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笑
我要變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個最美好的時刻遇見他,再讓他愛上我,為我化一輩子的妝。
——寧惜時
楔子
“蕭顏死之前,我曾去看過她。她說她雖然死了,但你要的酬勞已經(jīng)給了你,生意就得做下去。這是她的臉,她想要你把她的臉,換給一個叫寧惜時的女人?!?/p>
上面壓著他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瑩白修長,宛如玉琢。我的目光越過他的手,看見他手下的那個木盒。那木盒約比人臉大些,上刻鬼魅魍魎,我一眼便認(rèn)出這是畫皮師用來保存人臉的盒子,便沉下臉來。
“寧惜時是她兒時的玩伴,蕭顏說她這一生沒為她做過什么,如今死了,便想將自己的臉給她。至少……讓她丈夫?qū)λ靡稽c?!?/p>
我是一個天命師。維護(hù)天命,能通陰陽,擅治各類奇病,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職責(zé)本是維護(hù)世界平衡,在它出錯時修護(hù)它,但偶爾也會依靠這些能力賺些外快。
蕭顏是我上一位主顧,她向我求一味藥,可惜我未來得及給她,她便死了。但她仍舊把酬勞請人送來給我,來的人是我的師兄墨染,不止送了我要的夜明珠,還有這個裝著她臉皮的木盒。
“還有,”墨染繼續(xù)道,“蕭顏說,不要告訴寧惜時這張皮是她的。不然寧惜時不會要。但她的確需要一張臉?!?/p>
說著,師兄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一張好看的臉?!?/p>
“嗯。”我點了點頭,隨后抬起來看面前正靠著墻看著窗外夜雨、有一口沒一口喝著小酒的師兄,收下盒子,站起身,拿起我旁邊的雨傘,“明白了?!?/p>
【1】
寧惜時,德王蘇子城的正妃。本來只是一個五品小官的庶女,卻因在皇宮宴會上跳的一支“驚鴻舞”被蘇子城看上,立為正妃。
據(jù)說,這位王妃相貌其丑無比,但在宴會上獻(xiàn)舞時以面紗遮面,倒也是個美人。而風(fēng)流不羈的蘇子城被其所騙,以為是絕世美女,便立刻當(dāng)堂請婚。等成親當(dāng)日,揭開蓋頭發(fā)現(xiàn)是個母夜叉后,蘇子城怒得當(dāng)夜就將她攆出了王府,從此置于別院,不聞不問。因而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并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城郊的別院里。
“我聽說,你在找我?!彼迸P在我身前的臥榻上,聲音慵懶。是她讓人將我找來的,我估計這是墨染去通報的結(jié)果,便直接從袖子里拿出承了蕭顏面皮的木盒,躬身道:“在下天命師葉安,受人所托,特來為王妃換一張臉?!?/p>
“換一張臉?”她愣了愣,慢慢撫上自己用紗巾蒙著的臉,有些不可思議道,“那張臉,好看嗎?”
我沒回答她,徑直打開木盒,露出了蕭顏的面容。
蕭顏的皮相是極好的,清冷而美艷,只是一眼,便讓寧惜時凝住了目光。片刻后,她卻是大笑起來,拍著手走下榻來:“好,好美的面皮,不錯。”
說著,她對我揮了揮手,一路領(lǐng)我走進(jìn)臥室,一面走一面笑:“我寧惜時果然可憐,可憐到便就是不相干的路人,也知道我需要一張好看的臉。你需要我怎么做?”
她轉(zhuǎn)過眼來,一雙鳳挑的眼,下面依稀可見一些粉紅色的、扭曲的疤痕。美艷中帶著可怖,倒是帶了一種奇異的美感。
我指了指床:“王妃還請?zhí)缮先?,其他事兒,交由我來便好?!?/p>
她不多說,徑直躺了過去。我從背來的藥箱中拿出器具,又準(zhǔn)備好了藥汁,讓她服下,最后才拿著刀具站到了她身邊。
“你不會太疼,但會有輕微的疼。你不妨同我說說話,這樣會好一點。”
“說話嗎?”她輕聲笑起來,想了想,卻是道,“我無甚好說,人生唯一能說道一二的事情,只有他?!?/p>
我聽她說著話,用鋒利的刀鋒,劃向了她的臉皮。
【2】
她說,她初次遇到他,在她八歲那年,她和丞相之女蕭顏一同上街玩耍,半路突然沖出來一個女人,高喊著蕭顏父親的名字,將滾燙的熱水潑向了她們??赡菚r候,站在前方的是她。熱水全潑在她臉上,她當(dāng)即尖叫起來,然后有一個白衣少年從身后猛地沖出來,將她迅速抱上馬車,飛奔向了醫(yī)館。
那時候她那么害怕,臉上的疼痛,心里的惶恐,讓她痛哭出聲,可眼淚落下來,都是一種鉆心的痛,而那時在她身邊的,就是那個少年。
少年有姣好的容顏,華麗的衣衫,微微上挑的眼角,一眼望去,滿是風(fēng)流。而那時他卻滿是擔(dān)心地望著她,帶了安定人心的沉穩(wěn)的語調(diào),拉著她的手道:“別怕,小姑娘,沒事兒的。別怕。”
一聲又一聲,成為那片刻,她唯一的支撐。
可終究不是沒事。
事后,她破了相,而蕭顏從此被禁了足。
母親來安慰她的時候,她呆愣了很久,終于才問了句:“那個白衣服的公子……是誰?”
“他啊……”母親嘆息出聲來,“是德王,倒的確是個心善的王爺啊?!?/p>
德王。
從此以后,她心里便留下了那個名字??赡菚r她已經(jīng)知道,她破相了,再也配不上他??伤桓市模龑W(xué)書畫,學(xué)舞蹈,學(xué)女紅,學(xué)作詩……
她想,她每一樣都頂好,哪怕容貌不濟(jì),也應(yīng)該能配得上他。
然后她一日日長大,他也一日日成為名滿京城的風(fēng)流公子。晨起柳樹巷,夜宿笙歌樓,今日是天香閣的花魁,明日是醉花樓的舞姬。她擁有一個女子想要的一切,除了容貌;而他不在意女子所有的一切,除了容貌。
當(dāng)她十六歲的時候,父親想要將她許配給一位同僚的兒子??伤沁@樣不甘心,于是她求了父親,帶她去皇宮參加宴席。然后在席上,皇帝要求獻(xiàn)藝時,她走了上去。
“我跳了驚鴻舞?!彼f。語調(diào)緩和,似乎是有了什么美好的回憶。我繼續(xù)手上的工作,嗯了一聲表示應(yīng)答。
“這支舞,我練了三年?!?/p>
那是她為他準(zhǔn)備的舞。她聽說她喜歡驚鴻舞,可這支舞曲早已失傳,她翻遍了古籍,才終于拼湊出來。
纖細(xì)而柔軟的腰肢,飛快的舞步,眼神微微一勾,便讓人心神蕩漾,如置云端。一舞名動天下,乃至后來多年,都再無人能跳,也無人敢跳。
舞畢時,她停在他身前,靜靜凝望他。
她當(dāng)時想,這大概是她這一生,最后一次看他了。
可是在片刻后,他卻是站了起來。
他的眼里滿是淚水,全是深情。然后從桌后疾步而出,當(dāng)著眾人的面,猛地抱緊了她,沙啞著聲音說了句:“惜時,你終于回來了?!?/p>
她渾身猛地一顫,也就是那片刻,他緊拽著她的手腕,突然對著天子跪了下去。
“陛下,”他高喝出聲,聲音中猶帶顫音,“臣等的人回來了,請陛下賜婚?!?/p>
她不清楚一切,就這么渾渾噩噩,嫁給了他。
嫁給他那天,她心里滿是欣喜。坐在房間里等他的時候,她還在想,等一會兒,她要如何告訴他,她是怎樣一個人,她是怎樣喜歡他,能嫁給他,她是有多么歡喜。
然而等他跌跌撞撞進(jìn)入房門,大笑著用秤桿挑起蓋頭的時候,一切都結(jié)束了。
他愣愣地看著她,許久后,他顫著聲問了句:“惜時?”
“王爺?!彼ζ饋?,眉眼盈盈。
然而對方卻是忽地蒼白了臉,伸出手去,撫上她面上猙獰的疤痕,不可置信道:“你的臉,是怎么弄的?”
“臣妾八歲時遇到歹人……”
話還未說完,寧惜時便聽到了一聲巨響。竟是他將秤桿猛地砸到了一邊。
“滾出去!”他紅著眼眶,喘著粗氣,兇狠地看著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再可恨不過的事情。
見所有人愣住,他抬手指向了大門,對眾人再次高吼:“所有人,都給我滾出去!”
沒有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只能按照蘇子城的吩咐,推攘著她出門。
她穿著喜袍,被跌跌撞撞推了出來。站在門外時,她聽到了里面如同野獸一般嗚咽的聲音。
他似乎哭了,還哭得很傷心。
而她……
她抹上臉,發(fā)現(xiàn),她似乎也哭了。
她不知道一切。
不知道為何而來的愛,也不知道為何而來的恨。只是由得他擺布,他要娶她,她便義無反顧地來;而如今他要她滾,她也心甘情愿地滾。
【4】
她在客房待了一夜,第二天他便來了。
他先是同她道了歉,蒼白的面容,疲憊的語調(diào)。他說:“惜時,我一直在找一個人。你跳舞的時候,像極了她,那時候我以為你是她,可原來你不是?!?/p>
“是我誤了你?!彼а郏碌难劾锶抢⒕?,“我不會愛任何一個女子,除了她。你若是不能忍受,我今日便給你一封休書,再將你許給一戶好人家。你若是不愿意走,在她來之前,除了愛,王府的所有,便都是你的。”
他說得誠懇。十六歲的她愣了愣,隨后便苦笑起來,盈盈拜倒在地,含笑道:“妾身愿侍奉殿下,不離不棄?!?/p>
他沒有多說,嗯了一聲之后,便讓總管進(jìn)來,交代了王府的事宜,從此后,她便成了德王王妃。
他從不碰她,她也從不說什么。每日早早起床,親自為他做早飯,等晚上他歸來,她也要提前帶了眾人,靜候在門前。這樣日復(fù)一日,一連三年,風(fēng)雨不歇。
有一次他在朝中議事,歸來得晚了,她便領(lǐng)了人,駕了馬車,到皇宮外守候著。
那時已是深夜,她執(zhí)了一盞青燈,帶著奴仆,靜靜站在馬車前,看著皇宮里陸陸續(xù)續(xù)來往的人。
于是蘇子城一出來,便看到了她。她穿了一身水藍(lán)色的長裙,梳了婦人的發(fā)髻,執(zhí)著一盞青燈,站在夜風(fēng)里,看著他,笑得沉靜而溫柔。仿佛會一直等待著他,無論地久天長。
他們在夜色中靜靜相望,許久,蘇子城對她粲然一笑。他疾步向她走來,在夜色中,抱緊了她。
很多年后,寧惜時再次想起來,她方才明白,原來,這已是他們這一生,相距最近的一刻。
可后來,蕭顏來了。
蕭顏,她年少時的玩伴,丞相的千金。八歲時,寧惜時為她擋了那一盆沸水,容貌盡毀,從此蕭顏被禁足于家中,后來又聽說她患上了惡疾,閉門不出,直到十九歲病愈,方才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
如今兩年后,蕭顏被賜婚于大將軍謝歡,舉國歡慶。哪怕十幾年不曾相見,遙遙想起這位舊時的友人,寧惜時卻仍舊是為她祝福的。
蕭顏成婚那天,她本來該去出席,然而因身體不適,便只讓蘇子城為她帶了一份禮物,而后便歇息在了府中。
蘇子城帶著她的禮物拜訪了蕭顏。他站在長廊上,準(zhǔn)備將禮物交給蕭府的侍從,然而一抬頭,便看到了蕭顏。那天的蕭顏,穿著華美的禮服,帶著矜持的笑容,腰上散發(fā)著獨特香味的香囊在陽光中輕輕晃動,讓拿著禮物的蘇子城瞬間凝固在那里。
片刻后,他撞開侍從,飛奔過去。蕭府的人上來將他攔住,而那個女子站在那里,皺著眉看他,目光一片疑惑。
“你知道嗎,他那天,是被圣上親自下的禁足令。他居然帶了親兵,打算去搶婚……”說到這里,寧惜時咯咯笑了起來。只是那一聲一聲的笑,卻仿佛是哭一般。
“皇后召我進(jìn)宮,讓我去勸他??晌夷睦飫竦昧怂俊?/p>
她從宮里回去,看到的是滿地狼藉的酒瓶,還有狼狽的他。
她心中溫柔俊朗的少年,風(fēng)光霽月的公子,居然像一個孩子一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哭得狼狽不堪。
她走過去,他便一把抱住她,他和她說:“惜時,你知道嗎……她忘了我。她家下人和我說,她曾被歹人襲擊,腦子不大清楚。她忘了我!她就這么忘了我!”
他說:“惜時,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早該去見她,早該遇到她。”
她不說話,在暗夜里伸出手,抱緊了他。
之后的時日,蘇子城開始天天往外跑。聽說蕭顏的丈夫?qū)λ缓茫K子城便總是去找蕭顏丈夫的碴。禮物一天天送,人一天天守,而蕭顏的態(tài)度,則是一次又一次狠絕地拒絕。
他堅信蕭顏只是忘了他,總有一天會記起他。而且……其實無論蕭顏記不記得他,他都將一直深愛她。
而她什么都不說,只是一直看著這一切,日日夜夜。
只是她開始學(xué)著蕭顏的裝束,學(xué)著蕭顏的一切。
蕭顏擅香,她身上香囊的配制,世上獨一無二。寧惜時見蘇子城有一個珍藏的香囊,它早已沒了香味,唯一余留的那一點點殘香,寧惜時聞過后,便知道是蕭顏所制。
她派人去蕭顏那里求了香囊配制的單子,然后自己縫制了袋子,重做了一個和那香囊一模一樣的香囊。
而做這一切,她都沒去找過蕭顏,也沒見過蕭顏。
她怕自己恨她,哪怕她明明知道,這一切,本與蕭顏無關(guān)。
那天夜里,她穿著和蕭顏一樣風(fēng)格的衣服,佩戴著那個散發(fā)著清香的香囊,如往常一樣站在門口等待著他回來。他走下馬車,走進(jìn)屋里,卻在靠近她的一瞬間,愣在了那里。
他看著她腰間的香囊,又抬頭看著她的臉。許久后,他苦笑起來。
“寧惜時,你真讓我惡心。”他開口,將她猛地一推,便吩咐下去,讓她搬到別院。
“他容不得人玷污她。我這樣容貌丑陋的女子,學(xué)著她的姿態(tài),不過是東施效顰。以前他以為她死了,便拿我當(dāng)做替身懷念。如今他知道她活著,怎還會有我的一席之地?”
她明白了這點,從此,乖巧地待在別院。
她被逐出府的消息全城皆知,一傳十十傳百,竟就成了如今她從成婚就被逐到別院的荒謬說法。
很長一段時間,她本來想,她就這樣終老便好。她努力不去想他,努力不去見他,打算等哪一日她不再愛他了,便自請一封休書離去。
她聽著人們傳唱她的丈夫?qū)κ掝伒陌V情,又聽著人們談?wù)撌掝伵c謝將軍之間的愛恨情仇。
她聽說,蘇子城為蕭顏買下了法光寺后山的桃林;她聽說,蘇子城為蕭顏放了半夜的煙花;她聽說,蕭顏不愿意讓謝歡上戰(zhàn)場,于是蘇子城自請為將,替謝歡上了戰(zhàn)場。
一去三年。
這三年,寧惜時就待在別院里,每日替他在樹上系一個平安結(jié)。等她系滿了整棵樹的時候,他都未曾歸來。后來在某天夜里,她聽到雨打桃花的聲音,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蘇子城站在那里,笑得溫柔而明朗,仿佛她記憶里,那個告訴她別怕的少年。
思念千回百轉(zhuǎn),淚奔涌而出,她終于知道,原來這終究是她逃不過的一場劫數(shù)。
她當(dāng)夜起程,奔赴邊疆。果不其然,聽到了他被伏擊的消息。
那是這樣慘烈的一場戰(zhàn)爭。她到達(dá)戰(zhàn)場的時候,戰(zhàn)爭早已結(jié)束,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她哭喊著他的名字,一具一具翻開那些殘破的尸體。
所有人都勸她別找了,可是她一直不肯聽勸。從來不沾陽春水的十指磨破了皮,沾滿了血,然后她終于找到了他。
他奄奄一息地看著她,她抱著他痛哭出聲。他顫著手撫上她的臉,滿是深情地叫了那個人的名字。
蕭顏。
他說:“阿顏,我答應(yīng)要為你上一輩子的妝,畫一輩子的眉,我做不到了……”
“阿顏,”他輕笑起來,“你明明叫蕭顏,為什么要告訴我,你叫寧惜時呢……你看,我錯了一次,就錯了一輩子……”
她不說話,拖著他,踏著那一地尸體,往外走去。
她聽著他的話,一面走,一面哭。
早已不知是為何哭泣,只留胸腔那一片生疼。
他終于是保住了性命,卻落下了病根。而后她帶著他回去,在府中休養(yǎng)之時,朝中傳來蕭家滿門抄斬的消息。又過了不久,蕭顏病死,謝歡自盡的消息傳來。
他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一口淤血就噴了出來。而后他將她叫過去,對她說:“惜時,為我跳支驚鴻舞吧?!?/p>
她聽話,走過去,揚(yáng)起手臂,一曲驚鴻,傾瀉而出。跳著跳著,他突然流出淚來,然后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
他哭喊著蕭顏的名字,拉開了她的衣衫。
“那一刻,我以為他會跟著她一起死。”
在她被他死死抱住,痛極了的那一刻,她這么以為著。她想,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她也愿意陪他一起死。
這場愛情里,誰都不比誰薄幸,誰都比誰深情。
【5】
“昨天夜里,他叫我過去?!?/p>
“他讓我走?!?/p>
他說,他看見她,便會想起一個人,他不該這么毀了她,也不該這么毀了自己。所以,讓她走吧。
皮已經(jīng)換好了,她原本的臉被我用藥水涂抹,放進(jìn)了木盒。
然后我將她扶起來,將鏡子放在了她面前。她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張絕美的臉,顫抖著手撫上了自己的面容。
“能讓它變得年輕一點嗎?像十五歲的女孩子一樣?”她不知是在想什么,突然提了這樣一個要求。我雖然覺得奇怪,但我對顧客一向很體貼,仍舊是上前替她修了修,片刻后,鏡子里便是蕭顏十五歲的模樣。
她咯咯笑了起來:“葉安,你們天命師,是不是有顛倒陰陽,倒轉(zhuǎn)時空之能?”
聽到這話,我不由得眼皮一跳。她卻是突然回頭,死死抓住我,滿臉期盼道:“送我回去好不好?送我回到過去,在他還沒遇到蕭顏之前?!?/p>
“你……”我有些為難,“你可知,支撐這樣的逆天之事的是什么?”
她不說話,愣愣地看著我,片刻后,喃喃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給的?有什么是我不舍得的?”
“我從年少就一直想,我要變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個最美好的時刻遇見他,再讓他愛上我,為我化一輩子的妝?!?/p>
“可惜我一直不能成為一個貌美的女子。如今我可以了,那我去他還沒遇到蕭顏的時候先與他相愛,這有什么不能的?”
聽到這樣的話,我不由得嘆息出聲來:“支撐那個時空的,是你的命。我可以帶你回去,但是你不能阻止他愛上蕭顏,或者說,你和他的愛情,不能影響他和蕭顏的,也不能影響你和他的婚姻。而你……可能因為消耗自己的生命過度,就死在過去。也可能回來時,已白發(fā)蒼蒼。而且,除此之外,你還須得支付我一樣?xùn)|西。”
“這樣……”我看著她握緊的拳,“你還要去嗎?”
“你要什么?”
“聽聞王府有一本名為《還陽術(shù)》的古書,我要那個?!?/p>
“好。”她笑起來,“這已經(jīng)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愿望。不過一本書而已,我便讓人取來給你?!?/p>
【6】
她在屋內(nèi),趁蘇子城不在,借著王妃的名頭,命人將書取來給了我。而后我便準(zhǔn)備好了一切,帶她回了過去。
這件事對我本身并無太大損耗,因為所有消耗,都是歸于她的。
我們回到了她十五歲時的京城。那時候,蘇子城十八歲,寧惜時還沒有嫁給他,而蕭顏,還在丞相府中稱病不出。
回去那天,是早春,下著小雨。我為她選了漂亮的衣衫,梳了繁復(fù)的發(fā)髻,然后讓她等在一棵桃樹下,接著我去偷了蘇子城的符印,一路將他引了過來。
我被蘇子城和他的侍衛(wèi)追殺得狼狽,以著極快的速度沖過去將符印扔到了寧惜時手里,然后躲起來看著蘇子城一干人氣喘吁吁地從小道里跑出來。
然后他們就看見了寧惜時。
春雨,桃花,美人。寧惜時撐著八十四骨節(jié)紫竹傘,笑得溫柔而明朗。
接著她攤開手中的符印,含笑問他:“公子可是在找這個?”
蘇子城愣愣地看著她,許久后,展顏一笑:“原來是小姐相約,小王三生有幸?!?/p>
說著,蘇子城走上前去,目光落到寧惜時腰上的香囊上。
“好別致的香囊,贈給小王如何?”
聽到這話,我和寧惜時都是一愣,片刻后,寧惜時卻是笑了起來,解下腰上的香囊,遞給了蘇子城:“拿了我的香囊,是不是該還我什么?”
“法光寺桃花甚好,還姑娘一院桃花,可好?”蘇子城笑瞇了眼,折扇一開,倜儻風(fēng)流。
于是他們就這樣相遇,至此,蘇子城每天都會來約她。他們一起去踏花,去賞月,去爬山,去游水,而我就悄悄地在后面跟著,看著他們,如膠似漆。
正月初三那天夜里,她突然咯出血來。我不由得嘆息:“回去吧,你的身子開始撐不住了?!?/p>
然而她卻是搖頭,固執(zhí)道:“我不回去了,我便是死,也要死在這里?!?/p>
“葉安,你知道嗎,他說他喜歡我?!彼⑿ζ饋?,彎著眉眼,滿是欣喜,“這是我一生再開心不過的時光,能死在這里,已是再好不過?!?/p>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熱。想要說的話,竟是一句都說不出來。我張了張口,終究是,無言相對。
我不再說話,也不再跟著她。
她每日出去,同蘇子城在一起。蘇子城對她極好,千里送來的荔枝,幾十年珍藏的好酒。
她受了風(fēng)寒,要看桃花,他便連夜讓人移了一院的桃花過來給他看。
她生日向他求一支發(fā)簪,他便學(xué)了半個月,親手做了一支給她。
他說:“惜時,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給你?!?/p>
她卻是愣愣地看著他笑,許久,終究只問一句:“子城,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自是喜歡?!碧K子城彎起眉眼。以風(fēng)流名滿京城的王公,此時此刻,眼中竟是再無風(fēng)流,滿是溫柔。
他生日的前夜,她又咯了血。我看著她已經(jīng)消失得差不多的掌紋,終于忍不住道:“你此刻跟我回去,我想辦法替你續(xù)命。你和他還有那樣長的人生要走下去,何必走到這一步?”
何必走得如此決絕,如此不留余地?
然而她卻只是笑了笑,轉(zhuǎn)頭看向了窗外。
“我喜歡現(xiàn)在的蘇子城。因為他對我這樣溫柔,這樣好。這已是我一生求不來的福分?!闭f著,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微笑,笑得溫柔而簡單,好像真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眼里滿是感激,“葉安,我很知足。謝謝你?!?/p>
說完,她轉(zhuǎn)過頭去,從衣柜中再拿出一件衣服,看著銅鏡含笑問我:“葉安,你看這一件好不好看?”
“好看?!蔽页雎?,音調(diào)卻已是沙啞。
【7】
第二日,是蘇子城的生日。
她早早換了衣衫,然后等候在屋里。我為他們備好了酒宴,接著就走了出去。
寧惜時等了很久,等到月明時,蘇子城才來。他帶了滿身的酒氣,面上笑容明朗。他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院里,遠(yuǎn)遠(yuǎn)地喚了她一聲:“惜時?!?/p>
她微笑起來,站在庭院里含笑看他。桃花在她身后紛揚(yáng),她穿了白中透藍(lán)的寬大衣衫,頭發(fā)用白色的發(fā)帶束著,看上去仿佛是等待著游子歸家的妻子,溫婉而美好。
那樣安寧的畫面,讓蘇子城屏住了呼吸。
他很早就在想,他想遇到那么一個女子,無論他身在何處,無論他身處何方,她總會在家里,溫一壺美酒,靜候他歸來。
而此時此刻,他終于見到了。
那個在春雨之中不期而遇的姑娘,以著這樣沉靜的姿態(tài),帶了蘊(yùn)蓄已久的深情,一直等待著他。
他覺得心跳加快,忍不住想起一個詞來。
地老天荒。
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上前幾步,握緊了她的手。
她的手帶著微微的涼意,他捂著她的手抬起來,哈了口熱氣,搓揉著道:“怎么這樣涼,是不是等很久了?”
“是啊……”她嘆息出聲來,用手撫上他的臉,“子城,我等了你太久了。不過……”她彎起眉眼,“好在,你總是來了。”
蘇子城不由得有些發(fā)愣。
他大概這一生,都無法讀懂面前這個姑娘對他的深情。
寧惜時率先說出話來,微笑道:“你今日生辰,你坐著,我為你跳一支舞?!?/p>
跳的是那支驚鴻。
這支舞,她練了三年,從她的十三歲,練到十六歲。
每一個姿勢她都練了上百遍,每一個眼神她都學(xué)了幾千次。
在她年少無數(shù)時光里,她每次跳這支舞曲,就會想起他。
想起他醉酒高歌的風(fēng)流,想他溫酒賞花的高雅,想他一挑眉,一揚(yáng)唇,仿佛帶了無邊春色,迷了她一生華夢。
揚(yáng)臂,轉(zhuǎn)腰,展袖。
如同一只翩翩蝴蝶,翻飛在這夜里。
蘇子城癡癡地看著她,看她那一雙眼中深沉的情誼。
許久,舞畢,她停在他身前,靜靜地看著他。
明亮的月光,翻飛的桃花。蘇子城張了張口,卻是說了一句動人的情話。
他說:“惜時,我風(fēng)流一世,卻是頭一次想同一個人一直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惜時,我喜歡你。”
寧惜時含淚笑了起來,蘇子城將她一把攬入懷中:“惜時,嫁給我,好不好?”
“好。”寧惜時回答,干脆利落。
然而臉色,卻已是越發(fā)蒼白。
她大限已至,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于是她抓緊了他的衣袖,含笑道:“子城,為我上一次妝?!?/p>
“好?!碧K子城點頭,牽著她的手,帶她走進(jìn)了房內(nèi)。
她坐在銅鏡前,他站在她身后。修長的手執(zhí)起眉筆,捧起她的臉蛋,為她細(xì)致地描起眉來。又風(fēng)雅,又溫柔。
“等我們成親后,我日日為你上妝?!?/p>
“好?!睂幭r仰頭看著他,“等我老了,你也要記得這么為我畫眉?!?/p>
“好?!碧K子城執(zhí)起胭脂,凝望著她,“我會一直同你在一起,為你畫一輩子的眉,上一輩子的妝?!?/p>
撲粉,抿唇,一會兒,便上好了妝。
寧惜時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鏡子里的他和她,這樣美好,這樣幸福。
她愣愣地看了許久,終于是含淚微笑起來。感覺到生命在一分一分地流失,她努力揚(yáng)起手來,抓住了旁邊的男人的手,繼續(xù)道:“若是我死了,你也不要愛上別人?!?/p>
“怎么……”蘇子城正想說什么,卻突然愣住了。他看到鏡子里的女子,慢慢閉上眼睛,然后往后倒去。
世界震動起來,我嘆息出聲,終于是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寧惜時靠著蘇子城閉上了眼睛,我對蘇子城施了迷術(shù),走進(jìn)去,將寧惜時背起來,往外走去。
此刻院外桃花灼灼,她在我背上,嘆息著說了最后一句話。
她說:“如此,再好不過了?!?/p>
在他愛她的時光,在她最美好的年華就此死去,真是,再好不過了。
【8】
我?guī)е鴮幭r回到現(xiàn)在的時空時,她已經(jīng)離去許久了。此刻離我們回去的時光不過過了一刻鐘,我將她的尸體放在床上,然后轉(zhuǎn)身離開。當(dāng)時下了夜雨,我卻也忘記打傘,徑直走了出去。路過天香閣時,我正看到蘇子城從里面走出來。
放蕩不羈的笑容,喧嘩的高喝聲。只是在同人一陣玩鬧后,卻終究只是他一個人走回去。
滿身寂寞清冷,恍若披一身寒雪,就此獨身一人。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停了下來。
那里有一棵桃樹,很是年邁了。我看到覺得依稀有些熟悉,卻聽他的聲音幽幽響起來:“你跟著我做什么?”
“寧惜時死了。”
聽到這話,他渾身猛地一顫,許久后,方才沙啞著聲音,慢慢道:“不可能。”
“她年紀(jì)還這么小,身體也一直不錯。她能每天在家門前等我,能千里奔赴邊疆將我從死人堆里拉出來?!闭f到這里,他揚(yáng)起嘴角,眼中卻已是盈滿了水光,卻仍舊強(qiáng)撐道,“她這樣的女子,你和我說,她死了?”
“可是,她真的死了?!蔽议_口,不知為何,聲音也有了啞意。
“她死在你的十八歲,換了蕭顏的臉,在最美好的時光,用了最美好的方式,帶著她這一生最美好的面容,與你相遇?!蔽艺f著,看向面前的桃樹,將我在過去終于明白的那些事情,一一說了出來。
“她遇到你那天,就在這里。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丑姑娘,我便為她換了蕭顏的容顏;她一直以為你喜歡蕭顏,她便為你學(xué)了蕭顏的所有。所有姿態(tài),所有妝容,還有,那個本該只有蕭顏會制的香囊?!?/p>
“那天下著春雨,桃花紛揚(yáng)。她撐了八十四骨節(jié)紫竹傘,讓我引了你過來……”
“她為你一直不肯走……”
“她說,她寧愿死在過去,也不愿意回來……”
“她為你跳那一支驚鴻舞,用盡了她所有生命和時光……”
“從八歲到二十四歲,她將她所有人生給了你,所有愛恨給了你。”
說到這里,我抬頭看著他。然而他卻是什么話都沒說,猶自揚(yáng)著笑容,看著那棵古老的桃樹,慢慢流著眼淚。
我不再說話,終于轉(zhuǎn)身。他沒有留我,許久后,我聽到身后,傳來他的大笑之聲。
當(dāng)天夜里,德王府走了水。王府火勢甚猛,火光沖天,便就是站在城頭的我都看見了。
我站在桃樹下,感覺晚春的雨落到身上,有微微的疼。
身后有人慢慢走來,素衣墨發(fā),手執(zhí)青燈。
“他回去后,看見寧惜時掛著那張蕭顏的臉,終于相信你說的一切。”
他的聲音沉穩(wěn)而安然。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墨染,恭喜?!蔽倚χ銎鹉榿?,看那一樹桃花,“得十二魂之丑魂?!?/p>
他不說話,站在我身后,不知在想什么。
我看著那陰沉的天,看著那紛落的花瓣,猶自想起那個姑娘。
春雨,桃花,美人。
她撐著八十四骨節(jié)紫竹傘站在桃樹下,笑得溫柔而安然。
蘇子城說,他想要一個人,無論他身在何處,無論他身處何方,她總會站在那里,靜候他歸來。
他遇到了。
她一直站在那里,一直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