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冬兒
上期回顧:后宮大選,虞錦看中入宮不久,出身寒微的采女裴明素。幾番相救之后,虞錦同裴達成幕后交易。虞錦指示裴去博得皇帝的寵愛,而她會利用神秘勢力保裴平安富貴。有了虞錦的幕后支持,裴明素果然從一個小小采女一躍成為人人艷羨的妃嬪。
而故事里另一個女主角姜陵呢,她的故事同時也在宮外開始了。
姜陵覺得很暖和,她好像做了一個夢,夢里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是一個下雪的新年,天空藍澄澄的,太陽懶洋洋地掛在房子上,她窩在被窩里,火炕烘烘的暖,母親在一旁訓斥她,奶娘則帶著一大群丫鬟在外間站著,手里拿著新棉衣,曬了一個冬天的棉花有著很好聞的味道,像是父親書房里的松香。
母親是南方人,即便是訓斥人的時候聲音也是軟軟的,她賴皮地縮在被窩里,就是不肯起來。結果哥哥跑進來,嘩的一下掀開她的被子,手掌涼絲絲的就往她的胳肢窩里塞。她討?zhàn)埖伢@呼,門外的陽光灑進來,像是黃澄澄的金子,屋角的火爐噼啪地燒著,紅彤彤的,熏爐里燃著上好的百子香,有松花、盧穗、杏仁,很好聞,聞得人肚子都餓了。
姜陵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好像那里仍有一雙手在撓她的癢一樣。她輕輕皺起眉,聲音有些啞,有些無力,嗓子也很緊,像是好久好久都沒喝過水一樣,但還是極小聲極小聲地喚道:“哥哥……”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聲音飄落在風里,輕輕地一送,便消失不見了。遠處的山坳里傳來了狼的叫聲,幾只翻找食物的野狗驚了一驚,紛紛抬起頭來,警覺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
無人回應的姜陵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夢中,可是卻也感覺到了寒風的冰冷,她緩緩地縮起身子,手掌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著,雪白的額頭在雪里輕輕地蹭,像是小狗一樣,低低地喚:“哥哥,陵兒冷?!?/p>
“嗷!”
兩只奪食的野狗被突然移動的食物嚇了一跳,紛紛瞪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她。這地方幾乎和燕都同樣年紀,久在此覓食的野狗們還從沒遇見過這種事情,當下稍稍一愣,竟然嗷嗷兩聲,夾著尾巴逃了。
寒風依舊冰冷,像是能把世間的一切都凍住一樣,荒草長得老高,幾乎沒過了大腿,蒼白的雪覆蓋在草葉上,風一吹過,便被高高地揚起來。兩片雪花裊裊娜娜地落下來,落在姜陵的臉頰上,她感覺到冷,越發(fā)緊地皺起眉,眼瞼一抖,便緩緩地睜開了。
月亮是細細的一彎,高高地掛在半空上,漫天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散發(fā)著或明或暗的光,天空遼闊得好像海子。姜陵平躺在雪地上,一頭長發(fā)如海藻般散落一地,烏黑烏黑的,雪白的荒草在她的周圍輕輕地搖曳,風一絲絲地吹著,穿過她濃密的睫毛。她的臉白蒼蒼的,沒有一絲血色,形容消瘦,眼窩深陷,一雙眼睛顯得更大。她就那么躺在那兒很長時間,一時間好像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身在何處,更忘記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一樣。
蒼涼的狼嘯從遠處傳來,順著月色,甚至能看到遠方山巔上那只孤獨的狼影。
她的手指輕輕地蠕動,插入雪里,像是一只木偶一樣,一點點地使力。她的動作很奇怪,像是凍僵了,又像是身體的每個關節(jié)都破碎了,宛如一個破破爛爛的娃娃,萬幸天氣是這么的冷,肌肉的感覺都不敏銳了,連痛覺都好像遠離而去。雖然很慢,但她還是慢慢地起了身,慢慢地坐著,然后像是一個八九十歲的佝僂老者,慢慢地站起身來。
天地突然間變得那樣大,風聲嗚咽著吹過來,她的衣服破破爛爛,滿是血痕,一頭碎發(fā)也呼啦啦地飛。她傻傻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眉目間滿是不知所措的茫然,愣愣地望著,木然地轉頭,然后試著以僵硬的、畏縮的、哽咽的聲音輕聲喚道:“爹爹……娘親……哥哥……”
哥哥——哥哥——哥——
聲音走得很遠,又一圈圈地回蕩過來?;牟輩怖锉歼^一只田鼠,鳥雀受驚,呼啦啦地飛得老高,短暫的喧囂之后,仍舊只剩下姜陵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山包的亂葬崗上。
夜里又黑又冷,她便一直這么傻傻地站著,好像除了這個姿勢,不知道還可以如何一樣。
再長的夜,終究還是會過去,啟明星升起,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太陽好似被攏了一層白紗,從地平線下緩緩升起。姜陵覺得有些刺眼,就伸出手掌遮在眼睛上,她的手指蒼白纖細,在陽光下幾乎能透過肌膚看到里面的血管。
陽光透過指縫灑在她的臉上,也灑在這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山下的古道漸漸熱鬧起來,有推著大車小車進城的鹽商、菜農和做小生意的小販,揚起一片灰蒙蒙的塵土。
姜陵就這樣歪著頭默默地看著行色匆匆的人們,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倦鳥入林,一天又要過去了。
終于,她緩緩地抬起腳,一步一步地挪下山,然后跟著人群,向著那座巍峨的城池走去。
燕都的夜,永遠是一派繁華的。歷經五代英主的經營,這個國家如今已是如此的強大,幅員遼闊,四夷拜服,國力興盛,萬國朝拜。由北向南貫通的大興街上,聚滿了形形色色的遠方來客,各種方言,各種種族,各式各樣的衣服,各種各樣的宗教,如果運氣好,甚至還能看到白皮膚藍眼睛的外邦人穿著燕人的服飾,徜徉在光怪陸離的街市上。
這是一座包容性極強的城市,也是一座掩飾性極強的城市。所以,在歌舞升平的背后,在富麗堂皇的背后,是路邊的死骨,是街角的殘尸,是明日清早就會被清理干凈的餓殍。
并不奇怪,這就是燕都,有著至高無上的貴,也有著無以倫比的賤。
姜陵一身血衣,披頭散發(fā)癡癡傻傻地走在大街上,過往的行人無不側目。有些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見了甚至被驚嚇得哭起來,于是便有兇狠的家丁上前來毆打這個骯臟狼狽的可憐女子。
姜陵吃痛,驚慌地開始逃。她沒有穿鞋子,光著腳跑在街上,也不覺得如何疼。她跑得飛快,像是背后有惡鬼一樣,一轉眼就消失在曲折黝黑的胡同里,家丁們不敢再追,就罵罵咧咧地散了去。
姜陵的腦子一片混亂,事實上從醒來開始,她就一直是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是茫然地走,原本是跟隨著人流,可是如今,卻只敢尋找偏僻的地方才能覺得安全。路邊有孩子放鞭炮,嚇得她急忙躲起來,直到孩子散了,她才畏畏縮縮地出來,沿著墻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夜里越來越冷,身上的傷早已疼得麻木,她無知無覺地走著。走過安定門,走過前蘭苑,走過紫霄王鼎,走過忠玉門,終于,繞過了層層街市,來到了一條僻靜的長街。
夜風吹過來,卷起地上的枯葉,相比于別的地方,這里顯得有些僻靜。滿地都是枯黃的葉子,在地上凌亂地打著轉,天空仿佛滴了墨一般透出森森的黑,月亮只是彎彎的一條,灑下極細碎的光。長巷的盡頭是一處宅院,并沒有如何破敗,只是在門板上貼了兩道封條,便是這兩張紙,就讓止不住的寒意如隆冬的積雪一樣傾斜而出。門前的地上斜放著一張牌匾,已然斷裂,上面森勁有力的“姜宅”二字,已經被踏上了無數的腳印。
姜陵走過去,手指顫抖著,微微用力,大門卻紋絲不動。一把森冷的鎖頭鎖住了她前進的方向,也像是一把血淋淋的刀一樣割斷了她未來的路途。
“爹爹——”
她輕聲地喚,聲音如從極遠處飄來的笛聲,嗚嗚咽咽,在大風中若有若無。
“娘親——”
她的眼睛漸漸紅了,心里突然間那么著急,就這樣握緊了拳頭,極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門板上。手指處剛剛結痂的傷口又再崩裂,滲出猩紅的血來,她尖叫著推攘著,一遍一遍地大聲叫道:“娘親!哥哥!我是陵兒啊!開門??!我是陵兒啊!”
周圍只是寂寂的無聲,枯葉在雪地上打著轉,越發(fā)顯出這里的寥落來。姜陵的聲音干枯喑啞,夢魘般回蕩在長街上,然而,終究沒有人,再也沒有人能為她打開那一扇門扉了。樹上的老鴉呱呱地叫著,毫不怕人地落在門廊上,那門檐兩角突兀地斜挑向上,在這樣的夜里,就像是兩只猙獰的夜獸,斜斜地伸出單角。姜陵跪坐在門前,呆呆地仰望著緊鎖的家門,雙眼好似被蒙住了大片蒼白的紗,迷迷蒙蒙,什么也瞧不清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滑過,姜陵好似癡傻了,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她甚至忘記了疼痛,忘記了睡覺,忘記了寒冷,整日就這樣混混沌沌地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從一條街口走到另一條街口,渴了便抓一把雪,餓了就去撿人家丟掉的剩菜剩飯。偶爾有路人見她可憐,也會扔給她一兩個銅板,她也不曉得要去撿。
京城這樣大,有這樣多的人,每天都會有人騰達,有人落魄,沒人會去留意一個街邊的乞丐?;实鄣膶欏鷳K死,帝王震怒,死了那樣多人,卻唯有她活下來了。迷茫地,無知地,渾渾噩噩地,活下來了。
今天是臘八節(jié),街上很是熱鬧,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小商販們站在街頭高聲叫賣著,有湯面、麻團、燒酒、熏肉、糕點、湯圓,滿街都彌漫著香甜的味道。孩子們穿著新衣,提著彩燈在人群中穿梭著,口里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歌謠,那些歌謠那么熟悉,依稀間好像在哪里聽過。
“臘月八,炸麻花,梳好辮子快回家。臘月九,喝燒酒,天寒地凍烤烤手。臘月十,灶王辭,上天說點吉祥詞兒……”
姜陵傻乎乎地嘟囔著,后幾句卻怎么也記不住了,只得豎起耳朵聽,可是那些孩子說得又模糊又快,還沒聽清便已唱起了別的。她剛想跟上去,就有調皮的孩子沖她扔過炮竹來,噼里啪啦地在她的腳下炸響,她被嚇壞了,掉頭就跑,縮在墻角里,一雙眼睛驚恐地瞪著。那些孩子們仍不饒她,見狀哈哈大笑,拿剝剩的栗子殼丟她,她只得抱住頭,畏畏縮縮地躲閃。栗子殼打完了,那些小孩便拾些雪團,有的里面還包著石子,沖著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她躲無可躲,額頭被打腫了,滲出殷殷的血絲來。
“誰家的小孩,這么欺負人,再胡鬧叫你們家大人來!”
有人看不過去了,將孩子們驅散了,回過頭來向她看去,卻見她仍舊抱著頭臉,渾身發(fā)抖,好像還在挨打一樣。
“真是作孽,應該也沒多大吧,還是個孩子呢。”
老人家搖頭嘆息道,忙吩咐同行的女兒去給她點錢。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生得并不如何美艷,卻白凈溫柔,拿手帕包了一串銅板,說道:“你還好吧?可受了傷?”
姜陵從手指縫里望去,只見那少女眼波溫柔,像是一汪明澈的湖水,讓她的心突然間裂開一道縫,那么多的痛苦瞬間倒溢出來。她頓時驚慌了,害怕鋪天蓋地地涌來,她騰的一下站起身,一把將那女子的手推開,轉身拔腿就跑。
身后傳來了驚呼聲,有路人在大罵她不識好人心,她也不去理會,只是發(fā)瘋一樣地跑,好像有什么人在追她一樣。
四周都是絢爛的光影,晃得她睜不開眼,風從耳邊吹過,就像是小時候她不肯起床,哥哥悄悄地摸進她的房門,拿柳枝撓過她的耳朵,那么麻,那么癢。
砰的一聲,她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了人群,四面八方都傳來了驚呼聲,人人爭相躲避著她,她身上挨了許多拳腳,奇怪的是卻并不覺得疼。終于,她額頭一熱,被人推攘到了路中央,一頂青布轎子停在前頭,有修長的手伸出來,緩緩地撩開轎簾,一雙清冷如山泉的眼睛,就這樣居高臨下地,靜靜地望著她。
“孩子,爹娘不想讓你當皇妃,也不想讓你光耀門楣。你是爹娘的寶貝,我們只希望你能嫁個好人家,過開心快樂的日子?!?/p>
“臭丫頭,哭什么,是不是孟祁惜那個臭小子欺負你了?陵兒,跟大哥說,大哥去教訓他!”
“陵兒,我相信你,我會等著你,等你從宮里回來,我們就成親?!?/p>
陵兒,陵兒,陵兒……
誰在叫她?誰是陵兒?她是誰?她為什么會在這兒?爹娘呢?大哥呢?祁惜呢?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姜陵突然瞪大了眼睛,她站起身來,左右四下地張望著。她的眼眶通紅,似乎在極力地控制著什么,她拼命地想拉住一個人,卻不知道該去拉誰。終于,她看到了那雙眼睛,那么安靜,那么平和,無喜無悲,無塵無垢,淡淡地,默默地望著她,讓她覺得安全。
“你看見我爹娘了嗎?”
她看著他,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輕輕地問。
“你看見我大哥了嗎?”
她的眼淚盈在眼眶里,急速地滾動著,卻并沒有掉下來。那目光是這樣懇切,仿佛害怕到了極致,滿心期盼著有人能給她一個答案。
“你,看見祁惜了嗎??。靠匆娏藛??”
顧西言眉心輕蹙,微微搖了搖頭,說:“沒看見?!?/p>
一時間,顧西言甚至能聽到刷的一聲,一滴大大的眼淚從她的眼眶里滴落,在凌亂的長發(fā)之下,滑過那張蒼白尖瘦的小臉。那目光太過凄婉,好似這世間的一切光火在這一瞬間全部熄滅,再沒有半點希望,再沒有半點憧憬,絕望得如同這殯葬的黑夜。
下一秒,姜陵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陣風吹來,撩動了她凌亂的長發(fā),她嘴角微扯,凝成一抹欲笑未笑的苦澀。身體柔軟,像是一尾離開水太久的魚,就這樣在這個風止雪歇炮竹聲聲的夜晚,倒在了顧西言的腳下。
第三記:進宮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手腕上,像是戈壁上的沙,絲絲作痛。虞錦推開窗子,屋外一片濃黑,便如洇了濃墨的水一樣,只有幾盞風燈搖曳在廊角,隱約間還可照見宮廷侍衛(wèi)明黃色的腰配,像是蒙了一層金紗,在寂寂的夜里散發(fā)出天家的威懾。
回家已有半個月了,昨日接到了冊封,一家老小跪拜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黑壓壓的一片,衣襟鋪陳,額頭叩地,俯首謝恩。虞錦跪在最前面,接了旨,然后在宮廷麼麼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接受父母親人的跪拜。他們跪在她的面前,用撫育了她多年的雙手撐住地面,將年邁的額頭深深地磕在地上,大袖沾了雪,也不敢拂去,口中念著萬福如意的吉祥,讓她的心涼到了極處。
她眼眶微紅,卻不敢落下淚來,只得讓父母起身,然后一家人隔著簾子對答,畢恭畢敬,宛若君臣。今天是在家的最后一晚,明日之后,就此宮門深如海,再想相見,已是千難萬難了。
夜風吹來,帶著說不出的寒氣,碧珠站在她的身后,卻不敢關上窗子,只得為她披上一件披風,稍稍抵擋這透骨的冷意。夜已深,整座王城都是死寂的靜,月如殘勾,掛在海棠的枯枝上,斜斜地灑下一片暗淡的光,順著雕花的窗沿灑進來,落在她蒼白的手腕上,肌膚如瓷,幾乎能看得到青色的血管。
她低垂著眼,思緒如飄飛的蝶,一轉眼,便又飛回那蒼茫的雪原之中。她騎在馬上,靠在他的懷里,縱馬馳騁在回回山下的牧場上,那里的雪山那樣高,好似融進了云層,長鷹在云間穿梭,發(fā)出尖銳的長唳,聲音鉆進她的耳朵,那么嘹亮,那么自由,好像是快活的風。
她仰起臉來,想要看得遠些,目光卻被黑暗束縛,只能看得清那株老樹,枝葉枯黃,冷冷地伸著枝丫,如一把寒氣森森的刀子。庭院深寂,連空氣都被圈在這小小的一處,自己溺斃其中,竟似一生都爬不出去。
她伸出青白的手指,緩緩地將窗子關上。
夜里睡得極不穩(wěn)當,睡到半夜,突然被一個噩夢驚醒。醒來時已是滿頭大汗,再也睡不著了,便坐在桌旁倒了一碗冷茶捧在手里。不知道愣愣地發(fā)了多久的呆,忽聽得一聲清脆的笛聲,聲音清亮,在這樣的夜里尤為清晰,乍一聽去,就像是受驚的夜鶯一般。
虞錦的心突然劇烈一跳,猛地站起身來,手中的茶盞砰的一聲摔落在地,摔得粉碎。
“小姐!”
碧珠和綠沁披著外衣沖進來,神色間也是極驚慌的。主仆三人站了半晌,那聲音又再響起,笛聲清越,如一把雪亮的劍,輕而易舉地便刺穿了這濃稠的黑夜。
綠沁面色焦急,左右望著,緊咬著嘴唇,見虞錦和碧珠都不說話,終于將腳一跺,說:“我去開后門?!?/p>
“站??!”
虞錦的聲音清冽如冰,綠沁詫異地望著她,撇著嘴說道:“小姐,是燕少爺?!?/p>
虞錦默默地轉首,目光靜靜地在她臉上打了個轉,輕聲說道:“你想害死我嗎?”
“小姐!”綠沁委屈得眼眶通紅,雖是害怕,卻還是倔犟地說道,“內宮侍衛(wèi)守著外面,進又進不來,外面那么冷,燕少爺晚晚在那兒站著,小姐,小姐怎么就這么狠心?”
碧珠眉頭一皺,在袖下拉住綠沁的衣襟,沉聲道:“綠沁,別再說了!”
綠沁卻不聽,仍舊道:“小姐,這是最后一天了,如果今天不見,你這一生就再也沒有機會了?!?/p>
窗外笛聲依舊,虞錦聽得出,他吹的是一首民謠,是回回山下的牧民常唱的,聲音悠揚,婉轉得好像能迷住天上的飛鳥。那時候他們還小,夏日里逃了學,便到山下去聽牧民唱曲子,她教他吹笛子,他很聰明,幾日就學會了。她還親手做了一支笛子給他,他很歡喜,日日都帶在身邊。
綠沁見她神色松動,忙又說道:“小姐,我去引開侍衛(wèi),你們打開后門,說幾句話,就算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呀?!?/p>
“見了又能如何?”
虞錦的聲音清淡得好似天邊的云彩,輕飄飄的沒有一絲生氣。
“是抱頭痛哭一場,還是決絕地一同殉情?抑或是隱姓埋名地攜手逃亡,讓燕虞兩家人一起為我們兩人的自私殉葬?”
她的目光略帶著一絲譏諷,也不知是在嘲笑別人,還是在嘲笑自己。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不過是徒增悲傷,那見面又有何用?”
綠沁瞪大眼睛,想了半天卻不知該如何反駁,過了好半晌,終于說道:“可是,可是燕少爺會恨你的呀!”
說到這兒,她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好的理由,大聲道:“是呀,他會恨你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會以為我們家攀龍附鳳,以為小姐您得了高枝便背信棄義地將他拋在腦后。小姐,你與燕少爺那么多年的情分,怎可連一句珍重的話都不說就這么草草算了?”
“恨我又怎樣?”
虞錦淡淡地說了一句,轉身便回了床上,側身朝里睡著,一動不動,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緞子般灑了一床。
綠沁不忿,還欲再說,卻被碧珠一把抓住了。碧珠沖著她搖了搖頭,無奈道:“明日還要進宮,讓小姐早些睡吧?!?/p>
碧珠走過去,拿起燈罩,吹熄了燈火。霎時間,一室漆黑,屋外樹影搖曳,猙獰地映在窗子上。綠沁和碧珠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房門關嚴,整個房子都安靜下來,連那笛聲,都在燭火熄滅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虞錦側身躺著,紋絲不動,一雙眼睛卻大大地睜著,借著慘白的光看著床沿上雕刻著的萬年花樣,牡丹、芍藥、芙蓉、百舌菊,一絲一絲,一縷一縷,花絲繁復到幾乎要將她勒斃其中。
還能怎么樣,又能怎么樣,人心再堅定,又擰得過這天去嗎?終究還是要死了心,斷了意,將那一顆心搗得稀爛。
眼窩滾燙,卻流不出淚來,所有的眼淚似乎都在初聞噩耗的那一晚流盡了,便如這心一般,早已灰到了極處。
第二日一早,宮中大隊人馬便浩浩蕩蕩地持了禮仗來到府上,父親帶著幾位同宗叔伯穿了莊重的朝服來給她磕頭,只是短短幾日不見,兩鬢就已是一片斑白。虞錦心下酸楚,只得忍著淚和父母親人告別,還要堆出滿臉的笑容來上了車駕。
雖只是冊封了一位七品采女,但到底是天家的宮妃,主道禁嚴,拉了五彩的錦仗,將路人都隔絕在遠處。她穿著一身繁復的宮裝,寬大的裙擺迤邐身后,額心墜著一枚小小的雞血石,紅得像火。天地間是極靜的,即便周遭圍了那樣多的人,仍舊安靜得能聽到雪珠子落在瓦壁上的颯颯聲。她撩開車簾,探頭向外望去,只見爹娘正帶著親人跪在門前,從她的方向望去,也只能看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
今日并不是一個好天氣,大雪從昨晚開始下,直到此刻還沒有停歇,天地間都是蒼茫茫的白,盡管路面一早就被尚儀司的人清掃出來,仍舊能感覺到青石板上透出的森森冷意。
她知道今日一去,宮門如海,便是海角天涯,再難有這樣的日子。便一直撩著簾子,貪婪地看著外面,車駕漸行漸遠,父母的身影早已不見,連家門前的那株老榆樹都緩緩地失了蹤影,她卻仍舊不肯放下。
喜氣洋洋的嗩吶聲突然響起,她微微一愣,就有一旁的宮女上前來說道:“是工部侍郎孟大人家的公子娶親,已經避到西直路那邊去了,不會有沖撞的?!?/p>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就聽那宮女道:“小主還是把簾子放下吧,今日風大,別被雪粒子迷了眼睛?!?/p>
她也不做聲,只是靜靜地垂下手來,簾子一晃,便將外物隔絕了去。馬車內燃了上好的蘭香,熏得她眼瞼酸痛,車簾上繡著吉祥如意的雙鯉圖紋,一絲絲一線線都透著那樣多的喜氣。她的身體隨著馬車搖晃著,鬢上的步搖輕輕晃動,珠玉叮咚,發(fā)出金器的脆聲。
她還記得那一日,日頭升得老高,暖暖地掛在天際。她穿著一襲澄碧的湖紗裙,坐在廊下與碧珠解交繩。他突然由外面進來,將一支通翠的步搖簪在了她的發(fā)上,然后抱臂靠在廊柱上,嘴角掛了一絲得意的笑,說道:“這是我娘生前最愛戴的,爹剛剛送給了那個女人,還不是被我偷來了?!?/p>
她被唬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摘,卻被他攔住,他瞪著眼睛說道:“你敢摘下來,我立馬碎了它?!?/p>
她被氣極了,悶悶地不理他。他卻笑瞇瞇地轉頭看過來,說道:“還是你戴著好看,我見著那個女人戴著就生氣?!?/p>
她無奈,好歹是收下了,只是卻不敢戴,珍而重之地藏起來。并不是如何珍惜,他送她的東西太多了,隨手拿出一件都是他送的,連吃飯的碗筷都是他托人從東胡商人那里買來的。只是怕被人發(fā)現,惹得他再與他父親吵架。
一晃眼,那些日子就已經過去那么久了。
日頭白得透明,穿過矮矮的云層,碎雪斜飛,在地上悠悠地打著旋。極遠處一棵梨樹下,一人騎在馬背上,目光如料峭的寒冰,就那么默默地望著漸行漸遠的皇家儀仗,雪花灑在他濃密的發(fā)上,也不見他去拂,不過是片刻,便被堆得好似一個雪人一樣。
車隊終于消失在街角,向著那座金碧輝煌的宮廷而去了。他嘴角牽扯,扯出一抹極冷淡的笑來,那笑意太過薄涼,竟像是在嘲諷著什么一樣。終于,他輕喝一聲,掉轉馬頭轉身離去,馬蹄飛馳,雪花四濺,一支通體翠綠的短笛被扔在雪地里,光滑剔透,不知已被摩挲了多少時日。
雪片紛紛揚揚而下,一會兒的工夫就將那笛子蓋住了,儀仗隊撤去了,這條街道也漸漸熱鬧起來,有推著小車的商販經過,只聽咔嚓一聲,好似車輪壓斷了什么東西,商販也沒留意,徑直遠去了。
下期預告:姜陵和顧西言,一主一仆,一富一貧,這反差極大的兩人會暗生情愫嗎?而無奈進宮的虞錦,又將如何面對這人心難測的茫茫深宮呢?陰謀、愛情、絕望、恩怨、仇恨……當權力的網漸漸籠罩下來,誰能逃生?誰欲求死?誰要玉石俱焚?誰將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