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宜
離開中土大唐,茄子的形狀和顏色也是千變?nèi)f化。
馬奎斯的名著《愛在瘟疫蔓延時》里有個有趣的小細(xì)節(jié),說是美麗的女主角弗敏娜從小厭惡茄子,當(dāng)年接受醫(yī)生老公的求婚時,唯一開出的條件就是:“只要不逼我吃茄子就嫁給你”?;楹蠖嗄暧幸换厮裏o意間吃了一道口味絕佳的菜,吃完才得知那原來竟是茄子,從此觀念丕變,無茄不歡,以至她先生甚至開玩笑說兩人應(yīng)該再生個女兒,取名為貝冷漢納,也就是西語的“茄子”,老婆最鐘愛的字。
和弗敏娜一樣對茄子有偏見的人很多,我結(jié)縭六載的先生也是如此。婚前他只記得自己媽媽唯一燒過一回的茄子嚼起來苦硬如皮鞋,從此敬謝不敏,直到遇見我們這個嗜茄的家族,才終于認(rèn)識了口感軟糯且飽收調(diào)料精華的茄子之美好。由此可見茄子是非常講究火侯的——它在這世上沒有半生不熟的容身之地,唯烹煮軟爛方能成氣候。
茄子原生于印度,北傳中國日本,東傳暹羅,西傳經(jīng)中東至地中海,衍生出豐富的烹飪手法與菜色。一般說來,中日兩地的茄子大多身形修長,皮薄肉嫩籽少,以油爆醬燒、清蒸、水煮的做法居多。切段入油鍋里炸過的茄子光潤紫亮又柔軟,再以蔥姜蒜、肉末、辣豆瓣和醬醋燒煮就成為噴香下飯的“魚香茄子”。不過只要親身做過這道菜就知道,茄子入油鍋如海綿,三兩下就吸飽油脂,熱量之高讓不少人心生畏懼。 好在清蒸和水煮同樣能達(dá)到綿軟的效果。講究賣相的人或許會說:蒸煮過的茄子皮色變灰,不如過了油的好看啊!關(guān)于這點大家不用擔(dān)心,曾有網(wǎng)友提供竅門,說只要在煮茄子的時候,上方以盤子按壓,不讓茄身浮出水面接觸空氣,皮色就不會變灰。我試驗了這個辦法,果真見效。人氣美食博客“維多利亞的廚房”作者俏皮的稱之為“潛水茄”,對烹煮過程并有詳盡圖解。細(xì)長的茄子在滾水中沉潛十分鐘大抵軟爛,取出放涼后,可刀切成段或手撕成條,淋上醬醋麻油,蔥蒜香菜與辣椒末,立刻就是一盤開胃的涼拌茄子。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四十一回里有一段對“茄鮝”這道大觀園特色小菜的詳細(xì)描述,由鳳姐對劉姥姥說:“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yán)。要吃時用炒的雞爪一拌,就是。”這道小菜百年來撩起無限遐思,文人饕客們紛紛贊嘆其素食葷烹,粗菜精饌的江南雅趣,卻鮮少有人照譜操練,令我好奇又納悶。
幾天前我終于照著鳳姐的指示用雞油炸了茄?。ㄎ覜]去皮,覺得留著紫皮比較好看),與豆干、香菇、牛肝菌、發(fā)泡的筍干(這個季節(jié)沒有鮮筍)和一把松仁炒香,再用雞湯煨干,加少許糖,最后拌入幾匙陳年糟鹵。如此調(diào)制出來的「茄鮝」貌似一般八寶醬,吃起來有菇菌筍丁的鮮香,雞油雞湯的底蘊(yùn),糟鹵的發(fā)酵微辛,豆干和松仁的層次口感,是標(biāo)準(zhǔn)的江南味,無需另加雞爪就讓我一口氣吃了兩碗飯。而話說回來,那茄子反倒無啥特色,如果削了皮更是想找都找不到。但這其實正是茄子的奧妙之處:它本身沒什么味道,卻極能吸精取味,曖曖內(nèi)含光。以廉價不起眼的茄子命名一盤精工好料,不啻紅樓風(fēng)雅,是真正上流人家的低調(diào)作風(fēng)。
離開了中土,茄子的形態(tài)也大有變化。比如泰國的茄子品種繁多,色澤有深紫、青綠、牙白、斑斕;形狀可修長或滾圓,如雞蛋或葡萄般大,常入椰漿咖哩中燉煮。印度以西所見的茄子則大多矮胖或碩大:皮較厚,肉較硬,籽也較多,所以在烹調(diào)手續(xù)上也比較繁復(fù),常須先去皮撒鹽以除卻苦水。
在我看來,最懂得吃茄子的莫過于中東多事之地,包括敘利亞、黎巴嫩、約旦、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以及再往西邊一點的老冤家:希臘和土耳其。他們善于燒烤,常把整顆茄子在火焰上燒至焦黑,剖開后取出綿軟帶煙熏香的茄心,瀝干水份與芝麻醬、鹽、檸檬汁調(diào)拌成泥,盛盤后淋上初榨橄欖油、洋香菜和少許孜然粉,用來沾口袋餅做開胃小菜。阿拉伯文稱之為 baba ghanoush (巴巴咖奴氏),但在此地區(qū)非阿語系的國家里,同樣的菜色也日日以不同的名稱出現(xiàn)在餐桌上。另外他們會將茄子切片,與蕃茄肉醬層迭燒烤做千層茄派;或切丁與不同的辛香料油燜;或整顆從中直線剖開,塞醬肉蔬菜慢烤或燉煮……做法變化無窮。
以前在紐約讀書時,我很喜歡去學(xué)校附近的幾家地中海式家庭餐館嘗鮮,不時看見希臘留學(xué)生在土耳其館子里吃千層茄派,猶太人在黎巴嫩咖啡廳里吃巴巴咖奴氏, 不禁感嘆一樣茄養(yǎng)百種人,而亂世間食物凝聚人心、弭平差異的力量不可小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