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沖啊——”二寶的喊聲和腳踏式放映機轉(zhuǎn)速嚴重不足的電影沒有兩樣。二寶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不用指揮刀撐著便沒法站穩(wěn)。
“還沖啊,頭兒?”
“不沖了,不沖了,死也不沖了!”
“弟兄們快不行了——司令?!?/p>
……
“嘩啦!”二寶拔出手槍,打開保險:“安靜!……好吧,既然大家都認為沒必要沖了,那我們就走吧,反正敵人也被我們消滅得差不多了。傳令兵——”
二寶來到了一座石拱橋上。路分成了兩股,一股朝東一股向西。哪條是去溫塘的呢?溫塘是二寶此次征戰(zhàn)的目的地。
“我們會不會早過了溫塘?”副官進言。
其實,這個問題在二寶的心中已經(jīng)盤桓了很久。都說溫塘很近的,翻兩座山過三條河就到了,最多一個早工的路程,我們走得再慢也不止一個早工?。〉?,最終,二寶還是否認了這一論點:
“怎么會呢?不可能,我堂堂二司令難道連溫塘都不認識?”
溫塘啊——,那可是個大碼頭!水勢浩淼煙波無涯,船埠上,商船首尾相接無以計數(shù),河灣里,木排連綿氣絕云天。那威震江湖的穆柯寨就在上面不遠,當年,女中豪杰穆桂英招了楊宗寶之后就是在溫塘上船與楊家眾將領一道開赴前線去的。穆桂英上船時,江面上停泊著楊令婆的百萬戰(zhàn)艦,戰(zhàn)鼓聲聲,旌旗獵獵,場景好不壯觀……
怎會過而不識呢?
“那么,會不會走錯了路呢?”
“絕對不會!從早上到現(xiàn)在,除了前面這兩條路我們還沒遇到過岔口。”
結論只有一個——溫塘還在前面,也就是說,大人們又一次說了謊——大人總是喜歡撒謊!但是,走哪一條路呢?二寶沒了主意。
石拱橋上,青山四合,暮色漸濃。
正猶豫間,對面走來一個牽牛的中年婦女。她簡單地問了幾句之后就將二寶和牛一起牽回了家。女人沒有問二寶諸如為什么一個人從家里跑出來之類的問題,所以,她根本不知道面前這個餓得兩眼直翻的小男孩只身出門闖蕩的目的是到溫塘去娶穆桂英,然后,匡扶國家,拯救世界。女人的家離石拱橋不遠,三兩步就到了。二寶正準備隨女人進門時,屋里突然爆出一聲高呼:
“沖啊——”
一個上了年歲的女聲!雖然蒼老,但卻有力且富于激情。二寶一下子就怔住了停下了腳步。太熟悉太親切了!那人稍稍停了一下之后接著又大聲高喊道:
“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打倒反動派,解放全人類……”
同志!二寶在心中驚呼。二寶顧不得旅途勞頓,急急循聲向屋里奔去。但是,立即,他便驚了呆了。他的同志是一個赤身裸體的老太太,渾身上下不著一絲,干癟的乳房破尿布一樣垂掛在胸前,滿頭的白發(fā)鳥窩似的盤在頭上。二寶進去時,她正站在床上振臂高呼,神情專注而投入,對于身邊的來客絲毫沒有覺察。
“老婆婆,莫喊噠,歇會兒,來客噠?!敝心陭D女邊說邊打手勢。
“來客噠?哪個……哦——是我的外寶,快,快,快,接背簍!喔唷——我的外寶,想死家家(讀Gaga)噠,想死噠——我來接背簍,看看外寶給家家?guī)У拿吹枚Y行?!闭f著,她便要下床。二寶羞極了,忙埋下頭往后退。二寶知道走親戚要帶禮物的規(guī)矩,但是,他今天根本就不是來走親戚的,而且,也不知道會突然遇上這么一個外婆。二寶正搜腸刮肚地想這個外婆到底是誰時,中年女人上前一把將要下床的老太太按住:
“背簍放在外頭屋里噠,等一下我拿來你看,你莫下來,我才跟你洗澡,你下來又不穿衣服蚊子咬?!?/p>
“好,我不下來,那你趕快給我外寶弄飯,煮一色色兒的白米飯,炒臘肉,好好招待!”
“好,聽你的,放心吧?!敝心昱撕茼槒牡貞?/p>
“那你們就出去吧,家家要干革命不能陪你們了,全世界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受盡了剝削和壓迫,正等著我去解救。打倒美帝!打倒……”說著,她又揮動手臂喊了起來。
天黑了下來。二寶他們退出之后,中年女人便就著松明燈開始做飯。一支煙的工夫,飯就上桌了,兩碗洋芋,一碗合渣。
“孩子,不是嬸娘我慳舍不得,實在是拿不出別的東西招待你,叫你受委屈了。等一下,婆婆問起來你就說吃的是臘肉和白米飯,千萬莫說洋芋和合渣,哦——,不然,她會鬧翻天的。”中年女人一臉苦笑地央求二寶。
“你們家就你們兩個人嗎?”
“他們都到大隊開會去了?!?/p>
“那你也一起來吃吧。”
“不了,我們已經(jīng)吃過了。”
“婆婆喊累了,我給她送幾個去?!闭f著,二寶端著洋芋碗就往里走。
“孩子,千萬去不得,你這一去不就穿幫了?”
“婆婆怎么不穿衣服?”
“癲噠?!?/p>
“癲噠?”
“癲噠!”
女人的聲音稍大了點,被老太太聽見了:
“癲噠?哪個癲噠 ?我在這里辛辛苦苦干革命,說我癲噠,你們才癲噠……”
“沒說你,不是說你的,哪個講你哈?!敝心昱嗣Σ坏匕矒?。
“打倒美帝!打倒蘇修!”的口號始終沒有停歇。又累又餓的二寶吃了晚飯之后,很快就睡下了,進入了夢鄉(xiāng)。天快亮時,外面起了風,接著就響起了雷,下起了雨。二寶被轟地一聲炸雷驚醒后就再也沒有睡著,老太太赤裸的身影來回在二寶眼前穿梭,“打倒美帝!打倒蘇修!”的口號不斷地在屋里回響。老太太真的癲噠?我是不是也癲噠?……
第二天早上,天意外的晴朗,二寶上路時天藍得像剛從染缸里撈起一樣。在石拱橋上,二寶正準備吹響沖鋒號,帶領弟兄們往前沖時,被人抓著衣領拎到了半空。
“爹!”
……
父子倆一前一后地走著。中午時分,他們來到了一條小河邊。昨天,二寶過渡時,河里的水還是清的亮的,今天卻黃了渾了,而且還明顯的上漲了。到渡口時,二寶爹說他要到溫塘的表姨家里去一趟,叫二寶在岸邊等一會兒。
“溫塘?”二寶眼睛睜得大大的,怎么也無法相信眼前這條兩拃寬的小河會是溫塘。但是,爹告訴他,這里確確實實是溫塘,上面大樟樹下的那個村子就是穆柯寨,再上面就是那個與朱元璋打得不可開交的覃垕的土司城。曾經(jīng)停泊過百萬戰(zhàn)艦的溫塘竟然是一條一泡尿都屙得過去的小河!二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表姨的丈夫是個覡公,二寶爹去他家是想請他悄悄幫著打整打整,因為,近幾年,二寶家的運氣特別背。
二寶沒有等爹回來就上了渡船。船上沒有篙也沒有艄公,過河的人全都自己抓著拴在河中鐵索上的繩子拉。二寶一上船便使勁地拉了起來,溫塘太使人失望了,二寶只想早點回家。嘩——嘩——,船飛快地向?qū)Π恶側?。但是,到河心時,啪一聲,連著鐵索的棕繩斷了。二寶爹和表姨父來到渡口時,船已向下漂了好幾百米,二寶早嚇癡了天,除了拼命地拿昨天當指揮刀使的棍子在船舷上劃,只能扯著嗓子喊:
“救命啊救命……”
我常想,或許,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云,什么馬臉呀齙牙啊全是子虛烏有之物。但是,盡管如此,我仍然每星期給她寫一封火熱的情書,然后,從牙縫里摳出一毛錢買一個8分錢的郵票2分錢的信封,寫上一個絕對真實的地址,走到那條從來就沒有人進出的胡同將信投進郵筒。
英則是沒有一絲一毫虛構的存在,這,我想我還是可以肯定的,包括她的溫柔她的美麗她的近似于瘋狂的癡迷與執(zhí)著。
我?如果你愿意的話,請把我設計成一家名字并不重要的醫(yī)院的見習生。
我住的地方好像應該叫做槐蓮庵。據(jù)說,那是一個名叫蓮的富家小姐建的。相傳,因為家人反對她跟窮長年槐結婚,一氣之下,她便出家當了尼姑,并修了座尼姑廟。為了忘卻和槐的愛情,蓮不僅在廟前栽了一棵刺槐,還在樹旁挖了一口小巧的池塘,專種蓮藕。
月影,星光,春水,雨一樣滿天飄飛的槐花……我能確定,那是一個夜晚,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那天晚上,我認識了英。當然,如果高興,你盡可以說是英認識了我——怎么說都行,反正意思一樣。
云一直沒有消息,我在信封上捏造了很多新的地址也沒有。我和英的關系急劇升溫,不久,我們便有些成雙成對難舍難分了。就在這時,云現(xiàn)身了——
每當夜闌人靜的時候,云便拉著一張其長無比的馬臉,齜著兩顆恐怖的齙牙,立在我的床前,指著我的鼻子,聲淚俱下地痛叱我,罵我是無賴是惡棍是腳踏兩只船的流氓。
我失眠了。
“你要走了?”
一天晚上,英把我約到一座橋上,淚水漣漣地問。她斜依在橋欄上,頭低垂著,手指反復地絞著發(fā)梢。
月兒隱在云后,四野靜謐無聲。
“嗯?!?/p>
我不置可否。
“什么時候?”
“快了?!?/p>
確切的時間應該是明天早晨6點。
沉默。
要命的沉默!
我懷疑,英是不是已經(jīng)識破了我的把戲。
夜色柔美,碧水悠長。
“這里好嗎?”
“當然?!?/p>
“真的?”
“真的?!庇㈤L長地舒了口氣,抬頭望了望已經(jīng)步出云翳的夏月,目光灼灼地問:“那——你告訴學校你要到這里來工作,好嗎?我爸爸已經(jīng)答應了……”
好,當然好??!但是,我沒有開口,因為,云的那張馬臉就在眼前,還有那兩顆嚇人的齙牙。
“好嗎?”
英催道。
“我,我……沒什么理由?。 ?/p>
“隨便找個,”英說著別過臉去,拿背對著我,“或者,干脆就說你的女朋友在這邊。”
“學校要我說名字怎么辦呢?”
“你……”英猛地轉(zhuǎn)過身來,一把抓住我的手,顫抖著喊道,“你就說我的名字!”
……
天還沒亮,我便溜出了醫(yī)院。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出奇的安靜。我有些沾沾自喜,但是,心里還是很害怕。快到車站時,我突然靈感來臨,用車票換了一包香煙,然后,上了一輛拉煤的卡車。一路順暢,車很快就到了昨晚和英分手的橋上。馬上就要出城了!我長長地吐了口氣,將頭探出車外。啊——真美!河邊,薄霧輕舞,晨鳥婉轉(zhuǎn),遠處,山巒起伏,翠峰如黛。如果你覺得還不夠的話,可以請司機打開車載音響,播放《馬桑樹兒搭燈臺》或《送君送到小城外》或別的類似的歌曲,但是,且慢——
英張著雙臂,叉著兩腿,碑一樣矗在路中。她頭發(fā)披散,目光呆滯,像個瘋子。我估計,她一夜都在橋上,因為,她眼瞼浮腫,白色的長裙上沾滿了露珠,且,兩眼通紅,不像睡過的樣子。
“不要命了!”
司機扯著嗓子咆哮,但是,英卻絲毫沒有反應。
“咚!”
車門打開了。但是,他的腳剛下地,英就呼一下?lián)渖蟻?,一把將他抱在懷里?/p>
“王道,你是個騙子,流氓,大壞蛋……你跑不掉的!”
車過橋后又走了好一段,英還在橋上叫罵。
“誰是王道,你認識嗎?”司機問。
“不,不認識,那樣的人我怎么會認識呢!又又又……不是什么好鳥?!蔽覐目栝g拔出腦袋,極力否認。
“馬桑樹兒搭燈臺,寫封書信與郎帶……”
向佐絨上場了……不喜歡?那就鄧麗君吧,沒關系。
山路上,車顛簸得很厲害,不久,我便到了目的地并徹底將英忘了……當然,我沒有回學校,你說得很對,我怎么會去學校呢?但是,我?guī)缀跖鼙榱怂械募傧氲囟紱]有找到云,有的說她出嫁了有的說她死了有的說她還沒出生,只有一個瞎子肯定地說云或許應該在西邊吧。于是,我毅然決然地踏上了西行的征途。
很多年過去了,我盡管依然每天想象著云想象著云的齙牙和馬臉,盡管依然每星期給她寫一封火熱的情書,然后,從牙縫里摳出……但是,云一直杳無音信。
一天,我在拉薩一條沒有名字的小巷里遇到了英。英身材臃腫,脊背傴僂,已經(jīng)老得全然不像個漢人了。她沒有認出我或是裝做沒有認出我,她的眼睛和耳朵差不多都不行了,靠乞討為生。她已經(jīng)不會說漢語了,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使她明白我的意思。我問她一個人在西藏干什么,她說找人,我問她找誰,她說找王道,我問找到了嗎,她說沒有。我給了她5塊錢,我只有5塊錢,她說謝謝,我說不用。接著,我掏出了名片——我有很多頭銜和服務項目都完全迥異的名片,不然,我就不會跟她一樣流落街頭了——給她,她看都沒看就扔了。我說那上面有王道的小靈通,她問是不是6165601,我很驚訝,答是。她抬起混濁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后,頗不以為然地說:
“打不通?!?/p>
“不可能!”
“我到電信局查了,他們說6165601確確實實是王道,而且,機子天天都在打,但是,從來沒人打進去過,他們懷疑王道根本就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存在物?!?/p>
“那——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