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明知不能愛,可還是要愛;明知等不到,還是要等。
楔子
云溟七百九十一年,六荒動亂,唯有云疆置身事外,整片大陸如沐霞光。
靈虛山乃云疆心脈所在,山上有天水玉階,便是歷屆圣女的住處。如今這里住著的是云姜,有史以來悟性最高,靈力也最盛的一個。無需日日打坐,也不必夜觀星象以卜吉兇,整個靈虛宛如她身軀的一部分,呼吸之間,亦可知其微。
神諭者還未靠近靈界,她便已經(jīng)感知到,只是,這一次她似乎并不是一個人來的。而另外一個,她竟然感應(yīng)不出。
一張極素凈的面孔隨著主人步步踏上臺階而緩緩顯露出來,看見云姜,輕輕一笑。
這暗紋繡袍里裹著的瘦削女子,便是十年前,沖破封印得以現(xiàn)世,從而守護云疆遠離六荒疆域之爭的神諭者,聶綰綰。
也是這十年來唯一來到天水玉階上,與她對弈,打發(fā)這剩下的,千年如一日的,蕭條而又懶倦歲月的人。
這大概也是她們最終接納彼此的原因。
云姜自顧自地擺弄棋盤。十年來,她們勢均力敵,從未分出過輸贏。
涂滿蔻丹的手指忽地一顫,云姜回過頭,只見一只通體雪白的小獸毛茸茸地在她腳邊蹭,幾乎脫口而出,喚道:“小白?!?/p>
頓時,兩名女子瞳孔里閃過相同的痛意——十年來,她們不曾淡忘的何止是那只叫做小白的獨角獸,還有一個人。
這只當然不是小白,正如蒼生茫茫,卻不會再有第二個沐遲郁。
“他曾為了救你,親手殺了小白,如今你帶了一只一模一樣的蠢貨來,就以為可以彌補什么嗎?”
怪不得云姜這么激動,獨角獸世間罕有,當年那一只是她費盡千辛萬苦弄來送給沐遲郁當坐騎的。結(jié)果,他卻用小白的命換了她聶綰綰的。
“不是彌補,我也知道事到如今彌補不了任何事,我只是覺得你一個人在這里,太寂寞了?!?/p>
云姜渾身一震。
“不,我怎么會寂寞,他就在這里不是嗎?十年來,你不遠萬里來找我,難道只是為了與我下棋?”
碧池中央,蓮花臺上那一具水晶棺材,那里面躺著兩個人,準確地說,只是兩副幻影。
一副便是沐遲郁,而另一副則是一名女子。她有一張與聶綰綰幾乎一模一樣的容顏。
一切的一切,都因這個叫做云冥的女子而起。
【一】噬魂臺
云姜第一次見到聶綰綰,是在靈虛山下的地牢噬魂臺。
那時她百無聊賴,在沖出云疆游遍六荒之后,再沒什么新鮮事能吸引到她。噬魂臺本來是懲罰犯戒的族人用的,一個偶然的機會,卻被她發(fā)現(xiàn)一個誤入其中的女子在受刑時,被啃噬出的六魂六魄,竟然色彩斑斕,宛如彩虹初綻,煙火繚繞。
后來,她得知那女子是來自云疆中最為卑賤的族類,便一時興起,捉了許多此族人來噬魂臺,日日以觀賞“煙花”為樂。
直到有一天,聶綰綰闖入靈虛企圖營救這些早已被噬盡魂魄的同族血親。
“姐姐?”
那兩張面孔實在太相似,就連作為親生妹妹的云姜也將她錯認成了云冥。
下意識地閃身躲避——云冥除了是她的姐姐,也是彼時天水玉階的主人,靈虛圣女。
不多時,姱翼族女囚出逃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靈虛地界。幾乎同一時間,所有隱藏在各個角落里的信徒們,都聽見了來自天水玉階上溫柔的密令——殺。
像六弦琴最輕柔綿凈的一脈和聲,像和田玉落子在棋盤上那一瞬間的清脆聲,宛如一道符咒不偏不倚地烙在信徒們心尖上最虔誠的部位。
等到云姜反應(yīng)過來認錯了人,來自靈虛的信徒們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趕來包圍了她們。
須臾之間,便有二十七名姱翼族女子依次喪生,蒼白的血液夾雜著芳香,蜿蜒流淌,觸目驚心。
聶綰綰本來也是活不了的,一把暗器射入她的左肩,而另一把則準確無誤地射向她的左眼。然而,另一道更強勁的力量凌空劈過來,就那樣改變了暗器原有的軌道,深深地嵌入她背后的石壁中。
“我不該救你?!痹平湎乱涣0鬃樱藓薜氐?。這么多年過去,舊事重提起來,依舊藏不住心底的憤懣與眼角眉梢的怨毒。
“嗬——”聶綰綰穿著一身湛藍色衣裳,自左耳垂下一枚銜著羽毛的流蘇,風過時隨之晃動,搖搖欲墜。在清冷天光的映襯下,嘴角那抹笑容越發(fā)單薄縹緲。
【二】沐遲郁
消息傳到沐遲郁那里,已經(jīng)是半夜時分。月光如洗,清透均勻地鋪灑在紫衣男子清瘦的背影上。
桌上的清蒸蟹與玉枝甘露已熱過三四回,婢女終于忍不住提醒:“少主,已過四更天了?!?/p>
“把這些拿去倒了,重新做過?!?/p>
婢女小心翼翼地退下去,火光晃了幾晃,一個黑影踉蹌著從窗外跳進來。男子背影微微一動,頭也不回地道:“回來了?”
無人應(yīng)答。
沐遲郁回過頭便看見洶涌的眼淚自滿身血污的少女眼眶中掉落。她從沒有那樣哭過,就算得知沐遲郁即將大婚,也不曾。她說:“你是云疆最尊貴的王,而我卻來自整個六荒之中地位最低下的種族?!?/p>
男子世世為奴,女子代代為婢。千百年傳承下來,他們已經(jīng)完全放棄反抗,仿佛與生俱來骨子里流淌的就是臣服溫順的血液。年滿十六歲,男子便送往王族城內(nèi)做苦役雜工,女子則選取姿色上層者入瑩心筑為婢。
瑩心筑的主人,便是沐遲郁。
然而,一切是怎樣開始的,已經(jīng)無跡可尋。
然而,眸子溢滿凄絕,她接著說:“既然你將來娶的人注定不會是我,那么究竟是誰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六荒之中有太多不得圓滿的愛情,在權(quán)勢與信仰、宿命與禁忌之間,這一點真心,何其藐小,何其羸弱,由不得任何人任性妄為。他們從彼此屬意那一刻起,就心照不宣地預(yù)備了分離。
有資格做云疆大陸女主人的,只有靈墟山的圣女。
喜堂上,沐遲郁對牢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顏,目光似有無限癡迷,又深情專注。怎么能不讓云冥以為,眼前的男子是真的迷戀自己?否則,怎么會在某個燈火輝煌的夜里,輕輕地在她耳邊低喃,不要離去。
而聶綰綰,像意料中那樣變成秘密。
她曾在他懷中輾轉(zhuǎn)承歡,她曾調(diào)皮地趁他忙于政務(wù)時輕輕蒙住他的眼睛。這些往日里細小的親密與甜膩在他身邊有了另外一個女人之后,變成相逢一晤的陌生與疏離。
終于有一夜,他在花廊里堵住她,沒有多余的話,只深深地看到她瞳孔里去,連日來的思念與苦苦壓抑的情感和委屈,終于積成洶涌的淚水傾城覆落。
他們相識其實很早,那時沐遲郁還不是云疆的王,她也還不是瑩心筑的婢女。他們齊齊拜在云疆大陸以南,虛谷老人門下學(xué)劍。
她練劍是為了做一個有資格保護主子的奴婢,而他則只是消遣。
她還記得第一次同他比劍,他朝她玩世不恭地笑道:“女孩子還是拿針線比較好,劍這么重,你舞得動嗎?”
可是后來無論遇見怎樣的對手,都沒有人能舞出像她那樣的劍花,假如不是他的注意力均被她的目光吸引,也不會看出她偷襲之意,亦不會在她隨著劍花飛身過來的時候,恰好凌空抱住她的腰,細細的,不盈一握。
她又羞又怒,掙扎著問他哪來的登徒子,要他放開自己。
他便真的立刻放開她,在她掌風劈過來的同時握住她的手腕,溫煦明媚地一笑:“我便是沐遲郁?!?/p>
彼時他已經(jīng)初具王者之風,后面的事情聶綰綰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是記住了這個名字。后來她才知道,沐是王族的姓氏,可是,施施然一顆心已經(jīng)交出去,還如何能完整地收回?
即便她無比清明,這個男子不可能屬于自己,那又如何?
因此,在那個暴雨將至的夜里,當沐遲郁深深凝望她的那一刻,任何禁忌、宿命、權(quán)勢與信仰,都脆如薄紙,用手指輕輕一捅便破了。
只是,誰能想到,身為妻子的云冥會在那個時候忽然想起要拿一件披風去給自己的丈夫,卻看見了那樣一幕。頓時領(lǐng)悟,原來想象中的花好月圓,不過是白牙森森。
咬破嘴唇,她依然忍不住淚凝于睫。
“沐遲郁,你置我于何地?”
她想問這個女人究竟是誰,想問這么多個日日夜夜以來,他的笑靨與溫情,是否都是借她之貌,隔著時空倥傯交付給另外一個女人??墒牵筋^來,能問出口的不過是這六個字。
“我本就沒有刻意瞞你?!便暹t郁看到她眼中傾城之淚,亦忍不住憐惜,“你其實不必介懷,她不會同你爭搶,也不會成為你成為云疆王后的障礙?!?/p>
云冥懷疑自己聽錯了:“爭搶?障礙?”
在沐遲郁眼里,她始終只是一個有野心的靈虛圣女,一如歷屆圣女那樣諂媚、逢迎、爭風吃醋的女子。
房間里最靜默的那一刻,她只覺得冷到窒息。
“你不信……我是真的很愛你?”
沐遲郁淡淡一笑,目光卻渙散開來:“信與不信都沒關(guān)系。云冥,如果你當做今天什么都沒看見,我們或許還可以自欺欺人地粉飾太平?!?/p>
瑩心筑上空彤云層層壓下,暴雨將至。
云疆遍布山川河流,樹蔭障目,鮮少有雨季。一旦下起來便遮天蔽日,整個六荒恍如暮城。
“沐遲郁,你……好!”
云冥重新抬起頭來展露笑顏,沒有人知道就在剛才光影交錯里,她究竟完成了一場怎樣痛徹心扉的蛻變。
那場雨下了很多天,與其說是雨,不如說是云疆的一場災(zāi)難。
族人們一個接一個地病倒,毫無征兆,藥石無效,他們只是一天比一天憔悴。
棋下到一半,云姜的白子封住了黑子的生門,看似黑子已經(jīng)被逼到了絕境。
一壺茶都飲盡,聶綰綰才慢悠悠地放了一枚黑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三】宿命
墨汁般的傾盆大雨已經(jīng)下了七天七夜,聶綰綰也一點點地憔悴下去。
身為云疆王族的沐遲郁自然明白這場雨的來歷——早在他即位時,知世就告訴過他,不久之后的六荒將會有一場浩劫,云疆或許也不能免于侵害。不過星象顯示,到時候傳說中的神諭者也會應(yīng)運而生,拯救云疆于危難中。
而在每個神諭者的力量蘇醒之前,都會有所犧牲。
比如,聶綰綰與她的族人將會面臨滅族之災(zāi)。作為云疆的守護者,他不能出手相助,亦不能逆天而行,保住她的性命。
是到了心愛的女子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他才明白這一牽念痛剮在心,然而再不舍、再心痛,也抵不過命運的捉弄。
“你果真這么愛她?”
另一雙通紅的眼對牢沐遲郁,明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jīng)那么明顯,卻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那樣驕傲的沐遲郁,此時此刻卻抱著一名不省人事的女子悲痛欲絕。
沐遲郁的目光閃過些許冷絕:“你放心,我記得自己的身份,也清楚自己的宿命,我不能救她,”他對牢云冥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讓我陪她最后一程總可以吧,沐夫人?”
就是這三個字把她傷到絕境的吧,她眼睜睜地看著沐遲郁抱著聶綰綰離開,沒有再回頭。
自己的丈夫堂而皇之地愛著另外一個女子,這么巧,自己剛好和她長得一模一樣,這究竟是她的不幸,抑或是,幸?
假如,他娶她的時候看著她的容顏會想起聶綰綰,那么假如她不在了,他看見聶綰綰時,會否想起自己?
這個念頭像一條蛇吐著信子盤踞在她心頭,不斷地引誘著、說服著她。
她站在窗外,看見瑩心筑里面的兩個人,想起白天里沐遲郁說過的話——他淡淡地笑著說:“失去了她,從此我的幸福無人能給?!?/p>
無人能給。
云冥倒吸一口涼氣,然后對牢自己的胸口剮下去。
靈虛圣女之所以擁有協(xié)助王族共同守護云疆的靈力,便是因為這顆不死之心。她是被上蒼選中的圣女,卻親手忤逆了天意。
那一顆永不枯竭的心,心脈與地脈、山脈相連相通,血脈流動,則山川河流一息相關(guān),雨勢很快就停了下來,聶綰綰和剩下的族類也都不藥而愈。
同時所有經(jīng)歷這場災(zāi)劫的族人們?nèi)际У袅酥暗挠洃洝?/p>
隨著云姜將云冥的軀體安放于水晶棺中,整個云疆都仿佛翻開了嶄新的篇章,關(guān)于這場糾纏撕扯、無可奈何的愛情,似乎終得圓滿。
聶綰綰忘記了沐遲郁,仍舊是瑩心筑的一名小小婢女。
然而,遠在靈虛的云姜,眼底的悲傷與怨恨日積月累。
然而,沐遲郁再也無法忘記云冥。云疆有古籍記載,圣女一旦違抗自己的使命,即使心臟離體,軀體仍要受無根業(yè)火侵蝕,七魂六魄皆被塵封。
這是六荒之中最可怕的懲罰,生不滿,死不絕。
沐遲郁抬頭對上聶綰綰的眼睛,只覺得頭痛欲裂。
【四】重生
瑩心筑不設(shè)軒窗,點點晨光從天頂?shù)目p隙中透出來,映照在沐遲郁明紫色的袍子上,一片稀疏斑斕。
聶綰綰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張面孔,在整個六荒之中傳說既疏離又神秘的男子。他鐘愛一只雪白的獨角獸,對它視如己出。他熟睡起來宛如嬰孩,面孔潔凈。誰能想到這樣溫雅澄澈的少年傷起人來,也可以那般兵不血刃。
就在前幾日,她跟隨沐遲郁南征。云疆版圖上最南之處本是一片荒漠,可在一夜之間變成綠洲,又在另一個一夜之間化作千里冰封。
她忘了那一路走得有多艱難,她也不清楚沐遲郁為何固執(zhí)地非要親自南征。只是隱約知道他在找一件東西,甚至對他而言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中途沐遲郁失足掉進雪藻,整個人無法控制地緩緩下沉,稍一掙扎只會被吞沒得更迅速。
站在瑩心筑上睥睨云疆眾生的沐遲郁最后竟會葬身于此,彼時完全淡忘了往昔所有的聶綰綰抱手站在一旁,目光冷淡地就像看一出事不關(guān)己的戲。
“這里任何術(shù)法都施展不開,所以不必白費力氣。我死了之后,你們回去擁立新主,與靈虛圣女一起協(xié)力保云疆一方安寧。”
雪藻已經(jīng)淹沒到他胸前,交代完之后他把目光移到聶綰綰身上,淡淡一瞥而已。萬籟靜默中,聶綰綰只覺得渾身一震,那目光……復(fù)雜得難以形容。
好像她身體里還有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看見的。
就在這時,為首的贏氏護衛(wèi)不動聲色地跳下去,試圖劈開雪藻,結(jié)果剛一揮劍,整個人就滑入漩渦之中毫無蹤跡可尋。
風靜靜地刮著,寒冷如同刀刃一樣拼命地刺入骨頭。聶綰綰聽見沐遲郁大聲喝止,任何人都不得再有任何動作。
然而,隨后其中一名駕車的姱翼族少年忽然喊一聲“不能讓少主死”,就號召所有姱翼族奴隸往下跳。
很久之后,聶綰綰都不能明白,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忠誠與臣服。十幾名正值美好年華的男子,一個個毫不猶豫地跳進雪藻,拼命地往沐遲郁腳下游去,用自己的身體一寸寸地把他墊起來。
“你們是不是瘋了?不要再跳了!他一個人的命值不值得你們這么多人用自己的命去換?”
根本沒有人理會受到驚嚇的聶綰綰,最后其中一名同族少年甚至不由分說地抱起她扔了下去。
一直不為所動的沐遲郁終于皺起眉頭,迅疾地伸手接住被拋到半空中的女子。
“沐遲郁,你放開我!我這種人命如草芥,怎值得你救!”
她拼命掙扎,沐遲郁卻毫無放開她的打算:“你的命也許并不珍貴,但卻是有些人用自己的命換回來的。”
說這句話時,沐遲郁臉上閃過一絲肅殺神色,聶綰綰沒來由地心頭一緊,隱隱明白沐遲郁有事情瞞著自己,卻始終看不透那漆黑瞳孔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上百名隨從無一例外地都跳了下去。
天色徹底暗下來,聶綰綰震驚地看著整個車隊所有人一個個消失在自己面前,眼淚不可抑制地掉下來。
他們最終擺脫了雪藻的束縛。聶綰綰絕望地盯著光潔如鏡的雪藻,月光下散發(fā)著晶瑩剔透的光芒,若非親眼所見,根本不會有人相信,它剛剛吞沒了上百人的性命。
激憤、無奈、悲涼、絕望,最后擰成一股凜冽的恨意,仿佛只是一剎那,天地消弭。
整個六荒中,只余下一把劍。
劍柄在她手中,而劍刃前半寸淹沒在隨風飄揚的明紫色衣袍中。
“你竟然還記得如何用劍,不錯……”沐遲郁逐漸蒼白的臉上閃過淡淡的笑容。
她早就想殺他,從她醒來的那一年,得知所有族人都是這個人的奴隸起,她就想殺了他??墒乾F(xiàn)在,劍只差半寸就能刺穿他的心臟,她卻忽然沒了力氣。她不記得自己學(xué)過劍,手指一觸到劍柄卻感覺如此熟悉。
也許是冰封極地,寒冷刺骨,聶綰綰只覺得置身于萬丈冰川內(nèi)。
手指早就凍得無法挪動,唯一溫熱的氣息只剩劍身上不斷滴落的鮮血,以及遠處吐著白氣的獨角獸。
十年、一百年后,即使幾千年后,聶綰綰都不會忘記冰雪夜里,沐遲郁是如何用自己的劍生生剝下那只雪白小獸的皮毛,整張皮分毫未損,也不染絲毫血腥。只不過,失去這張皮毛的獨角獸,很快就像那些馬匹一樣僵死過去。
他殺掉了最珍愛的坐騎,整晚用皮毛裹住她小小的身體,空明流光中,一切如夢幻般祥和溫軟,心底不自覺地生起陣陣暖意。
后來,沐遲郁改變計劃回到瑩心筑,命人不遠萬里去毀了雪藻,將那被吞沒的上百具白骨帶回來安葬。
整個云疆無人不知,此次南征,活著回來的除了沐遲郁,只有她一人。
自然不可能再被視為婢女,十七歲那一年,她成為第一個不是以姬妾身份留在沐遲郁身邊的女人。
不明真相的女子提起她無不又羨慕又忌妒:“聶綰綰?沐遲郁的新寵?”
那確實是重生之后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沐遲郁曾帶她去冥海,花重金請海女去替她在海底尋一枚琉璃色珊瑚。又到南疆,請來最巧的工匠做成一柄釵,親手插入她的發(fā)髻中。
夜已經(jīng)深了,棋局還沒有結(jié)束。
黑子殺出重圍,逃過一劫,白子依舊步步緊逼。侍女送了些點心過來,香氣裊裊,這樣香甜糯軟的氣息,宛如和愛人相依。
【五】靈虛
命中注定要在整個云疆占盡風華的兩個人,雙雙站在瑩心筑城樓上,執(zhí)著手俯視六荒,眼前鋪陳出一個褥設(shè)芙蓉,花開錦繡的美好未來。
只是,偶爾她察覺到沐遲郁看自己的目光時常充滿復(fù)雜情緒,仿佛有所虧欠。
任何感情一旦有了細小的隱瞞,便會生出罅隙,盤根錯節(jié),不知不覺拉開微妙的距離。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聶綰綰開始回避沐遲郁的目光,也默契般地陷入沉默,相顧無言,空氣凝滯,仿佛要窒息一般。
終于有一日,一襲白衣的云姜滿臉淚水地抱著一團模糊的血肉出現(xiàn)在瑩心筑。
她說:“沐遲郁,我救不活它……”
每個字都那樣肝腸寸斷,她是真的悲傷,連看向沐遲郁的目光都透著哀戚。
聶綰綰死死地盯著她,她認得那團血肉,是沐遲郁親手殺掉的獨角獸。她猛地渾身一震,癡癡地看著沐遲郁清冽的雙眼,說不出話來。
而不速之客云姜,哭得那樣哀傷:“姐夫,對不起,我尋遍了六荒,到底還是救不活小白?!?/p>
“對不起,是云姜太不中用。當年,我救不回姐姐,如今,我也救不了小白?!?/p>
聽見“姐姐”這個詞,聶綰綰在剎那間就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姐姐是否在南疆?”
云姜恰到好處地愣了一下,狀似懵懂地點點頭。
小小女子,如花般的臉龐,一身潔白素凈衣裳,瞳孔里寫滿哀傷,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人看得出,她深藏在瞳孔深處的冷笑。
當數(shù)日后,云姜感應(yīng)到聶綰綰獨自一個人出現(xiàn)在靈虛邊界時,就已經(jīng)明白所有的事情已經(jīng)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知道沐遲郁是不會告訴聶綰綰真相的,有過那樣一個女子因她而死,沐遲郁說不出口。身為王族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周全,這是失敗,是恥辱,是虧欠,亦是此生最大的遺憾。
靈虛地界入口處,早早就有白袍長老在那里等著,他一言不發(fā)地帶聶綰綰穿過層層結(jié)界,來到傳說中的天水玉階。
靈虛與瑩心筑全然不同,這里沒有滿目醉人的繁華,有的只是流觴曲水上層層堆積的河燈,素白的蓮花,影影綽綽。
家家戶戶都焚著龍涎香,和她在瑩心筑里聞到的一樣。
“你來了?!鄙砗髠鱽硪粋€難以形容、妥帖柔潤的嗓音。聶綰綰回過頭,跟第一次看見的素凈面孔完全不同,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濃墨重彩的妖冶面孔。
這樣的美讓人很難相信會出現(xiàn)在塵世,五分驚艷,三分妖冶,兩分邪魅。
“你究竟是誰?”
一身白衣的云姜挑眉看她,輕笑一聲,仿佛紅蓮盛開:“你應(yīng)該問我姐姐是誰。”那雙眼睛好像能看透世間所有的心事,她細細地掃了聶綰綰一眼,道,“你和云冥果真長得很像,看起來比我與她更像是親生姐妹?!?/p>
“云冥?”
她朝聶綰綰招手:“你過來。”聲線空明魅惑,聶綰綰甚至感覺到身體不受控制地朝她走過去。
天水玉階下是一池毫無波瀾也不會流動的碧水,里面種滿紅蓮,中央最大的紅蓮臺上放置一具水晶棺材。云姜輕笑著打開它,里面便露出一張與聶綰綰極為相似的面孔。
看著與自己如此相像的人躺在棺材里,頓時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她,是怎么死的?”
云姜莞爾一笑,毫不在意地抓起她的手,貼在水晶棺里“尸體”的臉上。她差點驚嚇出聲,卻奇異地發(fā)現(xiàn),明明蘇綠蕪周身都已經(jīng)凝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霜,身體卻仍然保存著溫度。
云姜的眸子里始終散發(fā)著與周身極不相稱的凜冽,每一個表情都像是一個謎,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卻又控制不住生疑。
“確切地說她并沒有死?!痹平W宰叩缴徎ㄤ伨偷呐_階上坐下,“她變成這樣,是因為沐遲郁?!?/p>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整個天水玉階只剩下碧池里的河燈照明,柔弱的光線下,只可見云姜把目光投向漫無邊際的漆黑里,卻仿佛看見了從未有過的奇跡。
“她是沐遲郁的妻子,云疆的王妃。五年前,為保全沐遲郁的性命,以及整個云疆,而封印了自己的心,連同軀體自我囚禁?!?/p>
云姜繼續(xù)緩緩地道:“沐遲郁當年是很愛我姐姐的……你的存在,應(yīng)該就是最好的印證。
“你不相信?”云姜毫無妨礙地牽起她的手,聶綰綰宛如木偶般被她帶到水晶棺材前,“看見她肩膀上那個玩意兒沒,這是只有和云疆王……喝過合巹酒的女子才會有這朵蓮花?!?/p>
聶綰綰看著那朵隱隱散發(fā)著紫色光芒的蓮花印記,無力地跌坐在地。
天地靜默,云姜盯著眼前這個已經(jīng)完全被自己的謊言說得心灰意冷的女子,復(fù)仇的快感很快被無限的蒼白感所取代。
“現(xiàn)在你該明白,他為什么要去南疆了吧?”云姜無聲地嘆一口氣,接下來的一句話更加讓人崩潰,“即便是有了你這個代替品,也不能減輕哪怕一分半點,我姐姐在沐遲郁心里的重量。
“所以——”云姜冷冷地勸道,“你放手吧?!?/p>
白衣繾綣,云姜的演技和她的棋藝同樣精湛,只不過再天衣無縫的布局,也會有紕漏。
只是她們都沒有想到這個紕漏,正是沐遲郁。
【六】悲絕
龍涎香細細地燃著,熏得眼睛有些刺痛。短暫的沉默之后,一絲縹緲的笑容在聶綰綰面孔上綻開。
“你愛上了沐遲郁?!?/p>
看見云姜臉上泄露的冷冽神色,聶綰綰知道自己說對了。
否則還能有什么別的原因呢?她如此處心積慮地為自己姐姐“打抱不平”,又在沐遲郁面前演了那樣一場戲。日光之下無新事。自小就比姐姐容貌出眾,又精靈可愛的妹妹游遍六荒,卻只有沐遲郁入得了她的眼。
早在瑩心筑那日,聶綰綰便看出來了,她被沐遲郁抱在懷里,那樣無限向往的目光,濃稠得化不開的深情,騙得過任何人,卻瞞不過同樣身為女子的聶綰綰的眼睛。
“是,我愛他。在遇見他之前,我就知道這個人將會是我姐夫,可我還是愛他?!?/p>
云姜索性承認,這句話說出來,似乎輕松了很多。
在沐遲郁和云冥成親的當晚,她送了小白給沐遲郁作為賀禮。沐遲郁從她手中接過小白,神情溫柔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她聽見他對她說,謝謝。這兩字將他們的距離隔得無限遙遠。那晚她喝了很多酒,邊喝邊流淚,最后凄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