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的轉型,包括熟人社會圈的轉型,在理論界似乎沒有引起重視。這個轉型的成功與否,與社會穩(wěn)定及其百姓的社會生活品質的提高有密切關系。
熟人社會有不同類別,不妨把熟人社會大略分為傳統(tǒng)型與現代型兩種。
傳統(tǒng)型熟人社會的紐帶復雜,其中既有宗法血統(tǒng)關系,又有宗教紐帶,還有經濟依附。在《白鹿原》里的村落,便是這樣的熟人社會。村里的領袖不僅是族長,也是神權的代表,還披了道德的偽裝,又還掌控了別人的生存命脈。一般而論,這種熟人社會是可怕的。呼吸過城市或市場的自由空氣的人,對這種社會會感到恐怖,避之唯恐不及。這種熟人社會類型,在眼下中國仍然十分普遍。特別在一些山區(qū)村落,其領袖集各種權力于一身,還由官方權威機構賦予新的權力,通常便會在村子里造成極為沉悶重壓的氛圍。對這樣的熟人社會,要將其改造為現代社會,幾乎沒有可能性。使這類社會解體的唯一路徑,是通過城市化,人口不斷逃離,最終令其消亡。
如果基本結構不變化,這類熟人社會被放大為如“城關鎮(zhèn)”一類的小城市,其實還是一個大村莊,傳統(tǒng)熟人社會的弊端照樣存在。這類小城市的最大弊端是沉重的人情負擔;沒有人情關系,辦不成事情。在這里,宗法關系、官場網絡與利益往來交織在一起,人們會用很大精力培育勢力圈子,瓜分公共財政支撐的利益流。
傳統(tǒng)熟人社會成功轉型的最根本條件是實現物質利益關系與宗法關系或其變形的切割,將物質利益關系交由市場支配,而熟人社會中成員所依賴的小市場必須是更高大市場的一部分,使成員的物質利益訴求得以獨立實現。
這種經由市場關系所整合的社會,必然具有某種專業(yè)化的形態(tài)。人們開始依從專業(yè)技術解決基礎生活需求問題。這種分工的出現,是一次對人的重大解放。人們的交際需求不再和物質利益的滿足捆綁在一起,使人們有了對交際的自由選擇權。由這里開始了私權與公權的分離。私權用于滿足物質生活的需要,只跟人的技能關聯。公權可能只用來處理公共事務,只有對公共事務有偏好的人們會更多地進入交際領域。公權行使中的自由,可能只體現于對公權代表(政務官員)的選擇,而公共決策一旦形成,少數派也不得不執(zhí)行。但少數派的權利犧牲僅僅限于某些公共領域,他們的物質利益需求仍在私權范圍里,其基本自由不受影響。這樣一個社會大抵是和諧的。
在發(fā)達的社會,只要是稍有規(guī)模的人口聚集點,其勞動者必然縱深進入國際分工體系。一些數萬人的小城市,往往由一兩個大型企業(yè)支撐,或由類似大學這樣的公共機構支撐;一些更小的聚集點,如村莊,也會存在,但同樣地具有專業(yè)化水準,或是度假旅游點,或是特種農產品集散地。在這樣的居民點,熟人社會不再和基本經濟利益相關聯,人們的超經濟往來不會約束基本自由。至于專業(yè)農民,由于高度分散居住,傳統(tǒng)村莊的那種綜合性熟人圈子的壓力自然蕩然無存;他們的每一斤農產品都可能遠銷他處,近距離的交往圈不必與物質利益扭在一起。
就這樣,在社會現代化以后,熟人社會本身出現了多元化,不同類型的熟人社會有了相對清楚的邊界,不再交織在一起,也不會讓一個或幾個領袖控制社會的方方面面。這無疑是一個社會進步。
熟人社會的交往需要場所。交往場所的形態(tài)如何,對熟人社會的運行以及城市和諧有很大影響。就這一點,中國崛起的城市與歐美城市有根本性差異。
中國城市一般把老百姓的居住區(qū)擠壓在占城市面積的25%以下,讓多數老百姓住在高層樓房內;同時,城市建設了許多大綠地、大廣場。甚至一些小型的城關鎮(zhèn)與小城市也是如此。這樣的情形下,各類熟人社會的成員就會采取“廣場行動”。中國城市的社區(qū)居民喜歡在廣場上跳舞、在街邊大排檔吃飯、在馬路邊議事、還聚集在意外事件發(fā)生地看熱鬧,等等,均與城市的結構有密切關系。“廣場行動”往往與無序政治行動有關;政府用它做政治動員容易,反政府的力量用它更加容易。
相反,歐美的城市似乎較多體現了對個人的尊重。有資料表明,歐美城市的居住區(qū)一般占城市面積的45%左右,一般沒有大廣場、大綠地。他們的道路“面密度”小于我們,而“線密度”大于我們,使民間的溝通更加容易。那里的各種熟人圈子常常在某家人的院落里聚會,廣場聚會就少。因為專業(yè)化使然,歐美城市的熟人圈子常常以宗教、興趣為紐帶,遠離了物質利益,自由氛圍就強了許多。
黨國英
(作者系社科院農村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