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秋武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音系學是對語音系統(tǒng)的研究,它是語言學的三個核心領域之一。語言是人類獨有的,是人類有別于其他動物最重要的標志。語言是有規(guī)律的,但卻極其復雜。不要說跨語言的共性問題,即便是在同一種語言里,其復雜性也非常明顯。語言既是一個完整自足的系統(tǒng),也是一個兼容開放的系統(tǒng)。這就意味著我們在進行語言研究時既要重視系統(tǒng)內(nèi)的運行規(guī)則和規(guī)律,也要兼顧各系統(tǒng)之間界面關系的研究。音系研究亦是如此。
Chomsky(1957)創(chuàng)立生成語法理論,該理論認為語法是由形態(tài)句法、語義、語音三大模塊構成,其中句法模塊是語法的核心,具有生成性,其他兩個模塊只具有解釋性(Chomsky,1965)。Chomsky& Halle(1968)在生成語法理論框架內(nèi)系統(tǒng)闡釋了堪稱生成音系學理論奠基之作的生成音系學標準理論(亦稱SPE理論)。這一理論假定音系是對形態(tài)句法表層結構的語音解釋。具體地說,音系部分把形態(tài)句法部分輸出的表層結構作為音系部分的輸入形式(或稱底層形式),然后針對形態(tài)句法的表層結構進行一系列的音系操作,最后輸出表層的語音形式。顯然,這里涉及形態(tài)句法與音系的界面問題。應該說,這一階段音系與形態(tài)句法之間的界面研究彼此還是比較獨立的。隨后的音系研究進入了全面發(fā)展階段,各種音系學理論層出不窮,涉及音系研究的方方面面,呈現(xiàn)出全面發(fā)展的繁榮局面(馬秋武,2001;趙忠德、馬秋武,2012)。下面,我們僅就音系與語音、音系與形態(tài)、音系與句法的界面研究進行介紹和闡釋。
語音學和音系學都是研究語音的,但二者卻有所不同。語音學研究語音的發(fā)生、聲學性質(zhì)與感知,而音系學研究語音的結構規(guī)律和模式。需要指出的是,音系學自19世紀末從語音學中分離出來并逐漸形成為一個獨立學科之后,它與語音學在各方面的差別越來越大。音系學與語音學的分離是隨著結構主義的出現(xiàn)而逐漸實現(xiàn)的。音系學研究范疇性變化,語音學研究漸進性變化(王嘉齡,1996:29;1997:1)。語音學與音系學雖有不同,但隨著研究的深入,完全把音系與語音割裂開來進行研究,顯然是有問題的。
Liberman(1983)指出把語音學與音系學絕對割裂開來,不利于雙方的研究工作,有些語音現(xiàn)象單純用語音學方法或音系學方法都不能得到很好的描寫和解釋,必須把二者結合起來進行分析和研究,才能對其有比較深入的認識和說明。1987年,《語音學報》主編、美國著名語音學家Mary Beckman與另一位美國著名語音學家John Kingston在美國俄亥俄大學發(fā)起并組織了第一屆實驗室音系學會議(Conference on Laboratory Phonology),以促進語音學與音系學的融合。會后編輯出版了《實驗室音系學論文集第一輯:在語音的語法與語音的物理之間》(Kingston&Beckman,1990)。其后,實驗室音系學會議每兩年召開一次,直至現(xiàn)在已經(jīng)召開了12屆,出版會議論文集12輯,在語音學與音系學界產(chǎn)生重要影響。
語音學與音系學的融合,極大地促進了語音研究,不僅使我們對各種語音現(xiàn)象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而且對音系學與語音學二者的關系有了新的理解。一方面,音系學能為語音學家所發(fā)現(xiàn)的一些語音現(xiàn)象做出解釋。另一方面,語音學也可為音系學的一些假設和分析進行實驗研究,提供量化證據(jù)。語音研究需要語音學家和音系學家加強協(xié)作,共同努力,更需要深入認識和理解語音和音系兩個界面關系問題。SPE提出由音系規(guī)則驅(qū)動的、從底層到表層的音系推導。音系規(guī)則是語法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語音規(guī)則則不在語言的語法之內(nèi),語音只是音系表征和推導之后,由普遍性語音體現(xiàn)規(guī)則獲取的結果。Pierrehumbert(1980)區(qū)分了音系規(guī)則和語音規(guī)則,提出語音規(guī)則應分為評價規(guī)則和插值規(guī)則,前者讓音系表達式獲取量化的目標值,后者將前者離散性的目標值連接起來,形成一條連續(xù)的音高曲線。Cohn(1990)進一步探討了語音學與音系學的關系,認為語音規(guī)則可以分為因語言而異的語音規(guī)則和普遍性的語音體現(xiàn)規(guī)則,指出語言的語法不僅應有音系規(guī)則,還應包括因語言而異的語音規(guī)則。
由(1)可以看出,SPE把語音規(guī)則置于語言的語法之外,認為語音規(guī)則是普遍性的,音系規(guī)則為不同的語言提供不同的音系輸出形式,語音規(guī)則只是把這些輸出形式賦予不同的物質(zhì)體現(xiàn)形式而已,語音規(guī)則不會因語言的不同而不同,但實際上并非如此。以英漢兩種語言的兒化為例,英語的卷舌兒化,是一種拼合型的,即兒化發(fā)生在元音的尾部;北京話的兒化多是一種化合型的,即卷舌伴隨元音的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元音起始部分就已經(jīng)有明顯的兒化特征(李思敬,1990)。元音兒化的起始時間和程度并不是普遍性的,而是因語言而異的(王嘉齡,1997)。音系重要,語音也同樣重要,音系與語音的界面研究才有可能解決各種復雜的語音現(xiàn)象。
音系與形態(tài)的界面問題起始于上個世紀70年代初。SPE發(fā)表之后,音系學理論在音系表征結構和音系推導模式兩個方面發(fā)生了革命性變化(Hulst&Smith,1982),其中后者涉及音系與形態(tài)的界面問題。我們前面說過,生成音系學標準理論(亦稱SPE理論)假定音系操作是在形態(tài)句法部分之后進行的,形態(tài)句法部分中沒有音系操作。但后來的研究發(fā)現(xiàn)音系規(guī)則在構詞與句法交互過程中表現(xiàn)不一樣,與構詞發(fā)生交互作用時常有一些例外情況出現(xiàn),而在句法層面則沒有例外。針對音系規(guī)則在構詞與句法交互作用過程中的不同表現(xiàn),一些音系學家(Kiparsky,1982;1985)提出把音系部分一分為二,即詞庫內(nèi)的與構詞發(fā)生交互作用的音系規(guī)則和句法部分之后的音系規(guī)則。詞匯音系學(lexical phonology)理論的提出,改變了以往音系與形態(tài)句法之間的界面模式,形成了音系,并分別與形態(tài)和句法構成的兩大界面研究。
音系與形態(tài)的交互問題主要是在詞庫內(nèi)進行。音系規(guī)則驅(qū)動的音系推導是有序的,即音系規(guī)則是有序施用的。語言不同,音系規(guī)則的排序也不同。音系規(guī)則如此,詞綴的添加亦是如此。音系規(guī)則與構詞規(guī)則交互應用,分層次、分步驟地推導出正確的詞項。這里,我們不妨以漢語普通話的“小姐”和“姐姐”為例來說明不同界面所產(chǎn)生的復雜語言現(xiàn)象。
我們知道“小”和“姐”都是上聲,在漢語普通話里兩個上聲在一起前一個上聲一般要變成陽平?!靶〗恪弊袷亓诉@條音系規(guī)則,“小”變成了陽平,但“姐姐”則不然,沒有變成陽平,其原因是“小姐”和“姐姐”的構詞方式不同。前者是加綴(affixation),而后者則是疊詞(duplication)。
(2) 底層輸入形式 #姐上# #姐上#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音系規(guī)則和構詞規(guī)則是交互應用的,而且無論是音系規(guī)則,還是構詞規(guī)則,其應用都是有序的。音系規(guī)則與構詞規(guī)則交互應用,形成了兩個界面之間的交互關系。
有關音系與句法的界面研究的這一課題很大,涉及的問題也很多。這里僅就句法成分與韻律成分之間關系方面的研究進行介紹。SPE最早注意到短語結構與英語重音位置之間的關系。80年代初以來,音系學步入了全面發(fā)展的階段,各種音系學理論的形成與發(fā)展為音系與句法的界面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音系與句法之間存在著交互關系,這主要源自許多音系規(guī)則的應用是由句法所界定的語境所引發(fā)的,不同類型的短語常影響音系規(guī)則的應用。也就是說,除完全由音系環(huán)境所引發(fā)的音系規(guī)則外,還有些音系規(guī)則直接或間接參照句法成分結構層級應用。我們舉漢語上聲變調(diào)為例,在“老李買好酒”中,其變調(diào)結果可能有以下五種(Cheng,1973:48):
例如:老上李上買上好上酒上。
a.老陽李上買上好陽酒上。
現(xiàn)場監(jiān)測布點圖見圖6.監(jiān)測應參照《建筑基坑工程監(jiān)測技術規(guī)范》(GB50497—2009)及相關工程監(jiān)測技術規(guī)范.第一道砼支撐軸力監(jiān)測每四道砼支撐監(jiān)測,鋼支撐監(jiān)測位于對應的砼支撐布點.樁體測斜監(jiān)測每隔15 m布置一個監(jiān)測點.盾構井和標準段軸力監(jiān)測共21個監(jiān)測點,測斜共34個監(jiān)測點.
b.老陽李陽買上好陽酒上。
c.老陽李上買陽好陽酒上。
d.老陽李陽買陽好陽酒上。
e.老陽李陰買陰好陰酒上。
Cheng(1973:45-53)從句法結構角度對上述連讀變調(diào)進行了分析,提出漢語的上聲變調(diào)規(guī)則的應用與句法邊界深度(depth of the syntactic boundaries)相關。在上述五種變調(diào)形式中,除例外,其余四種均可從句法邊界深度的角度得到很好的解釋。但對于例b來說,顯然是無法用句法邊界深度原則解釋的。
音系規(guī)則的應用范域受句法結構信息的影響。例如,在“我是學生”這句話中,“我”與“是學生”是主謂關系,“是”與“學生”的句法關系要比與“我”的句法關系更近、更密切。但在口語里,我們常常在“我是”與“學生”之間而不是在“我”與“是學生”之間做小小的停頓,這種停頓方式顯然沒有按照句法結構層次進行的。這說明音系本身有自己的結構層次,我們把這種音系的結構層次稱為“韻律結構層級(prosodic hierarchy)”。
那么,音系結構與句法結構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關系?音系是如何與句法之間發(fā)生交互關系的?我們知道有些音系規(guī)則是在句法所界定的范域內(nèi)應用的,這表明句法與音系的交互關系是與音系制約原則與句法變化相關。句法結構信息是否直接映射到音系結構上?顯然,以上的分析表明,音系規(guī)則應用的范域并不是完全照句法結構建立的。也就是說,音系規(guī)則不是直接參照句法成分結構應用的,而是根據(jù)韻律結構運用的,韻律結構并非與句法結構一一對應,但它與句法結構有一定的關系。句法結構是以何種方式映射到音系(或韻律)結構上來?在這一方面,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觀點。概括起來,有三種:
a.基于關系的映射(relation-based mapping),即音系組構是由句子結構成分的關系映射構成的。持此觀點的有 Nespor& Vogel(1986),Hayes(1989)等人。
b.基于邊界的映射(edge-based mapping),即音系組構是以句子短語結構邊界為基礎映射構成的。持此觀點的有Chen(1987),Selkirk(1986),Selkirk&Shen(1990)等。
c.樹棲型映射(arboreal mapping),即音系組構是以句子結構樹形圖節(jié)點之間的關系為基礎映射構成的。持此觀點的有Zec&Inkelas(1990)。
(Inkelas& Zecm,1995:539)
由以上分析可以推知,音系結構都會或多或少參照句法結構,只是通過哪一種方式把句法結構的信息映射其上。從這一點來看,音系結構的建立以及音系規(guī)則的應用都存在著與句法結構的交互作用,音系與句法的界面研究無疑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
以上我們從音系與語音、音系與形態(tài)、音系與句法三方面對音系中的界面研究進行了簡明扼要的梳理和介紹。音系學毫無疑問是一個獨立的學科領域,但無論是哪一個學科,現(xiàn)代科學研究都需要不同學科的交互探討和通力協(xié)作。音系學亦是如此,它與其他語言學分支領域的界面研究對進一步推動音系學的發(fā)展,更為科學地解決和解釋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語言問題和現(xiàn)象,無疑是非常重要的。
[1]Chen,Matthew.The Syntax of Xiamen Tone Sandhi[J].Phonology,1987(4):109-150.
[2]Cheng,Chin-Chuan.A Synchronic Phonology of Mandarin Chinese[M].Hague:Mouton,1973.
[3]Chomsky,Noam.Syntactic Structures[M].Hague:Mouton& Co.,1957.
[4]Chomsky,Noam.Aspects of the Theory of Syntax[M].Cambridge(Mass.):MIT Press,1965.
[5]Chomsky,Noam & Morris Halle.The Sound Pattern of English[M].New York:Harper& Row,1968.
[6]Cohn,Abigail C.Phonetic and Phonological Rules of Nasalization[D].UCLA PhD.1990.
[7]Hayes,Bruce.The Prosodic Hierarchy in Meter[C]//P.Kiparsky& G.Youmans.Rhythm and Meter.Orlando:Academic Press,1989:201 -260.
[8]Hulst,Harry van der& Norval Smith.The Structure of Phonological Representations[C].Dordrecht:Foris,1982.
[9]Inkeles,Sharon & Draga Zec.The Phonology-Syntax Connection[C].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
[10]Inkelas,Sharon & Draga Zec.Syntax-Phonology Interface[C]//Goldsmith,J.The Handbook of Phonological Theory.Oxford:Blackwell,1995:535 -549.
[11]Kingston,John & Mary Beckman.Papers in Laboratory Phonology I:Between the Grammar and Physics of Speech[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
[12]Kiparsky,Paul.From Cyclic Phonology to Lexical Phonology[C]//van der Hulst,H.& N.Smith.The Structure of Phonological Representations(Vol.1).Dordrecht:Foris,1982:131-175.
[13]Kiparsky,Paul.Some Consequences of Lexical Phonology[J].Phonology,1985(2):85-138.
[14]Liberman,Mark.In Favor of Some Uncommon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Speech[C]//Macneilage.The Production of Speech.New York:Springer,1983.
[15]Nespor,Marina & Irene Vogel.Prosodic Phonology[M].Dordrecht:Foris,1986.
[16]Pierrehumbert,Janet.The Phonology and Phonetics of English Intonation[D].MIT Ph D.,1980.
[17]Selkirk,Elizabeth O.On Derived Domains in Sentence Phonology[J].Phonology,1986(3):371 -405.
[18]Selkirk,Elizabeth O.& Tong Shen.Prosodic Domains in Shanghai Chinese[C]//Inkelas,S.& D.Zec.The Phonology-Syntax Connec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313 -337.
[19]Zec,Draga & Sharon Inkelas.Prosodically Constrained Syntax[C]//Inkelas,S.& D.Zec.The Phonology -Syntax Connec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365-378.
[20]李思敬.漢語普通話兒化音兩種構音方式的語音實驗[C]//王力先生紀念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130-145.
[21]馬秋武.后SPE音系學理論的發(fā)展取向[J].外國語,2001(3):15-22.
[22]王嘉齡.語音學與音系學的趨同傾向[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6(2):29 -33.
[23]王嘉齡.從音系學到語音學[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7(4):1-4.
[24]趙忠德,馬秋武.西方音系學理論與流派[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