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芊
一
在我將要拿我父親說事之前,讓我先說說我家門前的那條河,那河叫雙涇河,也許在好多人的眼里,它只是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河,可對我父親來說,則不然,在我父親的心目中,這雙涇河,是一條神河,一條魔河,一條閉著眼睛也會在心里流淌著的河。他能透過河面上微微襲來的微風(fēng),嗅出陽澄湖大閘蟹特有的蟹腥。在我父親六十多年的伴水生涯里,幾乎一天也沒離開過這條河,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雙涇河的每一朵細(xì)碎的浪花里都閃爍著我父親的喜怒哀樂。
在我懵懂的記憶里,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已經(jīng)常常拖著我到河里捕魚捉蟹。雙涇河是金涇河和銀涇河的合稱,是兩條若合若分的河流,寬處上百米,煙波渺渺,窄處只五六米,水流湍急。東西走向的雙涇河是陽澄湖的泄水道。河水,從陽澄湖流過來。兩岸沿水是一長溜的宅基,形成兩個小村落,靠金涇河這邊的是金涇村,靠銀涇河那邊的是銀涇村,兩村最近的地方是只幾十步就能一跨而過的小石橋,拱形的,我父親說這是老輩里傳下來的。兩個村的村民向來靠水吃水,祖祖輩輩靠半耕半漁為生。我們那里,也有人把金涇村叫做上村,把銀涇村叫做下村的,聽我父親說先前有田有地的大戶人家大多住在上村,而我家住的是下村。
從我有點記事的那時起,我就記得我家有一條小鞋一樣的小木船,平常就拴在我家門前的河埠頭,雙涇河兩岸上、下村的家家戶戶的河埠頭,都有船拴著,只是或大或小。我父親每每解纜出去的時候,總是抄著我的胛肢窩把我放在小鞋船的船頭上,自己則站在船的后半艄,讓小船微微地翹著,用一支櫓悠悠地?fù)u著。日子長了,我也練出了水上平衡的工夫,小小的人能生根似的在那小船板上坐著,任小鞋船在風(fēng)浪中晃蕩。
父親出船,常常是傍晚時分,或借著月色,或借著波光,把小鞋船劃進(jìn)雙涇河的深處。這時,我常常覺得父親在把村莊巨大的黑輪廓推遠(yuǎn),越推越遠(yuǎn)。在水里,只感到村里人家的燈光,朦朧,星星點點,似螢火蟲一般閃爍著。村里的狗吠聲也遠(yuǎn)遠(yuǎn)的。
父親是個悶罐一樣的男人,不多說話,大凡要說的話,好多在他看來是金玉良言,是非跟我說不可的。
“記住,雙涇河是條蟹道?!备赣H在一個深秋的夜晚捕蟹時對我說,我不懂,我父親說:“蟹道有蟹道的規(guī)矩,蟹道里有祖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我仍是不懂。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從村里人對我父親的態(tài)度,知道父親原先是捉魚的一把好手。就好像大砣的父親是耕田的一把好手,村里唯一能馴服那長角兇牛的是大砣的父親。而我知道村里水性最好、捕魚捉蟹絕活最多的便是我父親。這在半耕半漁的銀涇村里當(dāng)然是最讓人敬重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自然而然的,在我們同齡當(dāng)中,我和大砣,便因此要高人半個頭似的,成了銀涇村小孩的王。
其實,我父親和大砣的父親是村里的王,當(dāng)時一個做著生產(chǎn)隊長,一個做著民兵營長。村里大小事凡要人出面的都由他倆出面。大砣的父親是個石灰爆脾性,一著水就爆,整天罵罵咧咧。而我父親卻沉悶得像只大鼓,平常不說話,一說話悶悶的準(zhǔn)把人唬住。我父親和大砣的父親還是初中的同學(xué),很鐵的哥們,平時有事沒事總約上喝些老酒,扯些老輩里的事,扯些農(nóng)耕漁事。跟我父親他們初中同學(xué)的同樣很鐵的哥們還有金涇村的李奎,喝酒,他也常來,他可是話匣子,說起話來一串一串的,常挑話,常逗人笑。每每,我父親打了魚,大砣父親從地里拔了萵苣,割了韭菜啥的,李奎便會從上村的代銷店里賒了老酒提著趕下村來,喝酒說事。
從我父親他們喝酒說事當(dāng)兒,我知道,金涇村和銀涇村原先是有冤仇的,我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阿爹和李奎的父親原先也是有冤仇的,這仇就結(jié)在雙涇河上,先前他們曾帶著兩個村的青壯年打過架。我阿爹曾把李奎父親的胳膊砍傷過,我阿爹也被李奎父親打折了小腿。我常見我阿爹走路顛顛的,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有一年的秋上,到了每年雙涇河例行的捕蟹的季節(jié)里,有人暗地里設(shè)了“死籪”,挑起了事端,兩村人誰都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于是就開仗,還險些出了人命,結(jié)果是設(shè)“死籪”的人良心虧了,暗地里把“死籪”給拆了,便讓兩村人最終消除了冤仇。而我阿爹和李奎父親雖說成了兩村的英雄,可也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冤家,阿爹一直到死還為瘸了一條腿而怨憤,只是我阿爹做夢也沒曾料到,我父親會跟李奎成為同學(xué),暗地里又成了很鐵的哥們。
秋天里,是一年一度雙涇河上最忙碌的時節(jié)。這種忙碌是有序的,不緊不慢的,讓人祈盼的,悄然無聲的。男人們忙碌著,設(shè)網(wǎng)、設(shè)籪、搭竹棚;女人們忙碌著,幫著搬運竹料柴料,送被褥送飯菜送茶水。幾十里長的雙涇河上,小竹棚一個緊挨著一個,依次排開,金涇村和銀涇村的人們都按著各自固有的習(xí)慣在河上或設(shè)網(wǎng)或設(shè)籪,或先搭個竹棚。大體的位置,一般都是以前習(xí)慣上呆過的位置。從我懂事起,我父親設(shè)籪的位置一直沒變,兩村上的人大體都知道各自的位置,誰也不會去搶的,更沒有為了搶位置而爭得臉紅耳赤的,這也許就是父親說的蟹道上的規(guī)矩。
我父親設(shè)的蟹籪,只是一條粗大的柴棕編的大繩。大繩一頭栓住一邊岸上的大樹,然后從河的對岸沉下去,斜斜地拉過來,再在河的這岸栓住。這邊順著大繩,在淺水里壘一個平臺,用竹片圈成一個竹圍子,圍口用竹篾設(shè)有一種叫“仙人跳”的機關(guān),“仙人跳”后掛盞誘蟹的風(fēng)燈,上面再搭個小竹棚,供“守蟹”的人安身。這種設(shè)法的籪我們叫“活籪”,這籪設(shè)得好不好,頂關(guān)鍵的是在一些節(jié)節(jié)骨骨的地方要順溜,讓蟹被人誘著改了蟹道進(jìn)了人設(shè)的圈套而渾然不知。
秋風(fēng)一日比一日緊了,陽澄湖的蟹腳也開始癢了,腳一癢蟹便會沿著河底斜著身子朝東爬。我父親說,蟹們是些邪貨,它們居然會知道每年的秋里自個爬到東邊的海水和河水交界的地方去產(chǎn)籽的,產(chǎn)了籽,籽在海水和河水交界的地方長成了小蟹,再從東邊的海水和河水交界的地方逆著河水游回陽澄湖。這也是我后來才知道的,知道為啥我父親要跟我說雙涇河是一條蟹道,無非是讓我在心里看重或感恩這條特別的河。秋風(fēng)更緊的日子,我父親便日夜守在小竹棚里了,用一盞防火煤油燈誘著那些被父親稱作邪貨的大閘蟹,待蟹們見了燈光一只只沿大繩爬進(jìn)圍籪,穿過“仙人跳”進(jìn)入淺水里,便可抓住放進(jìn)蟹簍。雙涇河兩村的人管這種捕蟹的辦法叫“守蟹”,我父親喜歡用“守蟹”的辦法捕蟹,大有跟蟹們斗智斗勇的感覺。
雙涇河上也有人用蟹網(wǎng)捕蟹的,兩個人一人站河的一邊。過段時間,來回牽拉一回,那蟹便纏在絲網(wǎng)上,雙涇河兩村的人管這種捕蟹的辦法叫“牽蟹”?!盃啃贰毙栌靡粡埡荛L很輕的絲網(wǎng),絲網(wǎng)是很貴氣的物件,好多人家是不舍得花這冤枉錢的。
到了深秋,特別是晚上,雙涇河是讓人心旌蕩漾的,隨處可望見兩邊河岸上亮著燈火,星星點點的,搖曳著。而我們看自己小竹棚里的燈火卻是暈暈的,深秋的雙涇河是安逸的,似乎空氣中也蕩著平和的氣息。后來,我才知道不管是“守蟹”,還是“牽蟹”,是有好些規(guī)矩的,這些規(guī)矩是兩個村的祖上一輩輩一年年傳下來的,所有人都默默地守著這些規(guī)矩,憑著自己的能耐、運氣,通霄達(dá)旦不知疲倦地捕獲著河里的大閘蟹,誰也不用去眼饞別人,但誰也不能作難別人,更不能為了自己,對過蟹道的蟹們下恨手趕盡殺絕,。故不管是“守蟹”,還是“牽蟹”,誰都顯得悠悠的,沒有搶收稻麥時那急猴猴的樣子。誰都知道,季節(jié)會一瞬即逝,唯有這個季節(jié),蟹們最壯實、最豐腴、最美味、也最傻,傻到自己往人設(shè)好的圈套里爬,但誰家都是手下留著情。
我父親是“守蟹”的高手,但父親每年都設(shè)“活籪”,這便是父親守著蟹道上的規(guī)矩。大砣的父親和李奎,能耐也不錯。每年,他們?nèi)齻€最終捕捉到的大閘蟹的數(shù)量都是挺讓兩村人羨慕的。
只是有一年,到秋風(fēng)最緊的那些日子里,雙涇河兩岸捕蟹人中誰都有了一些異樣的感覺,“守蟹”人、“牽蟹”人都在傳說,有人壞了規(guī)矩起了貪心下了“死籪”,而且還不止一家人家設(shè)了“死籪”。大砣的父親過來跟我父親說這些事的時候,暴怒著,我這才知道事情原來已經(jīng)很嚴(yán)重。蟹道上設(shè)了“死籪”,無疑是斷了蟹們來年的活路,對其他人家來說也是下了狠手。那捉的蟹撐了一家,就苦了一河人,這是昧著良心作的貪心事,壞了所有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我這才知道,我阿爹那陣為啥要跟上村人打架。
大砣的父親過來以后,我父親便沒有心思再在自己的籪上“守蟹”了。事實上,過我們籪的蟹已經(jīng)少了好多,父親早就嗅出了火藥味。父親去召集人,召集了一些人,和大砣的父親一起把銀涇村人設(shè)的所有的籪網(wǎng)一個個查了個遍,銀涇村人誰都信誓旦旦,拍胸脯說自己沒設(shè)“死籪”。查遍了銀涇村,我父親就去找李奎,讓他出面查金涇村人的籪網(wǎng),這回李奎卻頭一回不講兄弟情份,說啥也不愿意管這閑事。我父親惱了,當(dāng)即跟他鬧得翻了臉,罵他是小X養(yǎng)的,罵他軟蛋,罵他金涇村人是賊坯子,回來后還跟我娘說:“我不把這些賊坯子挖出來,我就不是我爹養(yǎng)的?!?/p>
我父親把設(shè)“死籪”的人稱作賊坯子,足以顯出他對這些見不得人的行徑的憎恨。
娘說:“你爹當(dāng)年出頭,尋人家‘死籪’,結(jié)果腿被打折了,腿瘸了半輩子,多犯不著呀?!?/p>
我父親說:“這規(guī)矩一壞,不是讓老實人吃虧么?”
娘說:“就你有能耐,做出頭椽子!”
我父親頭一別,就出去了,這一出去,整整兩天兩夜,沒見個人影,娘慌了,央大砣父親去叫人分頭找。后來,我父親是在出去的第三天早上被大砣父親發(fā)現(xiàn)的,在雙涇河靠陽澄湖上游那段河里,我父親身上纏滿了絲網(wǎng)奄奄一息。眾人急急把我父親抬鎮(zhèn)上醫(yī)院搶救,救了幾天,人是救了過來了,但渾身是傷,尤其是頭上的傷,讓他一陣陣神志不怎么清醒,有時睜著眼睛說幾句糊話。我娘問他,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我父親盯著我娘,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我父親出了事以后,雙涇河上到處在傳說,上游好些人家的蟹籪被人拉掉了,又大多是對面金涇村的,于是有人猜想是我父親干的,我只想父親如此好水性也不至于會把自己弄成那般,定是被金涇村人打的,怪不得李奎不愿意過問這閑事,說不定他早知道誰在暗地里作著貪心害人的勾當(dāng),害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子,不肯出面作惡人。
二
我上面說的這些事,大體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自父親那次被人打后,父親就不再跟李奎來往了,平時見了也跟陌路人一般。十幾年,雙涇河兩岸“守蟹”的忙碌的情景已經(jīng)日漸冷落下來了,可能是河上設(shè)的“死籪”多了,也無人能管得。到了后來,雙涇河再也不是蟹道了,成了死道,蟹道上的一些規(guī)矩再也沒人在乎了。
斷了蟹道,回游到陽澄湖里的蟹苗年年見少,有人便開始圍網(wǎng)養(yǎng)蟹了。湖里養(yǎng)滿了,雙涇河里也有人一塊塊圍著網(wǎng)養(yǎng)蟹。河的中間只留一條窄窄的水道供小船來往。
養(yǎng)了蟹,就要銷,雙涇河邊上便有人籌錢建起了蟹市場,一長溜,好幾百只攤位,也可泊船。養(yǎng)了蟹,就有人來嘗蟹鮮,雙涇河邊上又一家家建起了蟹舫,一到蟹季,便燈紅酒綠的。
這些年當(dāng)中,河里第一家圍網(wǎng)養(yǎng)蟹的是李奎,后來越養(yǎng)越多,包了好幾里的水面,第一家造蟹舫的也是李奎,五層樓高的“水上人家”蟹舫金碧輝煌,紅地毯一直從岸邊平地上鋪到船舫大廳的底端,奢華高貴,雅間里一式紅木桌椅,氣度不凡。
眼下的雙涇河,所有情形已經(jīng)跟十幾年前不一樣了,我那五十幾歲的父親,這時候,竟然成了閑人。村里的土地被外來的一家大公司開發(fā)建了一個大型的生態(tài)農(nóng)莊。大砣的父親是莊稼田里的一把好手,被農(nóng)莊請去作了田間管理員,帶著一幫農(nóng)工賺著工資。他也過來找我父親,但我父親疏于農(nóng)事,不愿跟他去賺工資。像父親這樣過了60歲年齡的半老人,每月是能到村里取到360元土地補償金和老年補助金的。雙涇河里全是圍網(wǎng),捕魚已伸展不開手腳,父親再也不能去河里捕魚捉蟹了,自家的小鞋船也早爛掉了船板擱在河岸邊上,像一架遠(yuǎn)古的出土文物。
成了閑人的我父親,又不愿呆在家里,每天天一亮就拎個茶杯朝外跑,我娘也巴不得他出去,只要一呆家里,父親就要跟我娘拌口舌,艮得很。
我娘有時激他:“你有這身本事,也去包塊水面養(yǎng)養(yǎng)蟹,犯不著老在家里跟我慪氣!”
我父親一聽養(yǎng)蟹就來氣,說:“陽澄湖蟹自古就是從蟹道里爬出來的,養(yǎng)出來的蟹算啥個蟹?蒙人瞎騙人!”
每天出去后,父親常常很晚才回到家,有時夜都深了我還不知他回來了沒有。我真不知道,每天父親都在忙些什么。于是,有意無意之間,我總問問人家一些關(guān)于我父親在外的行蹤,有人善意地跟我說:“你是要好好過問你父親了!”話中帶話,我預(yù)感父親在外似乎是有些不妙。
這天,父親又一次跟往常一樣頭也不回一下,也不跟娘吱一聲離開了家門,拎著個大茶杯,不緊不慢地沿著雙涇河走著,準(zhǔn)時得像到工廠上班的老工人一樣。
雙涇河與十幾年前比,早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了,河面上豎滿了高高低低的毛竹,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蟹圍子和網(wǎng)箱,即使是最寬的河面,再也沒有滿目的煙波渺渺的感覺了。河面仍是那么的平靜,平靜得像一幅展開了的水墨畫,水是淺淺淡淡的,波瀾不驚的,只是似乎少了些神秘多了些慵懶。
我父親停下了腳步,在銀涇村頭的那棵古樟樹下,在沿河散落的石條上坐了下來。我父親坐在石條上對著河中的獨嶼鴨蛋角發(fā)愣。
鴨蛋角嶼是以前父親每年秋上“守蟹”的老地方,父親喜歡鴨蛋角嶼,這里讓雙涇河合而分流,這也是我阿爹輩里早就相中了的上好的“守蟹”的河段。這特別的河中獨嶼,有時讓習(xí)慣于一路橫行的蟹們一時也轉(zhuǎn)不過彎來,但也許是途中這些趕著道的蟹們累了餓了,需爬上岸喘口氣填飽肚子再有勁往前走。我父親是知道蟹們的習(xí)性的,每每西風(fēng)特猛的時候,蟹們走得越歡,歇腳的蟹也越多,而那鴨蛋角嶼上已經(jīng)收割了還殘留著谷穗的稻田,正是蟹們覓食歇腳的好去處,每每這時辰,父親只需拎著蟹簍在稻田溝里揀蟹,揀起的蟹都是特別壯實腿腳有勁的。這是父親以前多年來一直嚴(yán)守的秘密,然時過境遷,那鴨蛋角嶼揀蟹的秘密若今日里再跟人說,便會成為眾人的笑柄。雙涇河里已經(jīng)沒有橫行的大閘蟹,蟹們都成了網(wǎng)箱中的困物。這些困物,在父親的眼中,再也不是邪貨,再也沒有了邪勁。蟹道沒有了,雙涇河自然不再是一條神河,雙涇河在父親的心目中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魔力。蟹們再也不是了邪貨,父親便少了斗智斗勇的對手。坐在河邊看河的父親,心變得空蕩蕩的,雙涇河對于父親來說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牽掛,可祈盼,可讓他熱血奔涌了。
父親像一個失戀的老男人,心里木木的,河面上的風(fēng),對于父親來說,早沒有了蟹腥,即使是滿眼的蟹圍子。
這天,我父親幾乎對著鴨蛋角嶼靜靜地坐了大半天。秋里的太陽還有點熱烘烘的,讓父親覺得有點慵懶提不起精神來。
到了日近中午的時辰,我父親餓了,掏出早晨出門時揣在袋里的干面餅,就著大茶杯里的茶水,吃了幾口。一邊吃著,一邊站起身,沿著雙涇河朝前走,朝前走的方向是雙涇河邊的蟹市場。
蟹市場一長溜占了一二里河岸,河邊是專門供攤位的長廊,一個攤位對應(yīng)著河里一條蟹船,蟹船的四周幾乎掛滿了蟹箱。蟹市場表面看上去是不溫不火的,賣蟹的人一個個靜靜地守候著買蟹人的到來。而買蟹人大多是自己開著車子來的,一溜煙來了,大多沖自己相熟的或由熟人事先介紹的攤位,拎上大包小包,再一溜煙走了,這讓所有的攤位看上去似乎生意都很清淡的樣子。只有一些初來乍到不知深淺的買蟹人,在這個攤位與那個攤位之間徜徉、遲疑,遲遲下不了要買的決心。賣蟹人大多不敢嚕唣,生怕嚇跑了這些探頭探腦不知深淺又深怕陷入圈套的買蟹人。
父親在其中一個攤位邊上的石條上坐了下來,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父親坐在那里,似乎在所有的人眼里都是若有若無的??蛇@天看似若有若無漫不經(jīng)心的父親,卻在人家討價還價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后終于談妥了價格的時候,說了一句讓所有的人嚇一跳的話:“一雌一雄,進(jìn)價才40塊錢一對?!备赣H說的時候,自言自語,但卻還是被狐疑的買蟹人聽見了,買蟹人是上海大城市里開車來的客人,都很精明,精明的人是最善于察言觀色的,聽得我父親的話便驚跳了起來:“阿拉勿要了,儂哪能可以斬阿拉90塊錢一對!”
那攤位正好是我的同學(xué)大砣,聽我父親插話、打橫炮,攪黃了好不容易自己跑上來的生意,心里窩著火,只是顧著面子,用一句狠毒的話剜我父親:“多謝你,我家前世欠你的,來討債呀!”邊說邊摔手里的家什。
后來,大砣一遇見我,便向我訴苦,喊冤命,說你父親怎么現(xiàn)在這么缺德,我哪惹他了!
我只能為我父親打啞啞,說:“我父親頭上的老傷常發(fā),一發(fā)腦筋就不靈清,你可不要跟他計較什么?!?/p>
大砣說:“你說得輕巧,你父親攪黃起人家生意來,比啥人都靈清,只是叫人家還哪能作生意了?”
我說:“大砣,這回你曉得釘頭碰到鐵頭了吧?你做的蟹生意,實在是不地道的,啥人都曉得,只是沒有人來拆穿你罷了?!?/p>
大砣說:“啥不地道,不就是進(jìn)些蕭湖的黃泥蟹,不就是用些藥水汰汰,哪家蟹攤不是這么做的,不這般做生意,吃西北風(fēng)啊!”
反過來,似乎被我父親救了駕的上??腿?,便把我父親當(dāng)成了蟹道真人,圍著父親討教蟹經(jīng),而父親正好巴不得有人跟他搭腔,跟他們擺起陣勢吹起牛來。我父親可有的是時間,不管上??腿艘灰?,父親就跟他們講起陽澄湖大閘蟹的蟹道蟹經(jīng)蟹事來。
“這陽澄湖的大閘蟹是個邪貨。”父親說。
這話出語不凡,很吸引人,上??腿俗匀灰牐@等于免費上了堂啟蒙課。
父親說:“看陽澄湖大閘蟹,如何看?先看體形,這陽澄湖大閘蟹天生傲氣,像古時候的披甲將軍,撐得開,整日威風(fēng)凜凜。若把它放在玻璃板上,它照樣撐著,橫行著,武生一般。再看,要看體色,青背白肚金黃色的絨毛,是大家常說的毛色,蟹背顏色要像鎧甲一樣有暗暗的光亮,有生氣。肚白,現(xiàn)在的蟹作假的多,是要看凹槽細(xì)微的地方。為啥陽澄湖大閘蟹威風(fēng),原因在湖底,陽澄湖底少淤泥,是硬底,這蟹從小就在硬湖底上練就的一副好腳力。為啥陽澄湖大閘蟹肚白,水好蟹也好,湖里水草茂盛,水草邊上是有細(xì)剌的,天長日久,水草在蟹肚皮中來來去去地刷,不白才怪呢。只是肚白不一定凹槽細(xì)微的地方也是白的?!?/p>
父親是讀過初中的,教初中語文的先生是城里犯了錯誤下來的,水平很好,故而父親說起蟹事來,也多少顯出了這老初中生的水平。
上海買蟹客人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聽到精彩處,豎起大拇指贊一聲,贊得我父親便有些得意洋洋。
“人有人路,蟹有蟹道?!痹境聊母赣H,一說蟹事,便像開了牙鍵,話也滔滔不絕。父親說:“眼門前這條河,叫雙涇河,是條蟹道。啥叫蟹道?蟹有一個習(xí)性,就是到了秋里,蟹腺成熟了,要到東邊海水跟河水交接的地方產(chǎn)卵,如何過去,一路橫著爬過去的,產(chǎn)了卵孵成了小蟹,第二年這些小蟹便會自己順著蟹道游回來,沒有人引,沒有人教,從來不會走錯蟹道,走錯日腳,千百年一直如此。”
“這河里是有蟹的啰?”上海買蟹客人驚奇地問。
“這個么,”我父親賣了個關(guān)子,說:“先前是有的,可眼下沒有了,被人下了‘死籪’,作了缺德事,蟹道被閘斷了?!?/p>
說到這,我父親覺得沒多大興致了,突然站起身來,走了??v然上海買蟹客人不住地喊老先生,讓他介紹幾家正宗的蟹攤把把關(guān),我父親只當(dāng)沒聽見,自顧自走了。走過了幾家攤位,便又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這回是正對著阿六頭的蟹攤,阿六頭夫妻倆正招呼人從一部大卡車上卸蟹,一見我父親一屁股坐下了,先是阿六頭老婆慌慌的,盡給忙碌著的阿六頭遞眼神、打手勢。
阿六頭停下手里的活,過來,跟我父親打招呼,喊一聲爺叔,遞支軟殼子的紅中華說,吃根香煙再走。雙涇河上下村的人管吸煙叫吃香煙,阿六頭遞煙的話下之意是用一支好煙打發(fā)我父親走路,明人是一聽就懂的。說來也怪,精于蟹事的父親,像這樣的客氣里帶著不客氣的話是聽不懂的,香煙照常吃,人就是不走。兩根香煙吃下去,阿六頭老婆開始罵山門了,罵是罵自己的老公,卻是沖我父親,罵道:“十三點呀,老不死的,香煙發(fā)霉了,供牌位啊。”雙涇河女人罵男人,開口閉口十三點。
自己女人罵男人,這自然跟我父親無關(guān),我父親照例坐著,神情專注地看著阿六頭的蟹攤上卸蟹、稱蟹、結(jié)賬,再看阿六頭夫妻倆把蟹分類放養(yǎng)到攤位后小船邊的網(wǎng)箱里,一語不發(fā)。
即使父親一語不發(fā),阿六頭夫妻倆照樣渾身不自在,阿六頭老婆不住地在埋怨阿六頭:“叫你趕早趕早,偏要不聽,偏要不聽?!?/p>
父親坐著,像看著戲,大凡看戲人不看出個名堂來似乎是不甘心的,父親就抱著這樣的感覺,定要看個名堂似的,縱然戲里有啥波瀾自然與他沒關(guān)聯(lián)。后來,阿六頭夫妻倆,蟹也卸完了,山門也罵完了,父親坐著也覺得再也無啥名堂了,便又朝前走。
才走幾步,恰恰遇上剛才那幫想買蟹的上??腿?,喜滋滋拎著手里才買的蟹,拖著讓我父親鑒別,父親只看了一眼,鼻間嗤嗤的,沒說話,自顧自走路。上??腿藦奈腋赣H鼻間的嗤聲,又嗅覺到了大事不妙,料定內(nèi)中一定有玄機,死纏著偏要我父親給個斷語。
這回興是我父親腦筋靈清了,曉得多說話是要惹事的,一言不發(fā)自顧走了。
只是我父親愈是回避,上海買蟹客人愈是生疑,返回原先買蟹的攤位,跟他們論理。那攤主是外地蟹販,我曾聽人家叫他留哥。這留哥生怕說一口外地話讓人生疑,便雇了個金涇村人幫他打理攤位。人家上海買蟹客人回過去一論理,雇的人三句話沒接上,眼看著要露出啥破綻,留哥便橫眉斥問:“你們是想招些不舒服吧!”上海買蟹客人自然不買賬,言語沖撞之間,便推搡起來,這留哥可是碼頭上到處跑的主,外套一拋,上海買蟹客人一看不妙,紛紛上車,可這蠻橫的留哥卻追著那些上海買蟹客人耍開了拳腳。
這幾位上??腿搜劭粗蕴潱粋€個招呼著逃上車,飛也似地跑了,買的蟹灑了一地。
幸虧我父親離得很遠(yuǎn),這事也跟我父親連不得啥干系。說實在的,父親當(dāng)時也不知道他身后發(fā)生的這一切。有的時候,父親更多是處于一種茫然或懵懂之中,對于四周發(fā)生的一切缺少應(yīng)有的敏感。
這時的父親,更多的是沉浸在雙涇河的慵懶空氣中,他的心漫無目的地在雙涇河邊逛蕩。
三
有的時候,我一直想跟父親對于某種現(xiàn)實的問題作些交流,但父親除了蟹事凡事都提不起興致。他曾跟我說大砣,把蕭湖里的黃泥蟹販過來,用藥水洗了冒充陽澄湖大閘蟹,他也跟我說阿六頭跟買蟹客人們玩的把戲,更跟我說留哥的蟹,沒有一只是陽澄湖里養(yǎng)出來的。
我跟他說:“爹,你就好好在家歇歇吧,不要出去老惹人家生厭?!?/p>
父親反過來問我:“你阿曉得人家三鹿奶粉加了三聚化學(xué)藥吃煞小囡哉?”言下之意便是用化學(xué)藥水洗蟹也是要吃煞人的,然父親沒說,父親說話喜歡說半吊子話,最要緊的話,父親都是把它爛在肚子里的。
我說:“爹,你這一天到晚不著家,到處晃蕩,也知道三鹿奶粉呀!”
父親說:“外邊都在傳,弄三聚化學(xué)藥的人都要吃官司了?!?/p>
我這才知道,平時悶罐似的父親有時比誰都知道得多、明白得多。
也就是這天,我父親照例回得很晚,我所擔(dān)心的事情也終于發(fā)生了。我母親這日一早就說眼皮跳,要出事,到了晚上,我母親還說眼皮跳,讓我出去找父親,叫他早點回家。
自從父親頭上受傷腦筋一陣一陣有些不靈清后,我常常出來找父親,引他回家。這回夜里,天是有些星光的,雙涇河上星星點點亮著燈光,是看蟹箱人點的,暈暈著。
在鴨蛋角嶼對面的老樟樹下,也就是我父親早上出動時坐過的地方,我終于找到了父親,只是老遠(yuǎn)就聽到一陣陣痛苦的呻吟,后來在依稀的星光中我終于看到了因痛苦而像一只燙熟的蝦一樣蜷縮著的軀體。我估計是我父親,我扳著那蝦一樣蜷縮的軀體問:“爹,你怎么啦!”
跟上回出事一樣,我父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痛苦地呻吟著。我半馱半扶地把父親拉扯到家,就著燈光一瞧,真地嚇了一跳,只見我父親臉上和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不像是自己摔的。
我母親問:“你咋了,誰把你打成這樣的,你出去招誰惹誰啦!”
我父親只一臉茫然。
我父親在床上躺了十來天,青紫褪了,走路也重歸利索。一利索也就重又朝外走,我到外面去走走,聽人家怨我父親的怨言似乎仍不少。我只能一候著父親便跟他說:“爹,你不要老跟那些養(yǎng)蟹賣蟹的作對!人家做生意總歸是想要賺錢的。”
我父親似乎不認(rèn)可我的勸說,老是那句話:“誰跟他們作對啦?”
從我父親重又朝外走的那段時間開始,我老是聽人傳說著一些事情,人們傳說的事情,似乎有些蹊蹺,有些怪異,讓人,尤其是蟹戶心里慌慌的。
那些養(yǎng)蟹戶大多是河里有蟹圍網(wǎng)的,攤位上有船有網(wǎng)箱,尤其到了眼下蟹季時節(jié),圍網(wǎng)上需人守著,蟹攤上更需人守著,且都需日里兼著夜里的,請幫人,各家各戶都在請,自然很難請,請知根知底出衷心幫主人家管好事的更難請。于是,有的夫妻倆一人忙一邊,忙得半個月十來天照不上面的也有。眾蟹戶都憋著一股勁,想再拼上一個蟹季,巴望著來年可有更大的本錢,可做更大的蟹事。季節(jié)越來越近,蟹味越來越誘人,從上海、蘇州、鹿城過來吃蟹買蟹的車子,在通往雙涇河的公路上排起了長龍,車燈一串接一串綿延幾十里。養(yǎng)蟹賣蟹戶的心每時每刻在跳著、癢著。會做蟹事的人家,早已在河邊籌劃著邊開船餐邊賣蟹,讓遠(yuǎn)道來的客人先嘗蟹鮮,再大包小包地拎走。所有的蟹戶都眼饞著李奎的“水上人家”蟹舫,偌大的停車場歇滿了寶馬、奧迪、別克、廣本,五層樓的金碧輝煌的蟹舫燈火通明。誰都知道,李奎擁有雙涇河最多的水面和圍網(wǎng),蟹舫上桌的一直說是最純正的陽澄湖大閘蟹,客人帶走的或回家自用或送人的蟹都一律用細(xì)致的竹籠包裝著,又貴氣又精美。所有的蟹戶都在暗地里算著李奎“水上人家”蟹舫的每日進(jìn)賬,心里癢癢的,況且第二家新的“水上人家”蟹舫又已裝修完畢,也可對外營業(yè)了。
就在這骨節(jié)眼辰光,兩岸暗地里傳說的事情讓蟹戶們心慌。越是心里癢癢的,越是想把當(dāng)年蟹的生意做大做旺,越是生出些事情來,蟹戶們的圍網(wǎng)或蟹箱常常在不知不覺之間被人割開豁口,蟹戶們誰都知道,這蟹們,尤其是到了蟹季的蟹們,一個個都是通靈性的,千防萬防著,只要有一點破綻,蟹們就會結(jié)隊而逃,有時一圍網(wǎng)上千只即將上市的蟹只一個小小的豁口,便會在一夜之間逃得無影無蹤,蟹戶懊惱之間,便會仔細(xì)琢磨豁口的由來,一家豁了口,逃了蟹,有時蟹戶主人家還不敢張揚,幾家蟹戶都出了豁口,都逃了蟹,便有人暗地里傳說,有人開始驚慌起來。
雙涇河兩邊的上下村,這些年因蟹事興旺,早不像以前一樣夜不閉戶了,偷盜之事,防不勝防,尤其是這河里的蟹,每家都不是光那么一個小攤子,誰家都是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
于是所有的人都在嘆氣,蟹早讓雙涇村昔日的淳樸的鄉(xiāng)風(fēng)不再有了。
傳說中的蟹賊似乎像個幽靈一樣在雙涇河上飄忽著,來無蹤,去無影,這讓所有的蟹戶心里恨恨的,都說逮住了這蟹賊,一定要把他的手給砍了。
我父親照例一早出去,沿著雙涇河漫無目的地走走,坐坐,心里一片空蕩蕩的。以往這季節(jié),也是父親最忙碌的季節(jié),收獲的季節(jié),“守蟹”、揀蟹,忙得不亦樂乎。
那時蟹是不怎么值錢的,雙涇河人也是不怎么希罕這東西的,沒什么菜下飯的時候,才弄幾只大閘蟹剝剝。以前,父親捉的蟹,一般是上鹿城或去上海裝河泥時帶出去,賣幾個小鈿,貼補家用。父親賣蟹,很少跟人計較錢的多少,總是看著城里人給他不多的錢,便心滿意足了,他常常把蟹當(dāng)作雙涇河的賜予,因為季節(jié)上隨時隨地都能抓到,所以父親也就不把蟹當(dāng)作什么金貴的東西。
這些天,看著父親整日無所事事的樣子,我跟他說:“爹,你少往外面跑,外面蟹賊老作事,弄得人心慌慌的,你不要老往外跑,免得人家疑心你?!?/p>
我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竟激怒了父親,父親憤憤地說:“誰是蟹賊,他們才是蟹賊,好好的蟹道,筑了這么多‘死籪’,這叫蟹如何去產(chǎn)卵,絕了蟹的子孫,比賊還賊!”
我勸父親:“你不要瞎講,眼下都是網(wǎng)箱養(yǎng)殖,早科學(xué)了,你那蟹道早行不通了?!?/p>
我父親不服,說:“雙涇河是老輩里傳下來的蟹道,沒有蟹道,蟹像啥蟹了?瞎騙騙人的?!?/p>
就在我勸父親不要朝外亂跑的這些天,父親卻沒有了影,有的辰光到了天亮還沒有見父親的影子,我問母親,母親只是嘆氣,說:“又不知野在哪里?!?/p>
我只能四處出去找,有時說來也好笑,找來找去找不到,母親突然在自家的灶屋里看見了他,正酣酣地躺在柴垛上睡著呢,誰也鬧不清他啥時回的家,興許是餓了,回了家,扒了口冷飯又困了,才睡在灶屋里的。
我母親竊下里跟我說:“一到蟹季,你爹的腦子就不靈光了,看來你爹的腦筋真的壞了。”
我跟母親說:“誰說我父親腦筋壞脫的,定是自己腦筋壞脫哉。你出去看看,聽聽他跟人家說蟹道、說蟹事那個精明勁,整個雙涇河作蟹事的人都不及他,他只一眼,就能辨出這蟹是陽澄湖里從小長大的,還是半吊子放下去寄養(yǎng)大的,還是根本就是冒充的外地蟹。他也只消一眼,就能辨出這蟹有沒有用藥水浸過。更不要說那蟹的份量了,他說的每一只蟹的份量都是一口準(zhǔn),不差分毫?!毙肥钦摲萘康模环址萘烤陀幸环謨r鈿。
我母親說:“你不要幫他瞎吹了,你越是幫他吹,他骨頭越是沒有三兩重了?!?/p>
就在我跟母親夸父親的那些日子里,外面?zhèn)髡f的事情更邪乎了,一天早上,阿六頭夫妻倆在呼天搶地地哭喊,他們存養(yǎng)的幾大網(wǎng)蟹被人割了,所有的蟹都在一夜之間逃跑了,蟹戶們都知道他們都是從蕭湖進(jìn)的蟹,這確實花了他們不少的本錢,他們早巴望著賺了這一季蟹上的差價,明年也可以花錢造蟹船舫了,卻不料蟹網(wǎng)被人割了。
雙涇河出了事,誰的心里都不安寧。我自然也小心地打探著。大砣遇上我,拉著我悄悄地跟我說:“這下,你得千萬小心你爹了,我一直懷疑這蟹賊跟你爹脫不了干系,你再不放心上,你爹要出大事的!”
我反問大砣:“我爹怎么會是蟹賊呢?我爹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捉過蟹回家了?!?/p>
大砣說:“這雙涇河兩個村里,除了你爹,可能沒有誰能有這個能耐!”
我說:“我爹腦筋不靈清,能自己找回家來吃飯睡上覺,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大砣說:“你爹一說起那蟹道,雙眼就放光,神采奕奕。什么叫神采奕奕,大智慧呀,誰說你爹腦筋壞了,誰的腦筋才是壞了?!贝箜葋G下這句我曾經(jīng)跟母親說過的話,走了。
我有點怕了,我是怕,我父親最終會被人認(rèn)定是蟹賊而再遭暗算。十幾年前,父親莫名其妙地裹著魚網(wǎng)而險些遭遇大難,十幾天前渾身青紫而又奇跡般地康復(fù),這不能不說我父親命大。我是怕,若是父親再遭不測也許不會如此幸運了。
入夜了,我游走在雙涇河邊,父親像個幽靈一樣,時不時在我眼前飄忽,然當(dāng)我定睛追尋時,父親又似乎突然消失一般。我常常從雙涇河人的嘴里,聽到人們在叨著父親的名字,但我一追問,大家似乎都回避著有關(guān)我父親的一些話題。
入夜,我游走在雙涇河邊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河里竟然有人筑了蟹籪在“守蟹”,像十幾年前父親他們一樣,間隔著一個又一個蟹籪,亮著星星點點的燈火,也有人置起蟹網(wǎng),在河的兩邊“牽蟹”,我似乎感到了一種幻覺,或者在想,這些人也許跟父親一樣腦筋壞了,想蟹想癡了,因為,自從有人設(shè)了“死籪”,這雙涇河的蟹道已十多年沒有蟹走了,一只也沒有,“守蟹”的行業(yè)早已成為昔日的記憶了。
我去看了幾家“守蟹”的,令人不敢相信的是雙涇河的蟹道里,確實有蟹在走,“守蟹”的人、“牽蟹”的人果真有了收獲,這一消息幾乎是不脛而走,遠(yuǎn)近的不是雙涇河的村民都帶著工具趕來雙涇河 “守蟹”、“牽蟹”,竟也多有收獲。只是被割了蟹網(wǎng)的一個個在罵街,話語之中,都說那雙涇河爬著的蟹應(yīng)該是他們的。
然我仍舊候不著父親,父親仍像幽靈一樣,跟我捉著迷藏,在偌大的雙涇河流域,在父親視為神河的“蟹道”兩岸捉著迷藏。
母親急了,私下里,跟我說:“你父親再尋不著,看來真的要出大事了?!?/p>
那天半夜,真的出了事,而且是大事。那晚,西北風(fēng)很強勁,很強勁的西北風(fēng)里,竟然有蟹船舫起了火,火勢借著風(fēng)勢,只不長時間,那火龍便從船舫里竄了出來,映遍半個天空。那火整整燒了一個多小時,待消防車過來沖出水來,那船舫也燒得基本上沒形了。
我出去一打聽,人家竟說燒的是李奎新打建的那第二家“水上人家”蟹舫,誰都在猜想一定是有人嫉妒了,下了狠手,于是便有人與近段時間鬧得很邪乎的蟹賊的事聯(lián)結(jié)起來,鬧得人心惶惶的。
那天一早,父親沒候到,卻候到了李奎。昔日的好友卻早年因“死籪”的事,父親跟他翻臉后一直沒和過好。這次,他的新蟹船舫燒了,卻找上門了,自然兇多吉少。
一見李奎,我便說:“難道你也相信我爹會作這般狠毒的事么?”
李奎說:“你爹出事了,出大事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p>
我驚住了。
當(dāng)我們趕到醫(yī)院,只見觀察室里的父親半身纏著紗布,尤其是那頭,全纏滿了只留著幾個孔,父親還處在神智迷糊當(dāng)中。
我說:“這怎么會這樣的呢?我一直在找,自蟹汛起,他就一直沒好好在家待過,可那些缺德事我想不會是我爹干的。”
李奎說:“沒人說你爹干缺德事呀!別瞎想。等你爹醒來,你就跟他說,李奎來看過他了。李奎得謝謝他。他所有的醫(yī)藥費都有我李奎來。還有,等哪天你爹康復(fù)了,你幫我跟他說,李奎想請他過去幫忙?!?/p>
我不解,只說:“我爹不會到你那里去的,他還在恨你?!?/p>
李奎說:“你就跟他說,我是讓他去我那里找茬的,我現(xiàn)在攤子太大了,每天進(jìn)來出去的蟹太多了,我想讓他來把把關(guān),那些蟹如果他說次的,我就擋在門外,他說好的,我才做。讓他過來,這活最合他意,他會來的?!?/p>
我反問:“你不懷疑我爹?”
李奎說:“懷疑什么呀?誰會相信,假使是他使的壞,那他還拼著老性命去救火干嘛!跟人一起斷了火路,沒讓火燒著水里的蟹箱,還傷了自己。其實我得感謝你爹這位高人,這么多年來是你爹跟我較著勁,讓我腦筋一直清醒著。是他逼著我,讓我在這蟹道上守著規(guī)矩?!?/p>
李奎走后,我聽說還算慶幸的是由于救得及時,那些存養(yǎng)在網(wǎng)箱里的蟹,沒遭受多大損失。這一季蟹做下來,李奎蟹舫的損失是能補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