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鑫瑩

（河南農業(yè)大學，河南 鄭州 450002）

一、引言

《藝術人生》的主持人朱軍，曾在節(jié)目里向嘉賓毛新宇說：“不久前，毛岸青去世了，首先，向家父的過世表示哀悼?！贝苏Z一出，眾人嘩然，“家父”是謙詞，只有兒子向別人說到自己父親的時候，才用“家父”這個詞。雖然隨后朱軍就“家父”一詞使用不妥向觀眾表示了歉意，但已造成的較大的社會影響卻難以消除。上述例子所反映的敬謙稱謂的誤用在日常生活中屢見不鮮，究其原因，正是由于人們對其分類認識不清、對其社交功能特點不了解、對其語用環(huán)境或條件把握錯位。敬謙稱謂的使用涉及語言學的兩個重要分支：社會語言學和語用學。厘清敬謙稱謂的社交功能及其語用原則有助于言語交際的順利進行。

二、敬謙稱謂及其分類

稱謂，即人與人之間的稱呼。與今義語用完全相同的“稱謂”一詞出自《晉書·孝武文李太后傳》：“雖幽顯同謀，而稱謂未盡，非所以仰述圣心，允答天人。宜崇正名號，詳案舊典?！保?］中國古時封建等級制度壁壘森嚴，儒家“卑己尊人”的價值觀念深入人心，從而衍生出繁雜的稱謂系統。敬謙稱謂則是中國這個禮儀之邦崇尚禮貌、謙讓的典型體現，其選擇與使用是交際雙方或多方人際關系的展現，體現了古代社會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的等級秩序。

崔希亮［2］從交際功能出發(fā)，將現代漢語稱謂系統分為九個層次：代詞稱謂、親屬稱謂、社交稱謂、關系稱謂、職銜稱謂、謙敬稱謂、姓名稱謂、親昵稱謂和戲謔稱謂。其中，謙稱是對自己及和自己一方的人的謙卑稱呼，而敬稱則是對對方及和對方一方的人的尊敬稱呼。我國學者主要從社會、文化、歷史、語用等角度研究漢語稱謂的語義、演變和選擇規(guī)律。針對上古漢語稱謂的研究更是不勝枚舉，上自開創(chuàng)系統介紹親屬稱謂意義和用法之先河的《爾雅》，下至被譽為“博綜宏覽”集中國古代稱謂體系之大成的清代梁章鉅的《稱謂錄》。類似的研究還有不少，但是關于敬謙稱謂的功能及語用原則的研究似乎尚不多見。王力在《漢語史稿》［3］中將敬謙稱謂稱作“禮貌式”，并將“古代禮貌式”大致分為五類：（1）稱人以字，自稱用名；（2）稱人以爵位或身份，自稱亦可用身份；（3）稱人以美德，自稱以不德；（4）以地代人，作為尊稱；（5）以他所使令的人來代他。本文從言談雙方，即說話人和聽話人的視角將敬謙稱謂進行分類并舉例列入下頁表中。

值得注意的是，表中所列的敬謙稱謂的例子有些并不常見，僅作書面語使用。雖然上古漢語中有系統的敬謙稱謂，但隨著語言的變遷有些稱謂已逐漸消亡，不過鑒于現代漢語中與其所對應的敬謙稱謂的缺失，有些場合還需借用上古漢語的稱謂形式。

三、敬謙稱謂的社交功能

敬謙稱謂的社交功能是社會語言學和語用學研究的一個共同課題，是人際關系，包括權勢、地位、職位、親疏關系等在語言使用中的實際體現。通過對敬謙稱謂的分析，我們認為其社交功能主要包括三個方面：指示功能、表情功能和禮儀功能。

（一）指示功能

何自然［4］將在一定的語境中使用的敬謙稱謂、人稱代詞和非正式用語等都納入社交指示語的范疇。社交指示是指示語的一個重要類型，也是敬謙稱謂的一項基本功能。在交際中，說話人會根據社交現場的不同需要，基于言談雙方和第三者之間的人際關系，選取不同的敬謙稱謂以達到其交際目的。例如：

（1）常少樂疾走兩步，過去親自打開車門，賠著笑說：“黃師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愚兄已備了點壓驚酒菜。”（柳建偉：《突出重圍》）①

在上例中，社交現場的情況可以從常少樂的一系列動作“疾走”“親自”“賠笑”中推知一二。但此外，句中的兩個稱謂也清楚地展現了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的關系：“黃師長”是職銜稱謂，雖然這一稱謂形式本身并非敬稱，但它包含有對聽話人的敬意在內?！坝扌帧?，是對同輩而年輕于己者的自我謙稱。因此，從謙稱“愚兄”可以推知黃師長比常少樂年輕，但卻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權勢，是說話人急于巴結的對象。

（2）“張兄，”劉不才改了稱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喔，我倒忘記了?！毙垙纳砩咸统鲆粋€棉紙小包，遞了過去，“東西在這里，你看一看！”（高陽：《紅頂商人胡雪巖》）

例（2）中，劉不才稱對方為“兄”。“姓氏+兄”是對聽話人的敬稱，多用于同輩男性中比自己年長者。但下文中的“小張”又暗示了聽話人的年齡較輕，因此，劉不才此處使用“兄”這一敬稱，意在放低自己的身份，拉近與聽話人的關系，以達成自己的目的。

敬謙稱謂例子敬稱指稱聽話人指稱聽話人一方指稱說話人（自己）謙稱指稱說話人一方（己方）（1）老+姓氏：老趙、老錢、老孫、老李（2）行輩+爺：二爺、三爺、四爺（3）姓氏（或名號）+兄：周兄、吳兄、太白兄、子美兄（4）姓氏（或名號）+老：鄭老、王老、子陵老（5）取名字中一字+公：朱德熙——熙公（6）其他敬稱：老伯、老師、老丈、老兄、老弟、阿姨（1）尊+稱謂：尊翁、尊夫人、尊大人（2）令+稱謂：令祖、令祖母、令尊、令堂、令慈、令兄、令弟、令姊、令妹、令郎、令愛、令徒（3）貴+稱謂：貴友、貴同窗、貴同事鄙人、學生、在下、小弟、弟子、孩兒、屬下、老朽、愚兄（1）先+稱謂：先祖、先父、先母、先嚴、先慈，先伯、先叔、先兄、先岳（2）家+稱謂：家祖父、家祖母、家父、家母、家嚴、家慈、家兄、家姊（3）舍+稱謂：舍侄、舍弟、舍妹（4）其他謙稱：賤內、拙夫、豚兒、犬子、敝友、敝岳

從上面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依據說話人使用的敬謙稱謂，能夠揭示出言談雙方的社交身份及其之間的人際社會關系。敬謙稱謂的社交指示功能能夠幫助我們在特定的社交情景中理解稱謂以何種方式才符合社交需要，以及選取某個敬稱或謙稱所表達的言外之意。

（二）表情功能

在每一個敬謙稱謂的自身語義中，都包含著特定的感情因素。人們在使用敬謙稱謂時，必定會傳達某種感情，我們將這種情感的傳達稱為表情功能。說話人就是通過敬謙稱謂的使用，來傳遞情感、調節(jié)雙方的人際關系的。例如，稱對方為“老師”帶有尊敬的情感，“老弟”則傳遞了親昵的情感。尤金·奈達［5］曾在《關于社會語言學》中指出：“稱謂語具有表情功能，可以表達豐富與細膩的感情。例如，孩子為表達不同的親切程度可以把父親叫作：父親，爸爸，老爸……”同樣，我們對同一個姓王的人，可以直呼其名，也可叫其“老王”，表達與其更親密的關系。

（3）“芳契，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我們終于在一起生活，家父母已經打道回新加坡，令堂大人由令姐接走養(yǎng)老，我倆又無職一身輕，你還要什么？”（亦舒：《紫微愿》）

“家”，是用來稱比自己輩分高或年長的在世的親人的。例（3）中，說話人（永實）稱自己的父母為“家父母”，是謙稱。這種謙恭之情更襯托出了后文他稱呼對方家人“令堂”“令姐”的尊敬之意。

（三）禮儀功能

指示功能和表情功能是敬謙稱謂的兩個重要功能，但在某些場合下，敬謙稱謂常常單獨使用，后面不再接其他話語，表達純粹的禮儀意義，這就是敬謙稱謂的禮儀功能。例如，“老師”原本是職業(yè)性稱謂，但現今已被泛化成了一般意義上的敬稱。去銀行辦手續(xù)，柜員會尊稱你為“老師”；在小區(qū)物業(yè)辦業(yè)務，你也會被稱為“老師”。甚至不管從事什么行業(yè)，一個人只要上了電視節(jié)目，就都成了“老師”。而這些被稱為老師的人，大多數并非從事教育工作?！袄蠋煛边@一特殊的敬稱既表達了尊敬之意，又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從而演變成為一種人際交往的禮儀。

（4）這對和善的小夫妻忙迎我入內，一邊催著小男孩說：“小鏡，還不快叫阿姨？”

“阿姨?！保ā?994年報刊精選》）

同樣，例（4）中的“阿姨”也并非親屬稱謂，而是晚輩稱呼跟母親輩分相同或年紀差不多的婦女，是敬稱。諸如“阿姨”“老師”此類的無標記的稱謂共同構成了言語社團的禮儀規(guī)范。

四、敬謙稱謂的語用原則

敬謙稱謂使用的目的在于引起聽話一方的注意，維持并增進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的聯系。在人們的日常交往中，選擇何種敬謙稱謂取決于多種因素。如果把握不當，輕則貽笑于人，重則謀事不成，甚或得咎。其中，禮貌是交際的基本準則。在日常生活中人們?yōu)楹我绱斯諒澞ń堑卣f話呢？英國學者Leech提出了“禮貌原則”，合理地說明了人們有意這樣使用語言是基于禮貌的需要。顧曰國［6］則對漢語中的禮貌現象進行了高度概括和總結，提出漢語的禮貌特征：尊人貶己、謙虛恭敬、態(tài)度熱情和言行優(yōu)雅。依據以上視角進行實例分析，借鑒徐盛桓［7］在《禮貌原則新擬》一文中提出的“注意自身、尊重對方、考慮第三方”的理論框架，我們將敬謙稱謂的語用原則歸納為三點：貶己尊人準則、地位準則和親疏準則。

（一）“以卑達尊”的貶己尊人準則是說話人選擇敬謙稱謂的一條具有普遍性的原則

人際關系就像蹺蹺板，對自己的“謙”，就是對他人的“尊”。以下面的句子為例：

（5）“哈，女兒沒有，倒有一個犬子，他是五長粗大的，臉蛋子白白的圓圓的，嘴是饞的，常常要到他娘的唇兒上吃胭脂?！保ǘ温洌骸稇佟罚?/p>

“犬子”，謙稱自己年幼涉世不深的兒子，出自《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逼鸪酢叭印睘樗抉R相如的乳名，其父母為了小兒好養(yǎng)活，特意選了一個低賤的字詞為之命名，以遠離鬼魅。后因司馬相如的歷史文化影響，人們借來謙稱自己的兒子，便沿用至今。稱自家兒郎為“犬子”的自謙的行為，表達了對聽話人的尊重，體現了“以卑達尊”的準則。

（6）“不過像閣下這么利落的刀法，江湖上已不多見，最多也不過三五人而已，只是在下眼拙，一時認不出閣下究竟是其中哪一位？”（《新民晚報》，1992.7.2）

“閣下”為敬稱，“在下”為謙稱，“閣下”和“在下”一敬一謙，前后呼應，充分體現了會話中貶己尊人的禮貌原則。

（二）除貶己尊人準則外，說話人首先考慮的是言談雙方的權勢地位，遵循“上下有義、貴賤有分、長幼有等”的地位準則

（7）令尊彝仲先生道義文章，冠冕人倫，他對于你的愛，對于你的教育，是成就你的主要的根基。（郭沫若：《南冠草》）

“令尊”是對聽話人父親的敬稱。尊，本意即指稱輩分或地位高的人，古代指男性。此處說話人將“令尊”和“先生”兩個稱謂并用，體現了聽話人父親的地位甚高。

（8）和郭老、呂老同時或稍后的如范文瀾、翦伯贊和侯外廬等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他們從來都是在每個重要革命轉折時期戰(zhàn)斗在第一線，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緊密聯系革命實際研究歷史，為“五四”以來我國馬克思主義新史學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桂遵義：《發(fā)揚聯系實際研究歷史的革命學風》）

“郭老”“呂老”都是“姓氏+老”的敬稱，此處用來尊稱同行里年紀較大、資格較老、經驗豐富的人。

（9）2000年的一天，孫悟空在西天之上，住得十分煩悶，心靈一動，趕忙去叩見師傅唐僧：“恩師在上，在下徒兒悟空想到空間一游，去去就來?！保◤埿乐骸秾O悟空的遭遇》）

“在下”是對自己的謙稱，源于古時坐席尊長者在上，所以自稱在下。此處“恩師在上”與“徒兒在下”一敬一謙充分體現了地位準則。

（三）親疏關系反映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距離，說話人根據關系的親疏決定敬謙稱謂的選擇

一般來說，人與人之間，隨著心理距離的增大，親密度就會減少，相反尊敬程度就會提高，更會選擇敬謙稱謂。當雙方心理距離很近時，則不再使用禮貌稱呼。例如關系最親昵的夫妻、朋友間才會使用零稱謂。

（10）“我想，請伯父大人為先父‘點主’?！保ㄐ煨瞧剑骸逗胍淮髱煛罚?/p>

“大人”是對尊長者的敬稱。此處親屬稱謂“伯父”與敬稱“大人”并用，體現了極度的尊敬，也反映出了說話人與聽話人之間心理距離較遠。

（11）他從兜里取出二塊大洋遞給老人：“老兄，回去買米度日吧，今后出門可要多加小心……”（李向名：《李苦禪傳》）

“老兄”是對男性朋友的敬稱，此處說話人與聽話人并不熟識，心理距離較遠，因而說話人使用了敬稱“老兄”來體現對聽話人的尊重。由此可見親疏關系是基于交際環(huán)境而變化的，只有準確把握親疏關系才能恰當地使用敬謙稱謂。

五、結語

敬謙稱謂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更是一種社會文化現象，它體現了人際交往中的禮儀。準確使用敬謙稱謂，能夠調整和完善人際關系，起到維護社會穩(wěn)定安寧的作用。現今社會人際關系錯綜復雜，面對種類繁多的敬謙稱謂，只要準確把握分類標準、社交功能特點，遵循特定語用原則，就可以選擇出正確、得體的敬謙稱謂，達到既定的交際目標。

注釋：

①本文中所引語料均選自國家語委現代漢語語料庫。

[1]王琪.上古漢語稱謂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崔希亮.現代漢語稱謂系統與對外漢語教學［J］.語言教學與研究，1996，（2）：34—47.

[3]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4.

[4]何自然，冉永平.新編語用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5]祝婉瑾.社會語言學譯文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

[6]顧曰國.禮貌、語用與文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2，（4）：10—17.

[7]徐盛桓.禮貌原則新擬［J］.黑龍江大學學報，1992，（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