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當貧寒不可逆轉,當知識也不能改變貧寒的命運時,那種與生俱來又無法擺脫的貧寒就不再令人羞愧,就會積攢出一種能量來,等待著爆發(fā)的那一刻。
總會遇到這樣的學生,話語少,眼神堅定,能感到他有義憤,他內(nèi)心擰著,耿耿于懷。曾經(jīng)有過一個男生在課上憤青般地批評余秋雨,一一列出背后的社會原因等等。下課后,跟我一起離開教室的幾個學生說,這男生是個怪人,剛入學競選班長的時候,他一個人滔滔不絕講了20分鐘(沒競選成功)。
針對這事,有同學和我交流:
“估計他是農(nóng)村來的,心里有一種‘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感覺,現(xiàn)實中經(jīng)歷過不公,而他無奈又無力,再過兩年,他可能就淡漠了,不在乎了,其實生活就是這么一回事,不需要思索,也不需要痛苦。”
“讓受現(xiàn)實擠壓的人保存思索和義憤是更加不公平的事,是雙重痛苦?!?/p>
“而好像只有受擠壓的人才會思索得這么深。”
“其實富家子弟最單純,無憂無慮,而從社會底層家庭掙扎起來的人往往顯得陰沉、猜疑、敏感。”
當然,我們的交流沒有互相認可的結果,從這位學生的角度能感到他家境不錯。七年里多次面對這樣的場合,不同家境的學生在一起,不一會兒,就有人不知覺中漸漸顯出奪話炫耀和強勢,而另外一些變得沉默和沒底氣。我一般都是不出聲的旁觀者,只在心里有不舒服。社會本不該低看和擠壓任何一個人,愛惜袒護信任才應該是我們共同的基點,可惜,現(xiàn)實經(jīng)常剛好正相反。
炎熱的8月,收到一條短信:老師,今天爬了好幾座山,很高很深的草,渾身都是傷口和血跡,腳底已經(jīng)破皮了,下山喝了三瓶王老吉一瓶礦泉水,當時餓壞了,但收獲頗豐!起碼算得上可以……
一個不認識的號碼,問他是誰。原來是新?lián)Q過號的鄧伯超。
一年多了,鄧伯超在閩西和粵東兩地間拍他的第二部關于客家人的紀錄片(第一部是海南儋州客家人的紀錄片《余光之下》)。他說:預計年后上剪輯臺開始后期制作,大約還要做一年,整個片子會講大概三到四個故事。他說他相信“電影有它自己的能量”。在中國,做紀錄片這種事幾乎都伴著糾結波動抗爭和各種透支,沒這些起伏折騰幾乎就不能叫拍紀錄片。這一年里,收到鄧伯超片片斷斷的消息,有時候不敢確定他現(xiàn)在做的是不是他想要的和是不是愉快。為什么他要在南方最酷熱的季節(jié)去爬山,是折磨自己還是證明自己。
把一身的力氣用給了好幾座山,能得到最實在的回報,就是劃傷疲勞和饑渴,雖然這回報完全無用,但是效果立馬可見?;蛘?,他只是一時興起,要再驗證一次這世上真切地存在著他這個不想屈服的鄧伯超。他在靠身體的損耗來呈現(xiàn)生命:我沒辜負歲月時光,我沒有浪費它。
秋天,也聽人說,鄧伯超在一個臺風之夜有事到了廣州,當時身上只有59塊錢,去提款,發(fā)現(xiàn)他媽媽把錢全還了助學貸款,卡上已經(jīng)空了,只好走路去找朋友,走了三個多小時,到能休息的地方已經(jīng)是早上五點多。記得鄧說過,他爸媽急著還上助學貸款。
鄧伯超的同學說,鄧有種悲情的傾向。我想,沒有人要期待悲情,人的本心都想快樂簡單,但是像上面那位學生所說,也許富家子弟才能做到。世事把一些人悲情化,不是他主動去選擇悲情,很多時候他這條生命的出現(xiàn)就是一場跌宕悲情的開始。期待這種悲情的聚集能給鄧伯超的新片帶來持續(xù)不絕的力量。
有人問我,為什么有些同學那么敏感:一次課后,班長通知貧困生先別走,留在教室(類似情況我碰見過幾次,能看到有人從桌上收書的動作開始放緩,我一般會趕緊走),留下的人開始填一張申請助學金的表格。當時有個學生嘟囔著說:我不愿意填這個東西,但是我還是填了……向我轉述這句話的人說:也太敏感了吧,不必這樣,貧困怎么了,也不是你的錯。
貧寒不是錯,但由貧寒帶來的暗傷害很少被他以外的人理解和重視。
一個學生在作業(yè)里說:我不要生活在社會底層,任人宰割。
因貧寒而變得脆弱的年輕人,平日里周圍人吃什么零食,買地攤衣服還是品牌服裝,用什么護膚品,又網(wǎng)購了幾本書,漫畫還是專業(yè)書,這些耳旁流過的信息都可能傷害他。寒假臨近,少數(shù)人買了飛機票,多數(shù)人要排隊(有的排一整夜,最后沒買到)購買半價學生票。去年就遇到學生在說:不就是坐飛機嗎,到處說,有什么可顯擺的?有人提前很久買了折扣比較低的飛機票,別人問他怎么回家,火車還是飛機,他支支吾吾,不想“刺激”了別人。也有相反,聽到過女生旁若無人說:飛機票買好了!
飛機和火車,相差只是人民幣1000塊,而正是這10張紅紙暗自撥弄著人心,它對一個人的影響值也許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字。起碼,在很多人的大學四年里,拿不出1000元就是事實,他們得像齊仙姑的文章“春運二日”所寫,和很多回鄉(xiāng)的人一起擠在車站的地上過夜。一位《羊城晚報》記者說,聽說北大課堂里,學生幾乎都是用蘋果手提在記筆記。希望這種事慢一點被我們的學生知道吧。
萍告訴我,剛剛過去的2012年暑假,有些同學搭伴去旅游,大三了,大家都對暑假越來越珍惜,而她趕回了老家江西萍鄉(xiāng),整個假期過得很忙很趕也很充實。有段時間,她要早上五點多起床,趕很遠的路,給當?shù)匾粋€準備中考的學生做家教?,F(xiàn)在還會有農(nóng)民看重教育,辛苦攢著錢,要給孩子請家教,每小時付費二十塊(當?shù)厝苏J為這收費很高了,羨慕萍能找到這種不出大力就賺多錢的俏活兒。學生在??谑凶黾医桃话忝啃r四十)。家教課結束,她馬上趕去另一個地方給成人輔導班做老師。每天跑路講課很累,一個暑假下來,賺了3500塊。自己帶了1000,其余的都留給了媽媽?,F(xiàn)在萍已經(jīng)基本不用家里匯錢。萍的姐姐師范畢業(yè),先在當?shù)刈龃n教師,每月工資800塊,后來經(jīng)過省里的統(tǒng)一考試,拿到了教師資格證,現(xiàn)在是正式的小學教師,每個月能拿1500。姐姐的路就擺在眼前,萍問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所以她想考研。
說回已經(jīng)因紀錄片《余光之下》有了名氣的鄧伯超。2012年的夏天,忽然收到他的短信,大意是如果沒有攝像機,這生命就沒什么意義……
另一次,他再提起在學校時候第一次去獻血之后,他讓醫(yī)生同意他隔著采血袋去摸摸自己的血。他回憶那醫(yī)生當時只是讓他摸過一下,就趕緊把血袋拿開了:“我的血啊,好像怕我?guī)ё吡艘粯?,第一次獻血,摸著舒服,我想多摸下……我摸了之后,他很快拿回去,窮人有窮人的窮,但這個方面,醫(yī)生比我窮多了……”
從摸到血的溫度到窮和富,這中間的邏輯跳躍太大了。記得2009年那個晚上的課,請鄧伯超來跟學弟學妹說點什么,他就站在門邊,他當眾說出的那句話:“我不想和富人站在一起”。這種情緒在他心里一直持續(xù)到了2012年,好像有增無減。對金錢,對城里孩子的性格(城里孩子不夠狂野,2011上課記“讓我摸摸我的血”寫到過),他始終有抵制,或者在潛意識里他始終在站隊在排斥在自我鼓舞:我不富有,我有富人所沒有的東西。
他只是想伸手摸一下剛剛交出去的還熱著的自己的血,也許在捐血車里,這個農(nóng)家子弟有點“文藝”的要求早被醫(yī)生忽略和不以為然。但是對于鄧伯超,這個被自己的血暖一下的過程和醫(yī)生的舉止神情是記憶深刻的,也許由此,正是他始終要找到的唯一得以高擎起來的自己獨有的道德優(yōu)越感,他的傲然,不順服和敢挑戰(zhàn):
和富人相比(醫(yī)生不該算真正的富人吧),我可能更豁達大度,更慷慨救人;我能吃任何苦,沒什么可以失去的,我無所畏懼;我一點不比別人差,只是無權無勢無錢,而你有的那些不一定來得正大光明。
今天的貧寒人群想靠節(jié)儉勤勉將很難變成富人。這無法改變的貧寒會不會逐漸被醞釀培育成了一個準信仰,一個精神依賴,貧寒也因此得到“升華”,獲得“永固不變”的、可以堅守的某種意念?當明白了貧寒不可扭轉,甚至十多年努力背書考試依然不能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這種與生俱來又不可脫離的貧寒就沒什么可羞愧的,就有點正義凜然了。貧寒之力也能攢聚,因為每個生命都需要自我解救。如果一個人始終感覺生命被抑制,他又不甘,就得時刻攢力等待個人光彩的爆發(fā),只是不知道那光彩將以什么形式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