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鳴駿 (四川大學藝術學院 四川成都 610065)
玉舞人,即一種以女性舞蹈造型為題材的玉佩飾,無一例外刻畫的是舞女揚臂、曲身的動作,而這種造型常被稱作“翹袖折腰”。從出土情況來看,玉舞人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晚期至東漢的墓葬中?,F(xiàn)存年代最早的三件玉舞人,出自洛陽金村戰(zhàn)國晚期周王陵,被日本學者梅原末治收錄于《洛陽金村古墓聚英》一書,由美國弗利爾美術館物館收藏。進入西漢,玉舞人廣為流傳,多出于貴族女性墓葬中。西漢初期的玉舞人,承襲戰(zhàn)國晚期風格,對舞人的面容、衣飾刻畫細膩,如南越王右夫人隨葬組玉佩中的玉舞人。到了西漢中期,單從題材方面考察,雖然無甚變化,但是工藝明顯趨簡,抽象的形式感、簡練的雕琢工藝與戰(zhàn)國和西漢初期大相徑庭,如中山靖王夫人竇綰墓出土的玉舞人。至西漢晚期,方形雙人舞佩出現(xiàn),工藝更加簡潔,寥寥數(shù)筆即成形。本文將結(jié)合文獻與出土材料從玉舞人所呈現(xiàn)的舞蹈風格等問題來探討其源流。
美國弗利爾和賽克勒博物館藏有戰(zhàn)國玉(雙)舞人一件、玉(單)舞人兩件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因盜掘出土于河南洛陽金村周王陵,后又隨同出的青銅重器流散至美國。玉(雙)舞人,造型為作對舞的兩位舞女,并肩相倚而立,外側(cè)手臂皆由外向內(nèi),揚臂舞袖,長袖于頭頂之間相交,內(nèi)側(cè)手臂則向外橫于腰際,形成左右對稱的雙人舞姿態(tài)。玉(單)舞人作同樣舞姿,左臂橫于腰際,長袖下垂,右臂上揚,不過衣袖部分已殘。從兩件玉舞人的衣著來看,長裙曳地,長袖飄逸,極有可能是取材于當時東周王畿宮廷之上舞姬之形象。據(jù)《韓非子·五蠹》:“鄙諺‘長袖善舞,多財善賈,此言多資之易為工也’?!盵1]此處的“長袖善舞”,當是和前文提到的金村出土之玉舞人同類的舞蹈,皆以“長袖袖舞”為特征。既然庶民百姓都知道袖子越長舞姿越美,“舞袖”定是民間俗舞約定俗成的動作。韓非生于戰(zhàn)國晚期,出生韓國貴族,曾在楚國與李斯同學于荀子門下,后又入秦。根據(jù)韓非的生活經(jīng)歷、活動區(qū)域推斷,“舞袖”可能風行于韓、楚,甚至受韓、楚文化輻射的黃河中游、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宋玉《舞賦》中有詩句:“羅衣從風,長袖交橫。駱驛飛散,颯搞合并?!泵鑼懙氖俏枵邥r而分散,時而聚攏,散去時舞衣隨風飄起,聚攏時“長袖”交橫在一起的情景[2],完全符合金村出土的玉舞人中雙人對舞的造型。
眾所周之,西周以降,周王依靠禮樂維系森嚴的等級制度,表現(xiàn)民間俗舞的玉舞人又緣何得以進入廟堂之上呢?自周平王東遷以來,春秋五霸迭起、戰(zhàn)國七雄并舉,周王室地位漸失,西周時所建立的禮樂制度名存實亡,是謂之“禮崩樂壞”。初期,諸侯、大夫爭相僭越,于是有諸如魯國大夫季恒子公然“八佾舞于庭”,固孔子斥之“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之后,周天子衰微,長期用于禮儀祭祀的西周宮廷雅樂本身已脫離時代,逐漸成為一種過氣的舞蹈形式,失勢于民間樂舞。據(jù)《禮記·樂記》,精通音樂的魏文侯(公元前446至前396在位),對孔子門徒子夏曾說過:“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3]據(jù)《孟子·梁惠王下》,較魏文侯稍晚的齊宣王(公元前320至前302在位)則說得更坦率:“寡人今日聽鄭衛(wèi)之音,嘔吟感傷,揚激楚之遺風”,“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盵4]以上兩位的評價,都表達了對僵化固執(zhí)的西周雅樂之厭棄,對活潑、清新的鄭衛(wèi)俗樂之熱愛,但是細察字里行間還是能窺探兩位觀念上的差別。魏文侯雖聽古樂則昏昏欲睡,聽鄭衛(wèi)之音則津津有味,但是從理智上他依然能在廟堂上衣冠整齊、正襟危坐,懷著敬畏的心情來欣賞古樂,為自己不能欣賞古樂而抱有些許自責,可見西周禮樂制度在群雄并起的戰(zhàn)國初期依然深具影響。到了戰(zhàn)國中期的齊宣王,在回答孟子關于他愛好樂舞的提問時,擔心被誤會,已經(jīng)可以直白明了地聲稱只喜愛世俗樂舞。由此設想,在“君子比德于玉”的那個時代,作為世俗樂舞生動寫照的玉舞人之所以能登大雅之堂,出現(xiàn)于王公貴族墓葬中,齊宣王之類的王室貴族當是始作俑者。在禮崩樂壞的大潮之下,等級森嚴、紛繁復雜的西周組玉佩制度也名存實亡,死板僵化的玉佩主題與形式被打破,注入了諸如玉舞人這樣帶有濃郁世俗情調(diào)的生動造型。出土資料也印證這樣的趨勢,西周和春秋的墓葬中未曾見玉舞人的身影。可以肯定地說玉舞人的出現(xiàn)不會早于戰(zhàn)國。
漢代雖然繼承了秦代的政治制度,但是在文化上,正如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中所指出“漢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漢不可分……楚漢文化(至少在文藝方面)一脈相承,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有其明顯的繼承性和連續(xù)性,而不同于先秦北國?!盵5]漢代的樂舞自然是承襲了楚舞。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漢宮之楚聲篇》中說:“楚漢之際,詩教已熄,民間多樂楚聲。劉邦以一亭長登帝位,其風遂披宮掖。”[6]《漢書·禮樂志》也有載:“高祖樂楚舞?!庇纱丝梢?,西漢貴族墓葬中大量出土的“翹袖折腰”造型的玉舞人似乎和統(tǒng)治階層所時尚的“楚舞”關系密切。
據(jù)《史記·留侯世家》記載,漢高祖劉邦晚年寵愛戚夫人而疏遠呂后,欲廢呂后所生太子劉盈,而改立戚夫人之子趙王如意,后有留侯張良為呂后獻策,加之大臣極力勸諫,而未能成功。一次宴饗后,高祖召來戚夫人,嘆息道“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潸然淚下。高祖于是說,“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盵7]關于戚夫人,另有《西京雜記·戚夫人歌舞》載,“高帝戚夫人善鼓瑟擊筑。帝常擁夫人,倚瑟而弦歌,畢每泣下流漣。夫人善為翹袖折腰之舞?!盵8]比較《史記》與《西京雜記》的敘述,描寫的當是高祖晚年廢立太子失敗后與戚夫人悵然若失的場景,而前文中戚夫人為漢高祖表演的“楚舞”,也應當對應后文提及的她最擅長的“翹袖折腰之舞”?!奥N袖折腰”作為“楚舞”顯而易見的特征應是毫無疑問的。劉邦于周赧王五十九年(公元前256年)生于楚國沛縣豐邑,崩于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史記中記述之對話正好發(fā)生于前195年,上距秦滅楚(公元前223年)約29年,因此劉邦所提及的“楚舞”,應該是指戰(zhàn)國晚期流行于楚國的一種舞蹈形式。
“楚舞”以其婉轉(zhuǎn)流美的藝術形式和富于遐想的浪漫色彩,有別于莊嚴肅穆的中原宮廷雅舞,凸顯其獨特的藝術感染力,影響了戰(zhàn)國乃至兩漢近600余年?!俺琛弊鳛橐环N具有強烈地域性特色的舞蹈,其風格之形成必然和荊楚地區(qū)居民的精神面貌與審美價值密切相關。周朝以禮樂取代了商朝的巫覡,而在南方的荊楚,一直到戰(zhàn)國末年依然巫風盛行。東漢王逸在為《楚辭章句》中的《九歌》作序時,就明確指出,楚國南方湖湘一帶的民俗信仰鬼神,喜歡祭祀,而祭祀時必定要奏樂歌舞來娛樂鬼神。[9]東漢恒譚在《新論·言體篇》中曾記載這樣的楚國史跡:“楚靈王信巫祝之道,躬執(zhí)羽紱,起舞壇前。吳人來攻其國,而靈王鼓舞自若。”[10]楚王崇信巫祝,到了亡國的地步,當然從一側(cè)面也反映出巫風與楚舞的密切關系?!拔住?,在甲骨文里與舞相通,古代的“巫”實際上是以歌舞為職業(yè),以此樂神?!冻o·九歌》諸篇中以華麗詞藻描寫楚國宮庭之上祭祀歌舞的盛況,《東皇太一》篇:“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云中君》篇:“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焙榕d祖注:“古者巫以降神?!`偃蹇兮姣服’,言神降而托于巫也。下文亦曰:‘靈連蜷兮既留’。偃蹇,委曲貌……蜷,音拳?!赌隙假x》云:峨嵋連卷。連卷,長曲貌?!薄百儒俊迸c“連蜷”都是在形容“靈”即巫,在舞蹈中“折腰”的動作。[11]楚地出土文物上的圖像也印證了這一點。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戰(zhàn)國晚期楚墓出土一件舞人動物紋錦衾,這面錦衾紋樣復雜,其中一對舞人,身著短袍,腰系帶,側(cè)身,雙臂揚起,作舞袖狀,和弗利爾玉舞人“翹袖折腰”的姿態(tài)極其相似。舞人周圍還分布各種形態(tài)的夔龍、鸞鳳、麒麟。研究者認為這樣的組合紋樣表現(xiàn)的是雙舞人與瑞獸相伴起舞。[12]總而言之,玉舞人的舞蹈造型很有可能是源自楚舞,而且和楚地祭祀時表演的巫舞相似。
[1](戰(zhàn)國)韓非子 原著;高華平、王齊洲、張三夕 譯注:《韓非子》,第697頁,中華書局,2010年.
[2]劉剛:《宋玉、傅毅同名<舞賦>舞蹈描寫的圖像研究》,《文藝研究》2009年第12期.
[3]王云五 主編;王夢鷗 注譯:《禮記今注今譯.下冊》,第513頁,臺灣商務印書館,2009年.
[4]孟子 原著;萬麗華,藍旭 譯注:《孟子》,第17頁,中華書局,2010年.
[5]李澤厚 著:《美的歷程》,第67頁,文物出版社,1981年.
[6]魯迅 著:《漢文學史綱要》,第3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
[7](漢)司馬遷 著:《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
[8](晉)葛洪 撰:《西京雜記》,第8頁,中華書局,1985年.
[9](漢)王逸 注:《楚辭章句補注》,第10頁,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
[10](漢)桓譚 撰:《新輯本桓譚新論》,中華書局,2009年.
[11](宋)洪興祖 撰;白化文 許德楠 李如鸞 方進 點校:《楚辭補注》,中華書局,2006年.
[12]湖北省荊州地區(qū)博物館:《江陵馬山一號楚墓》,第44頁,文物出版社,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