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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宮禁后

2013-05-14 09:46天真無邪
飛魔幻A 2013年4期
關(guān)鍵詞:蘇家貴妃陛下

天真無邪

蘇枋自陣痛中清醒,每一次宛若下一刻就能死去的痛苦令她詫異為何自己還未死去,這索命的惡鬼遲遲未能降臨,所以她懷擁下一刻死亡就會解脫折磨的希冀,借此抵擋無數(shù)次重復(fù)而漫無邊際的折磨。

然而她并不能死去,即便只是為腹中的孩子她也不能這樣死去。她切齒地想,就算顧斯延不肯來看上一眼,總要等到見上蘇格最后一面。

恨意連同時間都變得如此單薄,宮人于此時趨步而至,她睜大雙目,清瘦的手指緊緊拽住那人衣角:“來了嗎?”

宮人誤解她話中意思以為追問顧斯延,反倒諾諾:“陛下已經(jīng)在別殿睡下,今晚大約不會來了?!?/p>

她們幾乎以為她會死在這冷汗橫肆的床榻上,當(dāng)?shù)弥约鹤鹳F的丈夫必定缺席她生死一線的生產(chǎn)大事,當(dāng)穩(wěn)婆暗示中宮與未謀面的皇子無法同時保全時,蘇枋陡然大睜雙目,咬牙切齒般死死盯著帷帳:“保下孩子,請先保全這個孩子。”

殿中已有哭泣。

在大限仿佛將近的剎那終于有宮人狂喜來報,令她原本似乎已經(jīng)死透的肢干再度有血液緩慢推動,身體不辨冷熱地顫抖,因她聽到熟悉的步伐輕響在這嘈雜的中宮,而她以萬般的酸澀明了她依舊具備瞬間區(qū)分那人腳步的能力。

來的是蘇格,是她父親的養(yǎng)子蘇格。

終于使她落淚的是這降下的安靜,因他的來臨。

此身仿佛終于可寄,而魂游天際的半魄安然得到安撫,一剎那的狂喜沖散她身受的萬般苦楚和辜負,僅僅只是想起他與自己遙遙可期。

她想放聲哭泣,而最后只得快慰地嘆息。

一、

母子雙雙無事。

在疼痛釋去的下一刻她終于疲倦地睡去,她也明白這松懈只是因為蘇格就在這宮殿以外,她再無恐懼的擔(dān)憂,再無生死的無寄。近日中時陛下姍姍而來,即便身心俱疲,她也不得不提起百般精力來應(yīng)對此刻才姍姍趕來探視她死活的夫君。

陛下顧斯延。

他面色薄有喜色。顧斯延已近三十,子嗣絕無可能再在他生命中占據(jù)一席之地,蘇枋很明白這喜色絕非出于嫡子的降臨。

“抱歉,未能趕來陪你?!?/p>

“我已習(xí)慣?!?/p>

顧斯延亦明白蘇枋只是為表示事實而非怨懟,而他臉色仿佛有些不霽,冷冷側(cè)臉,殿中宮人膽戰(zhàn)心驚,但他終于沒有如往常一樣甩袖離去,仿佛大婚那一日的決絕。

“你身體不好,應(yīng)當(dāng)好生將養(yǎng),諸事不宜放在心間。以后晨昏請安皆免去,你中宮的職務(wù)暫且移交沈貴妃處置?!彼云降恼Z氣擲下不啻驚天的消息。

而更多的意外也只是令蘇枋多看他一眼而已,她與他平靜相望,而宮人心驚肉跳,為陛下一石二鳥狠絕之心,中宮誕下唯一嫡子,顧斯延亦能這樣從容斷棄發(fā)妻情誼,將剛經(jīng)生死的蘇枋棄之不顧。

很久她才漫笑:“也好。”

她輕而易舉在對方眼中瞧見相似的空然,他們仿佛這世界最相似的人群,是以殘忍都能百無禁忌。

顧斯延到來,想必蘇格應(yīng)該不在這里,但是她仍忍不住想要探知對方的平安:“我大哥,他還在嗎?”

她似乎依稀可見刀光劍影,稀薄的愉悅從他身上迅速抽離,但他仍舊是微笑著,字字卻仍舊足夠誅心:“放心,他還沒死?!?/p>

蘇枋心猛然一躍,最后跌宕般落下是因為他這樣譏誚的語氣。

二、

其后顧斯延索性缺席皇子滿月宴,當(dāng)內(nèi)臣趕來解釋陛下因為沈貴妃產(chǎn)下的小公主偶感風(fēng)寒,陛下留在那邊照料不便趕來時,諸妃內(nèi)婦默契對視,面上快慰而心則更多戚戚。

中宮產(chǎn)子,卻不及一位公主。

蘇枋漫視微笑,點頭表示知曉,然后讓他退下。那一刻她甚至無比慶幸父親和蘇格并未到場,也幸好這奇恥大辱可以這樣淡淡咽下。

而終究忍不下,她所生皇子僅僅因為一位庶出的公主便這樣公然被輕視,她甚至可以想象,這放縱的忽視將有一日必定令自己的兒子難以立足。

她命令乳母將皇子抱來:“既然陛下趕不來,那就容我?guī)е首尤ヒ娨娝岔槺憧纯垂魇欠駸o恙?!?/p>

入宮這許多年,她始終不習(xí)慣以宮位自稱,朝暮與這無數(shù)鶯鶯燕燕相對,每日的清醒都能讓她感覺自己銳氣與精力緩慢地消磨,寸寸折斷。

她覺得悲哀,為自己,也為將自己囚禁這里的顧斯延。

如果姐姐沒有死去,如果脾性溫婉的姐姐沒有慘死,她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而是塞外,或是大漠,也或僅僅在某個無人的野郊忍受冰寒雪凍。她也不會在這一刻這一瞬這一天忍受這仿佛將自己所有尊嚴撕裂般的折辱。

如果顧斯延最愛的女人沒有死。

蘇枋走到沈貴妃宮殿外,止住欲為她通報的宮人,然后靜靜移步立在朔風(fēng)漫卷的青色帷帳之下。內(nèi)室久久無語,偶有筆墨清香外溢,將殿內(nèi)低聲笑語和緩送遞。

沈貴妃盈盈立在顧斯延身邊,兩人比肩看畫,而他們共同的女兒此刻伏在顧斯延肩上,嫣紅的雙頰有如新生朝日般柔軟,仿若花蕾。而事實上她正是他們的花蕾,在心上。

因為沈貴妃與姐姐這樣雷同的容貌,她望著小公主總恍惚以為望見姐姐昔日歡顏。

蘇枋并不感覺凄涼地意識到,這是她兒子永遠無法企及的位置,日后他或許會成為太子,做帝王,但在他長成之中他一定會逐漸明白,他的父皇曾這樣理所當(dāng)然地忽視他降臨。

“陛下也知我兄長這些年不圖其他,而多年甘于清貧,這原本不該是臣妾該多嘴的話?!鄙蛸F妃嬌聲軟語,在畫卷撤走以及下幅送上的間隙漫不經(jīng)心提及,“但臣妾也只這一個哥哥,長年處在蘇格之下,終歸有些不得意吧?!?/p>

蘇枋心中一跳,她知沈貴妃有個哥哥與蘇格共事,而蘇格平素冷面冷情盡人皆知,只是沒想到她能在此地撞到這樣公然的離間。她甚至不知該躊躇著離去還是繼續(xù)并不光彩地窺視,而顧斯延的態(tài)度終于令她有了決心。

他微微一笑:“那就撤下蘇格,讓你哥哥補上吧?!?/p>

蘇格就這樣在他言語間被漠視。

她幾乎想要哭泣,而這一生所學(xué)的卻是教會她含笑飲下哀恨。所以她能這樣從容微笑,在沈貴妃轉(zhuǎn)頭將她發(fā)現(xiàn)的剎那。

能在春風(fēng)拂動之間捕捉到昔年朔風(fēng)之下的熟悉容顏,讓顧斯延有瞬間的出神,以為時光錯落,將多年之前的少女送回他面前。

當(dāng)他終于意識到這不過是流動光陰所造成的錯覺是此刻蘇枋冷靜的一聲陛下。

恭敬得仿佛尋常宮妃,可依稀的倔犟明明是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他以蹙眉掩飾此刻的心疼如狂:“你來做什么?”

“陛下是要降蘇格的職嗎?”她直視對方。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原來能讓你主動現(xiàn)身在我面前的,還是為了蘇格。”

蘇枋冷靜地不去否認,而只是迫切地盯住顧斯延:“臣妾只是希望陛下做出任何決定之前能記得蘇家,想想為您出生入死百折不回的我大哥,蘇格?!?/p>

“大哥?”他冷笑著抓住最后幾個字,“我怎么不知,你何時將他當(dāng)過你哥哥?!?/p>

“彼此彼此?!彼樹h相對,“您又何曾將蘇枋當(dāng)做中宮,當(dāng)做您嫡子的生母,當(dāng)做是會與您榮辱與共的妻子。”

三、

相見終以尋常的方式不歡而散,蘇枋甚至已經(jīng)習(xí)慣她與顧斯延這種相處的方式,而真正令她惶惶不可終日的,是關(guān)于蘇格的安危。

她在不久后得知蘇格因為玩忽職守被沈貴妃兄長投入禁獄,蘇家各部自然不服,動亂隱隱,這驚天的消息就仿佛投入湖面的石子,表面似并未驚起漣漪而內(nèi)中早已驚濤駭浪。

陛下的默許以及容忍,就代表他對蘇家防心漸起。廢后或許早在他迎娶自己那日起就落定計劃之中。

中宮隨后被禁足,仿佛大婚那日的兵戈相見,那夜沈貴妃驟然腹痛驟產(chǎn),他甚至不及掀開紅蓋頭就甩袖奔走,留她空守。

她疼得想要死去,而面上更加從容冷靜,仿佛一夜之間已然母儀千年。她不需要學(xué)習(xí),每一步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都是他強加自己。

很快她見到沈貴妃,自重重禁衛(wèi)之后現(xiàn)身:“陛下恐宮中動亂,是以命臣妾先照拂小皇子一些時日?!鄙蛸F妃四顧,似乎只是出入尋常亭榭,目中也無一絲尊敬,“也請娘娘安心,等這段時日過去,臣妾定會將皇子完完整整地交回娘娘手中?!?/p>

她心悸。

而她無能為力,因為顧斯延是這樣殘忍地知曉她足夠深明大義,倘若一日中宮被廢,倘若一日蘇家大勢不回,倘若她遭遇不測,另認他母的皇子總可以無恙。

即便心疼如狂,即便恨之入骨,但她總是盈盈微笑:“也好?!?/p>

在沈貴妃抱走皇子之后,她才力氣透支般跌落地面,乳娘通紅著雙眼趕來相扶,她低問:“我父親可從邊關(guān)回來?”

“未曾?!比槟镆嗟驼Z。

“讓他莫回來,蘇大哥的事交給我就成?!痹谌槟锬憫?zhàn)心驚的注視之間,她疲倦地揣測,“父親一旦回朝,不是被逐,便是被殺?!?/p>

第三夜是月中十五,即便顧斯延再怎樣不肯見她總要略來中宮坐坐,時間緊迫,她只敢拿來賭的就剩帝王對姐姐恩情。她與姐姐其實并不相像,連毫無血緣的沈貴妃都遠比自己肖似姐姐眉目,所以她從來不會知這幾年顧斯延究竟緣何來容忍她在中宮之位平安無事。

從入宮伊始,她一直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而顧斯延卻能放過她一命,不知緣由,或許出于對蘇家的忌憚,也或者只是因為經(jīng)年之間他仍舊輾轉(zhuǎn)牽念著姐姐。

妝奩新開,明媚的容顏如棠棣新花,而持妝飾的手腕頻頻顫抖,仿佛很多年前得知蘇格離家出戰(zhàn)的剎那,她心疼如擂,卻不得向任何人出口這慌張。

而事實上顧斯延到得很早,掌燈時便在中宮以外無言站定,仿佛令他無意走至這里的只是岸邊花木繁盛,而他看似毫無意識的目光最終都會落定在中宮正殿檐下的那盞夜明燈上。

燈撤下,這大殿的主人就會放棄堅守,在注定的落空中睡去。

他只是習(xí)慣性地揣測這光會在何時熄滅。

最后令燈熄滅的,是天未明月未下不知何處的一掌冷風(fēng),微弱燈蕊晃了兩晃,然后再也照不亮一方天地。

那是她所在的天地。

他只覺隨燈一起熄滅的是自己心中的一豆微火。

天明時,顧斯延預(yù)備照原路返回時聽見身后一記若有似無的嘆氣,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瞬間抽緊,從此再也無法自如地呼吸。

“來了為什么不進來?”只有蘇枋才會這樣無禮。

而這無禮令他這半生其實不曾虛度,一生仿佛終于尋到歸宿般驚悸。他轉(zhuǎn)身,一足卻還維系著欲走的姿態(tài):“我以為你會恨我?!?/p>

“我一直怨你,”蘇枋輕笑著,“但我從未恨過你,不管你是否相信。”

他有千言萬語,最后只是無言地看了看對方:“為什么?”

“你信不信報應(yīng)?”她倦怠地回答,“從前蘇格在邊關(guān)殺敵時我從來不信這個?!彼齻械貒@息,似乎想起多年之前縱馬揚鞭鮮衣怒馬的生涯,眉間流轉(zhuǎn)他再熟悉不過的勃勃興致,而瞬間無跡,“現(xiàn)在我深信無疑。我想,蘇格這次在劫難逃,或許真是報應(yīng)?!?/p>

“如果當(dāng)年蘇格救的是姐姐而不是我,我想,你不該如此耿耿于懷?!彼o靜地看他,“但是這些年,你與慘死的姐姐,我與蘇格,活下去的我們何曾有過片刻的快活?”

剎那間的痛苦讓他難以呼吸,稀薄空氣令點滴驟現(xiàn),他悲哀地想起經(jīng)年的畫面,那一日也曾有此刻風(fēng)月,清平風(fēng)光。

他鼻中酸楚,僅僅只是記起當(dāng)年一夕余暉,一脈繾綣。

四、

他其實早于任何人先知道蘇枋。

彼時他尚未登基,蘇家公子蘇格已經(jīng)名滿天下,先帝對他出乎意料的垂青令這位異姓公子少年成名。他們雖有私交卻并不甚篤,直至一次宮中元宵朝會,諸國入朝來賀,顧斯延含笑于中殿把酒相酬,末位才是姍姍來遲的蘇格,一再稽首告罪,顧斯延等他三稽完畢之后才微笑著詢問緣由。

蘇格面上赧然:“臣的妹妹不讓臣來?!彼恼Z氣這樣苦惱而面上分明的愉悅,讓人洞悉這并非理由而只是快樂的借口。

顧斯延知道蘇格家有兩位幼妹,而他們的交情也沒熟稔到詢問究竟是哪一位妹妹。

“臣小妹蘇枋,她不準臣來?!彼7轮K枋當(dāng)時的語氣,眼中隱約有寵溺,“她說,哥哥每次從外面回來,扇墜不是去時的扇墜,絹子上又帶著香氣,我還得假裝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彼绦^續(xù)道,“我要是知道了,又得生一天的氣?!?/p>

蘇格貴為蘇家長子,上門提親的自然不在少數(shù),想必這蘇家小姑娘也已忍無可忍,才會這樣兇巴巴地阻撓兄長赴宴。

那時因邊關(guān)要事他不得已頻頻約見蘇格,時而入夜,時而當(dāng)午,有時三四日都是常事。那日他與蘇格兩人同時從皇城返回太子府邸,沿途卻被人攔下,顧斯延微感詫異,遂起身掀簾向外望去。

他永遠不會忘記初見蘇枋那一日的辰光,少女擁坐馬背,薄汗輕衣透,他只覺瞬間眼前一亮,千言萬語涌上心間。

隨后他聽見蘇格低低驚呼一聲:“阿枋,你來這里干什么?”

“你都好幾天沒來看我了?!彼匀魺o人般開口,仿佛嬌縱實則讓人心酸地哀求,“我就是想見見你,所以才來找你?!?/p>

蘇格不自知地軟下語氣,先向顧斯延告罪,得他準許之后才無比無奈地下車來牽她的馬,她掉頭不理,他不得已繞到她正面。

顧斯延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卻仿佛想起曾途徑江南一帶的花木,底下有冰泉瑟瑟輾轉(zhuǎn)蜿蜒,行經(jīng)枯木能夠逢春。

隨后蘇格牽蘇枋至他面前請罪,等了很久顧斯延才不辨情緒道:“沖撞太子,可不是蘇家能一力擔(dān)當(dāng)?shù)淖镞^?!?/p>

一席話引得蘇格冷汗連連,而蘇枋并不知其中厲害,不屑低語:“又不是紙娃娃,哪兒能說壞就壞?!?/p>

他當(dāng)然聽見,甚至他無法不去注意她蹙眉或者微笑的任何瞬間,蘇格如臨大敵,將蘇枋拉到身后,她終于抬頭看了自己一眼,仿佛一眼萬年此前空寂終有繁花填補,那一刻他甚至無比艷羨蘇格曾有無數(shù)歲月與她朝夕相對。

于是他這樣笑了笑,在蘇格若有所思的凝視中:“蘇大人,令妹膽子頗大。”

五、

之后顧斯延提議設(shè)宴款待,定在城中某酒樓。

蘇格雙目微垂,令人懷疑其中瞬息的光亮只是偶然的錯覺,隨后他鎮(zhèn)定自若地侃侃稱好。將所有心思掩飾在清平之后,這是皇家才有的伎倆,顧斯延不是不疑惑蘇格身上那無比熟悉的貴胄氣度究竟出自哪里。

蘇枋卻總是漫不經(jīng)心,似乎除了蘇格萬物渾不在眼里,又仿佛任何事物都能吸引她注意,在開席之后她的全部精力開始轉(zhuǎn)向樓下檐前賣絹花的少女,此刻陰霾漸起,仿佛又有一夕風(fēng)雨,她看得極其認真,甚至連飄入窗欞的雨點都未能收起她的注意。

蘇格在這時暫離,只剩他與蘇枋。他間或飲酒,而更多只是與她一起凝睇窗外細雨霏霏,遠山煙靄,聽靈隱寺的鐘聲來去。

“雨真大?!彼犚娝八趺催€不回家?”

顧斯延亦淡淡地道:“大約她要賣完這些絹花。”

蘇枋驚詫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而他坐在陰影以內(nèi),辨不清表情。

“我還以為您還在發(fā)火呢?!?/p>

“我沒有發(fā)火。”顧斯延笑了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在對你發(fā)火?!?/p>

蘇格在此時從外面進入,兩鬢濡濕,仿佛他儒雅的笑意也帶著氤氳水汽。他在蘇枋驚喜的低呼聲中將懷中完好的絹花遞給她,然后又對顧斯延抱愧一笑:“讓太子久等了。”

他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喝下一杯酒,在蘇格似乎若有深意的注視之中慢慢一笑。

此后頻繁造訪蘇家成為他既定行程中橫生的意外,有時為了邊關(guān)要事,有時卻只是漫無邊際的行走,唯有不明情況的蘇老以及諱莫如深的蘇格無言奉陪。漸漸有流言傳出當(dāng)今太子屬意蘇家大小姐,甚至連先帝也向他婉轉(zhuǎn)建議:“你該有個妻子?!?/p>

他不知道他與蘇格的關(guān)系是否很好,此后他時常相約對方飲酒,蘇格亦會偶爾把蘇枋帶上。那天三人俱是喝多了,蘇格離席醒酒,留下蘇枋和他。

起初他并無異念,只想把她抱起尋一個更加穩(wěn)妥的睡姿而已,而在觸及她安靜睡去的容顏之后一切都變得蒙昧,仿佛大雨之夜走了很長的路,而遠山虛隴人家有一豆燈火溫柔守候。

似乎是忌妒,也仿佛是寒冷,他只想有人與他共度天階微涼,長夜過后相濡以沫。

他低頭,輕輕觸了觸她臉頰。

她眼睫微顫,然后睜眼與他四目相對。黑白分明的眼珠,和圈養(yǎng)慣了的動物一般溫順,他有些愣神,而她年紀再小也隱隱有些明白:“顧大哥……”

他知道她語句里的輕顫和哀求,她也明白倘若他在這里動手想必連蘇格再無庇護她一次的能力,顧斯延只覺得悲哀。

“抱歉,是我醉了,把你當(dāng)做她?!?/p>

他不知道這個解釋是不是很好地令這小姑娘打消了心中的恐懼,他只知在此之前他甚至連蘇家大小姐長什么樣都不清楚,而他只能這樣說,或者是為了自己不值一提的驕傲,也或者只是信手拈來的亂語。

蘇枋輕輕地松了口氣,連這小小動作都未能逃脫他的雙目,他心怒如狂,更覺突如其來的悲哀。

六、

他也終于明白,自己是在忌妒。

所以他才會第一次濫用自己太子權(quán)力將本該調(diào)回京中的蘇格發(fā)派邊關(guān),這分離必定造成那小姑娘另一次心碎,但這令他感覺卑鄙得痛快。

顧斯延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蘇枋會在蘇格離京的第二天深夜偷偷隨大軍逃出上京,還說動了她姐姐一起,她大約想這樣即便父親責(zé)罰亦會看在一向溫順的姐姐面上從輕發(fā)落。

可萬事總超出預(yù)料,她們在半路遭遇敵軍包襲,落入敵軍營帳,敵軍大汗有意以這兩名蘇姓少女換回囚禁在蘇格帳下的無數(shù)將士。他幾乎可以想象這抉擇對蘇老以及蘇格而言無比艱難,家國與親人的性命權(quán)衡相間。

顧斯延在得知消息后竟連夜趕到邊關(guān),所有人都以為他這時親臨是為了鼓舞士氣,卻沒人知他心中如投入沸湯般的焦灼。

僅僅只是為了蘇枋。

顧斯延到的時候蘇格單身赴險深入敵軍腹地,單槍匹馬將人救回。當(dāng)夜開始落雪,唯有黑色駿馬一點從遠處馳回,而后是馬蹄揚起雪花和幾乎低沉的深深暗夜。

顧斯延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這迫近的生機,冰冷的血液直至在看清是蘇格和蘇枋的那一瞬起才重又流淌,天地崩陷再也不懼,而又仿佛天旋地轉(zhuǎn)般要一頭栽下。

可是他能做的唯有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這兄妹倆馳馬而來,蘇格衣袍帶血,不知來自自己抑或突圍這一路的敵軍士兵,而他根本不曾留意。自得知蘇枋平安無事起他全部的精力已經(jīng)無暇分出半絲給旁人旁事,他甚至都沒注意到,蘇家大小姐尚且留在敵營未能救回。

負責(zé)安全的禁衛(wèi)很快將她認出卻不得不放行任她進入,因為她將匕首橫在自己頸間,纖膚可破仿佛稍移就能見血。

她神色蒼白,而目中無色,遠遠遙望人群中的他仿佛決別,他在剎那間領(lǐng)悟何謂痛徹心扉,天地在霎那崩塌,完好之處唯有他與蘇枋站立的兩端。

蘇格亦猛然一震,踉蹌著撲倒他面前,將匕首塞到他手中:“挾持我,說不定你還能有生路?!?/p>

她知道他不會這么做,僅剩的驕傲亦不容許他再這樣求辱,弓箭手不消顧斯延示意已經(jīng)團團將刑場圍住,她擲下匕首,轉(zhuǎn)而以身體庇住蘇格,轉(zhuǎn)身面向顧斯延。

“如果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輕易救出蘇格,”顧斯延冷冷揚聲,“那么,你就錯了?!?/p>

“我不會救他,”她疲倦地說,“我從未想救任何人。”

他心猛然一跳,于驚心動魄間領(lǐng)悟她行動的決絕,并非為了蘇格,她只是尋求一死解脫。

她只是想死。

“為什么?”他看著她。

“毒不是沈氏下的,那會是誰?”她疲倦地笑,“顧斯延,你在恐懼什么?害怕我或與蘇格有染,害怕到甚至懷疑那個孩子究竟是否你的親子,所以你留不下他,又可一石二鳥令蘇格陣腳大亂。”

“顧斯延,”她目中隱隱有水汽,說出的每一句話卻仿佛利刃將他肺腑撕裂,“你何曾甘心過你眼下?lián)碛?,你一生都在掠奪,從姐姐到蘇家,這天下就是你的獵場,你又何曾棋逢過對手?”

他血氣洶涌般驟痛,而又悲哀無言。

她說得對,他不過一石二鳥,他也明知沈氏與蘇格有染,他不過是想將蘇格逼得毫無退路,因為他再也無法忍下去。

他忌妒得發(fā)狂,忍無可忍。

當(dāng)她臨產(chǎn)那天,蘇格從邊關(guān)趕來見她,任何痛苦都不曾讓她哭泣,卻因為他的出現(xiàn)落下淚來。當(dāng)監(jiān)視她的宮人將這一切告知自己時,他只覺血脈賁張,想將天下盡毀,也只想將她緊緊抱住。

從那時開始他就著手準備,導(dǎo)演令她心灰意冷的這一場戲。

原來,只是自己從未甘心。

蘇枋站起,干燥的物候不知何時吹燃火焰,彌天的火焰在木質(zhì)刑場熊熊燃起,或者有人安排,也或者只是偶然。顧斯延疾步向前卻被部下攔腰死死抱住。

火光彌天,她的容顏仿佛水中搖曳,終不可再見。

他跪倒之地是一片廢墟的殘骸,無人行經(jīng)亦無人敢靠近,世上人家炊煙升起,日光遍地,而他終無所獲。

塵土滾燙,似她身上余溫,仿佛她還在自己身邊的時日。

“我這一生想要掠奪的,不過就你一個而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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