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璽
鍥子
殿中本來靜極了,隱約的蟬鳴從窗外遙遙響起來。
風(fēng)吹過御案上的宣紙,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在安靜的屋子里顯得特別清晰。蕭泠寒的手卻漸漸冷了,一點一點地松開,那指尖像是浸過冰水一般,無聲就滑落過蕓音的手腕。
“關(guān)于這件事,你還知道多少?”他的聲音還是如常淡然。
蕓音低眉順眼地道:“大概就是這些了。您所知道的,就是臣妾所知道的?!?/p>
“我所知道的就是你知道的,全部?”蕭泠寒冷笑一聲,盯著蕓音的眼睛如同磨光的匕首一樣銳利,“你瞞得我很好,早知道他二人有奸情,你還要我娶華瑤?!?/p>
“我當(dāng)初只是給皇上一個建議,至于娶不娶表姐,是皇上權(quán)衡利弊后的結(jié)果?!?/p>
“放肆!”
她根本就是胡說八道,蕭泠寒嘴角一沉,一巴掌打了過去。
蕓音重重的摔倒在地上,那白底紅梅的軟素紗中襯出蒼白的面孔,印在左臉上的數(shù)道血痕異常刺眼。她緊緊地拽著手絹,試圖從地上爬起來,但微微一動,卻像始終提不起力氣一般。
“您生氣,到底是因為我欺瞞了您宋漸辛與華瑤的關(guān)系,還是因為您愛上了華瑤?”
蕭泠寒自知自己出手重了,心中滿懷虧欠,走上前又親手攙了她起來。
但是對于蕓音的判斷,他始終不肯承認。
“我又怎么會愛上華瑤那個瘋子呢?”
“你喜歡誰、寵誰,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宋蕓音!”蕭泠寒近乎咬牙切齒,黝黑的眼里有幽然的火苗,透出明亮的光來,“你不要考驗我的耐心?!?/p>
蕓音將蕭泠寒的手一把推開,咬著下嘴唇從地上費力地爬起來。她站起來后,微微地搖晃了兩下,等站穩(wěn)了腳跟,才往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時,她才轉(zhuǎn)身,對蕭泠寒露出半張紅腫的側(cè)臉。
“皇上想從我這里打探華瑤跟宋漸辛的藏身之處,我勸皇上還是別白費力氣了。就算華瑤瘋了不記得,但是宋漸辛可是牢牢地記得是我親手葬送了他跟華瑤的骨肉,他們怎么會不計前嫌還來找我?guī)兔δ兀窟@件事看來臣妾是幫不上什么忙了,還請皇上另請高人吧?!?/p>
(一)
瑯寰還沒有被新京吞并的時候,與新京是分屬南北兩個勢均力敵的國家。
宋家在瑯寰是大戶,保家衛(wèi)國,后來到了大武神王時期,更出了一位王妃。那位王妃就是宋蕓音和宋漸辛的曾外婆。
依著這層關(guān)系,宋蕓音和宋漸辛的童年幾乎是在王宮里與表姐華瑤一起度過的。青梅繞竹馬,兩小無猜忌,隨著三個人的年紀(jì)逐漸長大,彼此之間除了兒時的依賴,又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最先打破三個人之間平衡的,是華瑤。
她總喜歡看他穿著一身淺綠色衣衫,拿著一把白扇子,站在船頭發(fā)騷。
她最喜歡聽他用楚音吟誦屈子的《離騷》——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華瑤喜歡他,可少女情懷和身為公主的驕傲總是矛盾著的,讓她拿捏不準(zhǔn)對他的態(tài)度,只能不斷地找理由挑他的刺兒:“宋漸辛,你好不要臉,自以為風(fēng)流,其實是風(fēng)騷,自比為芰荷,實則是翠蔥。”
不管她怎么作踐他,他也不氣,對著她眉開眼笑。
他頂著一張秀色可餐的俊臉就往華瑤耳邊湊,像暖暖的陽光照過來。
她時常在閨房里,頂著一塊紅蓋頭,原地轉(zhuǎn)圈。她郁結(jié),這么高貴的自己怎么會喜歡上這樣一個無賴加笨蛋呢?但是再轉(zhuǎn)兩個圈圈,眼睛花了,好像看到他抬手,掀起了自己的蓋頭。
后來從父王那里聽來,原來宋漸辛本不是瑯寰人,而是和瑯寰對立的新京人。據(jù)說祖上世代為將,卻因為瑯寰家破人亡。當(dāng)所有人知道這個消息時,第一反應(yīng)都是欲除之而后快,以免養(yǎng)狼為患。
只有華瑤想的是,養(yǎng)育了自己這么多年的父母卻是仇人,那他該是多傷心難過啊。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自己先是吃了一驚,然后她不顧宮人阻攔跑出宮去。
她要找到他。
她最終在他們時常玩耍的山上找到了他,他果然如她所想,失魂落魄。她心疼他,不離不棄地陪著他,她向他訴說自己對他的愛慕之情,也堅決地告訴他,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他變作了什么人,她的心意永遠不會改變。
她在宋漸辛潦倒困惑的時期,走進了他的心里。
那天晚上,天下大雪,天色驟黑,他們下不了山,被圍困在山洞里。
也許是彼此取暖,也許是彼此想靠得更近些,所以在山洞里行了夫妻之禮。事后,宋漸辛也做出了男子漢的擔(dān)待。
“承君此諾,必守一生。”
宋漸辛和華瑤手牽著手回去,可想而知的結(jié)果,華瑤被王后親自帶人抓了回去,宋漸辛成為階下囚,宋老爺官降三級,發(fā)配邊疆守城。
(二)
就在宋家接二連三地遭遇不幸時,宋家最小的女兒蕓音也病了。
宋蕓音從小身體就不好,這次病情來勢洶洶,毫無征兆,多少藥石送進肚里,都沒見個反應(yīng),身子越拖越差。
這時挑起整個家重擔(dān)的是宋夫人,丈夫仕途不振遠在他鄉(xiāng),養(yǎng)子性命朝夕不保,而女兒又是一副危在旦夕的模樣,再苦再累再委屈,她也將搖搖欲墜的宋家扛在肩上,一句怨言都沒有。
那時候蕓音將母親的辛苦全都看在眼里,也想早日替母親扛起這個家的重任,但是蕓音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比自己先走一步。
宋夫人臨終之前,將女兒喊到身邊,她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并沒有什么不甘與怨恨,只是充滿了遺憾。
“我沒有照顧好你,也沒有照顧好你哥哥。當(dāng)年你哥哥的父親救了我一命,你才得以平安出世。蕓音,不要怪你哥哥,我們家如今會變成這樣,只是因為宋家氣數(shù)已盡。要記住,這世間沒有報不完的仇,只有償還不了的恩,如果可以,你一定要救你哥哥,讓他活下去?!?/p>
握著孱弱得如同一抹快要消失的青煙的母親,蕓音跟點頭娃娃似的不斷地點頭,宋夫人這才平靜地合上了眼睛。
宋夫人出殯那日,本來是風(fēng)和日麗的天,走到半路便天色驟變,陰沉如蓋。
雨水紛紛而至,黑木棺沿如掛珠簾,雨水沖進眼睛里,溫溫?zé)釤岬靥柿艘荒?,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水還是淚。
有一天,宋府門前來了一位駝背和尚,自稱有妙法醫(yī)治宋三姑娘。宋三小姐的病其實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時不時地犯著兇險,而她這十幾年來就像踩在黃泉邊上,稍有不慎,就會掉進陰曹地府去。
駝背和尚也不是吹噓自己,不過閉門三天細心醫(yī)治,宋蕓音的沉疴便痊愈了。
中元前夜,蕓音已能下床行走,她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牢房探望宋漸辛。
華瑤被軟禁在宮中,至少還是錦衣玉食,有人照料。相比之下,宋漸辛的日子難過得多,她站在牢房外頭,能夠聞到他破破爛爛衣服下,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傷口散發(fā)出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蕓音心一軟,對他的怨恨便去了一大半,輕聲地喚了里面那個蓬頭垢面的人一聲哥哥。
蹲在地上的宋漸辛先是渾身一顫,然后抬起了頭,愣愣地看了蕓音好久,才將她從記憶里分辨出來。
他發(fā)瘋似的奔向她,卻被鐵欄攔在里面,他又黑又臟的手透過鐵欄的空隙,朝她伸了過去,拼命地想抓住她。
“華瑤呢?華瑤怎么沒來?她是不是出事了?她現(xiàn)在好不好?”
蕓音退了兩步,滿臉的悲切逐漸被冰冷所取代。她緘默著,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發(fā)瘋。
然后她看到宋漸辛喃喃自語道:“她一定過得不好,不知道他們會對她怎么樣?!?/p>
“她再不好,也不會比你壞到哪兒去。聽說她有了你的孩子,已經(jīng)五個月大了,明天我會去宮里看她?!?/p>
這大概是宋漸辛入獄以來聽到過最好的消息,他大喜過望,緊緊地抓住監(jiān)牢木頭搖晃,在監(jiān)獄中大叫大鬧。
“真的嗎?她有了我的孩子!蕓音,我的好妹妹,明天你去看華瑤時,告訴她我一定會想辦法去找她,讓她保護好自己和我們的孩子?!?/p>
看著滿心歡喜的宋漸辛,蕓音掛在嘴角的冷笑越發(fā)瘆人。
“好的,我會轉(zhuǎn)告她,要她保護好自己,以及她的孩子?!?/p>
(三)
其實,那天,還有第二天,蕓音都一直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夢是噩夢,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多少年,以為終于可以擺脫,但是那噩夢依舊如影隨形
所以,她才會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逃進山野里打獵。就像蕭泠寒之后所說的,你其實不是在打獵,而是在等豺狼獵殺你自己吧?
會遇上蕭泠寒,多少是因為天意,她一個人在林子里打獵,被狼群包圍,時局險惡,他只用了幾支利劍,便將她從困境中救了出來。
那樣精準(zhǔn)的箭法,那樣強勁的力量,那樣快的換箭速度,蕓音從來沒有見過。
一場惡戰(zhàn)結(jié)束后,男人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從狼的尸體上將箭一支一支地拔出來,直至走到尾端,終于站在了她面前。
他低頭俯視著她,四目相對,他黝黑的眸子深邃如海,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吸進去。
她的心依然狂跳不止,卻不知道是被嚇到,還是誠服于這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的貴氣。
男人說她:“一個人跑進密林里打狼,膽子真大!”
蕓音說他:“一個人就把林子里的狼全打完了,我回去拿什么給家里交代!”
聽完她的話,男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男人送受傷的蕓音下山,兩人共騎一騎。
蕓音找話說話,問對方:“您是軍人嗎?”
男人淡淡地回答她:“嗯?!?/p>
她又斜眼看著他腰上綁刀的方式,繼續(xù)猜測:“好像不是瑯寰人?”
“是新京人。宋將軍家的三小姐宋蕓音,”他的話陡然多了起來,環(huán)抱著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我會是你未來的丈夫,蕭泠寒?!?/p>
月亮終于落了下去,翌日,竟然晴空萬里。他們又走了一段路,靜了許久的蕓音側(cè)過身來,指尖忽然凌空一劃。
蕭泠寒躲閃不及,活生生地挨了她一巴掌,等到緩過神來,蕓音已經(jīng)跳下馬跑得老遠了。
他勒了勒韁繩,跟了過去,很快把她堵在死角,翻身下馬,抓住了她的手臂,連扯帶拽,將她按倒在雪地里,猝然吻了下去。
那樣霸道地占有,分明讓人覺得討厭,但蕓音卻討厭不起來,就連嘴巴上的拒絕,也沒有舍得說出口。
在新京的不斷進逼下,瑯寰終于投了降書。而華瑤作為和平聯(lián)姻的棋子,不日便要嫁入天家,成為容淺的妻子。
蕭泠寒笑問蕓音:“聽說你們瑯寰第一美人是個瘋子,不知此話是真是假?”
“是個真真切切的美人,”蕓音默默地聽著,隔了片刻才說,“就算是個瘋子,也是我害的?!?/p>
“瘋子配傻子,倒是絕配了?!笔掋龊]有聽進蕓音后半句的深意,想到這樁婚事,臉上盛滿了看笑話的愜意。
蕓音冷不丁地來了一句:“蕭泠寒,如果我需要你的幫忙,你會幫助我嗎?”
(五)
她要蕭泠寒幫她的事,是讓蕭泠寒主動要了華瑤。普天之下,誰不知道眼前這個姓蕭的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才是新京真正手握重權(quán)的霸主。
要他強要一個投誠小國的公主,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對于宋蕓音這個請求,蕭泠寒本來是很生氣的,嘴角一沉,眼底卻還透著笑意。
“你說的是真心話?我要是娶了她,就沒辦法名正言順地娶你了。”
“難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蕭泠寒害怕娶一個瘋子?”她的態(tài)度突然就變得疏遠,話里也透著溫和的客氣,“若是你真的能幫我這個忙,我會報答你。”
其實蕭泠寒知道蕓音是想幫華瑤,不想要華瑤日后日子過得那么凄慘,只是他不悅蕓音拿他們之間的感情與華瑤的事做賭注。
又遇到蕭泠寒不是個喜歡硬碰硬的人,心里打算用順從來逼得蕓音反悔,若是她真心喜歡自己,又怎么舍得讓自己去娶別的女人呢?于是,他竟然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下來。
“那好,我就答應(yīng)幫你這個忙,你記得欠我一個人情?!?/p>
在蕭泠寒的威懾之下,王妃和瑯寰王很快就做出了讓步,先悔婚,又把華瑤許配給蕭泠寒。但是直到大婚前夜,一直估量著該有行動的宋蕓音,卻深居簡出,像個沒事人似的。
蕭泠寒一生中做過的唯一一件不理智的事,就是連夜騎馬從新京趕到瑯寰,要宋蕓音給他一個答案。
“宋蕓音,你給我出來!”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圓,又圓又大,掛在枝頭,散發(fā)著森然冰冷的光。
蕭泠寒站在蕓音閣樓樓下一遍又一遍地喊,宋蕓音你給我出來,但是那扇鏤空雕花的窗子,卻連一根頭發(fā)絲都沒有透出來。
蕓音家的婢女站在蕭泠寒身邊急紅了眼睛。
蕭泠寒的聲音如夏日悶雷,隆隆滾過,咬牙切齒:“到底是你了解她還是我了解她!她根本就是躲在屋子里不敢叫我,你若是把她給我叫出來,我便不再找你麻煩。”
墻頭一帶翠竹森森,風(fēng)吹過簌簌如雨,他就在這風(fēng)口站了整整一夜,等了她一夜。
第二天早晨,晨曦微露,橙黃色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半是暗淡半是光明。
望著那扇一夜緊閉的窗戶,他嘴角微微一動,卻什么也沒有說,數(shù)日未眠的他,一雙眼睛深深地陷進去,臉頰上泛著異樣的潮紅。
他的等待終究是一場無疾而終的一廂情愿,他撿起了他那點可憐的尊嚴(yán),瀟灑地轉(zhuǎn)身離開,黑色的背影在淡黃色的晨光下,顯得別樣決絕。
蕓音早該知道蕭泠寒是個記仇的人,卻沒想到他竟然能把自己這個給了他幾次難堪的小女子,記得那樣深刻。
幾年后,蕭泠寒還是經(jīng)受不住王位的誘惑擁兵自立,順理成章地搶了容淺的王位,并將容淺趕到了邊疆封地,不得傳召終生不許回王城。
但是他對他的侄兒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至少他將自己曾經(jīng)很喜歡的女子,送給了侄兒做夫人。
(六)
他與她還真是沒完沒了地繼續(xù)糾纏著。
華瑤在八月為蕭泠寒產(chǎn)下了第一個小公主,不過這次生產(chǎn)卻極其兇險,雖然救回了華瑤母女的命,但華瑤此生都不能再生育了。
蕭泠寒特將蕓音從邊陲封地召到宮中與華瑤作伴,幫她紓解郁結(jié)。這樣一來,宋蕓音與蕭泠寒就會無可避免地再次相遇。
為了迎接他的第一個孩子,蕭泠寒為他的小公主和皇后另筑了一座別居,起名為梅憶庭。梅憶庭,顧名思義,里面種滿了梅花,不過因為未到梅花開放的季節(jié),滿園盡是光禿禿
的枝丫。
蕓音在宮人的帶領(lǐng)下,見到了在梅憶庭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華瑤。華瑤胖了些,但白中帶粉,氣色顯得更好了,她抱著孩子立于紅梅樹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此時雖未見梅花盛開,但若是梅花盡展,又未必比得上她一顰一笑。
蕓音最后一次見到華瑤時,還是在華瑤的倚梅小齋,那時候王妃和王正在籌謀將華瑤嫁給容淺的事。自從中元夜宮中鬧鬼,宋漸辛不知所終后,蕓音第一次有了踏進王宮的勇氣,但是那樣的華瑤,還是強烈地刺到了蕓音的眼睛。
那時的華瑤形容枯槁,宛若瘋婦,她剛開始與蕓音說話時,還客客氣氣的,陡然間看著宮人拿著一個白布包走過,眼神一變,像發(fā)瘋一般地沖了過去。
她抱著那團白布,中邪一般地叫它孩兒、寶寶,再抬頭看蕓音時,目光森然,恨不能將蕓音千刀萬剮。
“是你!是你殺了我的孩子!是你!”
她紅著眼睛撲了上來,撞倒了蕓音,騎在她的腰上,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她那時明明都瘋了,卻還能認得出她來,可想她恨蕓音是恨得極深的,恨進了骨頭里,日日夜夜都想著要她償命。
手指一點一點地收緊,蕓音急促地呼吸著,盡管被掐得喘不過氣來,她依舊沒有反抗。
“來,快看看你表姨,”在聽說蕓音是自己的表妹后,記憶不清的華瑤毫無防備地將孩子遞了過來,讓蕓音抱,“陛下說要找個妹妹來陪我,我以為他又在逗我玩,我哪有什么妹妹呢?沒想到妹妹就跟孫悟空似的,突然就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了。”
小公主閉著眼睛,小手握成拳在空中劃來劃去,蕓音笑得尷尬,抱著孩子的手臂雖然穩(wěn)當(dāng),手指卻在發(fā)抖。
孩子像足了蕭泠寒,那眉毛、那鼻子,不是跟他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嗎?
后來,她也不知是真心還是違心地說了一句:“皇上對娘娘真好?!?/p>
有時候,蕓音不知道是華瑤真的瘋了,還是自己才是瘋了的那一個。
華瑤休息后,蕓音離開了梅憶庭,路過游廊,被拐角處一株碩大的海棠花所吸引。華瑤愛梅花,以前倚梅小齋里種滿了各式各樣的梅花,一到冬天便美不勝收。多年前,被蕓音掉包帶走的那塊血肉,被蕓音埋在梅園里,并以一枝殘梅作為標(biāo)記。多年后,她故地重游,梅園中梅花株株繁茂,亭亭如蓋,她已經(jīng)找不到那個孩子確切的安身之所。
“你站在這里看什么?”
蕓音轉(zhuǎn)身,看到蕭泠寒站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正午的陽光灑下來,灑了他一身,還挺刺眼。她好巧不巧地又想起了一些尷尬事,耳朵立刻紅了起來。
“沒看什么,只是在看這棵大樹?!?/p>
“可是我一直以為你喜歡荷花?!?/p>
蕭泠寒朝前一步,幾乎完全要貼到她身上來了,她想往后退,卻退無可退。盡管怨憤,她卻再也找不到當(dāng)年給他一巴掌的勇氣。
“可是這里種滿了梅花,正是八月荷花盛開的季節(jié),卻連一株荷花也看不見。”
蕭泠寒低低地笑著,但是他的眼睛里并沒有一絲喜悅。
他說:“因為我曾經(jīng)很喜歡荷花?!?/p>
(七)
她在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盡管他用力地咬著她的下嘴唇,溫和中帶著不可忤逆的固執(zhí):“我早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你的愿望,但是你這份人情,還得太遲!”
蕓音只是把臉別到一邊去,有點委屈,有點害羞,還有點疼。外面開始下雨,原本湛藍的天,變得昏暗。雨越下越大,珍珠大的雨點子,重重地砸在窗戶上。
遠處,不知哪個宮女在清嗓子:“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p>
當(dāng)年那個駝背和尚醫(yī)治好蕓音以后,便告訴她,你的靈魂很輕,但是你的手上注定要沾上血,要是沾上了血,你的靈魂就如同舞者上了腳鐐,一生都得不到自由。
可是她還是拒絕跟著他走。
她病愈后不久,王妃來找到她,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知道華瑤肚子里那塊肉留不得,現(xiàn)在華瑤誰也不親近,蕓音,只能靠你了。”
她開的條件相當(dāng)優(yōu)厚,只要那孽種落了地,華瑤又斷了對宋漸辛的念想,宋老將軍可以從邊疆調(diào)回王城,宋二公子他們也可以既往不咎,放他出城。
其實蕓音明白,所謂誰也不親近只能靠她,不過是王和王妃不想華瑤日后記恨他們的借口,而她從來都沒有選擇,只有執(zhí)行。
或者當(dāng)時她對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的華瑤表姐,心中依舊是帶著恨的,所以才會將那個裝著紅花卻以宋漸辛名義送出去的香袋,遞給了華瑤。
“還不信嗎?不然你以為這碗紅花湯是怎么回事?自然是用的這個香袋里裝的紅花。我聰慧機敏的表姐,難道還沒懂他的意思?送你紅花是要告訴你,他累了,已經(jīng)不想再堅持下去,你們之間的債,總是要清算得干凈的?!彼f這話的時候,當(dāng)真沒有一絲猶豫,每一個字,恐怕扎在華瑤心頭都是一個血窟窿。
華瑤神色恍惚,將滿滿一大碗藥端過來,喝得只剩碗底一些未濾干的藥渣。這時,她才感覺到黑黑的藥汁在肚子里翻滾,苦得透進五臟六腑。她捂著肚子疼得摔倒在地,撞翻了桌椅、花瓶,猩紅的血從白色的裙下滲了出來,格外刺眼。
蕓音已然被那鮮血驚得目瞪口呆,華瑤伸出手來向她求救,有氣無力地求她“幫幫我,幫幫我”,蕓音終究卻木然地選擇視而不見。
她轉(zhuǎn)身就跑,跑了很遠很遠,跑得口干力竭,心跳快得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天空又下雨了,密密斜斜的,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水幕,回廊宮燈搖曳,在風(fēng)中顯得孤苦無依。已經(jīng)跑不動了,她才停下腳步,背靠著回廊的墻壁,緩緩地滑坐到地上。
蕓音早上醒來時,已經(jīng)沒有見到蕭泠寒的身影,宮人幫她梳洗好后問她想去哪兒,她想了想,還是說去梅憶庭。
只是沒想到一大清早沒見到的蕭泠寒也在那里,他在那里陪著華瑤放紙鳶,兩個人的年紀(jì)加起來年過花甲,卻像小孩子般打打鬧鬧,奔來跑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悶著不好受,蕓音仰頭看著那紙鳶,望得脖子僵直,眼睛如針刺般疼,疼得快掉下淚來。
(八)
蕓音一直以為宋漸辛這么多年沒有消息,說不定已經(jīng)死在哪個亂葬崗了。那個愛闖禍的家伙,實在來得總那么不是時候——單槍匹馬地闖進皇宮,固執(zhí)地要帶華瑤出逃。要帶她走便也罷,偏偏還驚動了宮里的侍衛(wèi),果真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一開始以為只是刺客劫人的蕭泠寒心亂如麻,緊閉城門搜索了七天,快要把整座王宮翻個底朝天,卻還是沒把刺客和華瑤找出來,蕓音是看著他眼中的希望一點一點地覆滅,看著他一日一日地絕望。
這一出劫人戲還沒唱完,以蕭泠寒尋根究底的個性,自然將華瑤以前的事滴水不漏地全都查了出來,至于蕓音在其中擔(dān)當(dāng)了什么角色,做過什么事,全都一覽無余。
蕭泠寒震怒了。
他重重地給了蕓音一巴掌,因為她知情不報。但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又后悔了,站在窗戶邊望著自己打過蕓音的那只手,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就下得了手呢?
大半夜的,蕭泠寒來到宋蕓音門前負荊請罪,原以為這次會像上次一樣吃閉門羹,但她竟然為他敞開了大門。
“還以為你再也不會見我了,就像上次一樣?!?/p>
“上次?”蕓音恍然驚覺,然后無奈地笑了笑,“哦,那次是因為知道你要來,所以將自己反綁在床沿,生怕自己會心軟?!?/p>
蕭泠寒愣了一愣,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為什么那么做?顯而易見是為了他能夠順利娶華瑤。蕭泠寒胸中剛熄滅下去的怒火又重新點燃,他悶不出聲地大步走進了她的房間。
兩個人坐在一起,只是悶聲喝酒,蕭泠寒瞧著蕓音的臉色,剛才說了那樣的話,竟然還跟沒事人似的,于是便率先打破了沉寂,故意談起了華瑤。
“我與華瑤剛成親不久,華瑤穿著白衣,坐在紅梅樹下,她說她給我做了一個王冠,然后把梅枝編織的王冠戴在我頭上。當(dāng)時我就想,她怎么是瘋子呢?有這么美麗笑容的她,怎么會是瘋子呢?”
看到蕓音握住酒杯的手突然一顫,蕭泠寒冷笑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她不是瘋子了,我只是好奇當(dāng)年你為她犧牲,你到底有沒有后悔過?!?/p>
蕓音腦中嗡的一響,竟沒想到他的思維會跳躍得這么快,細細品味了那一番話,突然面紅耳赤。她猛地將酒杯往地上一砸,失控地道:“蕭泠寒,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樣?我到底是哪兒惹你了?你放過我還不行嗎?”
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幾步就將她拽起來,緊緊地盯著蕓音,一字一頓地道:“從來都不是我想怎么樣,而是你想怎么樣。你倒是說出個法子來,說得我滿意了,我就放你走?!?/p>
哇的一聲,孩子的哭泣聲打斷了兩人的爭辯。
原來這間屋子里還有第三個人的存在,或許還有第四個、第五個,蕭泠寒隨即一怔,立馬反應(yīng)過來,手放開蕓音,轉(zhuǎn)而握住劍柄,轉(zhuǎn)身走向衣櫥。
蕓音眼明手快先他一步攔在衣櫥前。
“我求你,就當(dāng)沒看到過。”
蕭泠寒咬了咬牙,將蕓音一把推開,而宋漸辛從內(nèi)將衣櫥門踢開,舉著劍沖了出來,兩個大男人很快扭打成一團。
眼見著場面無法收拾,蕓音拉住華瑤的手就往門外走,生怕她和孩子被人誤傷,哪知宋漸辛完全不是蕭泠寒的對手,三兩下就被完全制伏。宋漸辛殺紅了眼,便干脆舍棄了套路,提著劍只顧一陣亂砍。
華瑤見宋漸辛處于劣勢,于是甩開蕓音要去幫他的幫,哪知宋漸辛劍走偏鋒,眼見著鋒利的劍尖直捅華瑤心窩,想收也來不及了。
血沿著劍鋒,一滴一滴沁進地毯里。
寒風(fēng)凜冽,直吹得人要麻木了一般,屋內(nèi)的人皆是大氣也不敢出,唯聞嬰孩啼哭。宋漸辛猛然把心一橫,將劍一收,失去支撐力的蕓音雙膝跪地,宋漸辛卻趁蕭泠寒陷入極度震驚之際,一把扯過驚得目瞪口呆的華瑤,狂奔而去。
蕓音伸出右手按了按心口上的傷口,雖然有些不可思議,卻也接受了那個答案。她抬起頭無助地望向蕭泠寒,蕭泠寒這才從極度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雙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風(fēng)雪氣更寒冷。
“來人!”
蕓音朝他搖了搖頭,然后伸出了一雙沾滿鮮血的手,只是想要擁抱他。
蕭泠寒丟掉了劍,起身將她抱在懷中……
尾音
冬雪紛飛的季節(jié),滿園紅梅綻放,飄雪和花瓣糾纏在風(fēng)中,吹亂了吹笛人的頭發(fā)。
重傷后,他衣帶不解地在床榻前細心照料,溫柔體貼,一如昨夜。
然而,她的身體每好一分,他與她之間的疏離便越加明顯,直到有一天,他下了逐客令。
“你走吧,別再讓我看到你?!?/p>
她謝恩,轉(zhuǎn)身離開,也沒有片刻猶豫。
馬車緩緩駛出城門,離王都越來越遠,一切都落下帷幕,最后只剩她。望著空曠荒蕪的原野,想的是兩人在從城外打獵歸來,她靠在他肩頭裝睡,風(fēng)雪下得那么大,她卻周身溫暖,滿懷只有他的體溫。她的身體她很清楚,也許再也等不到三月梨花綻放的時刻。
蕓音離開不過半月,蕭泠寒終于按捺不住反悔了,騎著馬朝著她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與所有人相比,他都那么無足輕重,即便等待她變得更成熟坦誠,以為欲擒故縱的手段才能逼得她向自己屈服,沒想到人還是那個人,固執(zhí)還是那樣固執(zhí)。
他終于追上了不緊不慢徐徐前進的馬車,隔著八丈遠,他大聲喊道:“宋蕓音,要你承認一句想跟我在一起,就那么難嗎?”
汗浸透了衣裳,貼在身上,涼颼颼的,如果那些話她永遠說不出來,就讓他來說好了,其實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她能留下就好。
馬車聞聲停了下來,不知等了多久,車廂里只走出一個哭得眼睛紅腫的小丫頭。
“你在說什么奇怪話?夫人三日前因染風(fēng)寒,牽動劍傷舊疾,已經(jīng)去了?!?/p>
“嗯?”他微一失神,只覺腦后一陣發(fā)麻。
“我騙你干嗎?”小丫頭沒認出他是誰,膽大包天地從車中抱出一個陶甕,“雖然天寒地凍,但是夫人早就吩咐下來,她要去了的話就燒了,然后帶她回故鄉(xiāng)?!?/p>
蕭泠寒從她手中搶過陶甕,旋即徹底的哀涼從心底翻涌上來。
隔了這么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還是等她等到了最后??上Щㄩ_不同賞,花落不同悲,終究還是一場空罷了。
手指陡然一滑,陶甕砰的一聲,已重重摔在地上。蕭泠寒眼睜睜地瞧著那煙灰與漫天白雪融為一體,若斷若續(xù),一寸一寸溫暖所吞噬。
他望著眼前一片狼藉,內(nèi)心突然平靜。
“我沒有來過這里,你安然地護送夫人回去吧,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p>
不顧別人的驚駭,他怫然而去,寧愿相信她是遠遠地離開了這里,回到溫暖的故鄉(xiāng),也不肯承認她已經(jīng)死去的事實。
天邊隱約有一抹光亮,漸隱進青山遠黛中去,這一生還有這么長,卻少了一個能夠最想與之共賞朝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