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芳,賴積船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411201)
《論語》是我國一部影響深遠的儒家經(jīng)典著作。其中代詞的用法也很有特色。本文僅對《論語》的第一人稱代詞“我”、“吾”、“予”從句法功能、語用選擇兩個方面進行初步研究。
“我”作為第一人稱代詞,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45次,其中作主語是18次,作賓語是25次,作定語是1次,比較特殊的一例是作謂語?!拔帷痹凇墩撜Z》中出現(xiàn)了113次,其中作主語是94次,作賓語是3次,作定語是16次?!坝琛弊鳛榈谝蝗朔Q代詞,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22次,其中作主語是11次,作賓語是9次,作定語是2次[1]。如表1所示。
表1 第一人稱代詞“我”“吾”“予”在《論語》中出現(xiàn)次數(shù)統(tǒng)計表
從表1可以看出,《論語》中的第一人稱代詞“吾”的使用頻率最高,既可表示單數(shù),也可表示復數(shù),并且基本上是作主語;相比“我”和“予”,“吾”作定語的例子還是比較多的,分別舉例如下:
(1)子曰:“吾與回言終日?!?《為政》)(作主語)
(2)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季氏》)(同位語作主語)
(3)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子路》)(作定語)
(4)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公冶長》)(作定語)
“吾”作賓語的情況非常少,在《論語》中僅3例,并且都存在于否定句中,賓語前置。王力先生在談?wù)撊朔Q代詞“格變體”的時候就提出:“‘吾’‘我’的區(qū)別,就大多數(shù)的情況看來是這樣:‘吾’字用于主格和領(lǐng)格,‘我’字用于主格和賓格。當‘我’用于賓格時,‘吾’往往用于主格;當‘吾’用于領(lǐng)格時,‘我’往往用于主格,在任何情況下,‘吾’都不用于動詞后的賓格?!保?]這個結(jié)論與《論語》中“吾”充當句法成分的情況是一致的?!墩撜Z》中“吾”作賓語不用于動詞后,而是用于否定句中前置,三例如下:
(5)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居也!”(《先進》)(后面兩個“吾”作賓語)
(6)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子路》)(前一個“吾”作賓語)
“我”可表示單數(shù)作“我”講,也可表示復數(shù)作“我們”講。其作主語賓語的情況差別不是很大,比較自由,舉例如下:
(7)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作主語)
(8)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顏淵》)(作主語)
(9)太宰知我乎!(《子罕》)(作賓語)
(10)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子張》)(作賓語)
“我”作定語僅有一例,還有一例較為特殊,作為謂語存在,分別舉例如下:
(11)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述而》)(作定語)
(12)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作謂語)
“予”在《論語》中使用得比較少,作主語賓語的情況差不多,有兩例是作定語。舉例如下:
(13)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雍也》)(作主語)
(14)子曰:“予欲無言?!?《陽貨》)(作主語)
(15)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先進》)(作賓語)
(16)天生德于予。(《述而》)(作賓語)
(17)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泰伯》)(作定語)
根據(jù)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論語》中第一人稱代詞“吾”的使用頻率最高,其次是“我”,再次是“予”,一般情況下,“吾”可以做主語、賓語和定語,比較自由,而“我”和“予”主要是作主語和賓語。
《論語》是一部語錄體形式的著作,其內(nèi)容主要是對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記錄,缺少語境描寫,因此,對于《論語》中第一人稱代詞語用選擇的分析難以客觀全面,但是在語用選擇上,這幾個第一人稱代詞確實存在一些“分工”特點。王力先生說過:“如果在同一部書里,特別是在同一篇文章里,甚至在同一個句子里,同時用‘吾’和‘我’(或同時用‘吾’和‘予’等),或者同時用‘汝’和‘爾’,就不能歸結(jié)于時代不同和作者不同。如果說毫無分別的兩個人稱代詞在一種語言中(口語中)同時存在,并且經(jīng)常同時出現(xiàn),那是不能想象的?!保?]本文認為,書中出現(xiàn)了多個第一人稱代詞,這絕非偶然,這幾個人稱代詞充當不同句法成分的情況有差異,它們所適用的語境更是不同。
“我”一般用于“上對下”的語境?!墩撜Z》中說話者對自身行為、品德非常肯定,認為自己的思想觀點正確無疑,一般采用“我”這個第一人稱代詞,表現(xiàn)出一種威儀,句中往往運用了對比的手法(見表2)。
表2 “我”在《論語》中的使用情況
“我”甲骨文作,金文作,形狀像是一種兵器。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契文‘我’象兵器之形,以其柲似戈,故與戈同,非從戈也?!惫糯墨I中能找到的“我”作兵器義使用的例子很少,如《尚書·泰誓中》:“今朕必往,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取彼兇殘,我伐用張,于湯有光。”這句話描述的是手持兵器前進的一種態(tài)勢,其中的“我”指的就是一種斧鉞形的儀仗兵器,這種兵器代表著威儀權(quán)勢?!墩f文解字》:“我,施身自謂也;或說我,頃頓也。從戈從
;,或說古垂字,一曰古殺字;凡我之屬皆從我。,古文我?!庇纱丝梢酝瞥觯拔摇北旧硎侵敢环N兵器,引申為“殺”義,最后借其音表示為第一人稱代詞。
從符號學的原理考察,當一個符號用作另一個符號的能指時,該符號的一些信息會不自覺被帶入到新符號中去;同樣,當一個符號用作另一個符號的所指時,必然地,前一個符號的全部內(nèi)容(所指)會進入到后一個符號的內(nèi)容(所指)當中去。漢語實際運用當中所存在的“假借”現(xiàn)象,以“我”為例,見圖1:也就是說,兩個不同的詞,因其語音上字形上相同,在詞語運用當中,本義詞的一些語義特點會滲透到假借詞當中去?!拔摇边@種兵器一般是古代統(tǒng)帥者出征時所持的儀仗,顯示出一種王者風范,因此,“我”用作第一人稱代詞說話者往往顯示出一種嚴肅自信的態(tài)度。
“吾”適用的語境較為自由,說話者與聽話者的身份關(guān)系可以是“上對下”、“下對上”或“平等身份”,因此,“吾”使用頻率最高(見表3)。
表3 “吾”在《論語》中的使用情況
“吾”金文作,上面“五”甲骨文作“ ”,下面“口”甲骨文作“ ”。林義光《文源》:“五,本義交午(交錯),假借為數(shù)名。二象橫平,×象相交,以二之平見×之相交也”。由此知道,“五”有“相交”義,下面加“口”形成一種“溝通”的特點,引申為第一人稱代詞便側(cè)重于“溝通”,這種“溝通”是具有普遍性意義的,無身份限制,語用選擇較為自由,對話過程中所涉及的內(nèi)容比較隨意,在語義表達上無強調(diào)作用,顯得平和溫婉,具有日??谡Z交際意義。正因如此,“吾”是《論語》中使用最多的第一人稱代詞。從以上表格所羅列的例子可以看出,“吾”大部分使用在“上對下”的語境當中,但它與“我”所適用的“上對下”語境差異甚大:“我”用于“上對下”語境中比較注重自身威儀,“吾”用于“上對下”語境中則側(cè)重于平等交流。
“予”所談及的內(nèi)容常常涉及天命、生老病死的話題,言語中帶著有比較強烈的情感態(tài)度:或感嘆、或悲痛、或激昂等等[3](見表4)。
表4 “予”在《論語》中的使用情況
葉玉英《人稱代詞“予”的出現(xiàn)時代及與“余”“舍”的關(guān)系》一文指出,“予”的前身是“舍”,“予”是從“舍”字形變化所分化出來的,“舍”下加“口”變成“舒”,再由“舒”分化出“予”[4]。本文贊同這種觀點?!墩f文》:“舒,伸也”,所分化出來的“予”也有“抒發(fā)”、“伸展”義,借用其音作為第一人稱代詞一般就用于抒發(fā)情感的語境。另外,許多學者也認為“余”和“予”是古今字。《說文》:“余,語之舒也”,“舒”即“伸展”、“抒發(fā)”,那么“余”也有“抒發(fā)情感”的含義。這與《論語》中“予”所適用的語境是一致的。
“我”、“吾”、“予”它們除了表示第一人稱代詞的共同特點以外,在語音上的關(guān)系也是非常緊密的?!稄V韻》:“我,已稱。又姓。我子古賢者著書。五可切?!薄稄V韻》:“吾,我也?!搴跚??!薄稜栄农q釋詁》:“吾,我也,吾我雙聲?!薄拔帷痹谏瞎乓粝抵惺囚~韻,“我”在上古音系中是歌韻,韻部相近發(fā)生旁轉(zhuǎn),因此,“我”和“吾”古音聲韻相同?!稄V韻》:“予,以諸切。我也,又余佇切?!薄坝琛痹谏瞎乓粝抵惺囚~韻,與“我”和“吾”疊韻同音。因此,“我”、“吾”、“予”在語音上互為雙聲疊韻,構(gòu)成近音或同音關(guān)系[5]。在古漢語中它們均作為第一人稱代詞,一般是看成是對其音的借用,但是,通過以上對《論語》中這幾個第一人稱代詞的句法功能和語用選擇分析,可以看出,這些人稱代詞在實際運用中并不是單純的“語音借用”,而是與它們的本義相聯(lián)系的,呈現(xiàn)出分工的特點。
[1]夏先培,遆亞榮.《論語》、《孟子》中第一人稱稱謂的語用考察[J].長沙理工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06,21(3):138-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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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 紅.上古第一人稱代詞“余 (予)”的語用功能考察[J].古漢語研究,2012(2):78.
[4]葉玉英.人稱代詞“予”的出現(xiàn)時代及與“余”“舍”的關(guān)系[J].中山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0,50(3):65-67.
[5]宋文風.古漢語人身代詞的聲訓問題[J].紹興文理學院學報(社科版),1981(4):9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