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
約圖風格:畫一個穿著白衣,帶著詭異面具的男子。參考蘭陵王的形象,男主角就是蘭陵王。
上期回顧:長恭外出打聽可兒的行蹤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回到家又聽到了民間傳唱的童謠,心里警惕起來。
可兒一曲終了,全場賓客已經鴉雀無聲。直到延宗表情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吼了一聲“好”,其他人才如夢初醒,紛紛跟著叫起好來。
這時段長卿已經和可兒交換了位置。他舉起手的一瞬間,原本紛鬧的席間頓時又安靜下來。段長卿那雙湖水一樣的深藍色眼睛往臺下一掃,最后定在了首座的高澄身上。高澄原本在側身與人談話,察覺到段長卿的目光之后,立刻凌厲地逼視了回去。
就在這時,一個石破天驚的高音從段長卿手上的琵琶破弦而出,旋即化作了一陣駭人的風暴??犊瘺龅呐寐晻r而低沉,時而高亢,仿佛瞬間將聽者帶到了地獄般瘋狂殺戮的戰(zhàn)場上。
段長卿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白,最后變成了一種幾近透明的蒼白色。他自始至終冷漠地旁觀著戰(zhàn)場上的無盡廝殺,手指用一種超乎想象的速度在絲弦上跳躍輪回,那雙仿佛潛藏著無盡波濤的藍眸卻一直緊鎖著高澄不放。
高澄皺緊眉頭看著臺上的這一幕,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就在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那一刻,段長卿的琵琶卻發(fā)出“嘣”的一聲戛然而止。弦斷,曲畢。段長卿和高澄隔著滿院子的賓客互相盯視著,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認識。
高澄緩緩地揮手道:“來人!”
園子里的空氣驟然變得緊張起來。因為誰都知道齊王殿下喜怒無常,談笑間奪去無數(shù)人的生命,對他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不少人傾慕段長卿的風采,已經不忍心再看接下來的慘劇,便紛紛借故離席。
可兒察覺到氣氛有異,緊張得一把攥住了段長卿的右手,眼睛卻求救似的望向了高長恭。高長恭連忙起身,正想說句話來緩和一下氣氛,卻被明劍死死地摁住了。沒想到高澄卻忽然說道:“賞段先生和他的小弟子,黃金百兩,絲帛十卷!”
高長恭松了一口氣,發(fā)覺自己的手被明劍摁得發(fā)麻,又回過頭瞪著明劍說道:“你還不放手?”
明劍訕訕地松開手,見高長恭皺眉甩著自己的手,又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殿下,就算是你,也千萬不可當眾忤逆王爺。”
高長恭瞥了高澄的臉色一眼,也變得沉默了下來。肇事者段長卿卻一臉坦然地跟隨王府管事去領賞,仿佛剛才的事情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意外。高澄也與座上高朋談笑風生,觥籌交錯,剛才的緊張氣氛似乎只是眾人一瞬間的錯覺。然而高長恭卻知道方才父親身上泄露出來的殺氣絕對不是假的,只是不知為何在最后一刻改變了主意,竟然輕易放段長卿離去,這實在不太像他的作風。
想到這里,高長恭立刻找了個托詞起身,自己又繞到后門出了王府,站在段長卿和可兒必經的路口等候著他們。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段長卿牽著可兒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路口。他立刻迎了上去,一時間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啟口。好在段長卿一看見他就主動說道:“四殿下是來問方才園中之事的吧?”
高長恭看了可兒一眼,說道:“段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段長卿點點頭,又對高長恭身邊的明劍說道:“能否勞煩小郎先送可兒回去?”明劍看了長恭一眼,見他朝自己頷首,又覺得這里離王府不遠,便放心地領著可兒離去了。段長卿指了指路邊的一家酒肆說道:“殿下若是不嫌那里鄙陋,我們就進去聊聊吧?!?/p>
高長恭便跟著他入了酒肆。段長卿要了一間雅座,隨意點了些酒菜之后,便屏退一切旁人,解下肩上的琵琶說道:“四殿下請坐。”
高長恭正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很少進來的酒肆,聞言連忙坐在了段長卿對面。段長卿主動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又試了試桌上的酒菜以示無毒,方才說道:“我本是高車族人,與當朝的斛律將軍同祖不同宗。”
高長恭知道段長卿所說的斛律將軍是本朝名將斛律光,不禁肅然起敬道:“斛律一族能征善戰(zhàn),世代忠良。想不到先生竟然是他們的同族,長恭失敬了。只是先生為何不用‘斛律姓氏,反倒改稱‘段氏呢?”
段長卿臉上閃過一絲黯然的神情說道:“我的家族多年前就已經滅亡了。如今我混跡于教坊這樣的風月場所謀生,實在恥于使用祖先的姓氏?!?/p>
高長恭知道魏晉以來各族的混戰(zhàn)十分頻繁,也有不少的部族在彼此的兼并戰(zhàn)爭中遭殃,但也因此而不斷地融合。他有幾分同情地看著段長卿說道:“難怪先生彈奏的古曲中有源源不絕的殺伐之音了?!倍伍L卿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又重重地放下酒杯說道:“是我玷污了先人之音?!?/p>
長恭搖頭道:“先生之情乃發(fā)自肺腑,何來玷污一說?只是先生演奏時一直盯著我父王,不知是何緣故?難道我父王竟與先生的亡族之事有關?”
段長卿擺擺手說道:“殿下誤會了。只是令尊身上有股血腥攻伐之氣,我受此影響,心中殺氣更重,所以才會失手弄斷了琵琶弦。令殿下見笑了?!?/p>
高長恭聽得將信將疑,卻又不便再問,只好換了個話題說道:“先生與可兒是何時相識的呢?”
一提起自己的愛徒,段長卿臉上的神情也立刻變得輕松起來,便細說起了當日收留可兒的情形和可兒的許多趣事。高長恭聽得興味盎然,不知不覺間已經和段長卿對飲完了幾壺好酒。段長卿見長恭還想抬手喚酒,連忙按住酒壺說道:“四殿下海量,不過還是就此打住吧?!?/p>
高長恭臉色微醺地說道:“對,我還要回去與我的幾位王兄王弟喝酒呢。”
恰好明劍在這時尋到酒肆來,見狀連忙把高長恭扶了起來,又對段長卿說道:“段先生,令徒已經平安送到,我先扶我家殿下回去了。先生可需我為你叫輛馬車?”
段長卿擺手道:“不必勞煩。我喜歡步行,正好解解酒氣?!?/p>
高長恭朝段長卿揮手道:“段先生,與你相談甚歡,后會有期?!?/p>
段長卿微笑著說了句“后會有期”,待長恭和明劍離去之后,卻沒有立刻離開酒肆,反倒在原地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一個長相精悍的男子匆匆步入雅間,又低聲對段長卿說道:“齊王已經派人去府上捉拿閣下了。和大人說他會盡量拖住追兵,要閣下先走?!?/p>
段長卿冷笑一聲說道:“高澄果然和他父親一樣,是個反復無常之輩!你帶可兒先走,我隨后便到?!?/p>
那名男子答應了一聲,卻不走酒肆的正門出去,而是直接打開窗戶跳了出去。段長卿仍舊不緊不慢地自斟自飲,一直等到樓下響起捉拿他的叱喝聲,方才掀開雅座里的一幅山水圖,迅速地消失在圖畫后面的密道中。
第二天,高長恭一覺睡醒,只覺頭痛欲裂,不由得呻吟了一聲。明劍趕過來給他送水,不知為何臉色卻有些難看。高長恭接過明劍遞來的巾帕,看了看他的臉色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明劍張口欲言又止。這時延宗卻從外面一頭撞了進來說道:“不得了了,四哥。昨天來家里演奏的段先生家失火了!”
“什么?!”高長恭扔下巾帕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把揪住延宗的衣襟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延宗有些喘不過氣來似的說道:“我也是早上聽家里的下人議論,方才知道的……喂,四哥,你去哪兒???”
高長恭沒有理會延宗和明劍在身后的叫喊,一路飛奔到馬廄里牽了一匹馬,翻身騎上馬背就徑直出了齊王府。尖厲的風聲呼嘯著從他的耳邊經過,帶來空氣里一股隱約的焦味,忽然令他想起了自己昨天經過六叔高演身邊時,曾經聞到他身上有一股煙火味。高長恭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間凝結住了。
父王,該不會真的是你……
可兒坐在出城的馬車上,滿臉是淚地頻頻回身張望。那條她熟悉親近的小巷已經化作一片火海,熊熊燃燒的火光把半座鄴城上方的天空都映紅了。整個城東亂成一片。直到看不見鄴城的城墻了,她才擦了擦眼淚朝身邊的黑衣人問道:“這位大哥,我?guī)煾负螘r會趕上來?”
黑衣人猶豫了下之后答道:“段先生會在城外三十里的地方與我們會合?!?/p>
可兒攥緊了拳頭問道:“是誰放火燒我們的房子?”
黑衣人卻閉口不言了。等馬車到了約定地點,黑衣人立刻就起身跳了下去。可兒忐忑不安地掀開車簾向外張望,發(fā)覺黑衣人正在與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胡人說話。她不禁有些害怕起來。
就在這時,馬車卻輕輕地搖晃了一下??蓛簞傄换仡^,就被一雙溫暖的臂膀接了過去。可兒抬頭一看見那人,立刻哇哇大哭道:“師父,我們的房子被人燒了。我又沒有家了……”
段長卿撫摸著她的秀發(fā)說道:“抱歉,房子是我放火燒的?!?/p>
可兒驚訝地抬起頭,張大嘴看著段長卿,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段長卿看著她那種幼獸一樣的惶惑表情,心里一陣抽痛,用力地把她摁在懷里,輕撫著她的秀發(fā)說道:“別擔心。我會再為你建一個新家的。不過那位四殿下,你可能要很長時間都見不到了?!?/p>
可兒從段長卿的懷里拔出腦袋來,露出沮喪的神情說道:“我都還沒跟他道別呢??梢越o他寫信嗎?”
段長卿本來想搖頭,但是見到可兒的神情之后,還是點了點頭。雖然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不過為什么要打碎一個孩子短暫的美夢呢?
段長卿轉頭看向鄴城的方向,無意識地把懷里的人抱得更緊。在鮮卑人的鐵蹄下,他曾經失去過一切,親人,家園,所有的朋友和年輕的戀人,差點還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從天上的云端落入最低賤的塵泥之中,雙手染滿了血腥。他也曾經萬念俱灰,一度想要放棄在這樣的亂世中茍活下去。可是現(xiàn)在懷里的這個溫度卻在提醒他,這個世上終究還是有人需要他的??v然這種需要,只不過是一個孩子本能的依戀,卻也讓人覺得溫暖,感受到一種新生的力量。
可兒并不知道段長卿心中激烈的情緒翻涌。她只是把毛茸茸的腦袋在段長卿胸前蹭來蹭去,感受到那股熟悉的令人安穩(wěn)的氣息后,便放心地呼呼大睡了起來。
他們的馬車在路上跑了十來天,最后才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停了下來。這里已經靠近東魏和陳國交界的地方,氣候比鄴城要溫暖得多,四周的崇山峻嶺綿延起伏,不遠處一道瀑布從天而降,仿若天上的銀河墜入凡間。
可兒揉著眼睛被段長卿從馬車上抱下來,立刻被眼前這片鬼斧神工的美景迷住了。她興奮地跑到那條瀑布帶來的小溪旁邊,掬起一捧清水喝了一口,只覺得溪水清澈甘甜,忍不住回頭向段長卿招手道:“師父,這里的水好甜!”
段長卿交代了趕馬車的人幾句,便快步來到可兒身邊,還學她的樣子捧起溪水嘗了嘗,臉上也不禁露出笑容來。他見可兒的頭發(fā)有些零亂,便輕柔地撩起她臉頰旁散落的發(fā)絲,端詳著她紅撲撲的臉蛋,柔聲問道:“可兒,陪師父一輩子住在這里,好不好?”
可兒立刻回答道:“好呀!這里這么美,比京城里還漂亮呢!就是……”
段長卿看著可兒遲疑的表情,臉上的笑容立刻冷卻了下來,用一種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冰冷語氣說道:“就是見不到那位四殿下了,是嗎?”
可兒低頭揉搓著衣角不敢答話。段長卿用指尖抬起可兒的臉蛋說,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還不明白嗎?欲置我們于死地就是他的父王?!?/p>
可兒感覺到段長卿指尖傳來的力度,頓時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她的眼睛慢慢地垂了下去。過了很久,段長卿才聽見她輕聲問道:“我夢中見到的景象都是真的嗎?”
段長卿有些驚異地問道:“這么說你那天夜里的確進入過我的夢境了?”
可兒露出有些慌亂的神情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似乎經常會走入到別人的夢中去,但我并不是有意的?!?/p>
段長卿皺眉道:“這么說你先前在皇宮花園里走入的是齊王的夢境?他為何要叫你嵐煙呢?我派人查過了,齊王身邊并沒有叫做嵐煙的女子?!?/p>
可兒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段長卿沉思片刻,朝方才趕馬車的黑衣男子走了過去??蓛阂娝麄冊诓贿h處竊竊私語,只好自己蹲在溪邊玩耍,過了一會兒見段長卿還沒有過來,索性脫鞋走了進去。清涼的溪水漫過她挽起來的褲腿,漸漸打濕了衣裙,腳邊頑皮的小魚讓她覺得有些癢癢,耳邊只有一片微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就像是有人在竊竊私語。她猛然間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不覺直起了腰身,結果居然真的在枝葉掩映間看見了一所房子。她轉頭見段長卿還在與黑衣人交談,便壯起膽子上了岸,又穿鞋朝那座樹林里的房子走去。
這是一所原木搭建的房子,雖然外表被青苔覆滿了,看起來有幾分破敗,但是可兒一推門進去,卻被里面那種精致華美的裝飾嚇了一跳。這里幾乎比可兒見過的任何一處閨房都要來得精致,只是四處都落滿了灰塵,中間那張沉香木大床上的帷幕都已經褪色,似乎此間的主人已經離去很久了。
可兒好奇地走近那張梳妝臺,發(fā)覺上面還殘留著一盒半開的胭脂,似乎前任的主人是匆忙間離開這里的。胭脂的盒子似乎使用一整塊白玉刻就的,雕工異常精細,無論是盒身上的流云紋,還是盒蓋上的牡丹花,都鏤刻得栩栩如生。
可兒試著用指尖挑出一點胭脂來抹勻在手背上,立刻被那種少女臉上的紅暈般的淡淡紅色吸引住了,便試著抹了一點在腮上。她看著銅鏡里自己模糊的身影,耳旁似乎又聽見了那種輕輕的呼喚聲:“嵐煙,我的嵐煙……”
就在可兒神思恍惚之際,外面卻傳來段長卿的呼喚聲。她悚然一驚,立刻放下了手里的胭脂盒,走出木屋之際,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段長卿在門外一眼看見她,立刻奔了過來說道:“可兒,你怎么一個人跑這么遠?”可
兒朝身后的木屋指了指說道:“這里有一所空房子?!?/p>
段長卿立刻露出警覺的神情,走進木屋查探了一番,又很快地走出來說道:“這是一間廢屋,大概是以前隱居在這里的什么人搭建的。我看這房子還很結實,收拾收拾應該就可以住人了。天色已晚,今夜就住在這里吧?!?/p>
可兒想起方才那種古怪的感覺,本不想住在這間屋子里,但是又不想叫師父擔心,只好點了點頭。段長卿從馬車上搬來必要的生活用具,又汲來溪水把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把屋子里那些前人的舊物都扔了出去。他本來還想把那盒陳年的胭脂扔出去,卻被可兒接了過去。
可兒輕撫著那個白玉胭脂盒上美麗的花紋,有些舍不得地說道:“師父,這盒胭脂好漂亮,我能不能留下?”
段長卿抬手蹭了一下可兒的臉頰,看著指尖那抹淡淡的紅色說道:“既然喜歡就留下來吧?!?/p>
可兒欣喜地把盒子收藏起來,一轉頭卻發(fā)現(xiàn)段長卿正把他自己的被褥往外搬,不覺驚訝道:“師父,你要去哪里睡?”
段長卿指了指外面繁星點點的天空說道:“天當被,地當床,豈不快哉?”
可兒慌忙放下手里的抹布說道:“這怎么行呢?外面又冷又危險,說不定還有山里的野獸出沒。還是師父來睡床吧,可兒打地鋪就行了?!?/p>
段長卿搖頭道:“你如今也大了,我再與你同居一室,有損你的名節(jié)。”
可兒撅起嘴說道:“這里除了我和你,就只有山上的野狼和地下的老鼠而已,哪兒來的名節(jié)?”
段長卿聽得莞爾一笑,終究還是抱著鋪蓋出去了。可兒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歸睡不著,只好來到窗邊呼喚道:“師父,師父,你睡了嗎?”
段長卿靜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沒有?!?/p>
可兒毫不猶豫地轉身抱起自己的被褥,然后打開門來到外面。段長卿正側身躺在檐下,看著頭頂上方深藍色的蒼穹,那種專注的表情似乎是在尋找著天上的某些星斗。
可兒覺得那些星星照映在師父的眼睛里,就像把那雙深藍色的瞳孔點亮了似的好看,情不自禁地抱著被子坐在他身邊,擁緊了棉被說道:“師父,我們真的會在這里住一輩子嗎?”
段長卿從遠方的天空收回目光,反問道:“如果是真的,你會后悔嗎?”
可兒搖頭道:“我的命本來就是師父救的,怎么會后悔呢?”
段長卿突然伸手拉了可兒一把??蓛衡Р患胺溃幌伦拥诹怂膽牙?,不禁嚇了一跳。段長卿的臉卻背對著星光,讓可兒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朝自己問道:“這是你的真心話嗎?你跟著我,就只是因為我救了你?”
可兒被段長卿摟得很緊,心里涌起一種陌生的悸動,不覺慌亂道:“師父,你怎么了?你今晚好奇怪……”
段長卿仿佛被她的話刺了一下,隨即立刻放開了她,又扭過頭自嘲似的說道:“是我太心急了。你還這么小,怎么會明白呢?不過……”段長卿說著又轉過頭來,用指腹輕輕地摩挲著可兒擦過胭脂的臉頰,聲音里帶出一絲陌生的沙啞說道,“你長得太快了。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快許多呢。剛剛撿到你的時候,你還那么小,簡直就像一只離不了窩的幼鳥……”
可兒被段長卿摩挲得非常舒服,抑制不住地打了一個呵欠說道:“這是自然的了。師父你不是總說我的飯量太大,又特別能睡,根本不像個纖纖女子嗎?”
段長卿被她的稚語逗得破了功,失聲大笑了一陣之后,只能咳嗽著拍了拍可兒的后背說道:“算了算了。你還是做你自己就好。以后我不會再逼迫你長大了?!?/p>
可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下一刻已經趴著段長卿的膝蓋呼呼大睡了起來。段長卿無奈地看著她毫無戒備的睡臉,還是忍不住推了她一把說道:“喂,別把口水滴在我膝蓋上?。 ?/p>
四、傷痕
長恭來到巷口的時候,火已經被撲滅很久了。幾只空木桶散落在四周,一股燒焦了的味道正彌漫在空氣中——和昨天他在六叔高演身上聞見的幾乎一模一樣。他垂頭良久,忽然一拳砸上了原本是大門的位置。
僅剩的門框發(fā)出難聽的斷裂聲,轟然一聲倒地,把守在巷口的王府侍衛(wèi)都嚇了一跳。他們轉頭見四殿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堆廢墟前面,互相看了看之后,還是決定少管閑事為妙。
高長恭在廢墟中翻檢半日,又向負責守衛(wèi)的人詢問良久,確定沒有人葬身火海之后,才多少感到心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齊王府,只覺得巷子里那股混濁不吉的氣息似乎一直壓在自己的胸口上,令他幾乎無法喘氣。
偏偏在這時,父王高澄的聲音卻格外清晰地響了起來說道:“這么說,還是讓姓段的逃了?他收藏的那批秘寶也沒找到?你們這些飯桶!”
高演在一旁勸說道:“大哥,我聽說這次是咱們府里出了內奸,早就通知段長卿轉移財物了。”
高澄咬牙切齒地說道:“把內奸找出來。我要把他碎尸萬段!還有務必要找到姓段的,只有他才知道那批富可敵國的財寶藏在哪里。絕對不能讓這批寶物落入其他人手中!”
高長恭再也克制不住地沖到高澄面前,激動地叫道:“父王!”
高澄被突然闖出來的兒子嚇了一跳,立刻不悅地皺起了眉頭說道:“長恭,我正在和你六叔談正事,有什么事待會兒再說吧?!?/p>
高長恭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眼前掠過那片燒焦的屋宇,又鼓足了勇氣問道:“是不是您下令捉拿段先生的?”
高演見高澄的臉色益發(fā)難看,連忙說道:“大哥,既然長恭有事要與您商議,弟就先告辭了。”
高澄一言不發(fā)地點了點頭,隨即又甩袖往前走去。高長恭急忙追上他喊道:“父王!”
高澄突然轉過身來,一把攥緊了高長恭的手腕沉聲道:“隨我來!”
高長恭被高澄拖得趔趔趄趄,回過神來時才發(fā)覺父親竟然把自己帶到了供奉著祖父高歡靈位的佛堂里。高澄一把將長恭摔在了靈位前的蒲團上,又喝道:“跪下!”高長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跪了下來。
高澄拈香朝高歡的靈位禱告了一會兒,又撩起袍袖恭恭敬敬地把香插入香爐,方才回身看著長恭說道:“長恭,你忘記我在這里說過的話了嗎?”
高長恭垂首道:“兒子不敢忘。”
高澄用一種罕見的疾言厲色說道:“我們高家是憑什么打下這大好江山的?”
高長恭立刻答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他說完仰起了頭,美玉似的臉頰上卻仍舊是一臉不贊同的表情。
高澄嘆了一口氣,把高長恭從地上拉了起來說道:“看來你還沒有忘記。我昔日追隨你祖父征服天下,殺戮無數(shù)。你生性慈悲,對父王的做法必定不能完全認同。但是自從司馬氏篡魏以來,天下可謂禮教崩壞,四海離心,公卿皆涂脂抹粉舉手無力,所謂才子也多不過是夸夸其談見利忘義之輩,再無拯濟天下之志。哪怕是你的血親,也隨時可能變成取你性命的仇敵。身為高家的子孫,你就擺脫不了征戰(zhàn)與殺戮的命運。所以總有一天,你也必須變成我這樣的人。否則的話,父王怎能放手讓你在這混亂的世道中闖蕩呢?”
高長恭聽得心神激蕩,不禁拉著高澄的衣袖涕泣道:“父王的苦心,長恭銘感于心。但是段先生與可兒不過一介樂師,何罪之有?竟慘遭滅門之禍!父王,假如這就是你要我去做的那種人,請恕長恭辦不到!”
高澄看著長恭那張痛苦萬狀的俊美臉容,想起那個令自己魂牽夢縈的女子,終究不忍心再苛責他下去,便放緩了臉色說道:“我并沒有下令殺死他們,只是派人去尋找寶藏。你六叔是個明白人,絕不會做多余的事。”
高長恭心中一喜,見高澄轉身欲走,連忙拉緊了他的衣袖哀求道:“請父王放棄追捕他們!”
高澄用指尖用力地掐了掐眉心說道:“長恭,你不要再令父王為難了。眼下逆賊宇文氏對我大魏虎視眈眈,晝夜都可能發(fā)兵攻打過來。我們急需這筆財富來加強軍備和整飭邊防?!?/p>
高長恭見高澄臉上露出難受的神情,急忙攙扶他坐在一邊,又關切地問道:“父王的頭風病又犯了?我去叫大夫來?!?/p>
高澄臉色發(fā)白地點了點頭,高長恭急忙跑到佛堂外面,剛好看見明劍在外面探頭探腦,立刻打發(fā)他去請大夫,自己又跑回到高澄身邊。高澄見高長恭一臉緊張地單膝跪在自己身邊,臉色變得好看了一些,甚至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父王沒事?!?/p>
這時佛堂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元玉儀托著一盅熱藥汁出現(xiàn)在門口。她見高澄一臉痛苦的表情,連忙把藥盅遞到他嘴邊。高澄接過湯藥一飲而盡,臉上的表情方才放松了一些。高長恭咳嗽了一聲,自覺這里沒有自己他說話的份,只好訕訕地說道:“父王,公主,我先告退了。”
從那以后,高長恭一直有意無意地避免去東柏堂附近。他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些什么,只是覺得每次自己一靠近那里,心情就會莫名其妙地開始變得煩躁起來。派出去打聽可兒與段長卿下落的人總是無功而返,到最后他也不得不放棄了。
高長恭變得更加沉默,一天又一天地把精力消耗在練武場上。明劍早已不是他的對手,他就向王府里武功最高強的侍衛(wèi)發(fā)起挑戰(zhàn),而且還不許對方手下留情,時常被摔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他有時候甚至會戴上那個鬼面溜出王府,然后回來時又帶著一身嶄新的傷痕,還不許明劍聲張。
這樣日復一日的鍛煉讓高長恭的身體迅速地長高,也日漸變得強壯起來。只是短短的兩三年后,那些原本總是嘲笑他“貌若女子”的人,也不敢再輕視他的力量。
這天下午,高長恭和王府的侍衛(wèi)過完招以后,熱得實在忍受不了,便等不及明劍去備好洗澡水,脫下外衣“撲通”一聲便跳入到后院的荷花池中。明劍連忙一溜煙地跑去給他拿換洗的衣物。
高長恭仰躺在清涼的池水中,瞇起眼睛看著頭頂上悠悠飄過的白云,只覺得無比輕松愜意,不禁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就在他半睡半醒之際,水底卻突然涌出一個巨大的旋渦。高長恭猝不及防,被那股強大的吸力徑直拖入到池水深處,不禁有些慌張地睜開了眼,卻只見眼前紅光一片,無數(shù)煙塵一樣的東西奔騰著朝自己撲面而來,宛若一張張猙獰恐怖的人臉。
高長恭奮力擺脫了那些東西的糾纏,拼命地往水面上游去,可每次就在他即將浮出水面的一瞬間,又會被身后那股巨大的吸力拉回去。高長恭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不由得按住了胸口。被他放在胸口的面具突然放射出一陣耀眼的銀光,他立刻感覺到腳下的牽絆一松,便拼著最后一口氣往上一掙,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去多久。高長恭感覺到有人在用力地按壓自己的胸口,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水來。他接連吐了好幾口水,睜眼看時發(fā)覺是父王高澄正在面色鐵青地逼著自己吐水,不禁發(fā)出微弱的聲音說道:“父王,別按了。再按我的胸骨就斷了……”
高澄急忙停手,又轉頭大聲讓大夫過來,還朝明劍怒喝道:“你是怎么伺候的?自己去領一百大板!”
明劍垂頭喪氣地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要去領罰。高長恭急忙坐起來說道:“父王,此事與明劍無關?!?/p>
高澄臉色十分嚴厲地說道:“身為貼身侍從,竟然讓主人孤身涉險,罪不可??!我今日若是饒了他,明日其他人便更加松懈了。你再為他求情,我便索性斬了他!”
高長恭慌忙拉住高澄的手說道:“父王息怒。其實我方才是被池子里的異物拖下去的,確實不是明劍的錯?!?/p>
高澄吃了一驚說道:“還有這等事?”
高長恭便把方才在水底見到的景象復述了一遍,只是省略了那個面具發(fā)出異光的事情。他擔心父王為了防止意外,會將這個有著奇特力量的面具一并收走。他已經喜歡上了那張兇惡的鬼面,每次一戴上它,就會感覺到勇氣與力量倍增,似乎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自己,也不用再在意世人的眼光了。
高澄見長恭的表情認真,便回頭下令道:“明日便把這座荷花池填平,不許任何人再靠近!”說罷又摸了摸長恭濕漉漉的頭說道,“我明日便請高僧過來作法,給你驅邪?!?/p>
下期預告:長恭撞見蘭京刺殺高澄,心痛難當。痛失父親的長恭像變了一個人,追殺蘭京,穿著白衣,戴著鬼面,展現(xiàn)出了與以往完全不一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