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
“火焰翻弄著它瑰麗的舌頭,東搖西晃。樹群冰冷地注視含著隱秘的期盼。興風作浪的永遠是不起眼的小角色,樹枝用來敲打火焰的前額。曾經(jīng)在風中翻滾的麥田,在金黃的吶喊之后,一地灰燼闃寂無垠?!薄?題記
鄉(xiāng)村的黃土路。前不久剛下過一場雨,低洼的地方汪成幾個形狀不規(guī)則的水坑。蚊蟲不失時機地把那一小片骯臟的水面變成了產(chǎn)床,一些卑微的生命每天都在誕生和死亡,它們存在的意義在于喂飽那幾只紅色的蜻蜓。這個地區(qū)有一種紅色的大腦袋蜻蜓,在熾熱的浮塵飛舞的夏天起起停停忙忙碌碌,然后在某一個秋日猝然地集體消失,隱藏起來。隱藏到灰塵的背面黃土的下方河床的盡頭,來年的夏初會在煙塵滾滾的半空飛舞著迷離的翅膀從天而降。地面相對平坦的地方已經(jīng)干透,車轍的印跡被碾碎也有幸存。公路的兩側各有幾間黃土坯壘起的民房,像被春天的風隨意吹來的棋子,偶然落在了那里,有些無可奈何。個別棋子顯然落得有些匆忙,看上去讓人擔心。可是第二年你再來看,它們還在那里歪歪倒倒,沒有像人們擔心的那樣倒下去。兩間或者三間圍成一個小小的院落,有的用烏色的樹枝替代圍墻,還有的只是用陳年的玉米稈松松散散圍了起來,一只羊就可以輕松撞爛。顯然這樣的院墻劃分地界的意義遠遠大于防護,這就很好地理解了為什么所有的大門都敞開著,唯一不同的是有的門板被石頭擠住看起來整齊一些,有的在風里呼扇著使整個院子看起來像沒梳頭就出門的邋遢女人。打盹的狗臥在門口,蒼蠅東游西逛嗡嗡哼唱自娛自樂,兩三只雞圍在一起不愿分離卻自顧自低頭刨食,山羊則在遠處柳樹的陰影下發(fā)出軟弱盲目的叫聲。在午后的陽光之下,從院落里面散發(fā)出來干草和家禽糞便混合的氣味,整個村落洋溢著懶洋洋的氣息。在這樣的鄉(xiāng)村通常會種植一些柳樹,當然也會有其他的榆樹楊樹棗樹梨樹,只是似乎柳樹能夠僥幸存活下來的機率比較大,活得長久的比較常見,不能成材是一種失敗但也因此長命百歲。所以我們能夠經(jīng)常在這樣的鄉(xiāng)村里看見它們。就是這樣的一棵柳樹,在公路的一側。樹下有兩塊大小不同形狀不規(guī)則的青石,一立一臥,向天的那一面被無數(shù)的衣衫磨得亮光光,油汪汪則要感謝帶有各種氣味的汗液天長日久的浸洇。你很快就會知道這是個公共汽車的站點。每天一班長途客車,上午從黃土路的一頭過來,經(jīng)過這里翻過一座山之后到達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那里每逢初一十五有一個集市。下午那輛車從鄉(xiāng)政府門前開出來,沿著那條黃色的公路開到這里然后再奔向公路的另一頭,另一頭是縣城。到縣城的時候通常車里的乘客和車廂一樣,每震動一下身上就簌簌滾下細得像面粉的黃土。這條鄉(xiāng)村公路像一條黃色的飄帶在綠色的原野上蜿蜒而行,大部分時光和田野一樣靜寂,春天的風獨自呼嘯揚起漫天風沙。那棵柳樹下有人在等車,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公共汽車將在幾分鐘后到達。臥著的青石上放著一只包裹,紅花綠葉的被面匆忙間被派作包裹皮。女人沒有坐在石頭上,側身站立向公路的一頭不停張望。她的手里拎著一只紅色塑料暖瓶,暖瓶口附近的顏色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那是一個花白了頭頂?shù)呐?。她拎著暖瓶,換另一只手,抱在胸前,把自己的下巴放在暖瓶的白頭頂上。再一次拎起來的時候汽車氣喘吁吁地趕來了。
公共汽車鮮紅的前額從飄帶的一頭冒了出來。它比預計的時間提前了十分鐘到達。
剛剛還在微微擺動的柳樹枝條沒有過渡地突然改變了頻率,像發(fā)了羊角瘋,病癥突然劇烈地抽打。樹枝和小塊碎石在地面上快速滾動起來,更加細小的砂石和草葉被凌空拋起,對它們來說不能主宰的旅途已經(jīng)開始。隨風揚起的黃土迅速彌漫了整個村莊曠野山脊。午后懶散的寂靜被窗戶和門劈劈啪啪的開合聲徹底打破。山梁背后的天空正在快速堆積紅褐色的云層,轉眼間整片的天空變成褐紅還有不斷的褐不斷的黃排山倒海般涌過來,堆積在一起擠壓踐踏纏繞撕扯翻滾。天空變得沉重無比,壓在眼瞼的上方額頭的下部。起風了,春天里的沙塵天說來就來,讓人猝不及防。
他坐在門檻上,身后幾只雞有公有母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爪子在沙土里神經(jīng)質地翻找,脖子頻繁地做著低頭揚起的動作。小石子似乎無窮無盡,它們也就永遠忙忙碌碌。中午的時候就坐在那里,現(xiàn)在西邊的天空有了大片的彩霞。
國慶吃飯了。奶奶喊孫子。
沒有回應。
發(fā)了一下午的呆,和你那個媽一樣神經(jīng)了。
你到底吃不吃。奶奶頓了頓腳,骨節(jié)粗大的手,迅速在圍裙上抹了抹,轉身找雞毛撣子。
我媽去哪了。
你媽不要你了。
吃飯。她不會回來了。
他坐在飯桌邊吃了一大碗面條。他想麥苗已經(jīng)一尺高了,風小了沙土也弱了這面條怎么還牙磣呢。
院子里的雞蓬起了頸部的羽毛,展開翅膀,撲騰著跳上了干草垛,猶有些驚惶地看著院門。
福珍來了。奶奶放下手里的紅色塑料盆,還有飼料沒攪拌均勻。
三嬸子,你可要好好管管國慶了。進來的女人長了一口齙牙。這個村子和大多數(shù)村莊一樣有兩個大姓零星兩三個外來戶,一半人家姓張另一半姓馬。同一個村子的人大多沾親帶故,按輩份奶奶是馬家三嬸兒。
國慶把我家狗打死了。我們家大黑。叫福珍的女人嗓門很響,凸起的門牙讓她的上嘴唇很虛弱,不論何時都無法和下嘴唇合攏,此刻那兩片干燥起皮的嘴唇有些顫抖。幾只雞再次蓬起了羽毛,紅色的雞冠在草垛上顫顫巍巍,忽高忽低。
不能吧。國慶……國慶還小呢。
張家老四親眼看見的,用大石頭砸腦袋,兩下子狗就不能動了。
國慶!奶奶發(fā)現(xiàn)一個上午都沒看見孫子國慶。
雞們從草垛上下來,嘰嘰咕咕圍住塑料盆。大塊一點的飼料被叨出了盆外,一只白色的大公雞干脆頂著鮮紅的冠子跳進了盆里,它們的主人已經(jīng)沒心情呵斥它們了。
當他醒來的時候發(fā)覺雨還沒有停。這里的雨水總是有些偏多,下起來沒個完。他躺在床上,看著玻璃窗,玻璃上的雨滴連成串,像一行行淚水,撲簌簌落。明天的氣溫又會低了,他把身上的被子緊了緊,沒有風聲,只有雨滴互相碰撞的聲音,細細密密的。下雨的時候總是不能睡踏實,他覺得很奇怪,他又夢見了父親。你爸被埋在坑道里面了。張家老四跑過來告訴他的時候,他正在河邊涮腳。河邊是大塊平坦的麥地,一陣陣風吹過泛起一層層麥浪。大片的麥地如果不是被一座筆架形的山梁阻擋,有可能一直鋪展到天邊去。在那座筆架形的山梁里有座煤礦,村子里身體足夠強壯的男人都在煤礦里挖煤,有時候難免出事故,有些人運氣不好有些人要幸運一點。他把還在滴水的腳放在河邊的沙地上,腳上很快裹上了一層沙子,宛如穿上了褐色的襪子。他知道剩下的事運氣說了算。
一股接一股的煙。開始很輕很淡,橫著身體猶猶豫豫地貼著地面,被田野里的風鼓動著逐漸粗大起來,沉重的煙柱升騰到半空又搖搖曳曳向風的下方舞動,和其他的煙柱相交纏繞,散了形狀逐漸在空中堆積聚攏。厚厚的煙霧層在麥田的上空籠罩,太陽的光芒蒼白無力心有不甘地被阻擋卻也無可奈何。空氣中充斥著麥稈燒焦的味道,輕盈的灰燼在低空游蕩遲疑著不知道在何處停留。麥田里同時還游蕩著噼噼啪啪的清脆響聲,那是麥稈在火舌的舔噬下發(fā)出的快活的呻吟。看著紅色的火焰在黃色的麥稈間纏繞搖曳,張家老四翕動著黑黑的鼻翼說你爸運氣真好,命大。他扔掉了手里的樹枝。麥子收了,麥稈也燒完了,然后要種玉米了,他想。
他躺在沙沙的雨聲里,外面一閃而過的車燈清晰而短暫地揭開房間昏暗的蓋頭,露出新娘蒼白簡陋的額頭。明天,明天我會找到她嗎。他又睡了過去。
冬天日頭短,剛過下午五點天色就暗了下來,田野和村落漸漸隱沒在暮色蒼茫里。兩個女人并肩不緊不慢地走在黃土路上。月亮清冷的光模糊而猶豫地從云層里露了出來,幾聲狗叫,互相呼應,偶爾響成一片,原因不明。
國慶這孩子真可憐。
沒人管教的孩子。上次把我們家大黑狗活活打死了,這小崽子手黑心狠著呢。
那女人心可夠狠,扔了孩子自己走了。
攤上那樣的男人不跑咋整。前天晚上,國慶他爸發(fā)脾氣,竟然把國慶扔泔水缸里了,大冷的天。
前天嗎?最近夜里老是聽見國慶哇哇哭。
孩子還小呢,當天晚上就發(fā)燒了,吃藥也不見好。下午三嬸子背著去衛(wèi)生院了。
作孽呢。
嘆氣,雙手伸進袖管,縮著脖子聳著肩讓她們感覺暖和一點,她們走進一個敞開門的院子。房間里的燈光斜潑出來,灑滿了半個庭院。和每個冬天的夜晚一樣,熱烘烘的土炕正等著她們摸紙牌來打發(fā)漫長的冬夜。
黃色的飄帶變成了青黑發(fā)亮的絲帶。路邊兩側的樹木發(fā)出樹葉相碰的沙沙聲。黃褐色的土坯房星星點點在成排的磚瓦房里萎靡著身體。一些人家換上了氣派的黑色鐵大門,被雨水淋得褪色的原先是大紅現(xiàn)在變成粉紅的對聯(lián),邋遢的女人如今用發(fā)蠟把頭發(fā)拾掇得油光水滑。紅色的磚墻上碎玻璃迎著太陽閃著細碎凌厲的光芒。唯一沒變的是那棵老柳樹和那兩塊一立一臥的青石。他站在柳樹下,夏蟬聲嘶力竭的叫聲在頭頂密集成一張煩躁的蜘蛛網(wǎng),他和院子里院子外那些站著的人掛在網(wǎng)上無力掙扎。院子里站滿了人,不認識的陌生人,從來沒有見過。奶奶嘶啞的喉嚨里發(fā)出的像起毛的麻繩一樣的哭聲在院子里,在麥田的上空驚飛了一群群麻雀。張家老四的爸爸從礦里抬回來的時候,他們家的院子也是站滿了陌生的人,院子的外面黑壓壓看熱鬧的腦袋。后來老四的爸爸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那排低矮的病房里,那間只有下午才有陽光尾巴掃進去的房間躺了整整十年。最后他連那點陽光的尾巴也不需要了。
爸爸的運氣并不總是那么好。他想。慶幸的是他不需要在一個潮濕陰暗的房間里一動不能動地躺上十年。他躺在自己家的麥田里,聞著麥香,曬著太陽,永遠不用再挖煤再種田了。挺好的。他抓起墳前一把黃土在手心里揉了揉,然后揚了出去。
瀝青馬路在大片的麥田間閃著柔和的光,陽光讓路面泛起一層虛幻的鏡面。車輛稀少,路兩側的樹垂掛著飽滿的綠色,看起來滿懷深意。一個白色的身影在墨黑的路面上輕快地走著,垂下的樹枝在肩頭左右擺動,微風。天空的云朵大而潔白。
暗紅的公共汽車。白色的身影離開樹蔭,背上有只淡藍色的書包。
兩三個穿著夏衣的人,正透過公共汽車污濁的玻璃窗看著風景。車上的乘客少得出奇,晃動著深色的淺色的衣衫,看不清面目,空洞的眼神對著痰跡思考。路面上玻璃窗上,來自冬天的塵埃正在經(jīng)受酷暑。
白色的身影伸出一只手臂,手臂上的汗毛反射著金色的微光。金色的微光向著汽車奔跑。淡藍色的書包和揚起的手臂在浮著白光的路面上一起一伏。柳樹的枝條無力地低垂,上面是日積月累的灰土,許久沒下雨了。
車窗后面的面孔毫無表情逐漸模糊不清。
車子駛離了視線。
他躺在麥田里,耳邊是麥子的呢喃低語,催人入睡。天空高遠敞開懷抱,云彩在上面彼此追逐。風不大剛好讓麥稈輕微晃動,他覺得自己躺在了搖籃里,舒展著,被環(huán)繞著,快要心滿意足地睡著了。遠處傳來一群女人放肆的大笑,馬福珍富有特色的嗓音在笑浪聲中翻騰,聽不清在說什么,但分明引發(fā)了更加泛濫的笑聲,心照不宣的偷竊得手后的快活。他被笑聲攪得煩躁起來,睡意已經(jīng)像驚恐的麻雀一樣飛得不知去向?!按忠暗呐藨摫话丛谀嗟厣?,讓全村的男人輪流騎一遍。剛才似乎有誰來過這里,蹲下來,抱著我,她的鼻息讓我的額頭發(fā)癢,輕輕地刮著我的鼻子,親吻我的腳趾。是她吧,細聲細氣。決不會背著男人說下流笑話?!?他聽著耳邊的風陷入沉思,細聲細氣的母親,在記憶里,還是僅僅是夢境的一部分。記憶在一些反復流連的岔路總是被改寫,又是誰改寫了記憶,是什么握住希冀那支沒有墨汁的筆桿。他看著變換形狀的云朵,一只獨自飛行的紅腦袋蜻蜓停留在麥穗上若有所思的樣子。空白是改寫記憶的那支筆,蜻蜓無聲無息悄悄離開了麥穗。麥苗綠了又黃,麥穗抽出,飽滿,然后被收割被晾曬,麥稈化成了一場又一場熊熊火勢。他在麥田里數(shù)著流動的風聲,看見自己將逐漸衰老的面孔在碧藍的天空一一掠過。他開始渴望今年初夏將要來臨的一場大火,渴望一些觸碰,肢體的接觸,就如同麥稈之間,親密的碰撞。
張家老四扁扁的頭顱和他健碩的肩膀有些不協(xié)調。似乎在他出生的時候有個意外在他頭顱的兩側也就是耳朵的部位施加了力量,在頭上擠出個尖頂,額骨和鼻梁也鼓了出來格外得大,像噴了激素的茄子大得夸張。張家老四說,我根本不是讀書的料,老子要當兵去了。他把手里的沙子揚了出去拍了拍手,指縫里還有一些沙粒,他難以一下子站起來,張家老四仿佛被門擠了的扁腦袋在空中向下俯視,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
一條由西向東的河流像一條灰白的帶子環(huán)繞著村莊,河邊有參差的野草濕滑的布滿苔蘚的石子,不遠處的麥田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他和張家老四一樣都在煤礦上有一個名額,一個承諾,在他們成年之后可以成為煤礦的一名采煤工,那是他們父親健壯的身軀被壓扁之后唯一的補償。張家老四不想讓自己的腦袋有一天沾滿了煤屑,像一客布滿了黑胡椒的牛排一樣被人瞻仰。可是那是一種宿命,老四說。老四在這個夏天試圖改變宿命,當一名軍人不用種田也不用下礦挖煤。他終于弄干凈了手掌站起來。他想老四你不過暫時推開了宿命。我會給你寫信的。他說著用鞋底歸攏了一大捧沙子,推進了一個沙坑。
我媽那邊幫我照應著點。劉老師……老四開始結結巴巴。她……要……是結婚了,你別忘了替我買份……禮物。
當兵的張家老四常常有信來。他每封信都要回,這耗費了他大部分的課余時間。他通常寫兩份。一份寄給張家老四,一份埋在靠近河堤的沙地里。在那些參差的野草邊緣,他挖了一個不成規(guī)模的簡陋的地洞,伸進半只胳膊可以摸到兩個罐頭瓶子,那些沒有寄給張家老四的信好好地蜷在其中的一只里面。另一只玻璃瓶子里裝滿了白色粉筆頭。在老四收到的信里面,他寫了夏天河水大漲淹了馬福珍家的地,說村東頭馬老歪家的牛下了只黑色牛犢,他還不怕麻煩地陳述張家老四家里的雞最近經(jīng)常下丟蛋,不知道那只糊涂的蘆花雞把蛋下到了誰家的草垛里,氣得老四的媽媽在院子里罵街。
他投進沙洞的信沒有那么啰嗦,信里面只寫劉老師。
今天我故意沒有交英文作業(yè),她像我料想的一樣,來到我的座位旁。就像你在的時候一樣,她不會呵斥任何同學,誰也沒有被她嚴厲地責罵過,她總是那么溫柔和氣。我和你一樣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生氣的樣子。可是我還是出汗了,大腿的肌肉硬邦邦地緊在一起,你肯定要嘲笑我了是吧。我聞到了復雜的水果香氣,我不能肯定那是一種什么水果。我開始渴望那只手再次撫摸我的頭頂,在別人看來那只是輕輕地敲打。我的頭一陣陣發(fā)昏并且口干舌燥。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問我的作業(yè)。馬國慶,你是不是又沒吃早飯。她竟然說的是,你是不是又沒吃早飯。你想象得到嗎?她沒有再次敲打我的頭。自從我拒絕了那天早晨的煮雞蛋之后,她便不再用手指敲打我的頭頂。我為我浮躁得像青蛙的自尊心付出了代價。這天的晚上我又做那種夢了。和以往不同的是,我看清了那張臉,和我一起在淤泥里精疲力竭的那個人。我們兩個在濕滑密實的泥水里一會兒像魚一樣游動,一會兒像水草一樣纏繞。在一片濕滑中,我綿軟卻分外沉重地向淤泥的深處陷落。我想我要死了,我已經(jīng)死去。我并沒有害怕心頭反而凝滯著心滿意足。我的嘴里充溢著綿滑的淤泥,不停息地吸吮和吞咽。我的牙齒消失了,光禿禿的牙床被塞得滿滿的,最后大口的蜜汁讓我窒息讓我心滿意足地死去。在我眼球爆裂的瞬間,我聽見耳畔的她低低地問,你是不是沒吃早飯。
張家老四,最近不能寫信給你了。宿命是推不掉的,你也不過是暫時推開了四年。我輟學了,不用再到學校去。煤礦,我和你一樣不想去。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一起發(fā)生了。這些信將和麥稈一起,被火焰的舌頭吞噬。那罐粉筆頭,你猜對了,是她用過的。每節(jié)課我都沒落下,現(xiàn)在你終于知道,我為什么那么踴躍地主動擦黑板。我想就讓這個罐子繼續(xù)在這里沉睡吧,總有一天我也要睡在這里。我情愿有些片段能夠被記憶剪切掉,如果可以回到已經(jīng)流逝掉的時間里去,我一定會讓我的眼睛在某個停頓的空格里失去對光亮的感知,在黑暗中體驗安寧。
老四,我想我已經(jīng)習慣寫信給你。雖然他們告訴我你已經(jīng)死了。我沒有悲傷,這是真話,你知道的。當馬福珍粗大干燥的聲音在麥田上空四處亂竄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小子走了鴻運,這次你徹底地擺脫了宿命。那個叫宿命的烏云只能像烏鴉一樣無可奈何地飛走了,不過在臨飛走的時候嘎地大叫了一聲順便吐了口口水。你媽的頭發(fā)好像全白了,我肯定是那口口水染白的。她很悲傷,全村的女人都陪著她掉眼淚。村長帶著人收了你家的麥子,有兩個電視臺的記者扛著笨重的攝像機趕在天黑之前錄了好幾遍。全村的人都看了電視,也都看見了你白了頭發(fā)的媽媽,她茫然地看著鏡頭說為兒子驕傲。舍己救人是英雄的壯舉,電視里的記者激情澎湃地對著話筒唾沫橫飛,從電視上看那個家伙比麥田里高大了不少。那個被救的小孩可能現(xiàn)在還在驚恐當中,對著話筒支支吾吾勾著腦袋,還是他的爸爸用力睜大了眼睛說,要把他兒子的名字改成你的名字。老四,到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你還有個大名,你現(xiàn)在是烈士張偉人,那個木頭木腦的小子將要頂著你的名字繼續(xù)在塵世間行走,可是他沒長著你那顆被門擠了的腦袋。這些天村子里來了一撥又一撥的陌生人,村長把他們都安排到村長辦公室里,有時候還代替你媽媽回憶你的童年。當那塊烏云像烏鴉一樣飛走了的時候,通過村長的回憶我才發(fā)現(xiàn)你的童年金光閃閃。你們家今年的麥子都收完了,玉米還沒種,村長說烈士家屬的地村子里包了,政府會管。這樣真好,所以你小子真的走了好運,你知道你家的那塊地想要指望你那幾個哥哥肯定是白想。不知道明年收麥子的時候那個記者會不會還來村子里,村長的話大部分時候不靠譜,尤其是他拍著胸脯講出的話。想到這里,老四,我突然感到了悲傷。
馬福珍是個能干的女人。肩膀像男人一樣厚實,泛著油亮的紅光。不僅嗓門大,頭大腳也大,門牙比一般人長一截,厚厚的嘴唇怎么努力都包不住它,只好讓它露在外面風吹日曬。盡管長得丑但是村子里的人都說馬福珍的丈夫有福氣,老婆把家里田里所有的活計一個人都包了,還養(yǎng)了兩頭奶牛十頭豬,不用別人插手。馬福珍的丈夫是個讀書人,在一所學校當老師,這兩年當上了校長似乎很忙很少回到村子里來,每個月回來兩天也是寸草不沾,挓挲著手在家里晃來晃去。油瓶子倒了不曉得彎腰扶一把,這句話馬福珍經(jīng)常掛在嘴邊。這天,校長一個人在黃昏的村子里轉悠。
國慶,晚飯吃了嗎。
校長。
別叫校長,按輩分你得叫我姑父。
不念書了打算干點啥。
校長。
煤礦的煤都快挖沒了,效益越來越差,破產(chǎn)是一兩年的事。掙煤礦那個錢還太危險。國慶呀,回來讀書吧,劉老師說你的基礎還不錯,不讀了實在可惜。學費嘛,我想辦法給你免了,你家困難,政府有政策對困難家庭的孩子要照顧。
我要出去打工,奶奶年紀大了。
國慶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國慶啊,你姑脾氣不好,愛生氣,一生氣就頭疼迷糊。劉老師那天病了,我是代表校領導去看看她。別和你姑說,容易誤會。你姑那脾氣你是知道的。
出去打工把課本帶上,多讀些書總沒壞處。
遠處傳來馬福珍粗大響亮的呼喊,有著金屬的硬度帶著叮叮當當?shù)奈惨?。樹梢上一群發(fā)呆的麻雀哄地一下子飛到半空,驚恐不安地盤旋。魏老師——吃飯了——馬福珍叫她的丈夫魏老師。
我回去了,你姑喊我吃晚飯呢。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太陽已經(jīng)褪去了灼目的光芒,艷紅著正向地平線緩慢地墜去。落日讓遠處的山梁陰晴不定,飛鳥的羽翼帶著暖色的紅盤旋不止。
魏校長第二天回縣城時帶著老婆馬福珍,兩口子一起坐在大石頭上等公共汽車,校長熱情地和每一個路過的村民打著招呼。他走出家門,瞥見石頭上親親熱熱的兩個人,甩了甩鞭子趕著牛從后面繞了過去。校長扭頭看見他趕著兩頭牛向河邊走去,嘆了口氣,國慶這孩子總算長大了。
可不是,大小伙子了,三嬸子把他拉扯大可不容易。
那是誰家的牛。我聽人說他媽媽在城里當保姆呢。
聽誰說的?這么多年也沒個音訊,她娘家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老歪媳婦說人八成不在了。那是老四家的牛,你聽誰說的,真的假的?
老歪媳婦亂嚼舌頭,把自己做的夢也當成真事到處嚷嚷。你們這些老娘們沒事就扯些閑話。當年要不是你們瞎扯閑話,國慶他們家也不會成天干仗。
我扯啥閑話了。他們家干仗和我有啥關系。馬福珍一挺肚子從石頭上蹦下來。
別嚷嚷了,我說錯了好了吧。車來了,我拿包。
兩天后馬福珍頭頂著刨花卷狀的頭發(fā)回到了村里,傍晚的時候帶著燙發(fā)水刺鼻的味道在村東村西穿梭,身后跟著一條大黃狗。馬福珍喜歡養(yǎng)狗,那條大黑狗被打死之后又養(yǎng)過幾條,都沒養(yǎng)長。不是有病就是吃了被藥毒死的老鼠也隨著一命嗚呼,只有這條叫富貴的黃狗養(yǎng)了好幾年,整天跟著她。富貴害怕國慶,看見他就躲。事實是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害怕他。馬福珍走進院子的時候,那條狗夾著尾巴在大門口轉圈就是不肯進去。馬福珍獨自走進院門。
三嬸子,三嬸兒?
國慶,你奶呢?
摸牌去了。
在誰家?
村東頭二大爺家。
咋沒喊我呢。對了,國慶。馬福珍壓低聲音,無意識地僅僅是出于習慣左右看了看,暗紅的舌尖在發(fā)達爆漲的門牙上繞了一圈,涼絲絲的。
國慶過來,我告訴你個事。過來啊,你這孩子。得了,我過去。
我在縣城聽別人說,你媽在大城市里當保姆呢。
你這孩子咋沒反應呢。你不想你媽?行了,我走了,不用送。馬福珍自說自話走出了院門,那條叫富貴的狗緊緊貼上搖晃著尾巴。院子大門被呼地一下子關上,又猛地反彈回來,發(fā)出咣的一聲響,院子里正在閑逛的雞群撲扇起翅膀,攪起一股旋風,羽毛和塵沙靜悄悄盤旋又無力地落在地上。
城市有兩副面孔。當陽光慢慢隱退,一盞盞燈火華麗綻放的時候,一個與白天完全不同的城市,蕩漾著,露出了妖媚的容顏。夜色越來越稠,半空中的燈光閃閃爍爍,密集著保持清醒;貼近地面的燈火似乎更愿意繼續(xù)迷離,一些真相被掩蓋在光線里模糊在夜色中。城市的地下則是另一個由燈火裝飾的世界,一串串光束在黑暗中所向披靡,宛如時光隧道。從地鐵站寬闊的通道開始,擺脫樓群、車流和人群的嘈雜陡然進入另一個空間,燈火通明人如潮涌集體失去講話的欲望。密集的人流自覺串成隊列,裝束不同面孔各異表情高度一致。面無表情使所有男人和女人看起來都如此相似又如此陌生,在密不透風的人群中被挾裹著不由自主地跟隨。衣服和裝飾乃至容貌都變得無足輕重,只剩下沉重的身體,單純的笨拙的呼吸著的肉體在沉重地急速地行走。從這一頭到那一端,像雨季的河水水勢洶涌浩浩蕩蕩。各式各樣的背包行李箱手袋,腳印層層疊疊,被推著擠著流動著。素不相識卻彼此貼近,與一個又一個身體相逢,分離,完成一個邂逅只是瞬間。沒完沒了。
張老四,我來到了城里。這里經(jīng)常下雨,淅淅瀝瀝地沒完沒了地下,下得人心煩意亂。我媽當保姆的這座城市,比我想象的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全村麥田里所有的麥稈攏起來也沒有這里的人多,黑壓壓的像螞蟻。當我在高樓上向下看的時候,更加不能確定,城市和螞蟻窩的界限。當然如果回到地面,我又會重新暈頭轉向花了眼睛。我找到了一份工作,這份工作原來貼在光溜溜的水泥桿上。我們的父親在地面下幾百米的深處流汗流血像小鬼一樣爬進爬出,我現(xiàn)在在地面之上幾十米的高空吭吭吃吃淌著虛汗臉色蒼白也沒有成為天使。我又一次想到了宿命這個神秘的字眼。我老是覺得它就在距離我頭頂一米不到的地方盯著我,盯著我讓我不敢大口喘氣。我跟著我的師傅在高樓上安裝空調,在這之前我只是聽說過這樣一種電器。這個工作使我有機會從高處俯視城市,從而避免逃離。是的,老四,我站在每一條街道都很相似的路口,仰著脖子試圖想數(shù)清身邊的大樓有多少樓層的時候,卑微就變成小蟲子從腳趾頭爬上來啃嚙著我的衣服直到衣衫襤褸。卑微更像一種溶劑,瞬間我的身軀溶化成一片剪影薄薄地鋪在人行道上。我現(xiàn)在很羨慕你有那身綠色的軍服,我的衣服和這里的人格格不入,那是我最好的一身衣服,我試圖裝得毫不在意。我對著比房子還大的廣告牌上的美女擠眉弄眼,向左向右各走十米無論我在哪個角度,那雙勾魂的眼睛始終如一地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看得我滿臉通紅下身發(fā)癢。我喜歡乘坐公共汽車,很干凈很干凈,車廂里沒有破舊的包裹和隨處可見的痰跡。當我看著窗外不斷行走的街景,我開始變得自由自在,不再想念潮濕的河畔,風中翻滾的麥浪,蛙聲起落的夜晚。城市過于明亮的夜晚讓我失眠,在霓虹迷亂的晚上,我不能很快入睡。我想起你,想著的時候就像現(xiàn)在給你寫信一樣相信你還活著,扁扁的腦袋晃來晃去眨巴著眼睛看著我。更多的時候我想著我的媽媽,但是我不能確定那是一種屬于什么味道的想念,甚至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想念。 她的臉對我來說早已模糊不清,那個時候,她離開的時候我真的太小了。我沒有找到她的照片,一張也沒有。在馬福珍渾厚的聲音里我只能夠想象,她很瘦,不高,雙眼皮,很漂亮,你長得很像你媽。我不知道這樣的描繪有多準確,因為相對于馬福珍那個女人,大部分的女人都只能用瘦和矮小來形容。但是我相信一點,她很漂亮。我要找到她,這個念頭已經(jīng)在我的腦袋里埋藏了很多年,就像一枚鋼釘楔進頭骨久遠得生銹。我還記得,等我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追趕出院子大門的時候,那輛該死的公共汽車吐著黑煙已經(jīng)駛離了村口,被一片黃色塵沙埋沒。我一個人站在黃土路上,腳陷在干燥的浮土里,我沒有穿上鞋子的腳板感到了灼熱。很奇怪,多年之后,我的記憶里只有腳掌在黃土中感受到的灼熱,我不記得我如何心如刀絞般的難過。我試圖追趕,車比平時早來了十分鐘,我追不上只能看著它越來越遠消失在麥田的盡頭。我吐掉了嘴里的沙子,開始感到頭發(fā)里刮進了數(shù)不清的砂土讓我的頭頂沉重無比。現(xiàn)在我來找她,要在大海里找到她。我的師傅說,我這是做夢,一千多萬的人群里找到一個人,什么線索都沒有,大海撈針一樣。我不覺得我在做夢,我一直在失眠。
老四,我在城里交到了朋友。是我的師傅,他叫我喊他大羅。每當我喊他大羅的時候我就想笑,其實他長得又瘦又小看起來不到二十歲,其實他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他很精干全身沒有一塊多余的肉,這讓他像個猴子一樣敏捷。在高空作業(yè)除了需要靈活的身手還要有很大的膽量,大羅是個好手。我是他的助手,跟著他干了快一年,我還是沒有膽量爬出窗外把身子懸進幾十米的高空。我在窗戶里面低頭向下看的時候都已經(jīng)頭暈目眩腳底發(fā)飄,大羅看著我臉色煞白的樣子總是會咒罵,后悔收了我這么個廢物當助手。但是大羅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背后在老板面前總是說我很勤快,大羅的善良讓我保住了飯碗。大羅說他剛來城里的時候撿過垃圾當過建筑小工,在做高樓外墻清洗工的時候鍛煉了膽量,他來到這座城市已經(jīng)十多年了。他說,他喜歡城市盡管這里的繁華和熱鬧和我們沒有關系,但是回到農村待不上幾天心里就發(fā)慌,像飛錯了蜂巢的大馬蜂,頭不挨天腳不落地渾身不自在。老板每月按照我們安裝空調的臺數(shù)支付報酬,大羅把其中的一半分給我,這讓我很不好意思。大羅說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的命在你腰上捆著呢,這是你應得的。他講話最多的時候是每天收工回去的路上,干活的時候他板著面孔,用眼神安排我遞給他各種工具和材料。我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是,充當一根柱子。一些需要安裝空調的房子里經(jīng)??帐幨幍?,沒有可以捆綁安全帶的固定點,這個時候我和大羅就成了一條繩子上的那兩個螞蚱。我們在安全帶的兩頭,一個在窗外一個在窗內,我的手死死地抵住身邊的墻,我知道這個動作沒多大用處,如果大羅有個疏忽,我們會一起在空中做急速下墜動作,還會翻著跟頭,再想去看廣告牌上的美女別無可能。每當我扶著墻手指甲的縫隙就嵌進白色的粉末,我不敢看窗外的大羅,我時刻擔心我手邊的這堵墻會在下一秒灰飛煙滅,這樣的情景在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墻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我和大羅在空中翻著跟頭做著特技動作超級帥。他需要我做心里安慰,我把自己的命交給他。大羅說我不適合干這個,建議我留意其他的工作,他說他也不想做長,討了老婆就不再冒這個險,做點小生意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在城里,餓不死的,他說,有了兒子我也要把他帶到城里來。大羅恐怕沒機會有兒子了,大羅將要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二十年的時光。大羅跟我分別的那天早晨沒有絲毫特別,那是個晴朗的早晨。大羅要回老家相親,他說自己是個老光棍相親是大事,然后我們愉快地告別。后來發(fā)生的瑣事都已經(jīng)微不足道,重要的是大羅在準備回來的前一天喝醉了酒。他和他的朋友們很久沒有見面,大家都很高興也都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散去各自回家。本來是一場歡樂的聚會。喝醉了的大羅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路上他走進了一戶敞著大門的農戶,在中午灼熱的陽光下,強奸了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令人發(fā)指的是,指控書上這么說,他最后還把手里的酒瓶子塞進了受害者的身體。跌跌撞撞的大羅很快就被抓住,在被劈頭蓋臉一頓胖揍之后大羅仍然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失去了大羅,安裝空調的工作我也干不下去了。老四,大羅是個證據(jù)確鑿的強奸犯,但他是我的朋友,我很想念他。像想念你一樣想念他。他和我裝完空調喜歡揚起脖子看看我們剛剛下來的大樓,我們在陰影下瞇縫著眼睛,大羅說樓面上分散著的空調外機像蒼蠅屎。他說我們就是兩個小蒼蠅。我說我們是兩只大腦袋的紅色蜻蜓,靜悄悄地飛行。
小子,你眼睛賊呼呼地亂看,小心被揍了還不知道為啥。大羅和他坐在人行道藍綠相間的地磚上。大羅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你不是指望著在大馬路上遇見你媽吧。大羅歪過頭去看看他的眼睛。
不是沒可能。
你做啥夢呢。大羅咧開嘴,吹了聲口哨。他媽的,城里頭的晚上像夢一樣好看。
這些燈閃得的人心里癢癢的。小子,你想女人不。
不想。
你他媽的和我還不說實話。別說你剛才老實干活來著,眼珠子盯在老板娘身上就沒移開過,叫你遞扳子你給我鉗子。
他低下頭咧嘴笑了起來用右手抓抓腦后的頭發(fā)。下午他們趕到一家明天將要開張的飯店,一口氣裝了五臺空調。老板娘很和氣,聲音軟綿綿的。
你喜歡年紀大的?老板娘看起來年紀不小,四十五歲總是有的,城里人保養(yǎng)得好。我喜歡年輕的,嫩嫩的,水靈靈的。老女人身上沒有香味。
小子,要過女人沒。
想你也沒碰過。
我也沒碰過。
有姑娘喜歡我,有機會,老子咬牙抗住了,我想我要留著在新婚的晚上要了她。我他媽整個一大傻瓜,現(xiàn)在我還光棍一條。
夜色沉了下來,有一陣子兩個人都沒說話,陷入自己的思緒中。駛過的汽車車燈打在他們的臉上。一輛接著一輛,光線內的欄桿影子以相同的速度快速或緩慢地反方向移動,還有兩個并肩的人影。舞臺上無關緊要的布景,纖毫畢現(xiàn)。一晃而過。
你,還有你。兩個戴袖標的走過來。帶著手套的手指在他們的鼻子前比劃。
哪兒的人,干什么的。身份證。
把袋子打開。
他彎下腰解開地上的藍紅條紋編織袋。
一個袖標站著沒動,另一個用腳踢了踢沖擊鉆的手柄。裝回去吧。他們松下腰間的那塊肌肉,沒再說話。帶著手套的手擺了擺,轉身向前面走去。擺了擺手,肯定不是在和他們再見,那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看見讓人不快的東西,人類所共有的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轟蒼蠅的動作都比這個幅度大。他和大羅一起吞咽了一大口唾液,喉結滑動了一下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他的好心情突然地沒了。被一個巨大的手掌從溫暖的有燈光的房子里一把提溜出來,光著身子外面有雪花飄下來。
一個珠光寶氣的盒子,被無情地打開,露出里面破敗的麻繩。
大羅低頭收攏了散在地上的工具。小子,回去咯。大羅背起編織袋,邊走邊講他在女人那條小河中的游歷。后來他才知道,那些經(jīng)歷大部分來自虛構的那條臭水溝。
城市的夜空不是那種絲絨質感的藍黑色,在一片璀璨之上是灰白色,呈現(xiàn)詭異的荒涼?;蛘哐龐苹蛘邉疟囊魳逢懤m(xù)在街頭巷尾響了起來,夜晚的城市開始了屬于城市的熱鬧,開始了循環(huán)往復的喧囂。兩個人很快淹沒在閃爍的燈光里。
最后一班車,站臺還有等待的人群。三三兩兩彼此陌生,沒有交談,各自站立滿腹心事。間隔兩組鐵軌的對面,藍色的塑料椅子在光線之下有模糊的倦容,這里是那一側方向的終點。時鐘打著瞌睡,整點忘記了報時,再過八分鐘,會響起閘門拉合的聲音,燈光熄滅,把寂靜歸還給大地。時鐘的下面,白色上衣,黑色的背包,她一個人坐在那里。
兩束橘黃的光柱從洞口探出,最后一列車放緩速度,滑行,然后停穩(wěn),空蕩的車廂看起來神清氣爽,剛下列車的人群睡眼惺忪用一眨眼的時間同時散去。最后的一節(jié)車廂的尾部也不見了蹤影,洞口再次沉淪于黑暗。她依然坐在藍色的塑料椅子上,低頭看地面,有時抬頭但從不環(huán)視左右。
他認出她,她脫下了透明的黑色紗裙。他憶起在一只紅色的腳丫后面那張驚愕慌亂的臉。想了又想,沒有喊她。
老四,我又找到了工作,大羅說的沒錯,城里餓不死人,只要你有力氣。老板是個長了一張鸚鵡臉的瘦子。他的雇員有六個,讓我們喊他黃總,每天早晨給我們訓話,那個時候是他最神氣的時候,其余的時間縮在轉椅里吐著煙圈打電話。為了能得到這份工作,我買了一輛電動自行車。在細雨霏霏中,我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蹲在一個路口有些發(fā)愁。老板說要想送快遞要自己準備電動車或者摩托車,可是我一樣也買不起,自行車我倒是可以買一輛。老板吐掉嘴里的煙頭,這么大的城市你用自行車跑,你的體力受得了嗎,況且我們是計件付薪,你用自行車一天能送幾件,喝水錢都不夠??粗斓谋强孜艺嫦腓徛┧哪X殼,可是我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出來蹲在路口一門心思發(fā)愁。尋找媽媽的事情還是沒有任何頭緒,看著車來車往,我在想要不要回去下礦挖煤我覺得走投無路了。我開始想不清楚我找到媽媽的目的,這個我從小就藏在心底的愿望,幾乎每吞咽下一根面條就要在心口盤旋一下的愿望。從前我沒有想過我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我覺得沒有必要想,那就像餓了要吃飯一樣自然不需要理由。當我走投無路地蹲在路口,雨水不知不覺讓我的頭發(fā)和衣服變得沉重,我開始想但是沒有結果。我的大腦里原來應該有著一團線團,我知道或者我以為我知道線頭在哪里,現(xiàn)在我覺得我根本不知道有沒有線頭。這時候我看見一個奇怪的男人,慢慢推著一輛電動車東張西望,我懷疑他的車壞掉了。他看見了我茫然的目光,車輪滾動來到我的腳前,兄弟,要不。車有八成新,他的頭發(fā)和我一樣在雨水中濕濕地趴在頭頂,我一下子明白了問題所在。我買了下來,用我打算買自行車的錢。就這樣我又開始工作,不用擔心明天的午飯。我開始像一只老鼠一樣在這個城市的街道竄來竄去,為了能多送幾件郵件,我盡可能讓車子的速度快起來,我甚至希望我能夠飛起來在車流之上沒有阻礙地飛行。我抱著希望在路上跑來跑去。為了不被人嘲笑,我沒有告訴別人我的夢想,我天天偷偷地——甚至不讓自己發(fā)現(xiàn)——希望,有一天敲開了一扇門,在門里看見一張與我相似的臉。如果大羅在,肯定又會嘲笑我的白日夢。我也知道出現(xiàn)這種可能很渺茫,渺茫不等于毫無可能。我滿懷著希望在路上,每天都在路上,從睜開眼睛開始。
老四,我還迷上了地鐵,像喜歡城里的公交車一樣喜歡上了。在我看來,地下鐵路是城市里最神奇的東西。燈火通明的列車在漆黑的隧道里風馳電掣,常常讓我以為它會帶我到另一個時空,這種感覺讓我懷抱著期待的喜悅。我習慣在夏天坐半夜里的最后一班車,一直坐到終點。在終點我會選擇高架橋下面一塊地方躺下來,車撞不到雨淋不著,聽著車輛飛一般從兩側駛過,車輪和道路摩擦的聲音讓我想起了風中的麥田,車輪卷起的塵土讓我回到了塵土飛揚的春天,我用這種方法治療我的失眠。來到城里我經(jīng)常失眠,一開始我以為是城市過于明亮的夜晚讓我不習慣 ,后來當我已經(jīng)習慣外面的燈光,我還是經(jīng)常睡不著。夏天的夜晚最嚴重,有時候即使睡踏實也會在半夜突然驚醒。我總是夢見我被一個人留在一個陰森森的石洞里,獨自一人,大汗淋漓地醒過來我要喘息均勻才能明白我躺在哪里。在黎明快要到來的時候,城市終于安靜了下來,變得空曠,道路深邃等待晨光的出現(xiàn)。這個時候,過去和現(xiàn)在交匯的時候,我躺在地上,渾身都是蚊蟲留下的紅點,但是我卻身心寧靜,等待某種約定好的召喚。
我遇到了奇跡。大羅說,在這個有千萬人口的城市遇見一個你熟悉的人,那是奇跡。魏小麗。老四你應該記得她,我們差不多一起長大,不過后來她被她爸爸安排到縣城里讀書,兩周才能回來一次看她的媽媽馬福珍。那個時候,我認為她是我們中的一個被幸運星星砸中的人,是一個不用接受我們注定命運的那個人。當她在那棵柳樹下,白色的上衣藍色的書包站在那里等待去城里的汽車,我在我們家的院子里看著她羨慕得要死。老四,你和我說過,這丫頭長得一點也不像她媽,她真漂亮。我還記得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吸溜了一下鼻子吞了口口水,我當時說她像公主,一個純潔美麗高貴的公主。你接著嘲弄我沒見過公主胡亂打比方,我們爭執(zhí)了起來。我想你應該記起來了吧,我遇見的熟人就是她。那一天我送一件包裹到一家足療店。店很小在一個街頭的拐角如果不留神很容易忽略掉,找到它費了我不少力氣。店面是整面的大玻璃窗,在白色的窗紗后面有幾個肉色的身影,之所以看見的是肉色,是因為她們穿的不多的緣故。老四你該知道這樣的店真正的交易是什么了吧。我很奇怪為什么這樣肉感十足的買賣還能光明正大地存在,這兩年我見到奇怪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已經(jīng)不愿意多想了。我敲門,一股濃烈的香脂氣讓我在瞬間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這讓我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退后了一步。我說快遞,請簽字。開門的人扭頭喊老板,我聽到的竟然是讓我心咚地跳出來的家鄉(xiāng)口音,盡管只是有一點點,我還是聽得出來。然后順理成章地我認出她。她在準備轉身的時候也認出了我。隔著一扇畫著一只鮮紅大腳丫的玻璃門,我們都睜大了眼睛。她的媽媽馬福珍在村子里說她們家小麗在大城市讀大學,在她說女兒小麗和丈夫魏老師的時候,馬福珍的聲音里有著金色的驕傲,像麥穗一樣飽滿的金色。可是,我在大城市的足療店里看見了她。我聽見我打鼓一樣的心跳。老四,出人意料并不都是驚喜,但是,遇見熟人總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小麗說,張國慶,求你不要對我爸和村子里的人講。我答應了她。后來的一天我無所事事想看看她,鮮紅腳丫后面的人說她已經(jīng)走了。去了哪里她們說不知道。
老四,我剛剛從村子里回來。奶奶去世了,我們家麥地里又隆起了一座黃土堆??赡?,不是可能,是一定,只是我不知道是何時,那兩堆黃土包會和麥田、村莊一起消失。山里面的煤礦已經(jīng)沒有煤可挖,幸運的是在我們的村子地下又找到了礦脈。我回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為補償款的數(shù)額糾纏不清寢食不安。村長主張犧牲一些麥田,換回數(shù)目不菲的補償款,有些人需要蓋新的房子打新的水井,那條河流不知道是不是也要改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安頓我的奶奶和爸爸,如果沒有了那片麥田。還有,馬福珍也死了。現(xiàn)在,關于我媽媽的唯一線索已經(jīng)不存在,這同樣讓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在我奶奶去世前幾個月,她彎腰給她的豬喂飼料就一頭倒了下去再也沒有站起來,粗壯的小腿橫在豬圈墻上不知道有多久。那條黃狗不住聲地狂叫,但毫無用處不可逆轉,忠心耿耿但它畢竟是個畜牲。魏校長沒有等到滿百天就迎來了再婚之喜,新娘不是劉老師,是一個像馬福珍一樣粗壯的女人。我去看了你的媽媽,聽別人說,她已經(jīng)很少哭泣。她現(xiàn)在只是在擔憂如果沒有了土地,看不見院子里堆得高高的玉米棒子和麥子,她的孫子就是你的侄子們該怎么活下去。她說她老了,黃土埋到了脖子,有口米湯喝活幾天算幾天,可是她的孫子們還小著呢。老四,在我們村子你是唯一一個可以嘲笑命運的那個小子。我們生下來,只有兩條路,或者挖煤,或者種田?,F(xiàn)在田就要沒有了,你的媽媽無比憂愁。但是你的哥哥和侄子們很高興,他們說,老子終于不要種田了,用補償款到城里買樓房,也要嘗嘗當城里人的滋味。村東頭的馬老歪跳著腳在村長家門前罵:王八犢子,賣了地買了樓房就成了城里人?躺在樓里喝西北風啊。狗娘養(yǎng)的,就看見眼前那點屎。老四你聽見了肯定哈哈大笑,因為你知道,我在這座中國最大的城市里像條狗一樣活著,是我自己放棄了我的麥田。
放棄麥田的不止我一個。那一天我又一次躺在高架橋的下面,天已經(jīng)大亮車流密集起來最后就像淤積了太多的泥沙的河流一樣,冒著淤積滯脹的水泡。車輛慢慢騰騰無法痛快跑起來,開開停停黑色的尾氣熏黑了我的臉,但我仍然不想坐起來,盡管我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然后我發(fā)覺這個早晨有些不同,頭頂上面的被架到半空的馬路有些過分熱鬧,那里通常是不會有人跑上去的。那天早晨上面有人在跑動,不是一個,聽聲音似乎不少,吵吵嚷嚷。有人和我一樣發(fā)現(xiàn)了這個早晨的與眾不同,他們揚著脖子指指點點,也有人嗅覺靈敏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卻茫然四顧找不到應該聚焦的焦點。很快懸疑破解,焦點自己和我一樣躺在了路面上,無比親近地接觸著大地。我的視角很好,寬幅的大銀幕,天很藍沒有白云。銀幕上一個灰色的影子翻著跟斗,無比帥氣地下墜,很悶的一聲,他趴在了我的前面。我看見四處飛濺的牙齒,我還看見他與地面親吻的臉。這從理論上講是不可能的,在下墜的瞬間我不可能看清楚他的臉,等我們平等地躺在路面上的時候,那張臉已經(jīng)沒有別的特征可以讓人辨認。但是,我可以發(fā)誓,以我褲襠里的那個家什保證,老四,我看見了那張臉,賣給我電動自行車的那張臉。警察們從上面跑下來,氣喘吁吁的,他們看起來和那些看熱鬧的一樣驚訝。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偷車的賊會表演這么精彩的特技。我真想過去拍拍那兄弟的肩膀,告訴他趴錯了地方,麥田里躺著會比馬路牙子舒服多了。我們都找不到那塊地了。
很長時間沒寫信給你了,老四。我的城市生活仍然在繼續(xù),像這里糟糕的天氣一樣陰晴不定。我又一次丟了工作,老板跑掉了,卷走了我們兩個月的薪水和工作押金。我們和倒霉的房東到處找他,結果是大家都預料到的,這么大的世界。那幾天我揣著磚頭四處轉悠,我想找到他什么都不說一下子鑿碎他的腦殼。好幾次我認錯人差點惹下大禍。還有我的電動車,它神秘地來到我的身邊,又同樣神秘地消失了。這讓我開始懷疑我用褲襠保證的那張臉,是不是屬于那個偷車的賊。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渾身沾滿了霉點。房間里實在是太潮濕,洗過之后的毛巾永遠都會濕漉漉下去,冰涼地貼在皮膚上。我到處走走,這時候我發(fā)覺有許多預言用不知不覺的方式上演。我最常去的地方還是地鐵站,或者地鐵車廂,來來回回地坐。車廂里有各種各樣的氣味,千奇百怪的腦袋,我還曾試圖尋找和你一樣的腦袋瓜子,老四,我依然常常想起你。對面的玻璃上我可以看見自己的腦袋,沒什么特色,我喜歡端詳擠在我周圍的那些腦袋,有的只是高深的后腦勺。那些正面的側面的或者僅僅是后腦勺在玻璃的影像中無不有著驚人的魅力。它們顏色暗淡地飄浮在玻璃窗上,涼冰冰的,和玻璃一樣扁平。我看著它們,里面也有我的腦袋,浮在那里,風馳電掣,風聲,燈光下半裸的美女,它們浮在上面,在大腿間晃動,黑色的絲襪。后來我不再去地鐵站,也沒有再坐過地鐵。因為,我遇見了一場葬禮,準確地說,不應該稱之為葬禮,從開始到我離開我沒有看見應該被埋葬的那個人。我照例跟隨著人流機械地邁動著腳步東張西望,沒有看見站臺如預期的一樣按照慣例出現(xiàn)在人群最多的地方。迎面而來的隊伍似乎出現(xiàn)了間歇似的斷流,被拉長了的哭聲占據(jù)了大部分的空間,然后才是披著孝帶的隊伍。老四,就像你想象到的,那種白色的布布滿了悲傷??奁膵D女被架在兩只粗壯的胳膊中間,兩條軟綿綿的腿在干凈的地面上沒有留下任何印記。我再一次看見了你,老四,你那個被門擠了的扁腦袋,還有我的父親,你的父親扔掉了拐杖和從前一樣強壯。你們沒有看見我,你們把全部的力氣用來悲傷和哭泣,沒有看見我驚嚇過度的嘴巴,沒有看見我舌頭上那層厚膩的舌苔。我不知道你們在為誰悲傷。老四,我不知道,所以再次寫信給你。我希望你能給我回信,一封也好。
老四,我不再乘坐地鐵。再也不坐。我認識了老羅。遇見老羅的時候是在夜深人靜的街頭。馬路寬敞起來,路燈和信號燈無精打采,和我一樣無所事事,但不能和我一樣到處閑逛。刺耳的剎車聲讓我一下子有了精神,接二連三的咒罵在空曠的夜晚音效奇佳,引起緊急剎車的就是站在馬路中間的老羅。他站在馬路的中間伸胳膊蹬腿,比比劃劃,喃喃自語,他看起來像個認真的實習交警。這個實習交警現(xiàn)在躺在了馬路中間,叉著雙腿繼續(xù)舞動手臂。老羅就是二十年后的大羅,一樣沒有一點累贅肉的身子板,大羅的臉上有了皺紋,皺紋里也沒有肥肉,結結實實的疊在一起推也推不開。自從認識我,老羅喝醉了以后不再跑到馬路上指揮交通。我們一起喝酒,聽著他絮絮叨叨。他的酒量很小沒喝幾口就開始口齒不清,至今我都不知道老羅跟我都說了些什么。最后一次喝酒的夜晚月亮碩大無比,我們坐在高架橋的下面互相和酒瓶談心。老羅嘟嘟囔囔說起來沒完沒了不肯停頓,我看著那張和大羅無比相似的面孔,沒有試圖微笑。那天老羅的酒像每天一樣很不經(jīng)喝,酒精摻水過多經(jīng)過喉嚨的時候總是匆忙。老羅的脖子首先軟了下去,最后他的頭垂在褲襠那里,清晰地說了一句,我不是老羅。老羅的最后一句話讓我很生氣,給了他一腳仍然不能讓我平靜。我喝光了瓶子里的液體,透過瓶底,那枚月亮重重地砸了過來。
我覺得小肚子那里發(fā)緊,在月亮就要砸中我的時候,老四,我很沒出息地想要小解,并且口渴得厲害。我記得馬路的對面有個公共廁所。那條路在那個夜晚似乎變得很長,高低不平,每當我一腳踏空就要倒在路面上的時候,我就被你——我永遠的朋友扶了起來,在關鍵的一刻讓我停穩(wěn)身體。老四從那個夜晚開始你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知道,我們互相攙扶,只不過你似乎不再那么強壯,不停地搖晃。還有那條變得坑洼不平的馬路,害得我們一起跌跌撞撞。我說,老四我給你寫的信你都讀了沒有,現(xiàn)在你來找我,我不用再寫信了,我們可以隨時隨地交談。我告訴你城市的公廁蓋的都很牛氣,像宮殿一樣翹著房檐。我還經(jīng)??匆娪腥嗽谕饷婧吐N起的房檐合影,其實里面也適宜留影做個紀念因為很干凈,干凈得讓我以為里面可以讓人睡覺。我們終于到了門口。今天的廁所比往常還要讓人喜歡,門口的地面上鋪上了一層水汪汪粉紅的毯子。我被粉紅的毯子引誘著,踏上去我的鞋底在粉紅上留下烏黑的印記,很難看。紅色越來越濃稠,我的鞋底留下的印記開始帶上桃花的顏色。我看見了紅色的源頭。她倚在墻上,身子底下一片塑料布上有著更加鮮紅的液體。她沒穿褲子。我問,老四她喊什么。你說她叫你滾開,這里是女廁所,我們進錯地方了。我不走,我看見了那個洞口。大羅說過的女人那個地方,我們都來自女人這個洞口,用一生的時間尋找和迷失。那里正不斷有血水流出來,流到塑料布上,形成一條紅色的溪流,我們就是趟著這條溪流進來的。我還以為那是條粉紅的毯子。女人不再叫喊讓我們滾開,她遇到了更大的麻煩。她在血水里困難地翻滾,頭頂在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滾上血水的頭發(fā)似乎有些眼熟,濕漉漉地讓我想起了什么,當它完全散開,我在頭發(fā)的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我說老四她是魏小麗。我說絕對是魏小麗,她沒有馬福珍的齙牙卻有她媽媽的一雙眼睛。你沒說話顧不得再攙扶我,轉身捂住嘴嘔吐。一聲凄厲的嘶啞的叫喊,魏小麗的眼珠爆出了眼眶,那個洞口,滾落下一個紅色的肉球。濕淋淋的肉球在一汪鮮紅的液體中間,像一條沒長毛的小狗在蠕動。追隨著它的蠕動失去了老四的肩膀我倒在了那條溪水旁。老四還在不停地嘔吐,讓我覺得我們來到這里不是因為我要撒尿,而是為了老四能夠痛快的嘔吐。最終我也沒有守住,一口酸臭的帶著酒氣的液體從胃部躥了上來,奪口而出,噴灑在那條粉色的溪流上,那條原本單純的溪流變得五顏六色。讓我嘔吐的是魏小麗的一個動作。她欠起上身,用一只手撩起眼睛前面的頭發(fā),露出和她媽媽一樣雪白的牙齒。她咬斷了那條帶子。一道血色濃霧。我看見那個向天空翹起的屋檐,有血滴滴下來。血滴的滴落止于一聲銳利的尖叫,一個肥胖的的女人踩到了我的那攤嘔吐物上。我聽見你,老四,在我的耳邊吃吃笑起來,你說,那個肉球是我的兒子。我知道,我也像一條狗一樣癱在地上。
是的,警察同志,是我報的警。對,120也是我打的。我來的時候那個產(chǎn)婦已經(jīng)暈了過去。是的,孩子的臍帶不知道他們用什么辦法弄斷的,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這樣了。那個孩子的父親,哦,他自己說是孩子的父親,抱著孩子躺在產(chǎn)婦的身邊。我懷疑他用酒精試圖給孩子擦拭身子,那里酒氣熏天。還有,孩子的爸爸,似乎不太正常,他一直在講話,不知道在和誰交談,他的身邊沒有其他人。對,一樣,他也不理會我的問題,他不理我。不用謝,我只是碰巧遇到,我當時嚇壞了,幸虧我生過孩子,知道個大概,否則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來到了這里。建設工地,裸露著磚頭的樓群黑洞洞的窗口,升降機在轟轟地響。工人們要下班了,西面的天空散碎的云片鑲著一層金邊,太陽露著它嫣紅的額頭。想起來了,他們搶走了我的兒子。我追不上汽車。留不住她。我還是那個支離破碎的頂著灌滿了沙子的腦袋在車輪后面瘋狂奔跑的軀體。兒子沒了。在絕望的眩暈中我又回到了打死大黑狗的那個上午,傷心而又絕望拿起了石頭,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最后的一群工人還在整理工具,黃色的帽子在肩頭晃動。老四你也跟著來了?我們上樓吧。我爬不動了,灌下的那些酒精都流到了我的腿上。你還要繼續(xù)爬,那你爬吧。一場沒完沒了的奔波。我看見大腦袋紅蜻蜓了,在我的腳底下,它們的翅膀看上去單薄脆弱,我要捉兩只給我的兒子看看,他還沒有機會回到有麥田的家鄉(xiāng),他也沒有見過大腦袋的紅色蜻蜓。
老四,我的眼前一片灼熱的紅光。你看不見。麥田在燃燒。
太陽完全沉沒了下去,零星的燈光閃爍,樓房黝黑的矗立。西邊天空的盡頭有一條層次分明的彩帶,最下層是灰紫色,然后依次是絳紅、橘黃、檸檬黃,模糊的綠,寬寬的淡藍,更寬的深藍。逐漸的,橘黃、檸檬黃、淡藍的寬度越來越窄,灰紫色越來越濃稠。最后,在絳紫色上只留下一線橘紅,一只鳥正奮力扇動翅膀,在淡藍色的那條彩帶上。淡藍色消失了,深藍變換成沉重的灰黑,暮色中看不見撲打的翅膀。
工地上看不見一個人。
這個世界完全靜寂了下來。
老賈頭是個退休工人。退休前在工廠的傳達室干過一段時間,那是個不錯的活計,老賈喜歡翻翻報紙就是在那段時間養(yǎng)成的習慣。退休之后的老賈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掙錢的門道,給早報晚報打個電話。運氣不錯的話,可以有個百十塊錢的收入。在每張報紙上都有個醒目的電話號碼,歡迎提供新聞線索。老賈頭就是那個踴躍提供線索的線人。為了更加積極投入到這一新興的事業(yè)中去,老賈頭不顧年邁整日在外東走西串,老有所為。
馬記者,我是老賈。有新聞咯,過來嗎?
什么樣的事,你先說說。
二樓跌死人咯。你過來采訪吧,這是塊新建樓盤,樓還沒蓋好,現(xiàn)場亂著呢。
我這手里有事在忙。你說我記下,發(fā)了我們老規(guī)矩。馬記者兩只手在電腦鍵盤上起起落落。電話聽筒夾在脖子上。老賈你親眼看見人跌下來的?
沒,我也是聽人說才趕過來的。不過我來的時候救護車還沒走。
多大年紀。
那哪能看清楚啊,腦袋血呼啦的,我估計跟西瓜差不多咯。
男的女的,哪兒的人,干什么的,知道不?
是個男的,地上留下一只鞋。
怎么掉下來的。
不知道,沒有人看見怎么下來的。有人看見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地上了。
好了,馬記者的脖子發(fā)酸,打斷老賈的講述。人呢,死了還是搶救去了。
救護車拉走了。我看人夠嗆,沒聽見呻吟。
馬記者的脖子頂不住了。等著看明天早報,老賈。老規(guī)矩。放下電話前記者沒忘了安慰老賈頭。
高峰時段過去了之后的車廂顯得有些寂寞。坐了不到兩成的乘客,還有一站就是終點,清閑起來的票務員收起票夾翻看一份乘客遺落的早報。第六版的右下角有一則社會新聞:
中年男子墜下二樓離奇身亡。本報訊(記者馬十一)昨天下午光華區(qū)護岸路南區(qū)發(fā)生一起墜樓慘劇。一名中年男子從一幢正在建設的樓房二樓墜下,后送醫(yī)院救治,終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據(jù)發(fā)生墜樓事件工地的工人講,這幢樓房為18層在建未完工樓房,該男子先被工地工人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二樓陽臺,由于工人忙于收工就沒有再注意此人。不想在幾分鐘后發(fā)現(xiàn)該男子躺在樓前水泥地上,滿地鮮血,腳上的鞋子已不知去向。工人們立即報警。
據(jù)調查該男子不是工地工人。該男子身份和事件具體原因正在調查中。
掉下二樓也會死人。票務員嘟囔了一句,合上了報紙。
公交車轉個彎緩緩駛近終點站,屁股后噴出最后一口黑煙,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