甩掉了。(陳賡)那一段話說得太簡單,下一場突然就勝利了,說的目的不清楚,好像勝利是偶然的,前一場似乎說明沒有什么希望了。這些地方要修改。這里取材要研究一下,不如寫彭總派一個團來保衛(wèi)黨中央,因為敵人已經(jīng)近了,中央很危險。但有些困難可以放在下一場里回想、倒敘,把會師這一場描寫得精彩一點,把沙家店的勝利寫成高峰,尾聲可以是離開陜北到華北,這可說明戰(zhàn)場形勢改變,要爭取全國勝利。保衛(wèi)陜北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表現(xiàn)向全國進軍,少數(shù)人征服全中國的氣派,這才和戲名《巍巍昆侖》相符。
人物不要那么多,如賀龍,要不要?要,什么作用?沒有多大意思,現(xiàn)在有一些戲就那么多毛病,把人越弄越多,毛病就會更多。不是有多少人,而是從藝術(shù)的效果考慮需要多少人。
機要員讀電報,根本不是這樣的,應(yīng)該是周收到電報向毛主席報告,電話機就放在床頭,電報給他,這種場面不能老重復(fù)。要寫周不顧疲勞和各種困難,把大家情緒鼓舞起來。有許多花絮沒有多大意思。應(yīng)把敵人的一些戲刪掉。所謂《巍巍昆侖》,是建立在軍民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之上;要著重寫領(lǐng)袖與人民,這是昆侖山尖。領(lǐng)袖、軍隊、人民,這是一個三角。這個三角是戲的基礎(chǔ),比例要掌握好,要互相銜接。要很好地創(chuàng)造一下?,F(xiàn)在也有不少好戲,但銜接得不太清楚,描寫得不充分。三小時能容納什么東西?不能東一下,西一下。要表現(xiàn)黨中央和人民生死不離的情誼,在什么困難下都不動搖。困難的場面要表現(xiàn),如行軍一停下來,毛就坐在小凳子上看、寫,鋪一個東西在膝蓋上,指揮全國的作戰(zhàn),東北、劉鄧、陳賡……盡管我們被敵人所包圍,但黨中央在指揮著我軍和全國人民包圍敵人。這種場面是非常動人的。中央好像只有那么一點人,而且在胡宗南壓迫之下,但……(說在青化砭、蟠龍大捷之后)周恩來在真武洞大會上宣布:黨中央還在陜北,毛主席還在陜北,表示了解放全中國的決心。這個場面可以考慮寫,才能把氣勢表現(xiàn)出來?,F(xiàn)在來來去去說話,表現(xiàn)不了這種氣氛。
究竟要幾場戲?中間有些不必要。進攻榆林要不要寫?對整個戲沒有多大作用。不能有什么寫什么,而要考慮需要什么寫什么。不是長篇小說,而是一出戲,不能容納那么多,每一場都有每一場的作用。有些不要,有所不為而后才能有所為。
如戲的末了,在我們離開陜北以前,已經(jīng)收復(fù)了清澗,向黃龍山進軍。當時非常困難,因為沒有糧食吃,最后只好殺馬吃。難關(guān)渡過了,再找騾馬,否則沒有辦法。大兵團作戰(zhàn)很困難。渡河時彭總已經(jīng)南下,交代一下背景,如有人從前線回來,向毛報告或為別的事,這樣就有頭有尾,是有機的,互相套,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最后成為連環(huán),成為一個整體。這是一種設(shè)想。
小河會議很重要,但不必正面寫,正面寫很困難。當然,正面寫有一種好處,就是不光保衛(wèi)陜北,而是指揮全國。這些筆墨要很干凈,很自然,不是故意地寫。
描寫黨中央的場面,要非常地精細,限制一下,選擇一下。老百姓的場面至少要占一半,這樣才能有血有肉。這是我的看法,很難說是否可行,也不一定按我的想法寫出來,畢竟要有一定的生活基礎(chǔ)和素材。這些話可能是倒了一盆冷水,出了一個難題,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要由你定。很多戲都要落到這個套子里,你這個戲可惜也落到這個套子里了。
國民黨軍官今天在,恐怕不會相信。要以十倍的艱苦的努力才行,不能捕風捉影。有一個非常雄壯的歷史劇被演咸了滑稽戲,最根本的問題是出現(xiàn)的人物太多,事件太多,硬要湊在一個戲里。大作家也不可能在這樣的劇本里描寫這么多的人物和場面。如席勒的《威廉·退爾》,《圣女貞德》蕭伯納也寫過,好好讀一讀,看他們?nèi)绾螌懘蟮臍v史事件的,情節(jié)一多就不成其為戲里表現(xiàn)胡宗南開始和后來怎樣,也可以寫,但勢必寫成諷刺畫。領(lǐng)袖也是如此。格調(diào)不統(tǒng)一。要寫胡宗南,那么,就要真正寫好,但沒有必要??梢酝ㄟ^別人的嘴,來描述敵人前后的情況。
八一廠要開拍,不一定有很多時間讓你大改,也可以有一個妥協(xié)的辦法。
把東西一拉開,什么作品都失敗,像個橡皮糖似的,那怎么行?作家的任務(wù)是寫戲,觀眾要看的也是戲,而不是回憶錄。根本的問題在于此。這就是多數(shù)人創(chuàng)作的水平。
電影和話劇完全不一樣,構(gòu)成故事比較容易一些,但都要有故事,前后要連貫,有個整體、要有幾個主要人物,黨中央、群眾、部隊,形成一個什么故事。
指揮作戰(zhàn),主要表現(xiàn)在毛周對話,小河會議的情節(jié)要寫,為了渲染氣氛,表現(xiàn)被敵人包圍,實際上中央絲毫沒有被敵人包圍的感覺,相反的是中央指揮軍隊和人民包圍敵人。要利用毛和別人的談話,話不要長,如和彭德懷的談話,再加上寫電報,和周談話等等,自然地渲染,表現(xiàn)出時代的特征、色彩。
任弼時要不要出現(xiàn)?劉少奇的作用有多大?這些都要考慮。
記得毛主席當時說過:“可惜敵人太少了!中央這幾百人,就是多十倍,我也指揮得了?!敝芏鱽硎敲闹?。他幾次對我說過,毛對敵情非常熟悉,哪個旅怎樣怎樣,對全國的戰(zhàn)場了如指掌。西北戰(zhàn)場,也是毛直接指揮。周是毛最好的助手。任被撤職,你把兩次并咸一次了,除了王家灣那次,還有一次:行軍到一個地方,毛要工作,可住處未定,毛問任,任說打前站的找了幾家,還未定。毛發(fā)火:“這么一點決心都下不了!”當場,毛就說:“好了,好了,你這個工作交恩來吧?!泵ぷ骶劬珪瘛S行┬幼鞑惶鎸?,如推碾子,不像,也不適合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毛偶然出來和群眾拉拉家常、問問生活情況也有。當然,這樣增加一點色彩也不要緊……
談話到此并未結(jié)束,只是筆記已雜亂無章,很難成為完整的句子和段落。從殘缺不全的文字看,胡喬木還講了毛主席關(guān)于遼沈戰(zhàn)役的構(gòu)想、平漢路南段兩側(cè)作戰(zhàn)、開封以東的大會戰(zhàn)、陳毅在豫東扭轉(zhuǎn)了中原戰(zhàn)局,蔣企圖將我軍消滅在山東的計劃失敗、我軍反包圍使敵戰(zhàn)略崩潰而無法再進攻,等等。他的心情很好,談興很濃,但天已黑下來了,晚上他還有要緊的事,談話只好結(jié)束了。
回到京豐賓館,已是午夜時分。按照老習慣,我又在院子里獨自徘徊,回味著喬木同志的談話。從他對《巍》劇的評論即可看出,他對我要求之嚴,真正稱得上是一位嚴師。對他這次非同尋常的談話,我是怎么理解的呢?
他說是給我“倒了一盆冷水”,這是事實,只是這盆冷水清醒了我的頭腦,而絕沒有涼了我的心。他像一個技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用他的手術(shù)刀把劇本從頭到尾地解剖了一番,解剖得這樣無情,這樣徹底,恐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和敢于這樣做了。他在別人面前說這個話劇“還可以”,但在我面前卻一句肯定的話也沒有,更不用說贊美之詞了。但是,他之所以舍得花整整一個下午,他之所以如此用心思,一場戲一場戲地加以剖析,嚴肅地甚至是嚴厲地向我指出戲的毛病,并在許多地方提出修改建議,這就說明他對這個戲懷有很大的興趣,抱有很大的熱情,存有很大的希望!
他說給我出了一道難題,這也是事實,只是這道難題并沒有使我知難而退,相反的卻使我知難而進。也許,根據(jù)多年的了解,他知道我的性格,有意給我出難題,激發(fā)我越是困難越向前的勇氣和熱情。當然,在藝術(shù)上,光有勇氣和熱情是不夠的。這里還需要學習、學習、再學習,不單從成功中學習,更要從失敗中學習。不能說《巍》劇是失敗的,但毋庸諱言,它離成功的目標還很遙遠,而根本的問題正是劇本有很多敗筆。
只有像他這樣具有雙重身份的特殊觀眾才能看得如此透徹,也敢于批評得如此無情。難題畢竟是難題。怎么解開它呢?喬木同志一向尊重作者,決不把他的意見強加于人,所以他也說不一定按他的想法寫,怎么修改由我定,記得臨別時,我沒有說一句感謝他的話,只是說:“根據(jù)確切的材料,蔣介石到過延安。”他“啊”了一聲,當即表示:“那我記錯了?!笨梢姡且粋€知錯即改、謙虛好學的人。正因為如此,我在他面前從來都敢于提出不同意見,有什么說什么,沒有任何顧忌。對他這次談話,我也需要認真地思考、消化……
(摘自東生:《中央領(lǐng)導與〈巍巍昆侖〉》,解放軍出版社2013年1月版,題目為所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