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瑜

摘 要：季札觀樂是《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中重要的一段記載，在季札對《國風(fēng)》的評價中，獨對《鄭》、《陳》二國提出亡國的貶低之詞，要解釋這一現(xiàn)象，不能從《詩》的內(nèi)容著手，而應(yīng)從周代禮樂的音樂本身去理解。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各諸侯國清越悅耳，帶有娛樂功能的新樂興起，并且逐漸取代了重教化、聲濁重的雅樂，成為主流音樂。季札作為周代禮樂的擁護者，對于新聲為主的《鄭》樂等會做出相應(yīng)的評價也就可以理解了。

關(guān)鍵詞：季札；雅樂；鄭聲；周代禮樂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14-0219-02

季札觀樂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特別是文學(xué)評論史上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春秋時期吳國公子季札訪問魯國，欣賞了保存在魯國的周王室的樂舞，并且對其發(fā)表了一系列的評論。季札的這段評論，應(yīng)當(dāng)說是我國先秦時期比較系統(tǒng)、經(jīng)典的文學(xué)藝術(shù)評論，先且不論這段文字的真?zhèn)?，就從這段文字本身來觀察，也有值得我們思考的地方。

季札觀周樂，分別對《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王》、《鄭》、《齊》、《豳》、《秦》、《魏》、《唐》、《陳》、《小雅》、《大雅》、《頌》做出評價。在對國風(fēng)這一部分的評論中，唯獨對鄭風(fēng)和陳風(fēng)是貶低的，原因何在？

一直以來，多數(shù)學(xué)者對這一問題的解釋皆從《詩經(jīng)》的內(nèi)容著手，認為《鄭風(fēng)》多寫男女戀情，不合于禮教，尤其是儒家學(xué)者，對于鄭風(fēng)一直沒有好的評價，“淫溺之音”比比皆是。而對于《陳風(fēng)》，除了寫男女愛情的詩歌外，還有諷刺國君放蕩淫亂的詩歌?！睹娦颉穼㈥愶L(fēng)中描寫男女愛情的詩與諷刺國君荒淫的詩看作是同一性質(zhì)的，認為由于國君的無道，造成了國家男女不正當(dāng)?shù)娘L(fēng)氣，后世的學(xué)者對其的批判也多是如此。然而對于這一問題的解釋，不能從儒家的學(xué)說入手，且不說季札并非儒家學(xué)者，就是后世所傳的《詩經(jīng)》也是經(jīng)過孔子刪改之后形成的，與季札訪魯時所觀的詩樂或多或少有差別。何況，儒學(xué)經(jīng)過漢儒的改造之后，已與孔子愿意相悖，更不用說，用儒家的那套理論來解釋季札的觀樂評論了。再者有部分學(xué)者直接批評季札評論的偏頗，甚至懷疑這段文字的真實性，用反封建的一套理論為愛情詩歌正名，但我們要注意的是，季札所處的年代還并沒有進入完全意義上的封建社會，充其量只能說是奴隸制社會沒落與封建社會早期相結(jié)合的社會形態(tài)。同時，季札所處偏僻的江南，其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一般要比中原各國略晚一些，它的奴隸制的成分更多，又怎么能夠用反封建教條的論斷來解釋呢。

從季札觀樂的順序來看，與現(xiàn)存《詩經(jīng)》的編排體系是大致相同的。一直以來多數(shù)學(xué)者都認為，季札評論的對象是與音樂相配的文辭，也就是《詩經(jīng)》，是對詩經(jīng)風(fēng)格的經(jīng)典論述。我們暫且認為《詩經(jīng)》305首皆能合樂而歌，然而如果用這套理論來解釋前述的問題，其實是說不通的。因為季札的評論與詩經(jīng)的內(nèi)容并不是完全符合。以《周南》、《召南》來說，季札評論其“勤而不怨”，但是這組詩中卻有些棄婦的怨憤和反抗的《江有汜》；寫小吏奔波操勞不平之憤的《小星》；諷刺貴族的《羔羊》，這些怨憤之言又該何解？

又如《王風(fēng)》，季札評論其“思而不懼”，但是自平王東遷之后，周王室日漸衰微，《王風(fēng)》中多有悲怨憂憤的情緒流露，如《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透露出國之將亡的心酸與無奈。杜預(yù)為其解釋說“猶有先王之遺風(fēng)，故不懼”，這是不合理的。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平王東遷至洛邑，東周已經(jīng)和諸侯國相似，所以遷居洛邑王城的詩稱為王風(fēng)，即王國的詩，同諸侯國的詩一樣了。這時的周王室早已不能號令諸侯，有時甚至要向諸侯乞食，這樣的狀況怎能不懼？

現(xiàn)在來看《鄭風(fēng)》，現(xiàn)存共21篇，其中寫愛情婚姻的16篇。季札評論說“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如果依據(jù)楊伯峻先生的解釋“此論詩詞，所言多男女間瑣碎之事，有關(guān)政治極少”，“其細已甚”指的是詩中描寫男女愛情太多太細，有關(guān)政治的詩歌太少，盡是男女間瑣碎的事情，所以人民不能忍受，國家就將先滅亡。這樣理解實在是說不通。《鄭風(fēng)》除了情詩之外，仍然有敬賢禮士的《緇衣》，有贊美正直官吏的《羔裘》。并且綜觀《詩經(jīng)》十五國風(fēng)，哪里沒有男女之間的愛情詩，《詩經(jīng)》首篇便是寫男女戀歌的《關(guān)雎》。況且孔子曾有“食色，性也”之說，即使是周代禮制之中，也從沒有否定愛情的說法。因此這樣解釋也是不合理的。楊伯峻先生將“民弗堪也”解釋為“風(fēng)化如此，政情可見，故民不能忍受?！币粋€國家的風(fēng)氣對其治亂有極其重大的影響，于禮不合的東西太多，百姓受不了這樣的紛亂，這樣的國家就將先滅亡。但縱觀歷史，鄭國并非第一個滅亡的國家，而且當(dāng)時鄭國由子產(chǎn)為相，內(nèi)作溝洫于田，外結(jié)好于晉楚，使鄭國內(nèi)部得以安定生產(chǎn)，外交上免除危難，并能侵陳。即使鄭國連年遭受戰(zhàn)爭之苦，但是放眼望去，春秋時期，有幾個國家能置身諸侯戰(zhàn)亂之外，即使是地處江南的偏僻吳國，不也是連年的征伐，那里的百姓就能夠承受得了嗎？因此，以此來解釋季札對《鄭風(fēng)》的否定批判是說不通的。

《陳風(fēng)》亦然。季札評論說“國無主，其能久乎？”是國家沒有君主，還能夠長久嗎？顯然易見，陳國不可能沒有國君，即使是有過楚莊王侵陳，陳成公在晉，國家有過短暫的無主時期，但是后來楚王還是歸還了陳國。而且，曹國先于陳國滅亡，季札為什么不說曹國呢？有學(xué)者認為《陳風(fēng)》反映了陳國國君淫亂不守禮儀，上行下效，社會混亂，有國君等于沒有，這樣的國家必不長久。季札的評論，在看到陳地民歌揭示國君荒淫無恥這一事實上還是值得肯定的。所以與評論《鄭風(fēng)》不同，季札并沒有給予《陳風(fēng)》“美哉”的評價，直截了當(dāng)?shù)胤穸?。然而《陳風(fēng)》10篇中，只有《宛丘》《株林》分別諷刺幽公放蕩和靈公淫亂，最多加一篇《墓門》譴責(zé)壞人，大部分還是描寫愛情的詩歌，況且十五國風(fēng)中幾乎都有諷刺國君和貴族的詩歌，《陳風(fēng)》的諷刺也就不足為證了。

再者，春秋時期《詩》是各國貴族教育的必學(xué)讀物，即使是被當(dāng)時中原人成為“蠻夷之邦”的吳國，貴族間學(xué)習(xí)《詩》也是必需的。作為吳國公子的季札對《詩》爛熟于胸，又何必千里迢迢跑來魯國觀《詩》做評，這不是多此一舉嗎？況且《詩》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豈是三言兩語就能籠統(tǒng)概括的。由此筆者猜想，季札評論的應(yīng)該是樂，是周樂本身的旋律、曲調(diào)、節(jié)奏等。在季札觀樂的評論中共出現(xiàn)11處“美哉”，而且都在句首，作為最先的評論，這符合人對音樂的審美感受過程的，首先是最表層的感官知覺，在聽到音樂后，贊嘆“美哉”，聽覺上得到極大的感官滿足。再到深一步的體驗理解，在不同的旋律中體驗到“淵乎”“泱泱乎”“蕩乎”“沨沨乎”等的韻味，最后才能上升到社會政治層面的推想評價。如果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的話，那么季札對《鄭》、《陳》的否定，就可以解釋了。

現(xiàn)在再來看季札對鄭樂的評價，“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國語·周語下》說：“大不過宮，細不過羽?！睂m音渾濁厚重，大即濁重；羽音主清越，節(jié)奏明快急促，起伏變化豐富。宮音為主的音樂給人莊重嚴肅之感；羽音為主的音樂叫人輕松愉悅。周王朝保存與制作的雅樂是備祭祀之用的廟堂正樂，以《雅》、《頌》為代表，濁重剛健，節(jié)奏舒緩，注重教化作用。而以鄭音為代表的新樂是春秋時期在各諸侯國興起的民間樂舞，清越柔婉，節(jié)奏歡快急促，娛樂功能較強。

《禮記·樂記》記載：“凡樂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币环矫?zhèn)鹘y(tǒng)周樂主張的是中和之美，音階的使用應(yīng)該在一定的范圍之內(nèi)，呈平緩溫和的趨勢，如果超出了范疇，過于急促起伏，就會對人的感情造成反常變異的影響，不能再回到和諧的狀態(tài)。清越之音占主導(dǎo)地位的鄭聲容易使人產(chǎn)生不溫和、不中正、超過范疇的強烈感情，周禮稱之為“哀”，即過分，盛行此音的國家也必將滅亡。其實這是可以理解的，不同風(fēng)格的音樂給人帶來的感官體驗是不同的，由此產(chǎn)生的情緒反應(yīng)也是不同的，而人的情緒又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言行和思維方式。季札應(yīng)該是據(jù)此來評價鄭音的，鄭音在追求聽覺享受上失去了節(jié)制，過多的追求娛樂而疏遠政治教化。

另一方面，新樂因為節(jié)奏起伏變化繁復(fù)，舞者進退不能整齊劃一，這樣的音樂自然不適合祭祀使用。而周代雅樂的一個重大作用便是禮儀祭祀，這樣新樂便只有娛樂享受的功能了，而僅滿足耳目口舌的享受又是周禮所不提倡的。周代傳統(tǒng)禮樂十分重視樂對人的感染作用，如果鄭樂流行，會致使人的性情偏離正道，因此，在鄭音產(chǎn)生之初到儒家子夏時代，一直都被傳統(tǒng)音樂疏離批判。作為周代禮樂捍衛(wèi)和支持者的季札，在對各國地方音樂評價上正體現(xiàn)了他“崇古尚雅”的傾向，在透過音樂觀察政治的時候，他按照傳統(tǒng)做出推斷“是其先亡”。

再觀《陳風(fēng)》，陳國和曹國、檜國同是小國家，是各諸侯國的末流，小國無言權(quán)，陳地音樂難登大雅之堂，曹檜更弱，也就是為什么季札對曹國、檜國連評論都沒有。國家弱小，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也會更大，自身沒有堅固的文化根基，再加上陳國國君多荒淫圖逸，那么具有娛樂享受功能的新樂在陳國可能更受歡迎而流行，那么陳國的音樂帶有新樂的特點也就更多，結(jié)合上述，季札做出否定的評價也就可以理解了?；蛟S我們可以大膽地猜測，季札對曹國、檜國音樂的評價也許也是“國不久矣”。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理解季札從雅樂審美標準出發(fā)，對周樂《風(fēng)》、《雅》、《頌》以及周代樂舞進行評價，在聽到清越流暢、輕快急促的《鄭》、《陳》之音時為什么會有亡國之音的評價了。不過，值得肯定的是，季札的審美觀是將“美”與“善”區(qū)分開來的，即使在政治上保持著“德”與“和”的思想，但是并不因此就否定音樂本身給人帶來的審美感受，這也就是為什么即使對《鄭》樂持亡國貶低的態(tài)度，卻仍然稱贊其“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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