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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街往事

2013-08-09 07:17董偉明
海燕 2013年10期
關鍵詞:蛋子伊凡神父

□董偉明

潘洗,本名姜鴻琦,滿族,工程碩士,1969年生于遼寧岫巖。曾在國企從事過共青團、會計、宣傳等工作,現(xiàn)供職于遼寧鞍山供電公司。1995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小說多篇,著有小說集《香味橡皮》。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北2830”召集人。

專欄主持

教堂街,因教堂得名。阿列克謝耶夫教堂,這座建于1930年的巴洛克風格建筑,像一座大積木高高矗立在街口廣場上。整座教堂呈十字形對稱布局,由紅磚砌成,嵌縫整齊,錯落有致。大小套疊的拱券式設計,跌宕起伏,立體感極強。一高一矮兩座塔樓。主塔樓為高聳的尖頂,上面是一座金色的十字架。副塔樓則是典型的“洋蔥頭”,與主塔相映成輝。整座建筑精美絕倫,氣勢恢宏,堪稱一件藝術品。

登上塔頂?shù)溺姌?,可以俯瞰那些掩映在綠蔭里,紅色的有些斑駁的鐵皮屋頂。伊凡的家,就住在一幢帶有花園的俄式洋房里。這幢房子最初的主人是個白俄,和其他房子的主人一樣,隨著日俄戰(zhàn)爭俄國戰(zhàn)敗,他們就陸續(xù)撤離哈爾濱。幾經(jīng)滄桑,東北解放后,留在這條街上的老毛子已所剩無幾。(當時管俄國人叫老毛子)后來,伊凡的爺爺從另一個即將回國的老毛子手里買下這處房子。一起留下的還有幾件雕刻精美的歐式家具,和一條帶不走的大狼狗——哈利。這是一條純種德國牧羊犬。不知它已陪伴主人多少年,如今已是一條老狗。兩只豎起的耳朵開始耷拉,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變得充滿溫順和安詳。

爺爺畢業(yè)于奉天馮庸大學,寫得一手好書法。據(jù)說,十幾歲就能在牌匾上寫鎏金大字,沈陽中街的老字號“參茸百草店”和“亨德利眼鏡”都是他當年親筆所書。后來到了哈爾濱,當了一名中學校長。伊凡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父母在遙遠的青海工作,他三歲時被送到爺爺奶奶身邊。隔壁的院子,住著一個叫安娜的女孩和她母親。安娜母親是個中國人,長得漂亮,氣質優(yōu)雅,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貴婦氣,安娜長得像母親,長長的睫毛,蔚藍色的眼睛,鼻梁挺直,皮膚白皙。安娜的父親沒人見過,人種不詳,聽說在解放初期的鎮(zhèn)反運動中被鎮(zhèn)壓了。因此,安娜的血統(tǒng)無從考證,只有她媽能說得清楚。由于受俄國僑民的影響,當時好多中國孩子也都叫安娜、維佳之類的名字,至于是不是混血并不重要。安娜家的后院連著教堂的后門,教堂里住著瓦西里神父。每當清晨,教堂頂樓的鐘聲響過之后,神父都會穿著他那件黑色長袍去打牛奶,每當這個高高的黑色身影從安娜家窗下經(jīng)過,窗臺上就會多出一瓶牛奶。在教堂的另一頭,住著一個養(yǎng)奶牛的人,大家叫他牛倌。牛倌養(yǎng)了兩頭黑白花奶牛,牛棚邊上是一個大草垛。牛倌每天將擠出的鮮奶裝在白鐵打造的奶桶里,打奶的家什叫提簍,也是用白鐵做的,一提簍剛好是一斤。伊凡每次來打奶,都會聞到他身上那股強烈的,由腥膻、干草、還有牛糞組成的混合味道,令人作嘔。但他擠出的牛奶卻醇厚香甜。

教堂街的每個院子,都被木柵欄圈起,當?shù)厝私邪逭献?。春天,板障子上爬滿粉紅色的薔薇,院里開著雪白的梨花和淡黃色的海棠。特別在下雨的時候,一種叫雨燕的翠綠色小鳥,就會在花蕾間翻飛雀躍。到了五月,丁香花盛開。那濃烈的,沁人肺腑的香味彌散在空氣里,一轉頭,一回身,香味如影隨形。

伴隨鐘聲而起的是一群鴿子。呼嘯的鴿哨打破清晨的寧靜。夜晚,它們棲息在教堂的鐘樓里。神父每天將苞米粒和面包屑撒在廣場上,鴿子們就會飛下來咕咕叫著啄食,也將一團團灰白色的鴿屎,肆無忌憚地拉在神父的頭上。神父不僅不惱,還會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天女散花交好運?!?/p>

然而,有一天,教堂街的寧靜被打破了。

伊凡家除了那幢俄式洋房外,還有兩間板夾泥的下屋,應該是當年俄國人的雇工或保姆居住的。如今,被用來做裝雜物的倉庫。下屋明顯比俄式洋房矮一截。所謂板夾泥,就是用木板和泥灰建造的簡易房子。一天,爺爺下班后說:“學校打更的張師傅妻子,因山東老家發(fā)大水連年災害,帶著三個孩子逃荒來到哈爾濱。學校值班室沒法住,我讓張嫂帶孩子搬到我們家里住。明天把下屋收拾出來,后天就讓他們搬過來。”既然爺爺做了決定,全家動手收拾了一天把下屋騰了出來。

張嫂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老大勝子,老二球子,老三蛋子。勝子已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子,方臉濃眉,嘴巴上已長出黑色的茸毛。球子與伊凡年齡相仿,蛋子能小個兩三歲。在伊凡好奇地打量他們的同時,他們也以一種陌生的帶有敵意的眼神看著伊凡。因為此時,伊凡正吃著神父給他和哈利的面包圈。哈利警覺地看著不速之客,身體前傾并發(fā)出沉悶的呼呼聲。張嫂和蛋子嚇得退后兩步,而球子卻緊握雙拳,用一種狼一樣兇狠的目光與哈利對峙著。奶奶見狀,趕緊從屋里拿出剛蒸好的饅頭,說:“孩子們都餓了吧,先墊吧墊吧?!薄爸x謝了,他嬸?!睆埳┲x道。三個小子只顧低頭吃沒吭聲。奶奶隨后又從屋里拿出一些舊衣服,對張嫂說: “快入夏了,趕緊把棉襖棉褲給孩子們換下來。缺啥少啥就吱聲?!?/p>

張師傅在學校打更每周回來一次。三個半大小子正是吃飯的年齡,他們仿佛永遠也吃不飽。剛來沒上戶口領不到供應糧,爺爺準許張師傅把食堂的剩飯每周帶回家,可大人孩子四張嘴,僅靠食堂剩飯根本解決不了溫飽問題。為此,奶奶和爺爺吵了一架。奶奶埋怨爺爺多管閑事,自己一大家子人都照顧不過來還管外人。說歸說,奶奶時不時還是把家里的飯給他們吃。爺爺那時工資高,每月一百四十元錢,在當時可謂高薪階層。還享受高級知識分子的糧油補貼,可以抽特供的“牡丹”和“大前門”香煙。奶奶對張嫂說:“你沒事幫我做做家務,我貼補些糧食給你,也能減輕點張師傅的負擔?!薄澳歉仪楹谩0吃撜χx謝呢!”張嫂就每天幫奶奶做飯,干些家務活。

經(jīng)爺爺介紹,勝子在道外濱江站貨場當了搬運工,管吃管住還能掙些零花錢。球子有著一張與他年齡不符的面相。小小年紀竟有了抬頭紋,濃眉下的小眼睛里經(jīng)常閃露出一股兇光,偶爾看你一眼,會令你不寒而栗。他很少說話,像一只從森林里闖入城市的狼,除了陌生和警覺,本能地對周圍的一切都懷有敵意。開始,還有些男孩欺生,可幾個回合下來,連平日最厲害的都不敢再惹他。打仗時,蛋子和球子一起上,他們不像其他孩子那樣虛張聲勢,而是直接訴諸武力。球子用他那只比其他孩子強壯得多的右手,像狼咬住獵物脖子那樣,死死卡住對方的喉嚨,接著,用兇狠的目光盯著你,直到對方在驚恐和窒息下癱軟下來。這哥倆野性,敢下死手。他們很快就成了這一帶的小霸王,不光是小孩甚至連大人都怕他們。

最先發(fā)現(xiàn)教堂鴿子少的是神父。一天,他在伊凡家后院的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鴿子毛。再后來,球子就公開在廣場上逮鴿子吃肉。他殺鴿子不用刀,像揪水蘿卜那樣活生生把鴿子頭揪下來。然后,用黃泥將鴿子裹起來扔進爐子里燒。燒熟后,把黃泥剝掉毛也自然帶了下來。鴿子肉美味又有營養(yǎng),球子吃黃泥燒鴿子吃上了癮,鴿子從此遭了殃。廣場上鴿子啄食的景象不見了,它們除了在天上飛就落在教堂頂上不敢下來。神父生氣教訓哥倆兩句,這哥倆就往神龕上拉屎,甚至把神父的圣經(jīng)偷來擦屁股。沒辦法,神父只能在圣母瑪利亞面前為鴿子祈禱。球子就像一株外來物種,侵害蠶食著原有的生態(tài)而沒有天敵。張嫂也管不了,氣急了掄起笤帚疙瘩打他,可他不動也不跑,像打在木頭樁子上一樣。

三年自然災害,人們的生活變得異常艱苦起來,比生活更艱苦的是那令人窒息的政治氣氛。經(jīng)過“反右”,“四清”等一系列運動,像神父和爺爺這樣的人不敢多說話了,他們逢人低頭,走路靠邊,生活如履薄冰。球子像一株得勢的野草開始瘋長。黑山支隊老大彪哥看中了他,這是一群由地痞流氓組成的團伙,打仗斗毆占山為王。有彪哥罩著,球子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受人歧視的外鄉(xiāng)人了,街坊鄰居都懼他三分。

安娜家傳出清脆的鋼琴聲。這琴聲像少女一樣美妙動人,安娜正是這個美妙的少女。她像一顆即將成熟的櫻桃,粉里透紅,青翠欲滴。伊凡經(jīng)常坐在教堂臺階上聽安娜彈琴?!耙练玻郊依镒??!卑材葖審慕烫煤箝T出來對伊凡說。安娜媽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天都去教堂做禱告。她手里拿著一束白色丁香花,應該是教堂后院那棵丁香樹上摘的。她喜歡丁香,特別喜歡教堂這棵丁香,因為這棵樹是神父親手種的。這株丁香,不僅枝繁葉茂繁花似錦,而且格外香,香遍半條教堂街。一般丁香花都是四瓣,而它卻是五瓣,五瓣丁香非常稀少。安娜媽的話伊凡求之不得,可他還是有些靦腆。

安娜家有一股特別的香味,一股與丁香花不同的香味。這種香味常年存在,似乎是從主人身體發(fā)出的。安娜家的陳設富有情調??蛷d里鋪著地毯,黑胡桃木歐式家具古色古香。橢圓餐桌上鋪著鏤花的白色亞麻臺布,典雅而溫馨。餐桌上方是一盞彩色玻璃吊燈,圖案是長著翅膀的天使。餐邊柜上銀制的燭臺,泛著柔和而純凈的光澤。窗戶上拉著猩紅色天鵝絨窗幔,使人感到幽暗、溫馨,還有些神秘。這些,都是安娜那個有錢的外公生前留下的。安娜正坐在靠墻邊的鋼琴旁彈琴。

“今天彈的什么曲子?”伊凡問?!熬毩暻??!卑材却??!皽丈瓎??”伊凡煞有介事地又問。“我又不是幼兒園的孩子,彈什么湯普森。”安娜回了伊凡一句并沖他淺淺一笑。很少見安娜笑,她笑起來真美。安娜除了上學就在家練琴很少出門。伊凡是少有的幾個被她媽信任的男孩子,能讓到家里來更是莫大的榮幸。 “鋼琴你不懂,但你的字寫得真好,是受爺爺熏陶嗎?”安娜有意討好伊凡。“是的。你練琴,我練字?!薄皩懽忠灿薪滩膯??我的字寫得太難看,像蟑螂爬?!卑材日f?!熬氉钟凶痔敔斪屛蚁染氼侒w。”“什么叫顏體?”見安娜認真,伊凡解釋道:“顏體就是顏真卿的字體。顏真卿是唐代著名書法家,又是著名軍事家,在平定安史之亂中立過大功?!薄澳愣谜娑?,不像我只會彈鋼琴?!钡玫桨材鹊谋頁P伊凡心花怒放。每次去安娜家,除了聽她彈琴,都能喝上一杯安娜媽親手沖的咖啡,是用老咖啡壺煮出來的,香濃無比。

請神容易送神難。張師傅突發(fā)疾病去世,張嫂一家成了孤兒寡母。奶奶剛表達讓他們搬走的意思,球子就帶了一幫人堵在門口,揚言,誰敢動他一根毫毛就讓他不得好死。爺爺見狀,說:“張國強,不搬走也可以,但你以后要學好不能學壞,張師傅可是個本分人?!睜敔斒冀K叫他的大名,從沒叫過他球子。爺爺待人彬彬有禮,行為儒雅。每當上下班碰見鄰居,都會打聲招呼,微微欠身以示禮貌。大家也會問候,伊校長好!街坊鄰居對爺爺都很尊重,球子哥倆雖然混,但在爺爺面前從不敢造次。爺爺有一種尊嚴,不是那種嚴厲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尊嚴,而是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溫文爾雅和長者的風范。他看看爺爺,一聲沒吭轉身帶人走了。這段時間,伊凡不練字了開始練啞鈴,他想盡快讓自己的身體強壯起來,還拜了個師傅學武術,準備有朝一日與球子一戰(zhàn)。

練武的地方在香坊,每天放學后伊凡都會去練上一個小時。師傅是陳式太極的傳人。伊凡從壓腿,踢腿,馬步蹲襠一招一式練起。太極的招式綿里藏針,看似緩慢,一旦發(fā)力勢不可當。一年多下來,伊凡已有了些功夫。走路輕了,身手敏捷,總有躍躍欲試的感覺。那時,年輕小伙都喜歡摔跤打拳擊,并經(jīng)常湊在一起比試。一天伊凡走到家門口,看見圍了一圈人在比摔跤。為首的正是球子?!靶悴?,過來教你兩招?!鼻蜃記_伊凡喊。他平日叫伊凡秀才。伊凡白了他一眼沒理睬。蛋子迎了上來把伊凡擋住?!罢炀殕♀?,想必是長勁了。來,跟我摔一跤。我贏了,你鉆我褲襠,你贏了,我鉆你褲襠?!薄白岄_,沒工夫理你?!币练矂傁胱唛_,蛋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拉開架勢。伊凡順勢撥開他的胳膊,一個四兩撥千斤把蛋子摔出老遠。球子見狀并沒上來幫忙,冷笑兩聲說:“秀才長本事了,參加我們黑山支隊吧。”伊凡沒回答,徑直走進院子。

伊凡先是和哈利親熱一番,接著去看望那只小麻雀。在俄式洋房屋檐下有很多麻雀窩,它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一天,爺爺下班后在院子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只小麻雀,羽毛還未長全。應該是麻雀媽媽死了,餓急了自己從窩里掉了出來,幸虧被爺爺發(fā)現(xiàn),不然肯定被野貓叼走。爺爺親手用小紙盒做了個窩,在里面墊上棉花,伊凡就成了它的代理媽媽。每天將玉米面搓成條喂它,它就張開黃色的大喇叭一樣的嘴,簡直就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安娜說:“光喂玉米面不行,應該給它抓點小蟲子什么的?!庇谑?,伊凡和安娜就到教堂后面的草叢里抓螞蚱,用草棍穿起來,一個個喂進小家伙的嘴里。有了肉吃,小麻雀長得很快。它先是在屋里蹦蹦跳跳,接著就飛了起來。屋里飛夠了就飛到外面。伊凡和安娜以為它長大飛走了,可它在外面玩夠了又飛回屋里。從未聽說麻雀能養(yǎng)熟家,可它卻來去自如。對于這個可愛的小家伙大家都喜歡,給它起名叫小小并在腿上系根紅繩。只要你喊小小,它就會落在你的肩上或頭上,可愛極了。

蛋子彈弓打得極準。他每天提著彈弓四處游逛,什么鴿子,鳥啊,見什么打什么,有時連人家養(yǎng)的雞也被他打死吃肉。一天,伊凡放學后發(fā)現(xiàn)小小沒回來,第二天仍不見蹤影。他開始到處尋找,最后,在蛋子家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一只系著紅繩的麻雀腿。一股怒火沖上頭頂,伊凡把蛋子從屋里揪出來指著垃圾桶:“小小是你打死的?你把它吃了?”“不就是一只破鳥嗎?吃了怎么著?”蛋子不屑地說。伊凡一掌打在那張可憎的嘴臉上,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動手打人,力量從心底發(fā)出,快得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蛋子“媽呀”一聲仰面倒地,一股鮮血從鼻孔躥出。見蛋子被打,球子抄起一把鐵鍬沖了上來。就在鐵鍬落下的瞬間,伊凡身體一縮躲過鍬頭,隨之用胳膊擋了一下,只聽一聲悶響,鐵鍬被擋飛了出去。伊凡感覺右臂一陣麻木。球子稍一猶豫,又抄起劈木頭的斧子。此刻,伊凡與球子打紅了眼,雙方的目光里都噴著火焰,如同兩只決一死戰(zhàn)的斗雞。伊凡緊緊盯著球子手中的斧頭,他走起八卦步圍著球子轉圈,球子手中的斧頭也像時針一樣跟著他轉。就在球子舉起斧頭的一剎那,哈利突然從屋里躥了出來。它一反平日的老態(tài),騰空躍起,一口咬住球子拿斧頭的手。球子慘叫一聲,斧頭掉在地上,伊凡趁機上前把斧頭踩在腳下。這時,大家上來把他們倆拉開。伊凡這一掌,把蛋子鼻梁打塌了,眼眶烏青。而球子這一鍬把,也把伊凡的胳膊打得腫了起來,鉆心的疼。

經(jīng)此一役,伊凡名聲鵲起。誰也沒想到,平時老實巴交的他竟敢與球子哥倆動手。表面看兩人打個平手,但球子心里清楚,如果空手不拿家伙他不是伊凡的對手。也許礙于爺爺?shù)拿孀?,球子并沒帶人報復,他把仇恨記在心里。

就在伊凡準備考大學那年,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場風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兇猛。學校開始停課鬧革命,滿街都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伊凡被劃為“黑五類”“狗崽子”,沒資格加入紅衛(wèi)兵。別人都在轟轟烈烈地鬧革命,他卻賦閑在家里。爺爺起初還照常去上班,沒多久,就被定為歷史反革命隔離審查。開始家人還可以送些衣物等生活用品,后來就見不著人了。一天,伊凡正在中央大街閑逛,迎面走來一群游街的隊伍。前面紅衛(wèi)兵鳴鑼開道,后面跟著一串頭戴高帽,胸前掛著牌子的游街份子。他們一個個低著頭,倒背著雙手,被一根繩子串螞蚱似的連成一串。這情景,伊凡在斗地主的電影里見過。高帽上寫著“大地主”,“大資本家”,“歷史反革命”等字樣,胸前牌子上的姓名被打上一個大大的紅叉。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伊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見了爺爺。也許是掛在胸前的牌子太重,也許是有意把頭低得太深,爺爺?shù)纳眢w像一只蝦米那樣佝僂著。只見他胡須花白,衣衫襤褸,表情痛苦。他兩眼看著地,豆大的汗珠掛在臉上。這就是往日風度翩翩,和藹可親的爺爺嗎?這就是那個受人尊敬,知識淵博的爺爺嗎?眼前的爺爺簡直就是一個乞丐,一個骯臟的老頭,一個行將赴死的罪犯。

批斗會就地開始。先由被批斗人自我批判,輪到爺爺,伊凡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我叫伊德章,出生在剝削階級家庭,父親是晚清的舉人。我有罪,我該死,我是人民的敵人……”伊凡一時間感覺天昏地暗,心像針刺般疼痛。他真想上前叫聲爺爺,給他擦擦汗,可他沒敢出聲。他看見周圍無數(shù)雙憎恨和鄙夷的眼神,他嗅到一種緊張的令人窒息的氣氛,他聽到一浪高過一浪的打倒聲。伊凡痛苦地跑開了。他一個人躲在墻角哽咽。是屈辱?是痛楚?是悔恨?自己為什么不敢上前保護爺爺?他真的有罪嗎?他真的是應該被打倒的階級敵人嗎?生活為什么一下變得如此殘酷?

教堂不再是清凈之地世外桃源。禮拜停止了,鐘聲不響了,教士們四散奔走。神父沒走。此刻,他一個人對著那空蕩蕩的教堂發(fā)呆。他的思緒飛出教堂的穹頂,穿越遙遠的時空,跨過歐亞大陸,最后,像一只鴿子降落在圣彼得堡涅瓦河畔要塞教堂金色的尖頂上。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他依稀記得,自己正是從這里乘船出波羅的海來到遙遠的東方。還有小廣場邊上那間咖啡館,他仿佛又聞到了那香濃的味道。這里也曾是普希金喝咖啡的地方,普希金正是從這里起身為自己心愛的妻子去決斗。然而,自己心愛的女人在東方,在這個眼下神靈無暇光顧的國度。

十八年前一個初春的傍晚,年輕的神父和他心愛的女人親手種下一棵丁香樹。并相約,如果開出五瓣丁香花,就代表他們將生生死死不分離,是圣母瑪利亞對他們命運的安排。和丁香樹一起種下的還有他們愛情的種子,第二年真的開出五瓣丁香花的時候,他們愛情的結晶也來到這個人間,圣母賜給他們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嬰。然而,神父與女信徒有染,絕不是一件上帝和世俗所能容忍的事情,把愛情賜予你的同時也把苦難賜予了你,就像亞當和夏娃偷吃伊甸園的禁果一樣。他們只能偷偷相愛,像小偷一樣去偷情。神父經(jīng)常遠遠地看著活潑可愛的女兒,臉上流露出只有父親才有的微笑。當安娜與其他孩子一起在教堂門口玩耍時,神父趁機拉住她的手,給她講故事說歌謠:“丁香花,十二朵,大姨媽,來接我,豬打柴,狗燒火,貓兒煮飯笑死我……”每當這時,神父臉上都會露出孩子一樣天真的笑容。如今,他要在這里與命運決斗。為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女兒,就是再苦也要堅守下去,哪怕是下地獄。

牛倌已經(jīng)不養(yǎng)奶牛改養(yǎng)馬了。沒有人喝得起牛奶,就是喝得起也沒人敢喝,會被說成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馬能拉車運貨賺錢。牛倌每天從道外濱江站裝滿煙葉,然后運到南崗的老巴奪煙廠,每天起早貪黑跑五趟,每趟四塊錢,一天下來能掙二十塊錢。去掉刮風下雨,這也是個不小的收入。牛倌是個矮胖子。說他胖應該是指從前。養(yǎng)奶牛那會兒營養(yǎng)豐富,雪白的肚腩像母牛的乳房當啷在外面。如今風吹日曬的趕車拉腳,人瘦了一圈皮膚也曬黑了。他無父無母,三十好幾仍是個光棍。

“嘿,牛?!鄙窀敢恢庇眠@種簡便的方法稱呼他。晨曦中,神父站在教堂臺階上喊住正趕車外出的牛倌。他瘦骨嶙峋的大手上拿著一把雕刻精美的銀質咖啡壺。“這件,銀的。比上次那件好。幫我換一袋土豆吧。”他又神秘地靠近牛倌,用長滿黃毛的手指在銀壺上彈一下,接著放到牛倌的耳邊,“聽,多么純凈的聲音,這可是當年彼得大帝用過的東西。”“還屁得大帝呢?我看它像個尿壺?!迸Y囊贿吔舆^咖啡壺一邊說?!艾F(xiàn)在這玩意不值錢,抄家抄出不老少,賣破爛的手上都有。”牛倌又說?!澳阆胗炍?,我知道?!鄙窀笩o奈地聳聳肩?!巴炼共恍校笫[也行,多的歸你?!鄙窀附?jīng)常把他的庫存老底拿出來托牛倌到濱江站貨場換些吃的。牛倌知道,神父不光為自己,他是為安娜娘倆。配給的副食品少得可憐,每人每月三兩豆油,半斤肉,四塊豆腐,這些都要憑票供應。蔬菜根本買不到,供銷社來一車大蘿卜一會就被搶光了,家里沒有男人根本搶不著。晚上,牛倌趕車回來,神父隔著窗戶向安娜家指了指,牛倌就把一袋土豆送到安娜家。在土豆上面還放著一包白糖,這是他給安娜的。

牛倌回到家,他拉上窗簾,先把今天賺的錢數(shù)一遍,接著按大小順序一張張鋪平碼好,像欣賞藝術品那樣靜靜地看一會。然后,掀起褥子把錢藏在里面。他每晚睡在錢上不僅覺睡得香,還經(jīng)常做出美夢來。夢見自己娶了個漂亮媳婦,揭開蓋頭一看,竟然是安娜。他從床底下的箱子里摸出一罐紅燒肉罐頭,把饅頭掰開蘸著肉湯吃。吃完,把開水倒進罐頭盒里輕輕搖晃,最后全部喝光不留一滴油星。罐頭盒可以攢起來賣錢。能吃上紅燒肉罐頭,連上帝都嫉妒。

伊凡現(xiàn)在不練字,學都不上了練字何用?他發(fā)現(xiàn)讀書是最無用的,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那些挨批挨斗的都是知識分子。他恨自己,為什么沒出生在一個無產(chǎn)階級家庭,在這點上他十分羨慕球子。他拼命練拳,早晨練晚上練,如今,他的陳氏太極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球子參加的黑山支隊搖身一變成了正規(guī)軍,號稱什么捍衛(wèi)毛主席聯(lián)合總隊,簡稱“捍聯(lián)總”。彪哥成了總司令,帶著球子登堂入室,想抄誰的家就抄誰的家。球子整天在外鬧革命,教堂街反倒清凈許多。

一天晚上,伊凡在教堂后院練完拳,看見安娜正隔著窗戶看著他。她的身體在窗紗后面形成一個美麗的剪影。安娜長大了,由一個青翠欲滴的小姑娘變成一個豐腴柔美的少女。她卷曲的淺棕色頭發(fā)披散在肩上,玫瑰圖案的粉紅色布拉吉襯托著她婀娜的身姿。伊凡癡癡地看著她。這時,安娜推開窗向他招招手。安娜媽沒在家,現(xiàn)在公開的禮拜沒人敢做了,她只能晚上偷偷去教堂做禱告。

“你真美!”伊凡贊道?!岸际菋寢尞斈甑呐f衣服,我穿正合適。但只敢在家里穿?!毖巯?,無論男女清一色藍衣藍褲,最時髦的是草綠色軍裝,伊凡和安娜沒有也沒資格穿?!霸趺绰牪坏侥銖椙倭耍俊币练矄??!斑€敢彈琴?招狼??!”是的,安娜猶如一只羊,走在街上會有無數(shù)只狼一樣的眼睛盯著她?!按髮W考不成,你打算怎么辦?”安娜問?!耙瓷仙较锣l(xiāng),要么回西北找我父母。你呢?”“我哪兒也去不了,媽媽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卑材茹卣f?!案易甙??!绷季?,伊凡冒出一句。“跟你走?去哪兒?”安娜驚愕地看著伊凡?!安恢?。也許是天涯海角?!薄罢嬉苋ヌ煅暮=蔷秃昧?。”安娜若有所思地呢喃。“你喜歡我嗎?”安娜突然直視著伊凡?!跋矚g?!薄罢嫘南矚g?”“真心,向毛主席保證?!币练沧隽艘粋€舉手宣誓的動作?!安?,我要你向圣母瑪利亞保證。”“對,你家是信教的。我向圣母瑪利亞保證?!币练采驳卦谛厍爱嬃藗€十字。安娜閉上眼睛,雙手將連衣裙解開,一個幾近完美的少女胴體呈現(xiàn)在伊凡眼前……

兩人靜靜地躺在沙發(fā)上?!澳銥槭裁础币练灿杂种??!澳闶侵竸偛牛俊卑材葐?。伊凡點點頭?!拔乙炎顚氋F的東西奉獻給我心愛的人?!卑材日f。“那也不用這么急,我原打算等到進教堂穿婚紗,那時……”伊凡說?!拔覔?,不,我有一種預感,預感災難將要降臨,恐怕我們等不到穿婚紗。”安娜不無憂慮地說?!霸趺磿形冶Wo你,沒人敢動你一指頭?!币练沧孕诺亓烈幌赂觳采系募∪狻!皼]用的,你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這是撒旦的旨意,我們左右不了。”“和你媽一樣,啥時候都忘不了神?!?/p>

“上帝保佑”。安娜微微閉起雙眼。她回想起前幾天遇見球子的情景,小腿處不禁隱隱作痛。那是一天傍晚,安娜去藥店給母親買止痛片,母親最近經(jīng)常頭疼。剛走出大門就遇見球子哥倆,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平時很少出門的安娜,只要出門就會小心地四處張望,所以球子很少能遇見她。今天因為買藥著急,安娜疏忽了。就在與球子目光交錯的一剎那,她發(fā)現(xiàn),那雙兇巴巴的眼神里透出一種異樣的東西,安娜慌忙低下頭快步走開。她能感覺到,兩把利劍般冰冷的目光正刺向她, 后背不禁一陣發(fā)涼。見她匆匆走開,蛋子大喊一聲:“站?。 卑材劝瓮染团?,一枚石子從蛋子的彈弓里飛出打在安娜的小腿上,她感覺一陣鉆心的疼。身后傳來蛋子惡作劇般的大笑聲。安娜像一只受驚的小鹿趕緊跑開了。她沒敢將這事告訴伊凡。

自從那天遇見安娜,球子那顆不羈的心莫名地蕩漾起來。雄性激素能使他好勇斗狠,更能刺激他的腎上腺分泌,他如今的身體壯如公牛。坦白講,他過去并沒注意安娜。她只是個洋娃娃般的小女孩,再者,他們壓根不是一路人。他需要的女人是鳳蘭那樣的,臊性,大膽,帶有幾分狂野;而不是那種扭扭捏捏裝模作樣的女人,他欣賞不了也沒那個耐性。

鳳蘭是遠近聞名的“馬子?!痹賴揽岬纳鐣矔屑伺@個行當,她就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敢于靠皮肉混飯吃的女人。她生就一雙丹鳳眼,柳葉眉微微上挑,一對大奶子鼓脹脹地掛在胸前,天生一副風流相。她經(jīng)??吭诮挚诘碾娋€桿上,向過往的男性拋媚眼。一會將瓜子皮吐向空中,一會舉手抓弄頭發(fā),生客會上來搭訕,而熟客則直接遞個眼色,兩人就向旁邊的小樹林走去。一次交易,塊八毛錢,也可能是一盒煙或是一頓飯。鳳蘭來者不懼。

自從球子當上“捍聯(lián)總”的頭目,她就不再站大街了。跟著球子她感覺很風光,前呼后擁,吆三喝四,不再有人敢欺負她,儼然就是一個押寨夫人。到了晚上,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球子伺候得舒舒服服??梢坏┥蟻砥?,柳眉倒立,鳳眼圓睜,就是個母夜叉。球子真有些怕她又離不開她。

和鳳蘭辦完事,球子提著褲子去外面撒尿。他喜歡用尿淹螞蟻窩。當他看見螞蟻們在大水中掙扎,就會產(chǎn)生一種快感,一種征服欲的滿足。他對準墻根一窩螞蟻,將充滿尿酸的黃色液體像水槍一樣噴射過去。螞蟻窩被沖出個大洞,螞蟻們紛紛外逃。這泡尿真長,球子一顆煙快抽完了尿還沒完?!八拦恚闼麐尩母蓧δ??把老娘一個人晾在這兒?!兵P蘭在屋里大叫?!翱斐鰜?,今天這窩螞蟻多,一泡尿恐怕不行,把你的接上?!鼻蜃邮箘诺蒙獌上?。鳳蘭光著屁股趿拉著鞋從屋里出來?!拔业墓媚棠蹋氵B褲衩都不穿,不怕被人看見?”“看哪,看哪?我讓他看完眼睛生瘡……”她兩腿大大地岔開,嘩地一聲水流噴涌而出。這場滔天大水把螞蟻窩徹底沖個精光。

安娜與鳳蘭截然不同。對球子來說既新鮮又陌生,就像看見一支嬌艷無比而又帶刺的玫瑰,喜歡但不知從何下手。其實,他顧慮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伊凡,另一個就是鳳蘭。別看自己人多勢眾,可伊凡的功夫他不敢小視,上次交手略有領教。伊凡在,他不容易得手。而鳳蘭一旦打翻醋壇子,自己也沒有好日子過,她沒準真能拿刀把自己劁了。他要想辦法,想辦法搬開伊凡這塊絆腳石。

形勢發(fā)展得越發(fā)混亂,老干部都被打倒了,整個城市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各路造反派拉大旗作虎皮。彪司令對球子說:“聽說你和伊校長住一個院,明天以捍聯(lián)總的名義聯(lián)系紅衛(wèi)兵造反團,把老家伙押回來開現(xiàn)場批斗會,你看如何?”球子猶豫一下說:“紅衛(wèi)兵能聽我們的嗎?再說,那老爺子對我們家有恩,我不忍心……”彪司令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你小子有沒有階級立場?你媽給他家當傭人,他家給你們剩飯吃連豬狗都不如,你忘了?你們不是一個階級,只有階級友愛才是最深的?!鄙酝nD他又說:“你聽說沒有,道里有個學生連他自己親媽都舉報了,他媽被定了個現(xiàn)行反革命槍斃了,這叫大義滅親?!苯?jīng)彪司令這么一說,球子也覺得是那么回事,可伊凡……彪司令似乎看出他的心事。“會武功那小子你不用擔心,我們這么多人還收拾不了他?他就是再能,也無法與無產(chǎn)階級專政抗衡。”

批斗會那天,戴紅袖標的人把院子圍個水泄不通,街坊鄰居都被找來參加。奶奶怕伊凡惹禍,一大早就讓神父把他鎖在教堂里。爺爺被人押著站在院子中央的木箱上,頭戴高帽,胸前掛著牌子。奶奶作為地主婆在一旁陪斗。就在球子宣布批斗大會開始的時候,哈利這條老狗躥了出來。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咬球子,險些把球子撲到?!半A級敵人竟敢放狗咬革命群眾?!北胨玖畲蠛?。球子抄起一把洋鎬砸向哈利,哈利慘叫一聲倒地。球子上去一頓亂鎬,哈利伸伸腿不動了。他讓人把哈利高高地吊在老杏樹上,總算報了當年被它咬一口之仇。

批斗開始,彪司令讓張嫂上前發(fā)言,讓她揭發(fā)伊凡家是怎樣剝削她這個貧下中農的。張嫂看看爺爺和奶奶,把頭低下了?!安煌A級苦,牢記血淚仇!”在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中,張嫂鼓了鼓勇氣說:“我?guī)Ш⒆犹踊牡焦枮I,沒地方住就住在他家里?!薄八麄冏屇愀墒裁??”彪司令提示?!白屛?guī)椭鲲埾匆路杉覄??!睆埳┐?。彪司令轉身問爺爺:“這是不是剝削?新社會了,人民當家做主,你還敢使喚傭人?”他轉過頭問蛋子:“他們對你們好不好?”“不好。盡給我們吃剩飯,都不如他家狗吃的好。還把我們當長工使喚?!薄安煌A級苦,牢記血淚仇……”又是一陣口號聲。爺爺和奶奶痛苦地站在那兒,他們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臉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淌?!按蠹铱础保胨玖钪钢硎窖蠓空f,“他們住在洋房里,冬暖夏涼。而貧下中農卻住在下屋里,冬天冷夏天熱,這不是階級剝削是什么?”“讓他們搬出去,讓他們搬出去。”人們高喊。這時,彪司令上前用手托起爺爺?shù)南掳?,悄聲說:“你還認識我嗎?老校長?!睜敔斃Щ蟮負u搖頭?!拔沂屈S彪,六五屆的,因為我偷了食堂的豆油你把我開除了,沒想到會有今天吧?我要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闭f完,他向手下使了個眼色。一個帶袖標的人上前重重地扇了爺爺一個嘴巴,一顆牙連同一攤鮮血從爺爺嘴里吐了出來。

伊凡早已從教堂逃出躲在房頂上。當球子把哈利打死吊起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忍無可忍??吹綘敔敱淮?,他從房頂一躍而下,一掌將那個打爺爺?shù)娜舜虺鰩酌组_外。彪司令一揮手,球子等人一哄而上,接下來是一場混戰(zhàn)。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伊凡被眾人按倒在地五花大綁。彪司令大喊:“還不趕快把他給我押送到南崗分局去?!币练脖灰詺蚋锩罕姷淖锩丁R练脖粠ё咧?,抄家就開始了。紅衛(wèi)兵在屋里翻騰半天,沒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東西。球子說:“這屋里有地窖。”俄式老房子舉架很高,墻很厚,帶有壁爐。為防寒地板以下有兩米多深的空間,地窖就在這下面。動亂開始之后,爺爺就把他多年積攢的字畫碑帖,瓷器古玩藏在地窖里以防不測。球子帶人打開地窖,一股冰冷的寒氣直沖上來。爺爺?shù)男囊惨幌伦兊帽鶝?。除字畫古玩外,還發(fā)現(xiàn)一張由校長馮庸親筆簽名的畢業(yè)證書。馮庸何許人也?他就是張學良的拜把兄弟,東北馮庸大學的創(chuàng)辦者。彪司令興奮得一陣抓狂,事實證明他抄家行動的正確,功勞簿上又是大功一件。這些珍貴文物都被當作“四舊”全部收繳,那幾件歐式家具因為太重搬不動,被當場劈碎燒火,原因是上面雕刻著鏤花的圖案。

伊凡家的東西全被扔在院子里,球子和蛋子住進洋房。勝子聽說后從濱江站趕回來,指著球子說:“你小子還有沒有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沒有伊校長,我們全家都得睡露天地?!薄斑@叫革命,造反有理你懂不懂?”球子指著勝子嚷?!案锩皇钦埧统燥垼皇亲鑫恼?,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文質彬彬,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球子又背誦了一段他唯一能記住的毛主席語錄?,F(xiàn)在的球子,根本不把勝子放在眼里,他就是教堂街的天。勝子幫奶奶把東西收拾起來搬進下屋。

張嫂死活不肯和球子一起住進洋房。她對奶奶說:“他嬸,俺那小子混,他不是個人就是個畜生?!薄澳銈€挨千刀的,你還有沒有良心?你爹要活著非打死你不可?!彼龥_著屋里的球子罵?!八麐?,剛才的話都是那個什么司令逼著我說的,我對不起老校長和你,革命大道理我不懂,但是做人不能不講良心。我陪你住,我權當沒有那兩個兒子?!?/p>

球子躲在暗處,幽靈般地向安娜家窺視。幾天來,他一直重復著“小羊兒乖乖,把門開開”的大灰狼與小綿羊的肥皂劇。他把好話說盡,安娜就是不開門。有時他真想破門而入,最后還是耐著性子忍下了,這種事好像與抄家不一樣。他只能隔著窗戶,看著安娜的身影在屋里晃動,自己抓心撓肝的干著急。安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球子一點辦法也沒有。X她個媽的。球子在心里罵,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他開始在安娜媽身上打主意。她就這么一個女兒,從小到大兩人相依為命,她媽的話肯定能聽。“阿、阿姨?!鼻蜃由驳亟辛艘宦暋0材葖屢汇?,從未見過球子這么有禮貌?!笆裁词??”安娜媽停下警覺地看著球子?!拔蚁牒桶材冉粋€朋友,保證虧待不了她?!蹦??安娜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理我,你勸勸她?!鼻蜃永^續(xù)說。安娜媽臉色立刻變得蒼白,半天才緩過勁來?!安豢赡堋D銈儌z不合適,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薄拔曳且??”球子有些不耐煩。“安娜就是終身不嫁,也不可能嫁給你這種人?!卑材葖屘岣呗曇??!澳悄憔偷戎瓢?。”球子說完,恨恨地轉身離去。

安娜是神父的私生子,這在教堂街是公開的秘密。彪司令看著愁眉不展的球子,露出一絲陰險的笑容?!跋氤悦叟卤环潋兀胝ㄓ峙略?。不過,這小二毛子倒是真水靈,難怪老弟……” 彪司令淫邪地笑了兩聲?!按蟾缬惺裁春棉k法?” 球子問?!盀榱四憷系埽次业??!北胨玖钍终塘x的說。一張《XXX是大破鞋》的大字報貼在教堂正門的墻上。這種消息,立刻像油炸臭豆腐傳遍大街小巷。本已深居簡出的安娜母女變得無路可走。這不算完,彪司令鼓動紅衛(wèi)兵搞一次牛、鬼、蛇、神大游行,其目的不言而喻。

神父和安娜媽戴著高帽,掛著牌子,站在教堂臺階上,背景是這座帶十字架的巴洛克風格建筑。這情景仿佛是在拍電影。神父沒有低頭,因為自己的罪過早已向主懺悔過。能得到主的寬恕,靈魂已經(jīng)得到解脫。肉體的折磨與塵世的喧囂,就像大自然的風雨雷電,僅此而已。他微微仰起頭,一縷陽光照射在他消瘦的臉上。在這個洋教士的心里,唯一牽掛的就是身邊這個女人。

彪司令覺得這個創(chuàng)意還不夠味,又讓球子找來一雙破布鞋掛在安娜媽的脖子上,似乎這樣更具喜劇效果。安娜媽深深地低著頭,心里默默地祈禱著。此刻,她只能靠主的保佑來洗刷自己的屈辱,她沒有勇氣抬起頭,身體像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偶,只有靈魂還屬于自己。與反革命相比,人們似乎更痛恨破鞋。除了打倒和辱罵聲,臭雞蛋、爛菜幫一起投向安娜媽。神父像一個手持盾牌的勇士,用胸前的牌子左遮右擋。球子見狀,上去一腳踹在神父細長的腿上,神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接著,兩個紅衛(wèi)兵沖上去,一邊一個按住神父的胳膊使他不能動彈。安娜媽也被按倒跪下。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使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一個人扯起她的頭發(fā),另一個拿起剃頭推子,剃鬼頭開始了。只見一推子下去,安娜媽烏黑卷曲的頭發(fā)從中間一分為二,雪白的頭皮像一條涇渭分明的河水。接著,剃頭推子就狗嘴一樣一頓亂啃。一撮撮頭發(fā)被生生拽了下來,頭皮滲出鮮血。鬼頭剃完了。原本一個美麗豐韻的女子,真的鬼一樣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有人興奮地吹口哨。球子驚呆了,彪司令折磨人確實有一套。看著安娜媽痛苦的表情,他心里第一次感覺有些內疚。安娜媽暈倒了,神父發(fā)出狼一樣的嚎叫聲,嘴里滴里嘟嚕地說著什么,沒人聽得懂。

午夜,安娜媽恍惚地坐了起來。她和其他牛鬼蛇神一起被關在教堂里。她熟悉教堂那古老的有點發(fā)霉的味道,就像神父身上的味道一樣。過去的時光,一幕幕重現(xiàn)在眼前。一會是年輕的神父,一會是童年的安娜,他們變成一對天使在教堂的穹頂上飛翔。飛著飛著,他們飛出穹頂,飛進頂層的鐘樓里。她沿著陡峭旋轉的樓梯一步步向上攀登,她看見了那口銅鑄的大鐘,像一個黑色巨大的怪物出現(xiàn)在眼前。是神父在每天清晨準時敲響它,可是它已很久沒響了。鐘樓上到處是鴿子屎,她不小心腳下一滑,咣地一聲撞響了大鐘。兩只鴿子被驚醒,啪啦啪啦地飛出鐘樓。安娜,安娜,等等我。安娜媽縱身躍下鐘樓的窗口,她要去追趕飛走的安娜。她在夜色中遨游,飛起來的感覺真好,身心從此不再沉重。鐘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響亮,傳得很遠,很遠……

午夜,球子被鳳蘭死死纏住不得脫身。安娜媽白天被剃鬼頭的情景不時出現(xiàn)在眼前。彪司令與安娜家往日無怨今日無仇,他為何下如此毒手?難道真的是階級仇?還是像彪司令說的是為自己?見球子不開心,鳳蘭干脆翻身上來百般挑逗。他把鳳蘭推開,原計劃今夜他要敲開安娜家的門,可鳳蘭這個騷娘們今晚這是怎么了……

一個黑影來到安娜家門口,他先拉掉電閘,接著輕而易舉就破門而入。安娜由客廳退進廚房,再由廚房退進臥室,最后退到墻角。這個黑影像狼吃羊那樣,三下兩下就將她的衣服扒光。安娜沒有反抗,也沒有喊叫,始終緊閉著雙眼。黑暗中,黑影百般發(fā)泄,大快朵頤。最后,他發(fā)現(xiàn)摟著的仿佛是塊冰冷的石頭。他突然覺得索然無味,簡直就跟干個死人一樣,遠比不上鳳蘭來得痛快。那叫聲,那癲狂勁,簡直讓人欲仙欲死。他有些意猶未盡,提上褲子走了。

午夜,伊凡突然一陣心驚肉跳,一種莫名的恐懼襲遍全身。心慌得厲害,喉嚨仿佛被人用手掐住,他大口地喘氣。伊凡,伊凡……他聽見有人在呼喊他。他向四處張望,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見。這是心靈的呼喚,只有他聽得到。是安娜,一定是安娜……

午夜,神父被鐘聲驚醒。他不顧一切地沖上鐘樓,余音繞梁,空無一人。他將身子探出窗外,接著,發(fā)瘋似的跑到樓下。他抱起余溫尚存的安娜媽。女人安詳?shù)靥稍谧约旱膽牙?,她睡著了。兩行渾濁的淚水從他瘦削的臉上流下,上帝能寬恕自己,為什么不能寬恕她呢?不,死亡是對人最大的寬恕。上帝沒有錯。她從此不再有煩惱,不再有憂傷,不再有牽掛,她已化作天使飛向天國。神父笑了。他俯下身,親吻同樣微笑的她。

安娜媽死后,牛倌就沒再外出干活。他將僅有的幾盒紅燒肉罐頭拿出來,他要照顧無依無靠精神恍惚的安娜?!鞍材?,吃一口吧?!迸Y陌岩簧兹鉁偷桨材茸爝?。安娜面無表情,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窗外。她臉色蒼白,像一支被霜打的百合。窗外出現(xiàn)神父瘦削的臉,“開門,快開門,我是偷著跑出來的。”神父凝視安娜片刻,接著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應該是在心里禱告什么。轉頭對牛倌說:“牛,感謝你照顧安娜,上帝會保佑你的?!迸Y狞c點頭?!澳銈儭銈兘Y婚吧?!鄙窀膏嵵氐卣f?!敖Y婚?”牛倌顯然沒有思想準備,先是驚愕,接著他笑了?!澳歉仪楹?,我能照顧安娜一輩子,一輩子對她好。”“上帝會保佑你們的。說定了,你去街道辦個登記手續(xù),越快越好,我要給你們證婚?!鄙窀赴褣煸谧约盒厍暗氖旨苷聛恚骸昂⒆樱鞅S幽?。”說完,他把十字架戴在安娜的脖子上。

牛倌和安娜的婚禮簡單而隆重。牛倌從褥子底下抽出幾十塊錢,買了些糖果,還托人剪了兩個大紅喜字貼在門口,街坊鄰居全來了。牛倌把壓箱底的一套新衣服穿上,臉上洋溢著新婚的喜悅。安娜穿上母親生前最喜歡的那件粉紅色玫瑰花連衣裙,蒼白的臉色蠟人一般。

那晚發(fā)生的一切簡直是一場噩夢,大大超出她這個少女的承受。被球子蹂躪,母親跳樓自殺,一夜之間天塌了。她想到死。就在她幾天不吃不喝奄奄一息的時候,牛倌出現(xiàn)了。人在絕望的時候,一點點關愛都像清澈的甘泉,何況牛倌的愛是真誠的發(fā)自內心的。當牛倌把熱乎乎的肉湯喂進她嘴里時,她突然感受到自己一生都渴望得到而沒有得到的愛——父愛。愛,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那顆需要呵護的心恢復了跳動。她想到伊凡,人在哪里杳無音信,就是活著,他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他們是一對苦命的人。再有,自己還有資格與他終身相守嗎?自己已經(jīng)是個有污點的人,無論如何再也配不上他。如果自己死了,他會去復仇,會去找球子拼命。不,莫不如讓他死了那條心,不然會連累他一輩子。還有球子,一想到這個惡魔她就渾身發(fā)抖,他會放過自己嗎?安娜錯亂的神志此刻開始變得清醒。神父被特許參加婚禮并為一對新人證婚。大家在唏噓安娜命運的同時,也紛紛送上祝福,牛倌不失為一個好丈夫。

“小狐貍精結婚了,看你還惦不惦記?!兵P蘭幸災樂禍地對球子說。球子沒回答。安娜媽跳樓自殺他沒想到,他沒想到會把人逼死。如果她的死是因為自己……他那顆冰冷的心開始顫抖了?!澳挠心愫冒??你是天底下最臊性的女人?!鼻蜃訌娮餍︻?。“真的?不騙我?我還以為那小狐貍精是金邊的呢?!兵P蘭酸溜溜地說。也許是安娜媽死得太慘,球子突然沒有了對安娜的興趣。這樣也好,正好堵住鳳蘭的嘴,也免得這個母夜叉整天鬧。想到此,球子心中僅有的那點醋意也消失了,他還裝模做樣地恭喜一番牛倌。

“牛棚”蹲了一年零八個月,爺爺被放了回來?;貋砟翘?,奶奶差點認不出來他。人衰老很多,腰彎得厲害,門牙被打掉兩顆,面部浮腫。不愿見人也不愿說話,整個變了個人似的。他呆呆地坐在那兒,奶奶端飯給他吃,他接過飯碗又放下了。他起身站在地中間,做出低頭認罪狀:“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偉大的……身體健康!”他一口氣上不來開始咳嗽。奶奶緊忙幫他捶背,并找出伊凡小時用過的圍嘴墊在他胸前,爺爺吃飯已經(jīng)不利索了。吃完飯他又說:“該干活了?!薄案墒裁椿畎??這是在家里。”奶奶大聲說。他到院子拿起斧頭劈柴火。爺爺手上出現(xiàn)了老繭。這是一雙書法家的手,曾經(jīng)妙筆生花,龍飛鳳舞,氣貫乾坤,如今粗糙得像一個老農。奶奶不覺掉下眼淚。他精神恍惚,全沒了往日的風采。人一天天消瘦,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肝腹水,肝硬化晚期。兒女們從外地趕回來時老人已經(jīng)快不行了。

經(jīng)多方奔走,伊凡被放了回來。當他看見彌留之際的爺爺不禁放聲痛哭。處理完爺爺?shù)暮笫?,父親準備帶他和奶奶一起走,從此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伊凡不想走。他從小在教堂街長大,這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初戀,有那么多未了結的恩恩怨怨。他藏在暗處向安娜家張望。牛倌與安娜結婚之后,就搬到安娜家住,牛倌家當了馬廄。他看見,牛倌忙里忙外一臉的幸福,安娜像個公主似的坐在那兒。安娜比原來胖了,雖看不出喜悅,但精神尚好,應該是生活安穩(wěn)所致。一股妒忌之火油然而生。就憑他牛倌,一個養(yǎng)牛販馬的王老五,五短身材,滿身腥膻,也配娶安娜?一想到安娜與他同床共枕,心里就針扎的一樣疼。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還有安娜,女人的心不好懂?。∽约翰烹x開多長時間,怎么就變了呢?就不能等等我嗎?

趁牛倌不在家,伊凡來找安娜。安娜問候他幾句就低頭默不作聲?!澳銏D他什么?”伊凡氣哼哼地問。見安娜不回答,又說:“圖他家庭出身好?圖他有錢?還圖他什么?”伊凡幾乎在嚎叫。安娜抬起頭:“伊凡,你忘了我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牛倌的妻子,再說什么都沒用?!薄安唬抑幌肼犅犇阈睦镌?。我不明白,我搞不懂,你能解釋給我聽嗎?”安娜沉默片刻:“我媽死時你在哪里?我被人……欺負你在那里?我最需要你時又在哪里?”伊凡勾起她的傷心事,兩行淚水瀑布般流了下來。“安娜,安娜,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哭。”伊凡趕緊安慰。安娜開始哭,她放聲痛哭。哭自己悲慘的命運,哭死去的媽媽,哭那些伊凡無法理解只有自己知道的傷心事,總之,她要把滿肚子的委屈哭出來。伊凡從沒見過安娜這樣哭。她痛哭完之后,臉上流露出少有的平靜?!澳阕甙桑叩迷竭h越好。你在,會打擾我和牛倌的生活,那樣對他不公平?!币娨练膊换卮鹩终f:“算我求你,行嗎?”“這么說,你現(xiàn)在一點也不愛我,對嗎?”伊凡咄咄地看著安娜?!拔椰F(xiàn)在只愛我的丈夫,因為他是我孩子的父親。”安娜腆了腆微微隆起的小腹。伊凡徹底絕望了。他最后看一眼安娜,掉頭沖出門去。

他一個人躲在教堂后院的墻邊哭泣。男人與女人的哭法不同,默默的,淚水往心里流。伊凡兩手扶著墻,把臉深深埋在臂彎里,肩膀在不停地抽動。哭夠了,他擦干眼淚。他要在院里空地上打一套陳氏太極,他已很久沒打拳了。他脫掉上衣扎緊褲腿,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氣,氣至丹田,再慢慢將丹田之氣運展到手上,關節(jié)在啪啪作響,指尖在微微顫抖。他大喊一聲,一個千鈞灌頂。隨著陣陣風聲,青龍出水,白鶴亮翅,玉女穿梭,麻姑獻壽……他越打越快,一招一式干凈利落。練畢,心里痛快了許多。

伊凡要走了,在走之前他要辦最后一件事,那就是與球子做個了斷。爺爺?shù)乃?,安娜媽的死,自己被捕入獄,安娜嫁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球子所為。聽說伊凡回來了,球子也格外小心,出入都會和蛋子同行,他知道伊凡不會和他善罷甘休。在爺爺出殯那天,勝子特意趕回來送爺爺最后一程,張嫂也里外幫著忙活,他們似乎在替球子贖罪。

球子最近有些郁悶。跟彪司令不那么近乎了,爺爺?shù)乃篮孟駥λa(chǎn)生了觸動。張嫂和勝子已斷絕與他的來往,鳳蘭也隔三差五往外跑。有時鳳蘭從外面回來身上會帶回某種味道,一股難聞的味道?!澳闶遣皇怯终幸皾h子了?”球子黑著臉問?!澳愫f什么?老娘今生今世只跟你一個?!兵P蘭回答?!叭ツ銒尩模◎_誰呀?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天生就是賣X的貨?!薄澳愀伊R我?老娘和你拼了?!鼻蜃影阉丛诖采弦活D胖揍。

彪司令遞給球子一顆煙?!靶值茏罱趺戳??看上去情緒不高?!鼻蜃影褵燑c燃,狠狠地吸了兩口。他看見彪司令沖著他笑,那笑容似乎在說,你個傻小子,鳳蘭也跟我睡,你還蒙在鼓里呢。還有那個小二毛子……安娜,憑球子對彪司令的了解,他應該不會放過安娜。原來把安娜媽置于死地他另有所圖,自己只是個替罪羊而已。他剛想發(fā)作,隨即又忍住了。他知道,明目張膽他玩不過彪司令。“沒事,只是心情不太好。”“鳳蘭惹你生氣了” ?彪司令試探著問?!皩?。那騷娘們讓我揍了一頓,整天出去跑騷。”“嘿,老弟,女人如衣服想脫就脫。不過,我想和你說點正經(jīng)事?!北胨玖钤掍h一轉?!吧妒隆??球子問?!拔覀兊门X,不能餓著肚子革命。”“上哪弄?”“我看你們鄰居牛倌是個有錢的主。你摸清他啥時候不在家,我們去他家翻,保險能找到錢?!薄鞍滋?,白天他出去干活整天不在家?!薄鞍滋觳恍校@小子不屬于黑五類不能明著抄家,得晚上去?!薄八孟窠裢砭筒辉诩?,聽說濱江站來了批貨要連夜運?!薄澳遣恍校绷?,你再打聽打聽看還哪天?!?/p>

天一黑,球子就躲在教堂后面盯著安娜家。他看見牛倌趕著馬車出門,屋里只剩安娜一個人。他斷定彪司令今晚一定會出現(xiàn),他摸了摸腰里的菜刀。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彪司令也太不講究,不僅搶了鳳蘭還惦記安娜,欺負到我頭上來了。這些年鞍前馬后,我球子為你出了多少力?黑山支隊半壁江山都是我打出來的,今天我非……

突然,一只手死死地按在他肩上,沒等反應過來胳膊已經(jīng)背了過去。是伊凡。伊凡已經(jīng)盯了他很久,終于今晚找到機會?!昂λ腊材葖尣粔??你還想禍害安娜?”伊凡壓低充滿怒火的嗓音?!澳銊e誤會,我是想保護安娜,真的。”球子說。“你死到臨頭還狡辯,我今晚和你老賬新賬一起算。在這打你不算數(shù),走,到教堂后院,我們倆做個了斷?!币练菜砷_球子一只胳膊。“別,伊凡。我是做過對不起你家的事,但爺爺和安娜媽真不是我害死的。撒謊我天打五雷轟?!鼻蜃影l(fā)誓。伊凡冷笑一聲,“我一使勁就能擰斷你的胳膊,今天我非廢了你不可。為爺爺,為安娜媽,為那些被你欺負過的人?!?/p>

“你看?!鼻蜃油蝗恢钢材燃业吐曊f。只見一個黑影幽靈般來到安娜家窗下,他四處觀望一陣撥開窗戶跳了進去,燈一下熄滅了。伊凡縱身一躍跟了進去,緊接著里面?zhèn)鱽泶蚨仿?,黑暗中兩個人影你來我往。突然一聲慘叫,黑影夾著一只胳膊跑了出來。球子朝著黑影把菜刀扔了過去,只聽黑影“媽呀”一聲翻墻跑了。伊凡沒去追。院子里剩下伊凡和球子,他們隔著六七步遠對視著。黑影的突然出現(xiàn),打斷了他倆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球子也許說的是真話。伊凡心想?!澳銥槭裁匆o他一刀?”伊凡問?!斑@小子不仗義,我想做了他?!鼻蜃哟??!盀榕耍俊薄笆?。他搶了我的馬子。還想……”“我不管他,你準備對安娜怎樣?”伊凡緊盯著球子問。“她媽死得慘,我不想欺負一個無依無靠的人,那樣我也太不爺們了?!鼻蜃哟??!爱斦??”“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币练驳谝淮螐那蜃拥难凵窭锟吹秸嬲\的目光?!爸灰阏f話算數(shù),我們倆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币练侧嵵氐卣f。黑暗中球子點一下頭。“你快走吧。彪司令饒不了你?!鼻蜃訉σ练舱f?!皼]事。他的傷十天半月好不了,一只胳膊讓我打斷了。” “你呢?”伊凡問?!八麤]看見我,還以為菜刀是你撇的呢。”球子答。伊凡看見球子笑了一下,他笑起來很難看。

伊凡真的要走了,火車是半夜的。他要最后再看一眼教堂街。街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仿佛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很久很久。黑暗中,教堂像童話里的城堡,高聳、神秘、還有幾分恐怖。從教堂的格子窗里透出一縷昏暗的燈光,是神父。午夜,他也許正在為安娜媽的亡靈祈禱。安娜家已經(jīng)關燈睡覺,此刻,她可能已在牛倌的懷里進入夢鄉(xiāng),他不愿再往下想。俄式洋房就在眼前,自己從小在這里長大,這是自己曾經(jīng)的家。

“孩子。”一個聲音使伊凡一激靈,原來是神父。神父用手指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接著把他拉進教堂?!耙吡??還回來嗎?”神父用慈愛的目光看著伊凡。“不,不再回來了?!币练泊稹!澳闶莻€善良的孩子,主會保佑你的。壞人終將遭到報應。中國話怎么說來著?”他略沉吟,“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彼麛蒯斀罔F,一字一句。 伊凡點點頭,反問:“你呢?還會留在教堂嗎?”“教堂是我的歸宿,我是不會走的?!闭f罷,神父拉住他的手,他能感覺到那只瘦削的大手在顫抖。 “走吧,孩子,零點的鐘聲就要敲響,黎明在等待著你?!?/p>

伊凡走出教堂,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來發(fā)生的故事,是后來伊凡聽說的。彪司令在家養(yǎng)了三個多月,好了之后聽說伊凡已遠走高飛。他一只胳膊成九十度拐尺一樣不聽使喚。胳膊被伊凡打殘之后,那顆花花心也隨之凋謝了,他甚至不愿再往安娜家看一眼,怕勾起那晚的丟人事。好在伊凡已走,除安娜外沒第二個人知道。他經(jīng)常納悶,練太極的怎么玩起飛刀了?他現(xiàn)在關心的是錢,他打起教堂的主意。教堂簡直就是一座寶庫。彪司令以破“四舊”為名開始洗劫教堂,神龕被砸碎了,壁畫被鏟除了,能賣錢的東西全部被搶走。神父的日子更加艱難,他變得焦躁,易怒,甚至有些瘋瘋癲癲。

一天,彪司令宣布:“南崗廣場的那座全市最大的尼古拉大教堂已經(jīng)被紅衛(wèi)兵拉倒拆毀,在那里要建一座文化大革命紀念碑。我們也不能落后,這座教堂必須拆除,讓反動傳教士無立身之地?!逼鋵?,他是看中了鐘樓里那口銅鑄的大鐘,還有塔尖上的金色十字架。他聽人說,那上面能刮下來一百兩黃金。數(shù)噸重的大鐘把他難住了,一伙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紋絲未動。有人出了個主意,砸!砸碎了一塊塊拿走。他讓人找來十八磅大錘,幾個壯漢輪流砸。每砸一下,大鐘都會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開始聲音還很大,慢慢變得沙啞,最后不響了。神父抱著頭痛苦地在教堂里打轉,每砸一下大鐘,都好像砸在他的頭上,他那雙灰色的眼睛里,充滿憤怒和絕望。他嘴里喊著:“撒旦,魔鬼撒旦。”

彪司令仰頭看著塔尖上的十字架。陽光下十字架閃著金光,這光芒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恨不能變成一只鴿子飛上去。鳳蘭也在一旁抬頭看。她如今已是彪司令的情人。她咂了咂嘴說:“這要把上面的金子全刮下來,能鑲多少顆金牙?。恳蝗f顆?”見彪司令沒理她,她推了他一把:“聽見沒?到時候給我鑲滿口的,滿口金牙那該多牛逼?!薄敖鹧?,金牙,你就知道金牙。我在發(fā)愁怎么上去,誰他媽修的教堂,咋弄上去的呢?”“去,把那個洋鬼子給我?guī)怼!彼麑κ窒抡f。幾個人把神父押過來。神父仰起頭對天畫了個十字。 “你要能告訴我怎么把十字架拿下來我就放了你?!北胨玖顚ι窀刚f。“那是天使放上去的,你們沒有翅膀,不可能得到它。”神父答?!胺拍銒寕€洋屁,我今天非要把它拿下來不可。”球子在一旁發(fā)話了:“去,找根大繩子,順著塔樓外面的梯子爬上去。”“那也夠不著啊,離上面還有好幾米呢?!钡白訛殡y地說?!氨?!把繩子挽個圈,撇上去套在尖上,下面大伙一起拽,就不信拽不下來?!鼻蜃诱f?!斑@主意好,彪司令贊許地看他一眼。

球子對蛋子說:“把咱家那捆黑膠皮電纜線拿來,又長又結實,麻繩恐怕不行。”蛋子背著電纜線爬上塔樓,扔了幾次,還真把十字架套住了。神父緊張地閉上眼睛,心中不停地禱告。球子告訴蛋子,你先別下來,把繩頭扔下來就行。大家一字排開。球子對彪司令說:“你站在前面喊號,我在后面當砣,弟兄們一起使勁拉準行?!薄昂?。刮下來金子請弟兄們喝啤酒。”彪司令興高采烈地站在頭排。一、二、三……隨著號子聲,十字架開始傾斜。這時,天突然暗了下來,狂風驟起烏云翻滾?!翱?,來雨了,再使把勁?!北胨玖畲蠛啊J畮讉€人一起用力。一道電光閃過,“咔嚓”一聲炸雷,十字架飛向天空。它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大的弧線,如一道金色的彩虹。就在人們驚奇之時,它突然利劍般從天而降,隨即是一聲沉悶的巨響。神父睜開眼睛,他看見彪司令被巨大的十字架壓在下面,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球子像一尊塑像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手里的電纜線還刺刺的冒著藍火。大雨傾盆而下,人們驚呼著四散逃竄,上帝顯靈了!從此,沒人敢再靠近教堂。它被保留了下來。

十一

時光飛逝。許多年以后,伊凡以一個人文學者的身份回到故鄉(xiāng)。他看見了教堂高高的尖頂,伊凡的心不由得加快了跳動。他仿佛又回到四十五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安娜還在嗎?神父應該早已去世,還有牛倌,蛋子……時光已經(jīng)撫平了昔日的創(chuàng)傷,如果球子依然活著,自己還會恨他嗎?應該和自己一樣已經(jīng)是兩鬢斑白的老人,大家都是那個年代的犧牲品。但是,人性和良知并沒有泯滅。勝子、張嫂還有那些善良的人們,他們之中是否也應該包括球子?伊凡十分懷念神父,那個記憶中瘦瘦高高的洋大胡子。

教堂街如今叫革新街。昔日的景象早已不在,洋房一處也沒有了,兩側是一排排六七層高的居民樓,街道變成了農貿市場。聽說,牛倌是較早富裕起來的那批人,開了幾個飯店生意興隆。伊凡走進街口,他像一個普通逛市場的老人東瞅瞅西看看。他來到一個殺活雞的三輪車前,一股開水燙雞毛的味道迎面撲來?!盎铍u怎么賣?”他問那個殺雞的老頭?!皻⒑锰旯馐藟K一斤?!崩项^答。伊凡這時看見雞籠旁還有一籠鴿子。問道:“鴿子也賣嗎?”“賣?,F(xiàn)殺現(xiàn)烤,正宗的黃泥燒鴿子?!崩项^指了指身后的爐子。伊凡仔細打量賣雞的老頭?!傍澴釉趺礆??”他問。老頭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很驚訝。他做了個揪東西的動作,說:“揪頭唄。殺鴿子不像殺雞,沒有抹脖的?!彼狭耍白永狭?,但他殺鴿子的方法沒變。

伊凡站在“牛記”飯店門口。這里過去應該是牛倌家養(yǎng)牛的地方?!俺燥垎??大爺?!币粋€小服務員問。“不吃飯,想找你們老板?!币练泊稹!岸?,有人找你?!币粋€白胖的中年人從里面走出?!拔艺遗Y?。對不起,真不知他的尊姓大名,但是老熟人了。你是他兒子?”“沒關系,都這么叫,大名真就沒人知道。我是老二。您是……”是安娜的兒子,眼珠發(fā)黃,那是第二代混血兒的特征?!澳愀绺绗F(xiàn)在做什么?”伊凡問。他似乎對老大更關注一些?!八莻€畫家,專門畫油畫。教堂里好多畫都是他畫的?!?/p>

順著老二的指點他來到教堂廣場上。牛倌早已退休,生意交給兩個兒子打理,自己享受天倫之樂。在一圈打撲克的人中他發(fā)現(xiàn)了牛倌。人老了,更胖了,剃個光頭,像一尊大肚彌勒佛。此刻,他正把撲克牌舉得老高玩興正酣。伊凡暫時沒打擾他。他將目光轉向教堂,他看見一個穿大花布拉吉的俄國老太太在逗小孩玩。“丁香花,十二朵,大姨媽,來接我,豬打柴,狗燒火,貓兒煮飯笑死我……”還是那首童謠,安娜已不是當年的安娜。老年的安娜,混血的特征更加明顯。她發(fā)福了,衣裙下難掩松弛的贅肉,皮膚變粗,毛孔增大,一個典型的俄國瑪達姆。伊凡久久地看著她,時空變換,歲月穿梭,一個清純美麗的少女又浮現(xiàn)在眼前……

教堂現(xiàn)在已沒有宗教功能,是一座宗教藝術博物館。伊凡買了張門票走了進去。教堂里空無一人,只有他一個游客。依然是那古老的有點發(fā)霉的味道,高高的穹頂,旋轉的樓梯,斑駁的壁畫……時光仿佛倒流,把伊凡一下帶回到童年。神父在哪里?他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教堂。他在的,一定在的,伊凡已經(jīng)感受到了神父的氣息。過去神龕的位置,現(xiàn)在是一幅巨大的壁畫,應該是教堂修復后畫上去的。壁畫內容是耶穌受難,與以往耶穌受難的痛苦表情不同,畫中耶穌神態(tài)安詳,頭微微揚起,一縷陽光照射在他那瘦削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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