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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yōu)槭裁磻曰?/h1>
2013-05-14 16:53劉丹青
中國新聞周刊 2013年32期
關(guān)鍵詞:紅衛(wèi)兵

劉丹青

一個冬至日,王冀豫給父親燒紙,和往年一樣,他燒的時候多點了一堆,給另一個人,張宏(化名)。

也和往年一樣,父親的紙燒起來了,張宏的卻一直點不著,“不用你原諒,我欠你的!我都認(rèn)了,你別跟我過不去了!”他急了,跺腳大喊,火一下子躥起來。

那是2009年,王冀豫第一次公開懺悔。他殺過人,叫張宏,文革武斗時打死的,當(dāng)時他16歲,張宏21歲。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

張宏死后,王冀豫多了一個習(xí)慣:吃包子。

一頓一斤,一天三頓,從1967年8月5日到9月18日,吃了整整一個半月。包子一斤8毛,多的時候一天10斤。

另一個變化是掉頭發(fā),一抓一把。他夢見自己躺在一塊木板上,木板很窄,下面深不見底。一個女人告訴他:“你要在這兒躺一萬年。”

16歲的少年,聽了這話坐立不安。

這之前王冀豫不信邪、不認(rèn)命,一張黑臉,什么都不怕。從小在北京部隊長大,父親是部隊高官,他打架斗狠、偷雞摸狗,身邊永遠跟一群小混子。

那一次武斗改變了他。

那天,幾個紅衛(wèi)兵正把一個男孩打倒在地,一下一下踢他的頭,他們穿著皮靴,踢得王冀豫一陣不安,“別踢了!踢死了!”他上去抱住男孩的頭。

一個紅衛(wèi)兵一把拎起他:“他是階級敵人!你怎么站在敵人一邊?”“敵人”兩字一出來,王冀豫沉默了,“我怎么護著敵人?”

他覺得一陣羞恥。1967年,文革正風(fēng)起云涌,“階級敵人”意味著什么,每個人都很清楚。5秒鐘之后王冀豫伸了第一腳,他也穿著靴子,一腳踢下去,一陣從未有過的快感。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47年后,王冀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5秒鐘徹底改變了他。

1967年8月5日中午,一個朋友找到王冀豫,“李紅星被四三派捅了3刀,流血過多,暈倒了!”李紅星是自己人,“四三派”是死對頭。

“跟他們拼!”王冀豫拎了一根棍子出門,一起出門的還有二十幾個紅衛(wèi)兵,他們十五六歲,棍子、木棒、大鎬人手一件。

天很低,一切顯得渾濁,混戰(zhàn)中一個“四三派”男孩掄起一塊磚,劈頭拍向王冀豫,王冀豫左手一攔,磚落下,不偏不倚正中左手關(guān)節(jié),一陣劇痛下他惱羞成怒,“我打死你!”

他躥起身子,騰空跳起一米多高,舉起棍子頭上一掄?!昂衾病币魂囷L(fēng)聲,所有人都怔住了。

男孩卻不敏感,他穿著藍工服,“踏”“踏”“踏”地跑。棍子打在后腦,男孩像一個肉袋子似的飛出去,彈在土坡上又滾下來,又一棍子,打在前額,“你跑不了了!”王冀豫大叫,一種快感讓他大笑出聲。

血流出來,棍子紅了,男孩一口一口吐著氣,只出不進,血沫子從脖子里流出來。

王冀豫一陣眩暈,他殺人了。

一個半月后王冀豫入獄。幾個窩頭一碗菜湯,看不到一個油星兒,可他不掉頭發(fā)了。反而逃亡的一個多月里他坐立不安,一直躲,又一直等,怕報應(yīng),更怕沒報應(yīng)。

入獄的10個月里,他想不通一件事兒:一切都按主席說的來,主席說革命他就革命,主席說武斗他就武斗,一切都沒錯,卻把人給弄死了。

思前想后,有一點很肯定:主席是不會錯的,一定是下面的人弄錯了,沒理解主席的意思。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告訴自己。1966年4月,他在清華看到紅衛(wèi)兵斗王光美,她脖子上掛一串乒乓球,穿著旗袍,臉上涂著紅二團,紅墨水抹了一嘴,“惡心極了”,他不忍心看下去,“我要是她我就自殺?!?/p>

他揪住旁邊幾個小嘍揍了一頓,“你們把主席的意思扭曲了。”

另一次是1966年11月。“你爸完蛋了,打成走資派了!”路上有人告訴他,回到家,他沒見到父親,只知道他去喂豬,母親去干校干活兒?!斑@運動里有壞人”,他想,“主席不會這樣干?!?/p>

“偉大導(dǎo)師,偉大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在回家的路上,滿大街都這樣喊,“我當(dāng)時喊不出口,覺得有點兒肉麻”。

兩年之后他沒有障礙了,和大家一起大喊出聲:“毛主席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同是大院子女,宋小明也崇拜毛澤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看看這個語感,這個節(jié)奏,這個遞進關(guān)系,這是學(xué)問!”

毛主席語錄里許多段落,宋小明背得一字不落。

那時宋小明16歲,不上學(xué),不上課,自由又無聊的日子里,只有打人才給他快感。有時一個卡車過來,拉上三四十個紅衛(wèi)兵一起去抄家,他坐在車上,無上光榮。

他眼看紅衛(wèi)兵抄了撒王府蒙古王爺?shù)恼?,出來時一人手上一塊勞力士。還有他的老師崔顯堂,一個總戴著玳瑁眼鏡的老先生,他集郵,西化教育,冬天打網(wǎng)球,褲衩都是亞麻的。

抄家那天,紅衛(wèi)兵用鋼絲把老人綁在床上,龍票踩了一地,這東西老人的兒子都沒摸過,老師氣得連著床一起站起來。

武器有很多種,一種叫“管叉子”:一根鋼管兒用機床斜著切開,頭兒是尖的,切面嶄新,捅起人來又平又快。再就找一棵梧桐樹,把車胎綁在“丫”字樹枝上,裹上石頭當(dāng)彈弓。

手法也有講究,砍額頭可以,脖子不行;捅大腿要捅外側(cè),不捅內(nèi)側(cè),因為“外側(cè)是靜脈,內(nèi)側(cè)是動脈”,進了監(jiān)獄不能招供,這叫“不抬人,不抵人”。

宋小明也受過刑,彎下身子,雙手夠到腳趾,一站12個小時,身上一絲不掛,站著站著看不見腳,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可他覺得光榮。蹲水牢,半夜提審,他什么都沒招,出獄后照干不誤,為送哥們兒件軍大衣,他拎把刀子硬從別人身上搶下一件。

“這是一個江湖”,宋小明回憶說,16歲的他看來,打人是一件正義而了不起的事情。

施暴者vs受害者

“施暴者是需要受害者配合的”,吳琰說,“沒有受害者,就沒有施暴者,每一個受害者都應(yīng)該懺悔?!?/p>

她64歲了,眼角下垂,提起少女時代一聲嘆息。

15歲時,她花3分錢買過一根牛奶冰棍,吃完之后怎么都不能原諒自己:“我怎么這么糟糕,受不了誘惑,愧對工農(nóng)群眾”,她給團組織寫思想?yún)R報,一邊寫一邊流下眼淚。

吳琰的父母是中宣部干部,文革中,中宣部是第一個被打倒的中央部委。幾乎一夜之間什么都變了,昨天門庭若市,今天門可羅雀,出門時一群孩子拿石子追著她打:“狗崽子!”

爸爸被關(guān)在學(xué)校,媽媽關(guān)在婦聯(lián),大哥在清華,二哥在北大,一個阿姨被趕回老家,“不許再給走資派干活兒”,只剩她一個。

沒錢吃飯,她拎著袋子到菜市場撿了幾根爛菜葉,批斗會散場又扛回半袋子凳子腿,全燒光了火也沒生起來。

突然有一天,她看到幾個同班同學(xué)走進門來,“熟人”把家里所有相片扔到地上,七大柜子的書,一部分扔進垃圾堆,一部分幾毛錢一斤賤賣了,另一部分投在地上,踩上幾腳,“資產(chǎn)階級小姐!”

她立在房間一角,眼看母親的照片被摔在地上,一個紅衛(wèi)兵一腳下去,碾了幾碾。

她沒有阻止,只是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很多想法一個一個從她腦子里經(jīng)過,千頭萬緒。

那不是憤怒,卻比憤怒更復(fù)雜,混合著羞恥、不忍、猶豫和費解,“我沒想沖上去護著那些照片,我老在想是不是我父母真的錯了?!?/p>

對16歲的吳琰來說,一切都是克制的,包括親情。那個年代里,親情是“不提倡”的。

她不恨這些紅衛(wèi)兵,相反,她急切地想讓自己加入進去,想了解他們,跟上他們,接受這個邏輯,而不是站在一邊。

她感到自己站在廣場里,所有人都很亢奮,你打一下,我就要打兩下;我喊一句,你就要喊十句更革命的口號。那種吶喊像一種脅迫,“只要跟著喊口號揮胳膊,你就是安全的?!?/p>

學(xué)校門口,一個同學(xué)的媽媽被當(dāng)街亂打,她是個“地主婆”,掃四舊掃出來的,十三四個學(xué)生你一下我一下,就這么打死了。

死成了一件很輕易、很常見、動不動就會發(fā)生的事。和所有人一樣,那時的吳琰不覺得這一切有問題。

平庸的惡

1968年末,1969年初,紅衛(wèi)兵風(fēng)潮過去,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一切慢慢平靜下來。

也有批斗會,但沒那么當(dāng)真了。陜北余家溝大隊里,批斗是記工分的,批的男人一天記10分,被批的男人也一天記10分,10分相當(dāng)于一個壯漢一天的勞動量。

批斗會當(dāng)天,姑娘們穿上花衣服,媳婦們抱上孩子,一路高高興興?!敖駜憾窢幠??”人們笑著問?!芭堵?,運動嘛!要有個斗上的”,谷志有笑著答。

谷志有當(dāng)過大隊書記,四清的時候被整下臺,這次大隊必須有一個人被批斗,就方便地選擇了谷志有。

批斗會上,安排角色質(zhì)問谷志有,無論他怎么回答,角色都作憤怒狀,氣氛越來越好。散會后,谷志有坐到磨盤上休息,社員端水給他喝。

一個青年過來了,他叫王克明,北京人,當(dāng)年因為親屬中多人是批斗對象,沒能參加紅衛(wèi)兵,錯過了轟轟烈烈的武斗,一直覺得有些失落。

插隊第一年,他最受不了的農(nóng)活兒是種蕎麥時的拿糞。把糞從茅缸里淘出來,滿滿兩大桶,用扁擔(dān)挑到山上,攙上土和籽種,用手拌勻,“都是‘原漿,密度比水大多了,又沉又臭,還有蛆,活的,拿完糞又用手拿窩頭?!?/p>

農(nóng)活兒干得不好,政治上不能也落后,他走上前去:“谷志有!”

“哦”

“你他媽不老實!你他媽反毛主席反革命!”幾個問答后,王克明越說越氣,一拳打中谷志有口鼻,谷志有一聲不吭,鼻子流出血來。

王克明心里一緊,但馬上告訴自己:“他是敵人”。

10年里,王克明從一個知青干到大隊書記,在余家溝修造淤地大壩,拉了電線,用階級斗爭方法抓生產(chǎn),學(xué)大寨,也試驗過高效率的農(nóng)活兒包干。那時覺得是“做了點兒轟轟烈烈的事”,但再沒打過人。

但有一點,他不進谷志有的窯洞。見了面,總是比別人更冷淡些。“他有問題”,王克明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理由只有一個:只有他“有問題”,我才是對的。

1978年的一天,王克明從收音機里聽到,階級斗爭結(jié)束了。

他突然有種說不出是興奮、松弛,還是別的什么,那感覺就像過電。之前他不覺得緊張,一切習(xí)以為常,可直到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那根弦一直在,這時才算斷了。

懷疑,從對自己開始

王克明26歲時,回北京到《農(nóng)民日報》當(dāng)記者,去安徽調(diào)查包產(chǎn)到戶。一個農(nóng)民一把抓住他的手:“王記者,你是中央來的,你可要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啊!”

鄉(xiāng)里人說得謙卑、緊張,戰(zhàn)戰(zhàn)兢兢:“你說包產(chǎn)到戶好,上面才能讓我們搞,我們才有飯吃?!?/p>

大別山很窮,一張竹床一米寬,王克明和一個當(dāng)?shù)馗刹款^對腳睡,房子四面漏風(fēng),沒被子。

農(nóng)民用樹枝條子編成一片一片的東西,糊上泥就是墻了。一家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被子是一團灰突突的棉絮,一個沒衣服穿的老太太,一冬天蜷在里面。她拉住王克明的手,淚水“嘩嘩”。

王克明開始懷疑自己。10年農(nóng)村生活了,他信毛澤東,信人民公社,當(dāng)大隊書記,搞階級斗爭,可人民公社卻讓人窮成這樣,“我做的一切有什么價值?”

他想學(xué)習(xí),比任何時候都想,路上、桌上、車?yán)铮教幠弥鴷?。有時一件大衣裹著頭,一路卡車在走,風(fēng)在吹,他在看,手上一本王力的《古代漢語》。

“南去的大雁,不要對北國的寒冷發(fā)出哀鳴你我觀點如冰炭不能同爐,卻沒有爭吵,沒有臉紅”1974年,這樣的詩在紅衛(wèi)兵中廣為流行。

就在那一年,王冀豫開始學(xué)吉他、下圍棋、看俄蘇小說。小說里俄國也在革命,他至今清楚地記得一本已模糊了書名的小說的情節(jié):一群大兵沖進農(nóng)場主家里,見到他美麗的女兒,“請你們出去”,姑娘說,一種美好和莊嚴(yán)震攝住了所有人,他們真的掉頭離開了,走到門口想想不對,“這是革命”,回身大兵們強奸了她。

美好的力量,王冀豫也感受過,流亡的日子里他來到瓊崖,住進朋友家,朋友的母親是之前是廣播臺臺長,后被打成右派。

每天下班后,她都干干凈凈地穿上長裙,戴起帽子,一到單位,一切都換掉,掛上牌子拔草,牌子上是侮辱的話。

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家人吃木瓜,說話,爭吵,一切都剛剛好,“我要是沒殺人就好了”,王冀豫感到一種新的遺憾,這遺憾他之前有過,對張宏,而這次是對自己。

他明白了一件事,殺人之后,他和好的東西之間就永遠有了一種距離。越是好,這距離就越大;反而和惡之間距離是沒有的,而這距離將持續(xù)一生。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也失去了什么,之前,他一直以為失去的只是張宏而已。

這種失去吳琰也感到了。

80年代,她回城當(dāng)了記者。報道一個工人搞出一項個人專利,單位卻壓制他。工人三下?lián)P州,三打官司,爭取他的專利。

吳琰第一次報道后,單位開除了這個工人,他為糊口,只好到大街上擺小攤。吳琰接著報道,工人的境遇更壞了,沒有工作,各方面的壓力都越來越大,母親自殺了。

吳琰第三次報道了他,這次工人連家鄉(xiāng)都呆不下去了,一張車票,跑到廣州。

報道得獎了,工人的一生卻徹底改變,“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為了正義,為了社會,可為了什么,就應(yīng)該這樣嗎?”

她驚覺“為了更大的東西,失去一個生命的幸福,這就是文革思維”,她深深地厭棄自己,“我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總覺得目的是一切,手段是不重要的,可以‘為了什么,不惜什么”。

說出心里的懺悔

從50歲之后,王冀豫突然覺得不安,這不安沒有由頭,幾乎是生理性的。

他已經(jīng)老了,一只眼睛能用,另一只眼睛瞎了,這一生他當(dāng)過兵,坐過監(jiān)獄,開過馬場,當(dāng)年一起打人的朋友們一個一個的死了,只剩下他。

他開始吃不好,睡不著,晚上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想起張宏,“他現(xiàn)在干什么呢?”他開始琢磨他。

那之后的46年里,他一直記得張宏,但每次想起他,更多的是自責(zé),有時是不安,現(xiàn)在人老了,想起張宏,心態(tài)是另一樣。46年了,他把張宏已想成了熟人。

他跟亡者說話,“我也不比你好哪兒去,我為你這事兒扔出一個眼睛,我也60了,到那邊咱倆都一樣?!?/p>

這不安是對張宏,也對張宏的家人。當(dāng)年他入獄,10個月之后出來,監(jiān)獄長告訴他“張宏父母保你出來的,他們說這是武斗,你也是一時失手?!?/p>

但這對父母不愿見王冀豫,40多年來,也從未向兒女提起,張宏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兩人對王冀豫一無所知。

懺悔的念頭有過,但說出來,對王冀豫來說還是個大事。

他開始算命了,這之前他從來不。一只手伸出來,算命先生看了看“你作過大惡”“沒有”“你打死過人?”“沒有”“記住,一輩子都不要打人,一打就打死”。

坐立不安的感覺又來了,46年前他感受過一次,而這次不一樣,他不會再進監(jiān)獄,可他害怕起自己。

“我不覺得自己有良心,一直不覺得”,父親葬禮上他意外地哭出來,這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遠沒有之前以為的那么堅強。

是當(dāng)年一起插隊的吳琰找到他?!昂谧印?,她叫他的小名,“朋友們要出一本書,讓大家共同反思文革中做過的那些壞事,做個懺悔。”

這想法一下子擊中他,“沒問題!”他一口答應(yīng),“但你要催著我,我這人不會寫東西。”

那是2007年,兩年下來,她打過幾次電話,有時王冀豫說忙,有時含含糊糊,事情就這么耽擱著,她突然覺得不對,“是不是他顧慮什么?”

王冀豫沒有顧慮,但家人不許,“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你說了會惹來麻煩,畢竟是一條人命!”

吳琰激他,“說了寫不寫,你這也是爺們兒干的事兒?你不是說你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

“寫就寫!”一種羞憤讓王冀豫當(dāng)場答應(yīng)。一個晚上,他擰開臺燈,坐在桌前,鋪好紙,拿起筆,意外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他老了,第一次面對自己的良心,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脆弱。

文章寫完,發(fā)表,幾個月后,一個律師來到他的辦公室,“認(rèn)識這個人嗎?”

一張一寸照,一張戶口本內(nèi)頁,一張死亡后的照片,三樣?xùn)|西擺在王冀豫面前,他一下子想起張宏,非常具體:男孩一口一口吐著氣,血沫子從脖子里流出來。

他本以為46年,他可以,也已經(jīng)忘了。

律師告訴王冀豫,他是死者的侄子派來的,王冀豫說讓我見見他。

張宏的侄子已經(jīng)三十歲了,張宏沒有結(jié)婚,沒有孩子,侄子是替父親來的。他告訴王冀豫兩件事:第一,你可以懺悔,但永遠不要提張宏的名字;第二,你能認(rèn)賬,我們佩服你,但永遠不會原諒你。

王冀豫說他不要求原諒,他不配,也不能,“多大的罪,你一個道歉就完了?太輕了?!?/p>

“道歉之所以難,在于有否定自己的東西在里面”,王克明說,離開余家溝15年,他經(jīng)?;厝?,卻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對谷志有。這次他找到谷志有,向他說“對不起”,谷志有笑了:“嗨,運動嘛!你那會兒娃娃家,懂個甚?”

盧曉蓉、吳琰、丁珊、王冀豫、張華、李斌、陸曉婭32個人,對當(dāng)年的過錯和作惡一一作了懺悔,關(guān)于出賣,關(guān)于沉默,也關(guān)于人性。

而這些懺悔當(dāng)中,真正與人命有關(guān)的只有王冀豫與楊里克。

“很多真正做了大惡的人是沉默的,直到現(xiàn)在也是。”吳琰說起王冀豫覺得敬佩。

文革研究者王友琴,多年來一直在調(diào)查文革的死難者,她遍訪民間,搜集名單,而殺人者往往一口否認(rèn),并從小的漏洞下手,推翻王友琴的所有邏輯。

王友琴在芝加哥講學(xué)時,看到美國的中學(xué)生模擬文革,他們戴上紅袖標(biāo),拿起鞭子,模擬現(xiàn)場,讓每一個人喊口號甚至動手:“我覺得這個教育很好,它讓你親自感受,你在那樣一個現(xiàn)場是什么狀態(tài),會做什么,那一刻你的人性是怎樣的?!?/p>

而在中國,關(guān)于文革的反思仍然艱難。

2013年,張紅兵公開懺悔,文革時他舉報母親“反革命”,致使母親被槍決。

“了不起,多大的罪,他敢認(rèn)!”王冀豫尊重,但也后怕:“我不知道如果我的母親是反革命,我會不會舉報?我想我大概會的?!?/p>

“我沒有做更大的惡,只是因為沒有機會”,想到這一點,他感到一種更大的不安:“不是因為你不會,只是因為你運氣更好。”

吳琰也跟朋友談起過說出懺悔,10個人當(dāng)中,6個人拒絕了,吳琰沒有再強求,“你不能追,不能要求,更不能強迫,懺悔是一件非常個人的事情?!?/p>

她理解他們的抗拒。

親身走過,她知道選擇作惡那一刻,人的無奈、軟弱和被動:“人性本來不惡,但在那樣一個廣場里,所有人的生存恐懼都被調(diào)動起來,你不舉報,就有人舉報你,在施害和被害中你只能選擇一個,很多人就這樣不得不等而下之?!?/p>

《我們懺悔》書稿出來,厚厚一摞,“我們只說自己,”宋小明說,“那都不是違心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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