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
我是第二次婚姻了。二次婚姻的特點是婚前雙方要把所有問題提前談好,權(quán)衡的分量大于情感的砝碼。所以,婚后我和丈夫的關(guān)系,平淡得像“獨聯(lián)體”——松散的聯(lián)盟。一人一間屋,各干各的事,各看各的書,經(jīng)濟獨立,社交獨立,日子再平淡不過了??墒且坏┧瓜?,那平淡后面的東西突然顯露出來,血淋淋的!我恍然大悟: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哭泣著不斷哀求醫(yī)生:“救救他,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兩次昏死在他的病房。我第一次倒地,他大叫:“這兒不是醫(yī)院,這是虎口。我倆不能都掉進來,你要逃出去!從明天起,不許你來看我。”第二次,他就只能用無比憂傷的眼睛望著我,望著我。
丈夫的病越來越重了,那時我剛好寫完《憶張伯駒夫婦》的草稿。他掙扎著一天看一兩頁,還在稿子上面做記號,并吃力地說:“小愚,你寫得比以前好多了。但還有很多問題,等我的病好了,我來給你改?!边^了一個多月,丈夫大概知道已經(jīng)沒有為我修改文章的可能了。他把稿子從枕頭底下抽出來還給我,說:“寫吧,寫吧。等我死了,你就成功了?!?/p>
一天,丈夫的氣色還好。他坐起來拉著我的手說:“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四段。后三段都是苦,前面的生,也未必是樂。古人把立德、立功、立言視為人生的標準。小愚,對你來說,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這是你父親(章伯鈞)當年的叮囑,也是我的叮囑。我不擔(dān)心你的工作,只擔(dān)心你的生活。你什么都不會呀。我死后,誰給你領(lǐng)工資?馬桶壞了,誰給你修?燈繩斷了,誰給你接?你一個人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再找一個男人吧!”我撲在他胸前,放聲大哭。
“死”是結(jié)束;“老病”是處在生死之間;而半生半死,最是痛苦。我和他都是半生半死人。此后,丈夫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靠輸液和“杜冷丁”活著。
一個周日,他的兩個孩子都來探視。預(yù)感到來日無多的他,流著眼淚要求孩子:“你們今后要照顧好章姨!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我!”其聲嘶啞,其情凄愴——死神來臨之際,夫妻訣別之時,我臨近花甲之年,懂得了愛情,也懂得了男人。清理他的遺物,我發(fā)現(xiàn)一個紙夾。那上面的每一張紙,丈夫用鉛筆寫著同樣的一句話:今后最苦是小愚,今后最苦是小愚。
丈夫去世六載。六年來,以往夫妻的共同節(jié)目如看大片、看球賽、寫對聯(lián)、下棋、聽戲、散步,我全戒了。
我一直以為人生有兩件東西是屬于自己的,一是情感,二是健康。丈夫一步一回頭地離去,使我猛然醒悟:這個世界原來是什么也抓不住的!我內(nèi)心那份絕望的寂寞,從此與生命同在。只要活一天,它就在一日,很深、很細。
摘自《人民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