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凝
一
郭秀的這一天,本來應(yīng)該像她以前過去的大把大把的這一天一樣,細細品味著過,慢慢悠悠過,不急不躁過,或者不哼不哈地享用著過。
郭秀打小就喜歡這樣過著日子,又沒誰和她搶著這一天的心情,這一天的日子。緩緩地舒展著過著,一天又一天,風(fēng)風(fēng)雨雨春夏秋冬,多好??!
可現(xiàn)在不同了。就在不知不覺之間,猝不及防,她把以前日子弄丟了。丟在哪?她不知道。她到處找呀找,就像她小時候唱的一樣“找呀,找呀找,找到一個好朋友?!彼策@樣找著日子,可就是找不著。找不著,郭秀就沒了心情。沒了心情的日子過起來就有點亂頭緒,有點麻木。麻木的日子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反而好過。反正嘛,活著當(dāng)著死了過,白天當(dāng)了黑夜過。但郭秀不行,郭秀有自己過日子的原則,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這樣一較真,日子就過到難熬的份上了。
熬多焦躁啊,熬著的日子多累人啦。
這其實是五月的一個很平靜的日子。平靜得讓人無精打采。平靜得讓人無所適從。平靜得讓人心如亂麻。
正在清涼山澗下那塊青椒地里鋤草的石砣寨祁三梆的媳婦郭秀,好端端地心里就涌出酸來,由酸生出悲來。防不勝防,洶涌而出。那是一種氣勢洶洶的悲。一種排山倒海的悲。一種勢如破竹的悲。一種咬碎牙齒往肚得吞的悲。
“狗娘養(yǎng)的。”罵出之后,郭秀自己都感覺到莫名其妙。我到底罵誰?罵了有什么用?可是,不罵不行呀,不罵會憋死的。
五月的陽光將密密麻麻的觸須,有一搭沒一搭地從對面山坡的豁口處伸過來,懶慵慵地搭在了郭秀的后頸,撫摸著郭秀的后脊,又粗暴地在郭秀的后臀一通亂抓,像狗爪子一樣。
郭秀直了直腰,摸了摸后臀。什么也沒有,連一條青菜蟲都沒有。只有幾朵桂花狀稀薄的白云,無組織、無紀律、不郎不秀地浮在郭秀頭頂半空。郭秀一小時前剛下地時,它們在。輕輕浮浮,高高在上。一小時后,郭秀刨完一垅青椒地,它們?nèi)栽凇8吒咴谏?,輕輕浮浮。
“狗娘養(yǎng)的。不可理喻?!惫阌至R。
郭秀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神經(jīng)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往空中扯著,扯著……長長地扯著,綿綿地扯著。扯出了疼,是一條線的疼,是讓人無法釋懷的疼。它綿長、糾結(jié)、扒心扒肺。
郭秀這回明確了方向,她是在罵頭頂浮著的桂花云。郭秀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么要罵幾朵沒有思想、四處流浪的云。她從小就討厭天上的云。她討厭虛無飄渺,討厭變化莫測,討厭神秘兮兮。
云就屬于這種性狀。
郭秀這一走神,把持鋤頭的手就沒輕沒重了,就六神無主了?!斑青辍保豢悯r活的青椒就被她的情緒斬首了。
緊接著第二棵、第三棵……
突然間,郭秀瘋了的心思都有,她想把她整垅心愛的,正在茁壯成長的,平日里,一見她就點頭哈腰的青蔥蔥的青椒全部刨掉。
發(fā)怒這個東西過癮,在你被擊中的時候,在你的發(fā)怒洶涌上來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毫無畏懼,你什么也管不了了,你的勇敢是驚人的,你的爆發(fā)力是驚人的,怒發(fā)沖冠對你具有無可比擬的快感。你一下子就瘋狂了,成了酩酊的、強有力的人,就像大街上一個喝醉酒的人,他可以把地球撬翻。發(fā)怒使膽怯的人大膽,大膽的人無畏,無畏的人英勇,英勇的人壯烈。你會為自己而震驚。你的潛能是巨大的,那些原本躲躲閃閃你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你一下子就做出來了,眼睛都不眨巴一下。發(fā)完了怒,人一下子就舒坦了,過足了癮,越想越滿足。
刨,刨掉,刨掉省心。種著干啥?種一垅青蔥蔥煩心。種了還得收獲,收獲了還得將一筐一筐小孩雞巴一樣紅通通的辣椒一遍又一遍洗凈、剁碎、加鹽加糖加姜加蒜加花椒……腌了干啥?讓那個沒心沒肺、沒情沒義、吃著碗里霸著鍋里的家伙,一罐一罐帶到山上,和他的狐貍精吃得熱氣騰騰,吃得熱火朝天,吃得熱血沸騰。
“秀,你這是干啥呢,把長得好端端的青椒刨掉?你瘋了嗎?你家三梆回家要折斷你的手了?!备赏贽r(nóng)活路過郭秀菜地的同一寨子的大壩家媳婦顯然被郭秀的舉動驚呆了。
“刨掉省心。種著煩心?!惫闳栽谂?,頭都沒抬一下。一個寨子住著,她平日里最瞧不起大壩家的這種浪女人,說話從不正眼看一下。
“這算啥子嘛?你這是在干啥子嘛?”大壩家媳婦正義感就出來了,她不容郭秀把錯誤繼續(xù)犯下去,她過來要奪取郭秀手中的鋤頭。
“滾!你也不是好東西。狐貍精。騷貨?!惫闫瓶诙?,像一梭子走火的子彈,“啪啪啪”地迎面而來,擋都擋不住。
大壩家媳婦愣住了,她被擊中了,她有點暈頭轉(zhuǎn)向,有點摸不清方向。自己明明好心好意,竟遭這么沒頭沒腦的一梭子。因為太突然,她都沒來得及振臂呼喊一聲口號就跌撲在地。
在石砣寨村民眼里,大壩家的是夾不住屁股的騷貨。祁大壩5年前去了珠海的一個玩具廠打工,頭幾年還隔三差五給她媳婦來電話,這些年除了春節(jié)前寄幾張花綠錢來,幾乎杳無音訊。幾個和祁大壩一起打工的鄉(xiāng)親回來私下里就傳開了,祁大壩和同一個廠子里的安徽女子在外面租著房,過著像模像樣的夫妻生活。難怪不回了,原來家外有家了。大壩家的氣呀,恨不得一菜刀剁死祁大壩的心思都有。氣完了,想想氣死了自己倒霉,氣又不能當(dāng)飯吃,當(dāng)衣穿,大壩媳婦決定不能虧了自己??墒?,怎樣才叫不虧了自己?大壩媳婦想不能讓自留地荒蕪了,你大壩狗日的不想種了,我就讓別的男人來種,我要種上一片蔥蔥郁郁郁郁蔥蔥,我要讓大壩你個龜孫子瞧瞧,沒有你我照樣滋滋潤潤。大壩媳婦夾不住了,夾不住屁股的女人的氣息就在石砣寨周圍上空彌漫、飄蕩。特別恣意,特別狂放。可是,明明憋著一泡尿卻找不到廁所。寨子里有勞動力的,在床上有點作為的男人,要不去了長三角、珠三角打工,要不就被祁三梆介紹到了五十里外的大鳴山煤礦打工,十天半個月不回一趟家,回到寨子也被媳婦箍得緊緊的。寨子里剩下的男人不是躺臥在床,整日里哼哼嘰嘰,就是舉著拐棍,一陣風(fēng)都吹倒的主。
候選人倒是有兩個:一個是本寨子?xùn)|山坡單門獨戶的篾匠貴有,一個是離本寨不到兩里地的穩(wěn)坪寨的木匠喜旺。貴有和喜旺因為有小手藝,走村闖戶都有飯吃,所以才沒出門打工。兩個男人歲數(shù)雖有五十開外了,但精氣神還是蠻足的,去鄰寨做活,動不動還跟寨子里的留守婦人整出些緋聞來供人飯后嚼舌。
有了目標(biāo)后,大壩家媳婦在貴有和喜旺兩半老頭身上認真作了比較。這件事太嚴肅了,不比較不行。
貴有短小精悍,編起竹涼席小巧的雙手能將竹條子倒騰得翻云騰霧,翻江倒海,一看就是靈活的主。這樣的男人在床上應(yīng)該生龍活虎,應(yīng)該不要女人費多大的心。碰上這樣的男人,女人只要暗暗開放著,丹桂一樣偷偷飄香。余下的任憑風(fēng)起云涌,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而木匠喜旺卻是長條個兒,是干慢活的主兒,精雕細琢,一鑿子一鑿子的貨。比較之后,大壩家媳婦心里有了底,鞋子是自己的腳穿的,一定要適合自己的腳。她才三十出頭,正是山雨欲來的年齡,哪經(jīng)得住喜旺細枝末節(jié),細嚼慢咽。這么一想,大壩家的就拿定主意把屁股氣息擺到篾匠貴有家放一放了,她當(dāng)然要主動出擊了,先找貴有家媳婦。家里兩床竹涼席破了窟窿要修補,兒子讀小學(xué)了,該分床睡了,還得新編一床。貴有家的哪能聞到大壩家的屁眼里的氣息,一個寨子里住著,男人又不在家,不收工錢也得幫呀。四川人就是江湖,就是義氣?!叭グ??!薄叭グ?!”一遍一遍催著貴有。貴有卻聞到了大壩家屁股底下的那股潮濕黏糊,正在黑暗處恣意張放的氣息。
大壩家的鮮活得捏一把都能滴出水來,老牛吃嫩草的想法讓貴有喜出望外,充滿激情。貴有要當(dāng)一回老廉頗,他還能沖鋒陷陣。他要老驥伏櫪,老當(dāng)益壯,做一回一往無前、所向披靡的老英雄。貴有真地沒讓大壩家的失望,他一上場就表現(xiàn)得十分殷勤,十分周到,他不用大壩家的操心。他上上下下地忙,里里外外地忙,進進出出地忙,完全像一頭小牯牛橫沖直撞,蹦蹦跳跳。
事情一開場就埋下了隱患。貴有太慌張了,太急切了,門都沒來得及拴,貴有家的就闖了進來。她是給貴有送篾刀來的,“干了大半輩子的篾匠活,篾刀都不帶,怎么補窟窿?”眼前的情境讓貴有家的驚呆了,她實在沒想到貴有還藏有一把更厲害的篾刀,他今天補的窟窿不需要老婆子送來的篾刀。貴有家的舉著篾刀卻束手無策,“大壩家的,貴有是大壩他堂叔呢?!卑肷?,貴有家的醒了過來,才叫出聲來?!笆逵终α?,況且還是八輩子的事了,不知隔了幾輩子了,兒媳婦和阿公上床的多著呢?!迸d致上的大壩家的一點沒怯場,她反而把屁股夾得緊緊的,真是不要臉了,豁出去了。倒是貴有先敗下陣來,倉惶逃竄。
本來山里人臉皮薄,這種事過去也就過去了,貴有家的只是有意無意地收斂著貴有,她也沒有回去四處張揚。畢竟和篾匠生活了大半輩子,這點面子還是要給老頭子留下的。然而,性是一個歹毒的東西,不是你想停就能停下來的,不是你貴有家的看就能看得住的。有了一次,你反而更有癮,吸上毒品了。不做不行,飯可以少吃一頓,這不行,緊接著兩次三次……越發(fā)不可收拾了,山坡上、菜地里的亂石堆邊。山里就這點好處,隱蔽地方多……次數(shù)多了,寨子里的人就經(jīng)常能看到比電視臺播放出來精彩得多的電影。郭秀也撞見過一次,在自家菜地不遠處的那條干涸的溝渠里。
“不要臉,騷貨、狐貍精?!惫阆肫鹚匣匾徊恍⌒脑跍锨镒惨姷那榫熬蛺盒模蜔o比憤怒,罵出來的話也就有了惡狠狠的味道。年輕輕的女人家,怎么就可以跟一個半老頭整天干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這種事情只能跟自己老公去干,就像她,盡管自家那個沒良心的不想要她了,可她也不能給別人呀。夾夾緊點,日子還不是一天一天地就過去了嗎。郭秀對大壩家的做法就是想不通,想不通就生出了惡心感。罵出來后郭秀自己都感覺到吃驚,我怎么變得這樣粗暴,我怎么用這樣歹毒的話罵大壩家的。大壩家的平日里在寨子里沒少袒護咱,沒少幫襯咱呀。
偷情這種事只能你知我知,只能心知肚明,是永遠上不得席面的。它是竊竊私語的東西,絕不是放在會上討論的東西,更不是村子里高音喇叭里播的,當(dāng)面戳穿就等于撕破對方的臉皮。好在大壩家的早就不要臉皮了,“臉皮又不能當(dāng)飯吃,臉皮又帶不來快活?!钡谝淮伪毁F有家的罵“不要臉”時,大壩家的就這樣回頂過貴有家的。到了這種地步的女人,還有什么藥可救嗎?
遭到毒罵的大壩家的先是愣住了,一小會兒功夫,她顯然已經(jīng)回過神來了。我們都擔(dān)心她會一下子跌撲倒地,犧牲了,永遠站不起來了。可是,沒有。她站了起來,她撣了撣身上的塵埃,揚了揚嫵媚的杏眼,看著郭秀。不,是盯著郭秀。眼神是輕蔑的,是一種挑逗性的輕蔑。
“呸!沒地方發(fā)臊的東西,只會拿青椒發(fā)威?!彼诠隳_跟吐了一口沫,回頂了一句,轉(zhuǎn)身扭著腰肢,搖擺著屁股,走了。
“呸”,這一口出其不意,意味深長,成份里帶有蔑視。
郭秀怔怔地站在太陽下。邪了!邪惡居然戰(zhàn)勝了正義,她的心真地亂了,是亂紛紛的亂,是亂糟糟的亂,是亂蓬蓬的亂,是亂哄哄的亂,是亂騰騰的亂……好像什么亂都有,什么亂都不是。
“天爺?。」阊焦?,你做錯了什么?”郭秀就這樣立在五月紛亂的陽光下,毫無頭緒地想著,雜亂無章地想著。
二
郭秀不是丟掉的日子,她丟掉了自己的丈夫祁三梆,她把一個大活人從身邊丟了。
郭秀和祁三梆的愛情故事不屬于公主王子那種纏綿悱惻、你死我活。郭秀和三梆的愛情實則屬于一見鐘情的那種,更真實地說,是郭秀對三梆一見鐘情。那年郭秀才18歲,含苞欲放。逢石秀鎮(zhèn)上趕大集,正讀高中的山溝溝石砣寨窮小子祁三梆為湊足新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牽了家中一條黑仔豬,在集鎮(zhèn)一隅的一塊荒坡的仔豬交易場上叫賣。鎮(zhèn)上專做糧食生意的郭算盤的大女兒郭秀閑得無聊,牽了她弟弟擠在人堆堆里看熱鬧。黔川高原的趕集雖亂哄哄卻也熱鬧鬧,仔細了,你還能感覺出其中的妙趣橫生來。郭秀不經(jīng)意的一眼,她看到了三梆這個楞青小子憋紅了臉,正和一個精明的中年豬販子在袖套里比劃著討價還價。這一幕新鮮刺激。郭秀心里的新鮮刺激倒不是袖筒里賣仔豬的交易本身,這樣的場面每集都有,她這種沒心沒肺、無憂無慮年齡的女子才不把心思放到交易上。她父親做糧食生意折本賺錢,她從來不聞不問,郭秀心里的突然激靈是為交易一方的祁三梆,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楞青小子,竟能少年老成地干著這種買賣。郭秀的愛情,應(yīng)該是從對祁三梆的好奇開始的。
郭秀這個情竇初開、含苞欲放的小女子,一下子就心血來潮,心潮澎湃,心如亂麻了。愛情這東西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講理、最無原則的東西,一旦碰上就要了命了。一個18歲的女子突然墜入情網(wǎng)那還了得,簡直是昂首挺胸,義無反顧,勇往直前,視死如歸。
郭秀找到了祁三梆在鎮(zhèn)上讀書的高中學(xué)校。開始她只是遠遠地,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祁三梆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她盯著祁三梆的梢,像一個地下工作者。她要在暗處把三梆打量清楚,她要等待最佳時機,尋找最佳切入口??墒沁@個最佳時機,最佳切入口到底在哪里呢?郭秀心里沒底,反正一天之中高中放學(xué)的鈴聲是她最愿意聽到的聲音。美妙悠揚,就像外國電影中教堂的鐘聲,遠遠地穿越山林,穿越河流,穿越田野,穿越集鎮(zhèn)上空,在陽光的碎片中飄揚嘎止,就到了郭秀耳里。這時的郭秀就異常興奮,就會丟下手中的活,丟下玩耍的弟弟,匆匆趕到高中部后山的那棵大槐下。這里居高臨下,可以把高中生重要戶外活動的操場,操場外的洗衣溝鳥瞰得清清楚楚。她會看到祁三梆在操場上光著上身和同學(xué)?;@球,看到三梆端個臉盆在洗衣溝的青石板上笨拙而僵硬地搓衣服。
機會終于來了。郭秀無意中聽到他家鄰居鎖金說,本來,他們幾個臨近畢業(yè)的同學(xué)想星期天去五十里外的雞鳴山玩耍,可是,因為祁三梆沒有自行車,三梆去不成,他們也不想去了。聽起來是十分遺憾的一件事,郭秀什么也沒有說,傍晚的時候就把她爹給她買的那輛嶄新的鳳凰自行車推到了三梆男生宿舍門口。那時,在川西的深山小鎮(zhèn),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十分稀罕,寶貝著呢!郭秀要把自己心愛的自行車借給與她毫不相干的祁三梆,而且提出條件要把她也一起帶到雞鳴山耍。三梆的同學(xué)一個個鬼頭鬼腦地在宿舍門口圍起了郭秀和三梆,高中生的眼神充滿獵奇。他們一個個張揚著嘻哈的臉,把三梆逼得一臉通紅,尷尷尬尬,窘窘迫迫。到底是鎮(zhèn)上的女子,郭秀說話了。她說:“看啥子新鮮嘛,我爹和三梆他爹是世交呢。我爹叫我送自行車與三梆哥,還叫三梆一起去吃晚飯呢。走唄,哥,瞧你愣頭愣腦的,跟自家妹子有啥害羞的。”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就過來拉祁三梆。最精彩的這轱轆被郭秀巧妙地掐斷了,還有什么看頭。三梆的同學(xué)沒能看到他們想看的章節(jié),一個個伸著舌頭,四面開花走散了。
三梆卻一頭霧水,他哪里知道郭秀已經(jīng)暗戀上了他一個山溝溝里的窮小子。
誰都不會把自己的閨女往火坑里推吧!祁三梆是接對扶貧救濟才讀了高中的,他家窮得鍋碗瓢盤丁當(dāng)響,女兒戀上這種家庭的小子,豈不跳進了火坑。郭算盤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無知的女兒就這么跳火坑,郭秀的爹郭算盤走進了女兒房間。郭算盤是鎮(zhèn)上有名的鐵算盤,雙手能把算盤珠子打得獅子滾繡球。18歲的女兒不哼不哈地在外面瘋了一天,自然躲不過他郭算盤的眼皮。
本來這件事情還是云里霧里,還只是她郭秀的一廂情愿、一意孤行,還得遮遮掩掩。好,既然郭算盤把它捅破了,捅破了更好,就可以見天日了,就不必整天一團漆黑如坐針氈地過著不明不白的日子了??粗?,一個18歲墜入情網(wǎng)的姑娘,你郭算盤把算盤打得再精通,可是你的寶貝疙瘩女兒已經(jīng)縱身一跳,墜入了萬丈深淵,已經(jīng)救不了了。郭秀索性有事沒事地去學(xué)校找祁三梆,她要讓祁三梆的同學(xué)都知道,祁三梆有女朋友了,她就是祁三梆未來的媳婦。她要將一廂情愿變成兩情相悅,她要有情人終成眷屬,她要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她要……也真難為了郭秀,一個不小心就跌入情海的只有初中文化的小女子,為了完成與三梆的對話,竟搜索枯腸,想出了許多美妙的愛情句子。
郭算盤究竟是郭算盤,他眼看著女兒對祁三梆已經(jīng)吞下稱砣——鐵了心,怕再來硬的會毀了自家閨女,敗了自家在鎮(zhèn)上的門風(fēng)。他捏了捏下巴上那撮小胡子,換了副臉孔。他讓郭秀把祁三梆請到家,好菜好飯招待了,卻也把話撂下了。你祁三梆要是能考取大學(xué),走出石砣寨,我郭算盤就為你三梆蓋兩間大瓦房,親自送女兒上門。
也該著祁三梆走運。祁三梆作為重點扶貧對象,被省城一家扶貧單位一幫一砸中,保送他去省城一家煤礦專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上學(xué)。鄉(xiāng)里通知祁三梆去省城上學(xué)時,青皮嫩臉的祁三梆像中了頭彩,喜從天降,喜上眉梢,喜出望外,喜形于色,高興得一時都找不到哪一個“喜”字來表達情感了。三梆十分珍惜這個學(xué)習(xí)機會,他在省城學(xué)習(xí)的五年間真是下了苦功夫。山里出來的孩子都有這種心態(tài),都急切地想飛出窮山溝溝,都舍得在學(xué)習(xí)上下苦功夫。不是說知識可以改變命運嗎?不下苦哪行?三梆在省城學(xué)習(xí),郭秀也沒少操心,她隔三差五就帶了三梆喜歡吃的去省城相會三梆。三梆是她的心肝,她的寶貝。她能舍得她的心肝,她的寶貝下苦?
三梆學(xué)成的當(dāng)年暑假就和郭秀結(jié)婚了,不結(jié)不行了,郭秀都顯山顯水了。郭算盤自然沒有食言,他不僅親自送女兒到石砣寨,還將三梆家原來豬棚一樣的四面漏風(fēng)的房子翻成兩間青磚青瓦鋼筋水泥的瓦房。這樣體面的房子,石砣寨還是第一家。三梆一個鄉(xiāng)下山里的娃子,不費一槍一彈,不花一分一毛娶了鎮(zhèn)上殷實人家的女娃郭秀,還讓老丈人倒貼了兩間瓦房、十六床絨絲被、兩副大耳環(huán)。多光榮?。∪鹨欢瘸闪耸日腥诵』锏木耦I(lǐng)袖。
三梆學(xué)成后,沒有去他老師介紹的外省大型煤礦,他選擇了50里外的大鳴山私家煤礦。三梆的選擇有他的理由。一來大鳴山煤礦離家近,私家老板給他這樣懂技術(shù)的藍領(lǐng)開出的報酬遠超過大型煤礦。大型煤礦懂技術(shù)的藍領(lǐng)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少一個祁三梆。二來也是三梆時常貼著郭秀耳朵說的,他舍不得離他的秀老遠,他想天天見到他的秀,天天吃他的秀一口。三梆雖然是個悶葫蘆,表達感情也很簡單,開心了歪著嘴巴笑笑,煩心了把眉毛向上一顰??墒枪憔褪窍矚g,喜歡得毫無原則,喜歡得沒有來由,喜歡得熱淚盈眶。
郭秀知道祁三梆最喜歡兩口。這一口,是郭秀腌的花椒辣醬,每頓都吃得酣暢淋漓。郭秀每年都要挑上一塊好地,種上一大畦品種優(yōu)良的辣椒,腌上幾大甕花椒辣醬。從秋吃到冬,從冬吃到春,由春吃到夏,再從夏吃到秋,一年四季,一日三頓,頓頓酣暢。那一口,就是郭秀。在郭秀的記憶碎片中,那時的三梆就像饞嘴而永遠吃不飽的孩子。有事沒事,50里山路就摸著回了家。白天要,晚上要,上半夜剛要,翻個身,下半夜又要,這孩子太貪了。郭秀嘴上提醒著三梆要注意身子骨,心里卻喜歡。有一回,三梆突然休假。回到家,郭秀不在。郭秀不能老在家等著他呀,喂豬養(yǎng)雞除草鋤地種莊稼,郭秀還有好多事要干呢。以前在娘家這種臟活累活她可是從來沒干過,嫁到石砣寨,啥活都學(xué)著干。不干不行呀,三梆在礦上工作,三梆娘病在床上哼嘰,總不能把農(nóng)活撂著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這樣干著,郭秀也沒覺得累,她心里甜著呢。也就是挖兩鍬土的工夫,三梆就找到了郭秀勞動的那塊山洼地。三梆是煤礦上的技術(shù)員,是知識分子,郭秀是不讓他的雙手去沾泥土腥的。三梆見了郭秀,只是斜著眼眸看著遠方青煙裊裊的村莊,遠方綿綿不斷的山,看著看著就壞壞地笑,手就摸到了郭秀的后臀,來回蹭著,癢癢的,暖暖的,像是五月陽光在抓后臀。郭秀用手擋,想表達一下女人的矜持,想讓三梆收斂點。可是,越擋越溫暖,越擋越黏糊,越擋越熾烈,幾個來回,郭秀的后臀就燒了起來,像百年大旱恰遇森林失火。小興安嶺燃燒起來了。大興安嶺燃燒起來了,這還了得,越燒越旺,越燒越猛,沖天了,大有毀滅一切之勢。胸口燒著了,腦門燒著了,心窩燒著了,救不了了,郭秀索性不救了。她緊箍著自己的男人,任憑那個瘋子把自己頂在松樹桿上,壓在亂草叢中,光天化日,青天白日,后山勞作的鄉(xiāng)鄰說話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不顧了,顧不得了。
想到那些曾經(jīng)妙不可言的日子,郭秀不知潮濕過多少回,洶涌過多少回,澎湃過多少回,潮起潮落。有時,一個人明明在山坡上田野里辛勤勞作,想著想著,下身就黏糊一片,汪洋一片。
真是變化多端,千變?nèi)f化,不知該找什么詞匯來表達。突然,不知從什么地方鬼頭鬼腦飄來幾塊云,陣陣電閃雷鳴,雨就來了,傾盆大雨,躲也躲不及。
郭秀的生活沒了,被風(fēng)吹跑了,被雨淋濕了。
不!更確切地說,郭秀以前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生活沒了。貪吃的男人不回來了,任憑郭秀潮濕一片,汪洋一片,任憑郭秀脹得心慌,慌得貓抓心窩窩,三梆三個月兩個月也不回來一趟了,回來也不吃郭秀了。不吃自己女人還能吃什么?莫非病了?可三梆身體棒棒的,小牯牛一樣。
郭秀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把三梆床上床下都調(diào)理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怎么偏偏就遇到了大旱天。
郭秀是個認死理的女人,說到底還有點一根經(jīng)。這點從她18歲就冒著眾叛親離的危險,從鎮(zhèn)上一個殷實人家,下嫁到大山里石砣寨靠對口扶貧過日子的祁三梆家,就已經(jīng)不難想出郭秀是多么固執(zhí)的一個女人了
郭秀不甘心,認死理的女人都不甘心,總想有所表達,總想有所作為。在這點上,她遠比不得大壩家的活絡(luò)。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了,她不慌不忙、不吵不鬧,她知道這樣做無濟于事,這樣做勞命傷神,她要自己渡自己,她不知跟誰學(xué)來的稱偷男人為自己渡自己,自己救自己。真不要臉。偷個野男人就能渡過對岸,能把自己救上岸了。郭秀才不上當(dāng),她要在不動聲色中挖地三尺,必要的時候連祖宗八代的墳都得掘出來。她要看個究竟,她要跑到銀幕后面了解真相,她要找到答案。郭秀實際上不能算聰明女人,她缺心眼,認死理。這哪里是你初中時做數(shù)學(xué)題呀?每道題都有答案,不是任何事情都有答案。即使有,你找到了又能咋樣,你能毀滅地球嗎?
郭秀似乎真地找到了什么,她動用了自己的嗅覺,她聞到了三梆身上陌生的氣息,不是山里聞習(xí)慣了的野菊花,也不是半山腰的杜鵑花,這股味道很陰霾,有股狐味,淡淡的騷。郭秀認準(zhǔn)自己男人在大鳴山煤礦有別的女人了,但她沒有聲張,沒有去大鳴山煤礦突然偵察,沒有向三梆在大鳴山煤礦工作的同一寨子的男人打聽。
她在等,等什么呢?不好說。她在盼,盼什么呢?等三梆回心轉(zhuǎn)意嗎?盼三梆重續(xù)前緣嗎?不好說。反正焦躁得很,一鋤頭將地球鋤個大窟窿的心思都有。
三峽開閘了。錢塘涌潮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委屈,毫不留情,一下子涌向胸口,似乎要把郭秀淹死。郭秀著實有點招架不住了,招架不住又有什么用呢?它們還是浩浩蕩蕩來了。它們還是氣勢洶洶來了。
郭秀正站在青椒垅間思緒萬千,胡思亂想。這晌,正午來了。正午的山坳間太陽突然像一群群猙獰可怕的日本鬼子,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在山野里到處撒著野,找尋著花姑娘。山谷里,山坡上,溝渠間,到處洋溢著刺眼的白光,大地一下子全白了,耀眼而輝煌,野蠻而張狂。
青椒地里沒有風(fēng),有的只是一陣又一陣白得炫目的熱浪。翻滾著,洶涌著,齊刷刷地一波推過一波。郭秀緊攥著手中鋒利的鋤頭,她想弄點動靜出來表達一下自己的內(nèi)心。表達什么呢:憤怒?委屈?她也說不上來。
突然,明麗的天空拉下黑幕,天幕低低垂著,郭秀頭頂?shù)脑崎_始翻涌起伏。緊接著,后山什么怪物發(fā)出一聲聲沉悶而恐怖的吼叫,撼天動地,山谷顫動了。緊接著郭秀腳下的大地竟不停地或左右或前后晃蕩了起來。越來越浪,越來越?jīng)]規(guī)則。有點像蕩秋千,又有點像小時候坐在木船上,而調(diào)皮的小男生將兩腿叉開,撐著木船左右兩舷,左一用力,右一用力,郭秀實在站不住了,可是調(diào)皮的男生反更來勁,人來瘋了,船要翻了。青山搖擺欲墜,灰土飛揚,煙柱騰空,巨石隨著地動山搖,滾滾而下,一塊塊巨石砸向了離郭秀不足十米的山溝里。大地要顛覆了,卷土重來了。
郭秀嚇呆了。
三
郭秀暈了,是一種天旋地轉(zhuǎn)的暈。
郭秀起初還以為自己病了,是不輕的病,意識混亂的病,產(chǎn)生錯覺的病。像小時候發(fā)高燒說胡話,感覺自己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在天上飛。
不,比這嚴重得多!是山崩地裂的病,是地動山搖的病,是天塌地陷的病,是末日來臨。
郭秀的意識緩緩清醒了,她一個激靈連著一個激靈,眼前的大地塵飛灰舞,沒有了方向,沒有了路,沒有了村莊。
“親娘喲,我的親娘哪!該不會是美國佬轟炸機打了伊拉克,又來沖著中國,沖著四川,沖著石砣寨發(fā)火吧!”她在電視上看過,美國佬的武器想毀哪就哪,一打一個準(zhǔn)。這么一想,她要奔跑了。她的兒子鵬鵬還在學(xué)校,她的公婆還躲在床上哼嘰,她親手喂的黑豬白豬還在豬圈里,要不了一個月,這兩只可愛的家伙就可以拉到鎮(zhèn)上出售了。不知什么原由,她嫁到石砣寨后就特別喜歡喂豬,一窩接一窩地喂,她太愛憨憨的黑豬白豬了,“啂啂啂啂”地一吼,就眼饞地拱著鼻子直討好你。
可……哪里還有寨子,哪里還能找到家呀?青山塌了,房屋倒了。石砣寨,世外桃源般的石砣寨,鳥語花香般的石砣寨,一下子全毀了,被夷為了平地。家呢,家在什么地方、什么位置?裸露在郭秀眼前的是猙獰可怕的鋼筋、木梁、椽子,像一具具被解剖的醫(yī)學(xué)尸體,血流干了,肉剔凈了,滿目的青翠只剩下瘡痍。
郭秀一邊詛罵著美國佬的狠毒,一邊焦急地呼喊著公婆?!澳铮飭?,親娘喲,你在哪兒呢?你應(yīng)一聲喲。”可是,只有山上不斷滾下的巨石的轟鳴聲,只有六神無主,無處躲身的雞鴨在廢墟上亂竄,連狗吠聲也聽不到了。
“三梆,你個狗日的,你死在大鳴山吧,娘找不到了,丟了!”郭秀哭了。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從牛仔褲后屁股兜里掏出手機,她要給鎮(zhèn)上的爹撥個電話,她想讓爹過來幫幫忙,找找她的鵬鵬,找找她的公婆,找找她的黑豬白豬??尚脑陬?,手在顫,拿在手里的手機怎么也捺不出那一串熟悉的號碼。
“怎么辦?怎么辦喲?”郭秀的心情本來就糟透了,沒想到又遇到通天大事,美國佬的轟炸機炸了四川,炸平了石砣寨。美國佬你真可恨,咱石砣寨的老百姓平日與你無冤,往日與你無仇,你咋就平白無故炸咱石砣寨呢?咱娘還在屋里頭呢,咱的黑豬白豬還在圈里呢。正在平白無故地罵美國佬,正在一籌莫展地胡思亂想呢,郭秀聽到了篾匠貴有的聲音。“秀,是三梆家的郭秀嗎?”雖然思想混亂,雖然雷聲亂石翻滾的轟鳴聲連成一片,可郭秀還是清楚地分辨出了貴有的聲音。要是往日,她看到貴有從對面坡梁上過來,她會遠遠躲開。她最討厭貴有老不正經(jīng)了,她會背地里狠狠吐口沫,罵上句“老騷棍。”可是,今天她聽到貴有的聲音竟是那么親切。不,別說是貴有的聲音,就是石砣寨的一聲熟悉的狗叫她也會倍感親切,倍感溫暖。
郭秀應(yīng)了聲:“貴有叔。”
顯然,郭秀剛才站在廢墟上的一番自言自語已被貴有聽到了。貴有說,是一個長輩的語調(diào),語重心長又語無倫次。“三梆家的,出大難了,天災(zāi)……美國轟炸機沒來……地震了。大難。大地震……比石砣寨不知要大多少倍的難?!辟F有又說:“三梆家的,先打電話問問你爹石秀鎮(zhèn)的情況咋樣?!币驗橘F有在身邊,有了主心骨,有了方向,郭秀這回鎮(zhèn)靜了許多。年紀大的人還是經(jīng)驗老道,作風(fēng)穩(wěn)重,辦事目標(biāo)明確,方向準(zhǔn)確。
原來是地震,是天災(zāi),難怪威力這么大。是水井里的大鯉魚在打滾。是南海的龍王爺在打噴嚏。是老天爺發(fā)怒。錯怪美國佬了。
她捺了她爹的手機,無法聯(lián)接!她捺了她娘的手機,無法聯(lián)接!她捺了娘家的固定電話,故障!她捺了她弟弟的手機,無法聯(lián)接!她捺了她弟媳的手機,無法聯(lián)接!
出大事了。真地比石砣寨不知要大多少倍的大事,連無孔不入的無線工具都使不上勁了,都被地震這條魚吞噬了。
郭秀一下子又急了,是無助的急。她呼天搶地,“爹呀!娘呀!鵬鵬呀!”她空空地叫著?!叭鸢?,你和狐貍精死在大鳴山了嗎?”
“三梆家的,莫嚎了,不管用的。這么大的難,政府肯定知道了。政府比咱還著急,肯定會幫著找你爹你娘你家鵬鵬的。咱還是先自救吧,先幫著找找石砣寨還有哪些活著的鄉(xiāng)親,咱自己不能先垮了,日子還長呢?!辟F有這時儼然成了領(lǐng)袖。他目前的兵只有兩個,一個郭秀,一個他媳婦。地震時他在大槐樹下編涼席,她媳婦幫著搭下手,他們都幸免遇難。
說完貴有先一頭扎進了塵土飛揚的寨子廢墟里。
“田婆婆。在嗎……”
“旺海叔,在嗎……”
“阿富家的,在嗎?”
“大壩家的……在嗎?應(yīng)一聲嘍,我是貴有?!?/p>
貴有在廢墟撥弄著,一遍又一遍呼喊著寨子里鄉(xiāng)親的名字。遠遠望去,身材矮小的貴有在塵土飛揚中倒顯得有點氣宇軒昂,老帥氣,怎么都不像郭秀以前看慣了的老騷棍的一副猥瑣樣子。
郭秀也著了魔了,她竟然十分乖順地跟在貴有身后,一遍又一遍呼喊著寨子里的鄉(xiāng)鄰。
阿富家的找到了,左腿砸成骨折,郭秀把她背到寨子背后老槐樹下的看瓜棚里。
大鐘伯找到了,真是奇跡,85歲高齡的老人,平日里連鄰居家都難得竄一下門,地震前竟想到了去羊圈里添把草。地震時,草甸子蓋的羊棚倒下,大鐘伯只擦了點皮。
大壩家的找到了。大壩家的晌午時候遭了郭秀的辱罵,正在西腰門一個人嗑著瓜子,生著悶氣,地震就來了。她起先也輕敵了,也沒把地震這個鳥東西放在眼里,她還返屋背出了久病在床的大壩他二伯。后來她害怕了,越來越怕,她背了大壩二伯出來,正想返身再去屋里搬袋米時,只“轟隆”一聲,整個房子趴了下來,除了肩上被一根椽子砸了條小口子,其他無恙。
大壩家的又幫著去找寨子其他鄉(xiāng)親去了。
三梆他娘是救不了啦。三梆家房子臨近青龍山,地震時青龍山的滾石一顆顆砸中三梆家鋼筋水泥房。鋼筋水泥在百噸巨石面前有點小兒科了,百噸千噸的巨石撞來,一次次將房屋撞成碎片,又把它填埋,不間斷地還有碎石飛來。
郭秀只能遠遠看著,剮心剮肺地痛著,喊著娘??墒窃谶@樣的大災(zāi)面前,在百噸千噸的巨石面前,人的雙手、雙肩又是多么軟弱無力。郭秀多么想自己的雙手、雙肩有千噸力量,她好一塊塊搬走巨石,她好挖出三梆他娘。哪怕死了,也得挖出老人家的全尸,也得好生安葬一下老人家呀。三梆他娘一輩子吃齋念佛,菩薩心腸。天爺呀,怎么就連這么個慈眉善目的老人都不放過呀!
郭秀跳啊喊啊,除此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幾度沖到自家房子邊,想用手撬開巨石,都被大壩家的拉了回來?!澳闼退腊?!想讓大青山巨石砸死你嗎?”大壩家的這回雖是罵,卻有了關(guān)懷。面對這種毀滅性的天災(zāi),還有什么恩怨不可化解的呀?
傍晚的時候,來了一次大的余震,已經(jīng)松動的大青山的巖石開始斷斷續(xù)續(xù)飛濺而下,幾乎要把整個石砣寨吞噬掉。石砣寨的房屋繼續(xù)在坍塌,看來石砣寨是不能久留了,可這一個寨子活下來的七八十號老弱病殘又能到哪里去呢?出山的每一條道都給亂石封鎖了,別說是老弱病殘了,就連貴有、郭秀、大壩家的這些健康人也難翻出這山溝溝,更何況電閃雷鳴,余震不斷,亂石飛濺。
沒有時間傷痛,沒有時間悲憫,必須在天黑前把寨子里活下來的老弱病殘先安置到相對安全的地方,等待政府救援。貴有在作著戰(zhàn)前動員,幾個相對年輕健康的人意見一致。
他們在寨子?xùn)|側(cè)百米高處的一棵槐樹下找了塊空地,又從廢墟挖來薄膜,床單搭了個臨時帳篷。
郭秀從廢墟里找到一條白床單,撕了一半,用鍋底灰在白床單上描下了大大的三個字母“SOS”,然后系在竹桿上,高高地綁在了帳篷外的大槐樹桿上。她從電視上看到過這一幕,人只要遇危險有困難了,就要及時打出“SOS”,國際上都通用呢。樹得高,天空中的人造衛(wèi)星白天黑夜都能拍到照片。人造衛(wèi)星把照片傳遞給國家了,國家知道石砣寨有人遇難,還不派直升飛機過來救呀!國家現(xiàn)在也富了,一架飛機救不下,還在乎兩架三架。郭秀給寨子里的老人講著,覺得自己突然間懂的知識還不少,這么一想就有了股心酸的自豪感。
老人們被郭秀唬住了,不再哼哼嘰嘰,呻呻吟吟,情緒一下子就安定了許多。他們在靜靜地等國家直升飛機把他們拉出石砣寨。
為避嫌,大壩家的和寨子的另外一個中午婦女留在臨時帳篷里照看老人孩子。貴有、貴有媳婦、郭秀,還有大忠家的、明仁阿伯,他們五個人返回石砣寨去廢墟里挖糧食。分工時,郭秀故意把大壩家的和貴有分開。她倒不是為別的,大家都在傷心頭上,她不愿意貴有媳婦看到貴有和大壩家的在一起時,心里再添新堵。
天說黑就黑了,一下子就黑得一塌糊涂,黑得深不見底。這時的閃電卻威風(fēng)了起來,一道接著一道,一次次兇惡地撕碎著巨大的黑幕,天地接壤處,藍光如群蛇狂舞,飆升天幕,隨后大雨滂沱。
幾十塊塑料薄膜,幾床床單是抵擋不住狂風(fēng)暴雨的。臨時帳篷內(nèi)一時又亂作了一團,呼爹叫娘。政府還沒來,國家還沒到。這種電閃雷鳴的鬼天氣,國家的直升飛機是飛不上天了。老人們失望了,一度情緒失控。
郭秀在雨中熬著粥,想著國家,想著政府,想著她編造的直升飛機。想著想著眼淚就混合著雨水淌到了粥鍋里。她的兒子鵬鵬還在歌寨小學(xué),也不知道政府真地去救了沒有?她的公婆還在亂石堆里埋著,這么大的風(fēng)雨一定把老人家凍壞了,可是她又無能為力。她的三梆,那個悶葫蘆,那個沒心沒肺的也不知現(xiàn)在大鳴山咋樣了?是死是活?該不會和那個狐貍精死在一起了吧?她爹她娘她弟她弟媳,石秀鎮(zhèn)上的親戚,到現(xiàn)在一個電話都接不通……郭秀越想心里越堵。她真想對著黑洞洞的天空,黑乎乎的青山,放聲大哭一場,哭個酣暢淋漓,哭個天昏地暗,哭個飛沙走石。
可是,她能這樣做嗎?她不能!帳篷里是七八十號老弱病殘的鄉(xiāng)鄰,她哭了,老人豈不更失望,孩子豈不更無助。郭秀捂住了自己的嘴,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雨越下越大,風(fēng)越刮越猛,風(fēng)裹著雨,雨粘著風(fēng),在山谷間旋轉(zhuǎn)開來,怒放開來,鋪天蓋地,無遮無攔,無拘無束,無邊無際,恣意張狂。塑料雨棚一次又一次地被撕碎,被掀翻。郭秀緊挽著孩子,大壩家的相擁著老人,老人們互相相擁著,他們不哭不叫不喊了。他們知道叫天,天愈發(fā)瘋狂;叫地,地更加猖獗。他們只有依靠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戰(zhàn)天斗地,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人定勝天”。他們個個表現(xiàn)了大無畏的英雄氣概,他們在這一刻忘記了個人的恩怨情仇,忘記了個人的傷痛悲哀。這樣的場面很容易使人想起一部關(guān)于人民,關(guān)于敵人,關(guān)于槍彈、爆炸的犧牲、光榮、鮮血、勝利、歡呼雀躍的電影。只是這個敵人是天災(zāi),是地震,是狂風(fēng)暴雨。這個人民是七八十個石砣寨的老弱病殘的村民。
這邊郭秀、大壩家的帶著老人孩子與狂風(fēng)暴雨戰(zhàn)天斗地,那邊貴有也沒消停。他帶領(lǐng)寨子里年紀大一點,但體格還算健壯的明仁阿伯、成泉叔,三個人各掄著一根棍子,打著一支手電潛入了寨子。貴有天黑前暗暗統(tǒng)計過,石砣寨除了去外地打工的青壯年和他們的媳婦,除了在外讀書的娃娃,應(yīng)該有177人住在寨子里,可現(xiàn)在活著出來的只有70多人,也就是說還有100多人還埋在廢墟里。這樣的數(shù)字貴有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計算出來,他沒有公開。他知道現(xiàn)在還不能公開。如果把貴有作為一場戰(zhàn)斗的指揮員來說,貴有這回?zé)o疑十分出色,盡管他在私生活上讓石砣寨的村民蔑視過,戰(zhàn)斗一打響,他就十分淡定,也可以說指揮若定,組織援救,指揮撤離,嚴格分工。而這次他之所以沒有公開石砣寨被埋人數(shù),說到底還是為了穩(wěn)定鄉(xiāng)親情緒,穩(wěn)定大局。你想,石砣寨本來就是沾親帶故一大家族,也就是他們平常所說的是一根大木頭上劈下的祁姓料,不過你做了椽子,他做了梁。埋了誰家的,這痛還不被牽著幾家的。所以能瞞暫時還得瞞著。中央都說了,穩(wěn)定壓倒一切。
但這痛就牽著了貴有。他不能丟掉他的一個鄉(xiāng)親,一個也不能??!想到這,他的心情非常沉重,卻又十分無奈。他在石砣寨生活52年了,石砣寨的一草一木一犬一雞,哪樣的氣息他不熟悉,哪樣的氣息他聞起來都倍感親切。何況是人呢,活生生的人,眼睛一眨巴,打個哈欠的功夫就被埋了。貴有在廢墟上發(fā)出無比沉重的一聲嘆息,和夜色一樣長,和夜色一樣重。
這時,貴有聽到了明仁伯在叫喚:“貴有,你聽,聲音。這堆石縫里有聲音。”
貴有趕過去??墒莾蓚€人側(cè)著耳朵聽了大一會兒,聽到的都是野外的雨聲、風(fēng)聲、雷聲,還有零星的滾石聲。根本沒有人的聲音。明仁伯說:“我明明聽到來保娘的呼救聲的。”貴有把耳朵貼在了滿是水花的青石屋基上,用手里的棍子敲著青石,連喚著:“來保娘,來保娘,我們來救你了,你聽到了嗎?聽到你就響動一下,我們也好找準(zhǔn)方位?!?/p>
貴有敲一遍,喚一遍,又靜靜貼著青石聽一會。終于,有聲音了,也是敲擊聲,可是聲音傳過來卻很深邃,似乎在另一個方位。
貴有用手電照了照廢墟,和明仁伯仔細回憶了來保家房子的座落,房間的結(jié)構(gòu),猜測了來保娘在地震前可能呆的地方,然后他們用腳丈量著,踱到東北一個角落,找了個可以施救的地形。貴有依然用耳朵貼在屋基的青石板上,進一步跟來保娘確定了方位。
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卻又困難重重。
來保家雖不是郭秀家鋼筋水泥,也不像郭秀家依著山旁,滾石填埋??伤乙彩乔嗍酀{。沒有起吊機、堆土機等機械化工具,靠手扒肩扛怎能救得出來。
可是,不救行嗎?聽到活生生的呼救,不救。那是鄉(xiāng)鄰的聲音呀,熟悉的鄉(xiāng)鄰,那還不要糾結(jié)一輩子,懊悔一輩子。
救!貴有讓明仁伯照著手電,他和萬泉叔兩個人輪流用手刨著泥漿,用肩頂著青石板,刨著刨著,十指下去,就是十條血痕,可貴有這個倔犟老頭卻沒有一點痛的感覺。救人要緊,急火攻心,麻木了,沒有了痛感。
這邊的郭秀和大壩家的知道貴有、萬泉叔、明仁伯進寨救人了,兩個年輕婦女再也耐不住了。三個雖說是男將,可最小的也比她倆大上10多歲呢,她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人去救人,而自己卻在帳篷歇著,這種要被石砣寨鄉(xiāng)人戳著脊梁罵一輩子的事她倆不能干。她們囑托健壯些的鄉(xiāng)鄰相互照看,她們也摸到了寨子里有亮光的地方,加入了營救隊伍。
他們刨的刨,撬的撬,扛的扛。因為來保是三梆介紹到大鳴山煤礦工作的,往日里兩家走得比較近。所以,郭秀在營救的同時,不忘記時時叫應(yīng)一聲來保娘,怕她在底下睡著,怕她睡著了就醒不過來。
越來越近了。來保娘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她已經(jīng)明確告訴郭秀,她是一條腿被垮塌的一根椽子壓住了,動彈不得。
有希望了。老遠,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已經(jīng)看到來保娘伸出的五根手指頭,還能動彈。太興奮了!
郭秀找來一條塑料薄膜擋住洞口雨水,她怕雨水滲進洞口會造成第二次坍塌??赡苁菈旱臅r間太長了,來保娘太累了。這就跟晚上睡覺一樣,你能一個姿勢睡到天亮嗎?顯然不行,你得不停地變換姿勢,睡著了還得換。況且來保娘的一條腿被壓著,整個身子幾乎全浸在了水里,還得一直昂著頭,她太累了。她稍微一動就牽動全部,上面的泥沙、碎石子也就抖索了起來,“嘩啦啦”一聲全涌到洞里。
不行,不能讓好不容易刨出來的泥沙再填進洞去,再填來保娘就真地沒救了。說時遲,那時快。身材矮小的貴有“嗖”地跳進了洞口,他要用身體擋作不停下滑的沙石??墒菐缀跖c此同時,被雨水浸泡松動的一塊長長的青石板一下子滑落下去,青石板的一角正正地撞在了貴有的前胸。
據(jù)郭秀后來回憶,當(dāng)時他(她)們用雙手臂想把貴有拉上來,來不及了。貴有臨死的時候,雙眼睜得牛眼珠似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四處濺血。天亮之后,他們察看地形,本來那塊青石板已經(jīng)開始下滑,可天黑,又下著雨,他們救人心急,卻沒料到身邊危險。
貴有說的沒錯,國家是不會拋棄石砣寨鄉(xiāng)親的。政府是不會不管石砣寨鄉(xiāng)親的。第二天上午9點多,正好是雨停天晴時分,政府派的人來了??桑F有卻沒等到政府來人。
政府的人一來就有好消息。第一個好消息,是帶給郭秀和大壩媳婦的。政府的人剛從歌寨小學(xué)來。政府這個人是一個搞宣傳的鄉(xiāng)宣傳干事,說話善于伏筆,設(shè)懸念。像作報告更像說懸念小說。他說地震一發(fā)生他就受鄉(xiāng)政府指派,第一時間趕往歌寨、木寨、桐樟、興仁等地方了解災(zāi)情。你們知道咋樣么?慘。一個字:慘。房屋一間沒了,活下來的都在往山外面逃命。到了歌寨小學(xué),更不得了了。說到這里政府干事停頓了下來,像在水里憋久了,要換口氣。他這一換把郭秀和大壩家的緊張得心都竄到了嗓子眼。郭秀給政府的干事遞了一碗涼水。
政府的干事緩過勁來后又說。我站在歌寨小學(xué)操場上,昔日紅旗飄揚、歌聲嘹亮、書聲瑯瑯的學(xué)校,如今死氣騰騰。一片廢墟,背面壓過來的大青山把一座脆弱的校舍整個壓在身下。媽呀!這還有活命的呀?
說到這兒,“咔嚓”停下不說了。表情凝重地看著石砣寨老少。
“歌寨小學(xué)怎么了?歌寨小學(xué)的學(xué)生咋了?”郭秀幾乎叫了起來。
“這位干部哥,求求你不要賣關(guān)子了。歌寨小學(xué)的學(xué)生咋啦?嗚嗚,我家天作才12歲呀?”大壩家的終于哭出了聲。
政府的人卻不著急,他像干部一樣,拍著大壩家的后肩。“哭啥子嘛,我不是沒講完嗎?這個世界呀,真是奇跡了!”政府的人說到這兒又不說了。他掏出煙,先發(fā)了一圈,自己點上根。全寨的人都眼巴巴地等著他下文,接到他香煙的老人,只是把香煙擺在手里,不敢弄出響動,怕驚醒了什么。他卻不急不躁,兩口煙吸足了氣,才又說:“那個校長真神,偏偏選了中飯后全校師生操場集合開會,這不師生們都在操場上,地震來了。奇跡,世界災(zāi)難史上的奇跡!這個學(xué)校的700多名師生竟毫發(fā)無損。奇跡啊,完全可以載入世界災(zāi)難史冊。”
“我的天爺呀,竟有這事!”人群中不知誰終于發(fā)出了尖叫聲。
“人呢?我們家鵬鵬呢?”郭秀急切地問。
“你就是祁鵬他娘吧。放心吧!當(dāng)天校長把他們帶到了后山坡的空曠地帶,今一早,救援的解放軍就把孩子們和教師帶下山了,可安全著呢。對了,石砣寨還有一個祁天作的,安全著呢。”
政府來人說了第一個好消息后,又說了第二個好消息,解放軍十萬大軍已經(jīng)趕到四川災(zāi)區(qū),很快會有解放軍來石砣寨把鄉(xiāng)親們救出山的。
“三梆家的沒說錯,真地有國家來救咱們了?!?/p>
“國家真地派直升機來了嗎?”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歡心鼓舞。
郭秀卻從十萬大軍中嗅出了不一般的氣息,郭秀的嗅覺一直很靈。這實在是一個天大的災(zāi)難了。十萬大軍救災(zāi)該是多大的事。
政府來的干部正在這邊安撫民心,在大鳴山煤礦打工的石砣寨的后生們一身疲憊地趕到了石砣寨??吹贸鏊麄冞B夜奔波,簡直是狼狽不堪了。郭秀仔細瞅了,沒有三梆。再瞅來的路上,飛揚的塵埃都被大雨沖洗得干干凈凈了,連條狗的影子都沒有。
郭秀著急了,她攔了來保。帶著吼腔:“來保,你三梆哥呢。你個沒良心的,你把你三梆哥丟大鳴山了嗎?”來保木雞一樣呆著,張了張嘴巴,似乎想說什么,又吞了回去。
跟來保一起從大鳴山逃回來的石砣寨另外四個后生見郭秀攔了來保,一個個躲到了一邊。
郭秀氣了,這回真氣了。她號啕大哭,邊哭邊揪著來保的衣領(lǐng)子,死命揪著:“來保?。『眯值?,你告訴我三梆到底咋樣了?!?/p>
女人的蠻勁一上來,你想躲都躲不了。來保到底是軟了,他和石砣寨的另外四個后生一直相約著,隱瞞著三梆在大鳴山的巨大秘密,連家里的親爹親娘,家里的媳婦都沒吭過聲。他們幾個都是三梆介紹到大鳴山煤礦工作的。三梆哥在大鳴山有著二把手的實權(quán),平日里對石砣寨去的年輕人可照顧了。
可是今天瞞不住了,再瞞要出人命了,再瞞郭秀非一頭撞死在巖石上。
這時,政府的人也走過來了。政府的人畢竟是政府的人,說話就是有干部的語氣,干部的威嚴?!澳氵@個小兄弟,這就你不對了,你大嫂都急成啥樣了嘛,你再不說就要影響穩(wěn)定了,你可要想清楚嘍,這種非常時期,穩(wěn)定壓倒一切噢?!?/p>
來保畢竟年輕,沒見過世面。他憋紅了臉,憋出了淚,他拿眼睛向另外四個同事求助,四個一起下山的小兄弟都別過了臉。
干部又放出話來:“小兄弟,人命關(guān)天的事你得掂得輕重呀!”
來保像一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他帶著哭描述了一遍地震發(fā)生后大鳴山煤礦的情境。郭秀沒心思聽他繁冗的描述,她只從中提煉出了幾個關(guān)鍵細節(jié)。地震發(fā)生后,三梆本來可以逃生的,但他又返身去食堂里救一個叫翠紅的女的,那個女的是礦長的侄女,長得很漂亮,三梆和她好了快一年了。三梆跑進食堂后不久,食堂就坍塌了,三梆現(xiàn)在生死不明。
“天爺,天爺喲!你聽聽,三梆你個殺千刀的。你為一個女的竟不要你娘、你兒,不要自己的小命!”郭秀“咚“一下重重地跪在了雨水中。“娘喲娘,你聽聽,你家三梆他不要我了,也不要你了。”
郭秀這回真的是——萬箭穿心。
四
郭秀決定了,她要去大鳴山,她活要見到三梆的人,死要見到三梆的尸,她不能不明不白讓自己的男人和另外一個女人死在一塊。
不能。
堅決不能。
她要把三梆的尸體背回來,葬在石砣寨祁家祖墳上。將來有一天她死了,她要和三梆葬在一起,她才是三梆的原配妻子。
郭秀找到來保,懇求來保給她帶路。
“來保兄弟呀,我要去大鳴山,我不能把你哥一個人丟在那兒。不能??!求你了,帶嫂子去大鳴山找你哥,哪怕尸體也得背回來?!边@樣軟軟地懇求一個人,郭秀生下來還是第一回。
這次來保沒有猶豫,他也像軟柱子一樣,“咚”地跪在了郭秀面前,滿眼恐懼,像孩子一樣,拉著郭秀的衣襟:“嫂子,去不得了,真去不得了,沒路了,沒路了,全被石頭填埋了。”
郭秀態(tài)度堅決,可以說斬釘截鐵:“爬也要爬到大鳴山!”
爬!說得輕巧。那些亂石堆你能爬過去,可是萬一又來一次余震,山上下滾石雨怎么辦?那可不是買彩票,那樣的死亡命中率可就是百分之百了,每一顆滾石雨都是致命的。這種情況郭秀沒遇到過,可是來保他們五個鄉(xiāng)鄰從大鳴山一路過來卻遭遇過多次,他們幾次都險些喪命狹谷。要不,這50里的山路,對土生土長的山溝溝里的后生來說,不就大半天的路程嗎?可他們卻走了近30個小時。
“別去了,嫂子!聽兄弟的,去不成了。我們都是拎著腦袋一路走來的?!眮肀_€沉浸在歷險后那種噩夢般的悲懼之中?!吧┳樱笄竽懔?,我是去不了的,放過我吧!我娘、我爹、我媳婦、我不滿周歲的女兒都還埋在屋下,不知死活呢?貴有叔的尸體還未收殮呢。嫂子,你就放了我吧!”來保一個大男人哭了,哭得凄凄的,哭得慘慘的,他哭著哀求郭秀。
是??!你郭秀再意氣用事,再奮不顧身,可你不能太自私吧!人家來保還有比天大的事要做,人家來保還有比你痛幾倍的痛。
郭秀扶起來保,像個小母親,又像大姐姐那樣為來保擦掉眼淚。
“來保,別哭了,是嫂子不好,嫂子太自私了,別哭了,啊!嫂子還要求你一件事,嫂子想請你把去大鳴山的路線給嫂子畫一下。嫂子求你。嫂子求你了,好好想想,幫嫂子畫一下?!?/p>
“嫂子,別去了,大鳴山?jīng)]路了,去也是死路一條,去就是赴死呀?!眮肀_€想勸說郭秀。
鄉(xiāng)鄰們也幫著在勸說郭秀不要冒這個危險。
“來保,畫吧,嫂子求你了!嫂子不能把三梆一個人丟在大山谷里的,死我也要背回你三梆哥的尸體?!惫惚砬槔潇o,態(tài)度堅決,盯著來保的目光有一種銳不可擋之勢。
鄉(xiāng)親們都拿眼睛看著政府干部,這種時候政府干部自然就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政府干部湊了過來,他用干部的口氣對郭秀說:“你這個女同志又何必這般固執(zhí)呢,有必要作無為的犧牲嗎?要聽群眾意見嘛。”
郭秀沖政府的人鞠了個躬?!案刹客荆x謝你了,這么大難你都舍了小家,冒著生命危險來救咱們鄉(xiāng)親,我郭秀是個婦道人,自私??桑话炎约豪瞎一貋?,我下輩子也不會過得安妥的,鄉(xiāng)親們就拜托您了?!彼窒蛘刹烤狭藗€躬。
這回連政府干部也沒法了,他還能說啥呢?面對這么一個倔強的女子。
郭秀接過來保畫下的去大鳴山的路線圖和大鳴山煤礦的概況圖,惴緊懷里,然后走到自己屋基附近,沖著她公婆被埋的方位,在泥水地里,郭秀“嗵嗵”磕了三個頭,道:“娘,郭秀不孝了,兒媳去找你兒子三梆去了?!彼职萃写髩渭业?,找到她家鵬鵬后,先幫著照看著。一場大地震儼然把石砣寨兩個原本水火不容的女人拉到了一起。大壩家的拉著郭秀千叮嚀萬囑咐,臨了,還不忘從口袋里掏出地震前炒的瓜子,囑她走得心慌時,找個空曠的地嗑嗑。
郭秀在鄉(xiāng)親們的叮囑聲中走上了尋夫之路。她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上路之后就沒有退路,甚至沒有歸路。
她要劈波斬浪。她要視死如歸。
走過了石砣寨的地界,就到了驢叫坡。半坡上,田疇阡陌,小徑縱橫。要不是經(jīng)歷了一場地震,這兒真是風(fēng)景怡人的好去處。郭秀自然無心欣賞風(fēng)景,走進災(zāi)后的村落,到處彌漫著潮濕的異味,村村寨寨像被狼掏空了五臟六腑,房梁木椽縱橫,瓦礫遍地,斷垣殘壁裸露,村寨人去樓空,偶爾一兩只野狗,也只匆匆從斷垣殘壁間露一下臉,又驚恐地縮回了脖子,逃得無影無蹤。
再往前就是來保描述的死亡之谷了。一邊是陡峭的不鳴山,一邊是滾滾不息的嗚咽河。路在哪?路就是大鳴山煤礦主開采大鳴山煤礦時沿著陡峭不鳴山鑿出來的一條單行渡槽公路。不鳴山頂部全部被震塌,公路上落滿了巨石滾沙。地震時正好路過的十幾輛運煤車無一幸免地被山頂上的飛石擊中,被砸下江邊,支離破碎,只剩下空殼,而來不及跳出車廂的司機手臂掛在車門,胸部和下身留在車廂,腦袋卻被飛石砸得不知去向。
郭秀緊捂著嘴,她不敢叫,她怕驚醒了跌落在鳴咽河里的鬼魂。
仰首遠眺,江邊萬仞壁立。可是,怎樣才能越過這千米之遙,遙不可及的死亡之谷呢?郭秀多么渴望自己有一雙雄鷹的翅膀,可以飛越高山,飛越河流,飛越險灘,一下子就飛越到三梆身邊。
正想著呢,地面一陣痙攣,余震來了,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眼看著不鳴山頂塵灰飛濺,一塊巨大巖石就飛落進了鳴洇河,緊接著碎石萬濺。
“天爺??!親娘的!你莫非真地要把郭秀埋在鳴咽河,葬在不鳴山不成。”再一意孤行下去,真是姜子牙下山——九死一生了,這時的郭秀真有點心驚膽寒??墒?,沒有見到三梆,郭秀又怎么死得了心。
豁出去了,她的一根筋又來了。其實不是,這時的郭秀有點像我們電影里常見的共產(chǎn)黨地下黨,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你說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么不敢做呢?
郭秀攀上不鳴山那條鑿出來的渡槽公路,將身子緊貼著峭壁渡槽。整條路上堆滿了巖石泥沙,每移動一米都有生命危險。郭秀每移動一米,心里面就默默禱告一番,她求天幫,求地幫,求故去的親人幫……郭秀蹣跚地挪動著,頭頂懸著萬千巨石,大如房子,中似巨象,小似臥虎,虎視眈眈,張著饕餮之口。一陣狂風(fēng)掠來,暴雨江天;一場余震襲來,便會排山倒海地塌陷下來,讓人猝不及防。郭秀心生惶遽,她再也不敢朝上張望??赡_下也是萬丈深淵,險灘處亂石穿孔,嗚咽河萬馬奔騰,驚濤拍岸,不敢仰視,不敢俯視,不能后退。郭秀只有硬著頭皮朝前走,越走越覺得孤獨無助,越走越覺得死亡就在眼前,這渡槽頃刻之間便會從中斷裂,頭頂上的巨石將傾覆而下,她將會和掛落在淺灘的司機一樣身首分離。
郭秀的頭頂冒涼,手心冷汗直溢,她不停地給自己鼓著勁,打著氣?!皥猿?!堅持!”
也許真的是感動了上蒼,也許郭秀命大。在穿行近千米的死亡之谷中,天空風(fēng)和日麗,大地也心平氣和,仿佛從未發(fā)生天災(zāi),什么也沒發(fā)生。
攀過死亡之谷后,走到一塊寬敞的山谷地,郭秀整個身心都癱軟了下來。她太累了,身體累,心更累。從地震發(fā)生到現(xiàn)在30多個小時了,她沒打過一個盹。
這時天也黯然了起來,云層垂到了嗚咽河面。郭秀坐在山坡草皮上一打盹間,又一次余震來了,好像老牛沒在河塘里時間過長,猛一抬頭,便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頓時水花四濺。剛才郭秀攀越的死亡之谷巨石轟鳴,塵飛灰舞,“轟”的一聲巨響,似乎半壁不鳴山就倒在了死亡之谷的公路上。
郭秀心里一個“格噔”。難道我郭秀真的命不該絕嗎?就在空曠的山谷上,情不自禁地號啕痛哭了起來。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是一個烏云密布的夜晚,是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夜晚。從來保畫的地圖上看,到大鳴山煤礦估摸還有七八公里。要在平日里,這七八公里在郭秀腳下也就一個多小時??涩F(xiàn)在是黑夜,又是大地震后,誰也不知道前面暗藏什么險情。郭秀明白,自己闖過了這么多險關(guān),一定要活下來,要活著見到三梆。幾個小時前還奮不顧身,還視死如歸,現(xiàn)在突然竟有了強烈的求生欲望。人的求生欲望一旦強烈了,做起事來就謹小慎微了。
郭秀不愿再冒險了,不愿再節(jié)外生枝了,她決定在離大鳴山煤礦還有七八公里的山坡上安營扎寨,她晚上要在這里過夜,她要養(yǎng)精蓄銳。為防止晚上有野獸偷襲,她借著嗚咽河面的反光,找來一堆枯樹枝點燃。太困了,太累了,她靠著一棵老枯樹,眼睛一合,竟然就睡著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她被一陣轟鳴驚醒了。“地震,地震了!”她的眼睛還合著,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她想跑,一抬腿,一頭就撞在了前方一棵小松樹上。經(jīng)歷這么一場浩動,郭秀太緊張了,神經(jīng)繃得太緊了,要崩潰,要爆炸。
這一撞醒了,原來是余震。
郭秀完全醒了。她剛才睡得太死了,以至一場暴風(fēng)雨都沒有把她澆醒,雨卻把她點燃的篝火澆滅了,一點光都沒有,四周黑漆漆的,仿佛深不見底的黑洞,四面襲來的風(fēng)嗚咽咽地申訴著,哭泣著。
一個人一旦有了求生欲望,她的七情六欲也就調(diào)動了起來。一旦七情六欲調(diào)動起來,她就知道無助、孤單,就會想起往事,想起死去的貴有叔那雙流血的圓鼓鼓的眼睛,想起嗚咽河灘邊面目全非的卡車里伸出的手臂……郭秀緊捂著臉,緊捂著自己的眼睛,這個認死理的女人還想以更黑暗的方式來抹殺去記憶,掩蓋住記憶,可記憶卻長了腿,長了翅膀,像小蟲子像蝴蝶一樣從她的手指縫里一只只爬了出來,一只只飛了出來。那揮不去的一幕幕像放電影一樣,一直在她眼前的大屏幕上閃爍,晃動。
郭秀渾身發(fā)顫,無處藏身。
她小時候聽姥姥說過,一個人怕黑就唱歌,就自己跟自己說話。這樣才會沒有空想到怕,才會忘記孤單。郭秀就對著嗚咽河唱,唱兒歌,唱山歌,唱她會唱的所有的歌。唱著唱著,貴有圓鼓鼓的眼睛又來了,來保娘的呼救聲又來了,嗚咽河灘無頭身軀竟向她漂了過來。
郭秀被自己嚇暈了過去。
郭秀醒過來的時候天已亮了,她的身邊竟蹲著一條灰白相間的土狗。那狗見郭秀醒了,竟站起來,沖著郭秀晃著腦袋,不停地擺著尾巴,嘴里發(fā)著輕輕的“汪汪——嗚,汪汪——嗚”的聲音。
郭秀突然想起,這條狗是三梆養(yǎng)在大鳴山煤礦的草狗,三梆每次回石砣寨都把它帶在身邊。
郭秀蹲下身子,那土狗沖著郭秀的腳跟邊蹭著邊“汪嗚嗚,汪嗚嗚”叫著。
難道是三梆叫土狗來接我了,郭秀拍了拍土狗腦袋,讓它帶路。要不是地震,要不是天災(zāi),這該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呀。
后來郭秀知道,地震發(fā)生后,因為主人受傷,土狗為找人救治,晝夜在這條道上來回跑,多么人性的一條狗呀!
第一眼見到大鳴山煤礦的郭秀尖叫了起來。這個煤礦的所有建筑已經(jīng)在大地震中夷為了平地,別說人了,就是蒼蠅,在作業(yè)區(qū)也死過幾回了。
郭秀正在絕望之中,聽到那條土狗在東北角一堆廢墟旁沖著自己“汪”著,緊接著一個微軟的聲音在喚著“秀”。
郭秀嚇了一跳,以為大白天撞上鬼了,實在不敢相信三梆還活著。
她先緩緩地,像剛啟動的火車,“轟隆轟隆”地吼叫著,沉重而緩慢,繼而加速沖刺到三梆跟前。蹲下,盯著三梆,撫著三梆的臉、胳膊、頭發(fā),摟著三梆,雙肩顫抖著,哽咽著。
“秀,帶我回家?!比鹫f,有氣無力。
郭秀什么也沒說,只是將三梆摟得更緊,肩胛抖得更厲害,像深秋里的蟬,被淋了暴雨,凄切切。
“秀……帶我回家。”三梆又說。
郭秀抹掉眼淚,也不說話,只是細心地一點一點地給三梆臉上、脖子上、耳朵里擦著塵土。
“秀,答應(yīng)我,帶我回家?!比饝┣蟮目跉?。
“家沒了,三梆,娘也沒了,你個殺千刀的,咋這時才想起回家?!惫阏f?!澳阏@時才想起回家呀?”自言自語。
三梆哭,像迷路的孩子,又像受委屈的孩子。這回他的感情應(yīng)該是五味雜陳。
“男人不興哭……傷哪兒了?”半晌,郭秀問。
“腿……左腿??赡堋瓟嗔?,化膿了。格老子……好痛。秀,餓?!比鹌嗥嗟財鄶嗬m(xù)續(xù)著,像個走散的孩子眼巴巴地?zé)o助地盯著找上門來的親人。
郭秀也盯著三梆,她一時半會竟不知如何幫三梆。
“廚房在哪兒?”郭秀問。她想先給三梆,也給自己整點吃的,聽得三梆說餓,她才突然覺得自己也餓了。
“塌了?!比鸫?。
“問你呢,廚房位置在哪兒?”可能是突然想到食堂里有一個和自己丈夫勾搭的叫柳翠紅的女人,郭秀的口氣中帶有火藥的味道。
“塌了!秀,求你了,別去了!”三梆哀求。
“祁三梆,你個龜孫子,不找到廚房我用啥給你整吃的?”郭秀吼。這是她認識三梆以來第一次用這般嚴厲口氣對他說話。
“秀。柳翠紅死在里面呢?!比鹎忧拥鼗卮?。
“死了?哈哈……死了好,了無牽掛……祁三梆,你個龜孫子,你知道咱村上死了多少人了嗎?啊,一百多號人呀,祁三梆你個龜孫子,你知道全四川會有多少人死去了嗎?”郭秀笑著哭了。不,比哭更難看。
“祁三梆啊祁三梆,娘也埋了,整整一座大山將她埋在里面了,眼睜睜看著卻救不了,你卻為救一個相好的女子,連命都不要了?!惫氵@回是戳著祁三梆的鼻梁在罵。罵了也不過癮,郭秀這回想咬祁三梆的心思都有。
“祁三梆,你個孬種,這回你怕了,怕我挖出你相好的會辱尸嗎?我郭秀雖是婦道人家,這種缺德的事打死我也不會去做。我還要謝謝這位小妹妹呢,幫郭秀照顧她老公這些日子。祁三梆,虧你還是個男人,你和柳翠紅好一年多了,她死了就不興做姐的把她挖出來好生埋了?!惫懔R,破口大罵。她知道有個叫柳翠紅的女人死在里面,她也知道三梆為救她才困在這里。
“她……她想搶袋米出來?!比鹬览硖?,他指了個方向給郭秀。
好在這個廚房是用就地取材的巖石壘起來的,沒有使水泥漿,清理起來比較容易。
盡管早有思想準(zhǔn)備,當(dāng)郭秀清理到柳翠紅尸體時,還是禁不住“?。 钡乜藿辛艘宦?。三梆已經(jīng)幫不上忙了,他的腿實在動彈不了了,他所能做的只是仰著頭,殷殷地看著妻子在擦汗。
郭秀先把柳翠紅的尸體搬到一塊空地上。柳翠紅屬于一石斃命,她去抱那袋米時,一塊巖石擊中了她的后腦殼。所以,她的死相并不難看。郭秀找了塊油毛氈將柳翠紅的尸體蓋上,又返回廚房的廢墟里清理出一些食用品,生火做了鍋稀粥,和祁三梆各喝了個飽。然后找出一瓶礦工喝的烈性酒,洗了塊干凈的布,把菜刀磨得鋒利。
郭秀冷靜地幾乎殘酷地做完一切,她提著燒酒、菜刀來到三梆跟前。
“秀,你這……”三梆不知郭秀想干什么,他明顯縮了下身子。
“把左腿伸出來。”郭秀不接三梆話茬,她還是用命令口氣。
三梆左腿伸過來后,郭秀撕掉了三梆左腿半截褲子,在菜刀上倒了些燒酒,在三梆嘴里塞了塊布,吼了聲“挺住,你個龜孫子!”就一片片地把三梆的腐肉割了下來。
這下把三梆疼得“嗷嗷”直叫,郭秀全當(dāng)沒有聽見,眼淚卻像斷線的珍珠掉了下來。割完后,她又用醮著燒酒的干凈的布把三梆斷腿處扎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她也沒和三梆搭一句話。隨后,她找來一把礦工用的小錘子,把三梆扶到一塊比較平坦的長條巖石邊。
“鑿,鑿‘柳翠紅之墓’,好讓她家人將來有一天能找到她?!惫銓θ鹫f,也是命令口氣。
而她自己卻找了塊空曠的向陽地,用巖石幫柳翠紅壘了個墓。
一天下來,郭秀是真的累了,可她卻踏實,該了的心愿她都了了。她靠著三梆的后背“呼呼”就睡著了,天塌地崩再也與她郭秀無關(guān)了。
祁三梆卻整夜未眠,他透過石縫眼反復(fù)數(shù)著對面山頂能看見的十幾顆星星,不知是為了減輕腿痛,還是平復(fù)五味雜陳的內(nèi)心。
然而,第二天,郭秀新的煩惱又來了。
她不能和三梆一輩子呆在這座孤山守著柳翠紅的孤墳吧,三梆娘是活不成了,可是她老人家的尸體還未挖出來入殮,兒子鵬鵬還不知政府安置在什么地方,她爹她娘她弟她弟媳侄女的消息還不知道。
大鳴山煤礦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孤島,即使外界知道有人活著也無從救援呀!國家這回多忙,也不會專門派一架飛機來救他們兩個草民呀!
郭秀和祁三梆真正意識到了孤獨無助是什么境況了。
更要命的是由于沒有藥物消炎,祁三梆的腿還有可能腐爛。
白天,郭秀帶著那條土狗滿山坡地找著出路,找著可以食用的野果子。晚上,背撐著三梆數(shù)星星聽雨聲。三梆的傷口腐爛面積越來越大,夜深人靜時會疼得親爹親娘直叫。
一天,兩天,三天……
第七天,是個晴朗的天。郭秀安頓好三梆,帶著那只土狗正在大鳴山北脈找著野果子。
突然間,隱隱地聽到了“嗡嗡”的聲音,不像來自地心的地震,不像打雷……像是飛機。
郭秀豎起了耳朵聽,那條土狗也蹲在郭秀腳邊豎起了耳朵,瞪圓了眼睛聽。
沒錯,是飛機。
郭秀看到了有一架飛機在大鳴山與烏金山之間的峽谷中盤旋。
是的,直升飛機,是國家的直升飛機!
飛機越來越近,她看到了飛機上的五角星,郭秀的熱血涌上了心口。
沒錯,是解放軍的直升飛機,她已經(jīng)看清楚上面的五角星了。
“噯……噯……解放軍同志!親人哪!我在這兒。噯……噯,解放軍親人!救救我呀!”郭秀在山坡上大聲呼叫著,奔跑著,追趕著飛機。那條乖順的土狗,也跟著郭秀蹦跳著,沖著飛機狂吠著。
這么跑了一陣,喊了一陣。郭秀想,飛機聲音這么大,解放軍親人能聽到自己的呼救聲和狗的狂吠聲嗎?肯定聽不到。
咋辦,咋辦呢?不能眼看著救援飛機又飛走了吧?她急中生智,迅速脫下自己的紅色短衫,高高舉在手中,邊揮動,邊奔跑,邊呼救。
“解放軍親人哪!國家親人哪!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吧!親人哪!”郭秀這么跑著,兩個奶子上下跳動,太陽光下十分耀眼。要在平日里,這么光著上身,自己都要被自己羞死的??山裉欤活櫫?,反正飛機里是親人解放軍,讓親人看見了也不羞。
飛機在峽谷里慢慢盤旋了兩周后,又緩緩升空,飛向了山外。
看著飛機一點一點在對面的山峰消失,郭秀失望極了。失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希望而希望在眼前破滅了。郭秀突然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
“咋辦,咋辦呀?”郭秀一屁股坐在草坡上,號啕大哭,她哭天,她哭地,她哭自己的命……她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干了,哭成瞎子,哭成聾子,看不見聽不到這個世界上的紛繁,才清靜。
這邊郭秀淚雨滂沱,那邊土狗寸步不離,它蹲在郭秀腳跟,用鼻子嗅著郭秀腳趾,嘴里“嗚嗚”著不停,像在安慰主人,又像在替主人傷心。這小子太乖了,乖得讓人生憐,乖得讓人痛心。
郭秀用短衫擦干了淚水,她要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她不能在三梆眼前表現(xiàn)失望,表現(xiàn)軟弱。三梆還有傷痛,他也絕望,他更需要勇氣,需要信心。
三梆已經(jīng)爬出了他們臨時搭起的帳篷,見郭秀過來,他吃力地仰起了脖子。
“秀。你看到飛機了嗎?我聽到了飛機聲音?!比鸬目跉馐菐в行老驳?。
“飛機?”郭秀故意仰起了脖子看了看天空,“可能你在帳篷里呆久了,出現(xiàn)幻聽了吧!這個鬼地方哪有飛機來嘍。來,我扶你進帳篷?!惫阏f,竭力抵制自己的不安。她不能承認飛機來過,飛機來過,沒救他們,三梆會更絕望的。
“我明明聽得清清楚楚是飛機聲音嘛!你讓我在外面再聽聽?!比饒?zhí)意要在外面聽聽。
“聽個鬼啰,我說沒有就沒有,回屋?!惫悴蝗萑鸲嘞?,把三梆背回帳篷。
郭秀自己卻心事重重,心潮澎湃,她甚至幾度想告訴三梆真相。可每次話到嘴邊又被她活生生吞了回去。
郭秀干什么都沒了心思,她一會兒仰望烏金山與大鳴山之間的大峽谷。那個地方曾出現(xiàn)過國家飛機,出現(xiàn)過帶紅五角的解放軍的直升飛機。一會兒她又沉下頭命令自己不要胡想。
焦慮、不安、失望、盼望交織著,糾結(jié)著,痛苦著。
她突然記起自己在石砣寨樹的“SOS”大旗,對,她要在大鳴山煤礦也高高樹一面,她要告訴飛機上的解放軍親人,大鳴山煤礦有活人,有需要幫助的活人,有需要解救的郭秀和三梆,他們都是中國人,都是四川人,都是石砣寨人。
郭秀找了根竹竿,綁上了“SOS”的床單,豎在了大鳴山最高的松樹上。
這回飛機來了就一定能看到他們了。
郭秀其實不知道,剛才那架飛機,就是來救他們的。那位在石砣寨的政府干部向上級和部隊匯報了郭秀到大鳴山救夫的事,部隊就組織了營救,他們只是一時找不到著落點又飛走了。
郭秀哪里知道希望就在眼前了。
她卻還在失望之中。
第二天雷雨交加,飛機沒來。
第三天中午時分,飛機的引擎聲做夢般傳到了郭秀耳里,傳到了三梆耳里,傳到了土狗耳里。郭秀沖出帳篷狂呼著,土狗也沖出帳篷狂吠著。
飛機聽到了呼救,正緩緩地向他們駐地方向的一塊草坪空地飛來。越來越近,已經(jīng)能感覺到螺旋槳旋轉(zhuǎn)帶來的巨大的沖擊聲了。
郭秀扶出了三梆,郭秀欣喜若狂,喜極而泣。她對著飛機重重跪了下來,她哭著:“三梆呀,咱有救了,國家飛機來了,解放軍飛機來救咱了?!?/p>
這時飛機已經(jīng)著落,兩名醫(yī)護人員夾著擔(dān)架向他們奔跑過來。
郭秀突然想起什么。她放下三梆,快速向向陽的坡地跑去,邊跑邊采著草地上的鮮花。她把那束野鮮花靜靜地擺在柳翠紅的墳頭上后,才迅速返身抱起與他們相濡以沫的土狗,跑向飛機。
郭秀登機的一瞬間,她驚呆了,那條乖順的土狗,突然掙脫了郭秀,正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柳翠紅的墳?zāi)古苋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