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草
《第七天》是一部文學性嚴重缺失的長篇,或可曰它走的是非文學、反文學的寫作路數(shù)。文學性的缺失,原因多種多樣,具體在本部長篇,即為結構上的影視化和情節(jié)上的新聞化,而影視化和新聞化,則恰為文學寫作的死敵。
一個鬼魂兒子尋找同為鬼魂的父親,“游蕩在生與死的邊境線上”,以之聯(lián)結幽明兩界的諸多事故,此為小說基本結構。初看起來,這部長篇整體框架是在模仿胡安·魯爾福的中篇《佩德羅·巴拉莫》,殆無可疑,因魯爾福小說寫的也是一個鬼魂兒子,前往名為科馬拉的地方,尋找已是死鬼的父親。魯爾福的小說是真正的文學,譯者屠孟超先生在后記中說,《佩德羅·巴拉莫》“完全用現(xiàn)代小說的手法寫成”,即摒棄了全知視角,“代之以獨白、對話、追敘、意識流、夢幻、暗示和隱喻等手法”,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敘事上的“時空觀念”,將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fā)生的事件置入同一“畫面”,并“取消了生死的界線”,因此之故,讀起來并不輕松,唯有慢嚼細品,方覺出其“風味”。與魯爾福小說結構上的開放和情節(jié)上的繁復相比,《第七天》則顯得簡單、淺顯、煽情,讀起來一目十行,了無意味。簡單、淺顯、煽情,正是一般影視作品的特點。原本模仿一部具有世界性聲譽的經(jīng)典小說,卻是畫虎成狗、刻鵠類鶩,終成了影視中的鬼片那般類型,它時時處處提醒讀者,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行走者們皆為死鬼,鬼影幢幢,非復人間,而魯爾福的小說中,除非作家提示,否則你根本意識不到,半月莊里的男男女女,包括負重前行的驢子們,全為冥界居民。試任意抽取、比較兩部小說中尋找父親的一節(jié)對話——《佩德羅·巴拉莫》通篇基本由對話以及對話中的對話組成,《第七天》也有不少對話描寫,其排列形式與前者無有二致,可證其為模仿,而痕跡太露,意味過少:
這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您在這兒干什么?”
“我是來尋找……”我欲言又止,我本來是想說出我是來找誰的:“我是來找我父親的?!?/p>
“您為什么不進去?”
我走了進去。這是一座屋頂已坍倒了一半的房子,地上滿是破磚碎瓦。在另外的半座房子里住著一男一女。
“您們不是死人嗎?”我問他們。
那女人笑了笑,男人則板著臉瞪了我一眼。
“他醉了?!蹦腥苏f。
“他只是受了點驚?!迸苏f。
房子里放著一盞煤油燈,有一張竹床。還有一把皮椅子,上面放著女人的衣服,因為她這時是赤身露體的,正像上帝讓她降臨到這個世界時那樣。他的情況也一樣。
“剛才我們聽到有人在自怨自艾,還用腦袋撞我們的門。原來是您。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碰到的事多著呢,眼下我最好是希望能睡一覺。”
“我們已經(jīng)睡下了。”
“那我們都睡覺吧?!?/p>
——《佩德羅·巴拉莫》(屠孟超譯)
一個手臂上戴著黑紗的人注意到我尋找的眼神,……他發(fā)出友好的聲音。
“你在找人?”他問我,“你是找一個人,還是找?guī)讉€人?”
“找一個人。”我說,“我的父親,他可能就在這里。”
“你的父親?”
“他叫楊金彪。”
“名字在這里沒有用?!?/p>
“六十多歲……”
“這里的人看不出年齡?!?/p>
我看著在遠處和近處走動的骨骼,確實看不出他們的年齡。我的眼睛只能區(qū)分高的和矮的,寬的和細的;我的耳朵只能區(qū)分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
我想到父親最后虛弱不堪的模樣,我說:“他身高一米七,很瘦的樣子……”
“這里的人都是很瘦的樣子?!?/p>
我看著那些瘦到只剩下骨骼的人,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父親了。
他問我:“你記得他是穿什么衣服過來的?”
“鐵路制服,”我告訴他,“嶄新的鐵路制服?!?/p>
——《第七天》
《佩德羅·巴拉莫》用的是文學語言,切合非現(xiàn)實境界及其氛圍,用不著外在的解釋;《第七天》卻用了一大段話,像極了影視劇本語言,從頭至尾在介紹、解釋、說明,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穿何種衣服等等,一望而知是非文學性的,況且嚴格依照其對話邏輯,既然此中人“名字”無用、“年齡”無用,那么“衣服”也當“沒有用”,“戴黑紗”更其無用,如此明顯的漏洞,竟渾然不自知。二者相較,高下立見。
這絕非說《第七天》僅止步于簡單的模仿,它也追求著如《佩德羅·巴拉莫》那樣的多畫面構成,竭力描寫一些事件、營造種種場景,可是,一種無難度寫作卻令情節(jié)敘述變成了多個新聞事件的連綴。試將小說所描寫的所有事件排序,你不得不說,這哪里是文學寫作,全然是平面媒體或網(wǎng)絡媒體所報道重要新聞事件的匯編,而且其中每個事件曾引起過極廣泛、強烈的社會影響。小說在敘述這些事件時,倒是頗為老實,毫不避諱地說明,事情取自于媒體,如“電視里正在報道下午發(fā)生的示威事件”、“報紙上的文字黑壓壓的……”、“我們這里的電視和報紙配合她的尋找……電視報紙渲染了我的出生故事”、“他從報紙和電視上知道我生母……”、“我在電視里看到自己局促不安的模樣”、“第三天電視和報紙的熱鬧轉到警方……”、“晚上電視里報道了商場的火災”、“我們城市的報紙接到上面的指示……”、“我們城市的報紙接連三天刊登了有關劉梅自殺的文章”等等?,F(xiàn)將小說中連綴的新聞事件抽取出來,排列如下:
強拆事件;高官姘婦(或二奶)自殺;廁所產(chǎn)子;男子扮成女性賣淫;商場發(fā)生火災;醫(yī)院拋棄死嬰(其父母無力救治及強制引產(chǎn));城市現(xiàn)“天坑”;黑市賣腎;飯館失火后鎖門不讓逃生(食客未結賬);警察刑訊逼供;情侶自殺(女方不滿男友送山寨手機);交通事故,等等。
《第七天》只是停留在并滿足于描述新聞事件,它并未提供出多于新聞的信息,如獨特的文學體驗、超越于事件本身的深度觀察和思考等,因而說它是新聞事件的連綴或是一種無難度寫作,一點也不為過。以“第三天”所寫商場失火為例,即可為證明:電視報道傷亡數(shù)字為數(shù)十人,網(wǎng)上說超過了五十,“網(wǎng)上傳言四起,有的說那些被隱瞞的死亡者家屬受到了威脅,有的說這些家屬拿到了高額的封口費”。其實,小說還不只是滿足于轉述新聞事件,甚至有一點耽于其中、津津樂道的意思,如“第一天”轉引了網(wǎng)上流傳的著名說法:
“這個男子扭過頭來對我說:‘他們說的話,我連標點符號都不信?!?/p>
“第五天”套用了網(wǎng)上流行一時的說法“天堂里沒有……”只稍作改變而已:
“這里沒有公安、消防、工商、稅務這些部門”,這里沒有“那個離去世界里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饅頭、假雞蛋、皮革奶、石膏面條、化學火鍋、大便臭豆腐、蘇丹紅、地溝油”。
正是因為影視化和新聞化的緣故,造成了小說一個突出特點,那就是煽情。對某些影視和新聞作品而言,煽情不是佐料,而是其不可或缺的自體組織部分;然而,對文學來說,煽情則意味著不合情。實際上,《第七天》全篇充斥著不合情理的描寫,經(jīng)不住嚴格推敲。以下試析其中二例。
“第二天”主要敘述了男主角的婚戀,女方是一家公司的“明星”,閱人頗多,傲氣十足,拒絕了許多追求者,尤其是“領導的兒子”即浮浪“紈绔子弟”,官二代們“是不能終身相伴的”。同一公司里不起眼的男主角,因著一句“你很孤獨”便打開了女子的芳心,在女子眼中,男主角最大優(yōu)點乃“善良、忠誠、可靠”。一句陳詞濫調(diào),竟能夠打開一個女子的心扉,這真是十足廉價的煽情、天底下最便宜的求婚,但是此處雖不合情,按照小說邏輯,至少還算得上有一點道理可講,女子拒絕了眾多追求者,蓋因其心中懸著一條至高的關于男性的標準,即“善良、忠誠、可靠”,婚姻之事,可遇不可求,如此高傲的女子終得佳偶,亦可謂三生有幸了。問題在于,隨著一個留美博士的出現(xiàn),美滿姻緣即告結束,指顧之際,“善良、忠誠、可靠”便成垃圾。這里更存在著一個致命的漏洞:女子曾經(jīng)拒絕了官員子弟的追求,而當拋棄“忠誠”的丈夫、決意與留美博士成婚且預備著大干一場事業(yè)時,她最大的資本竟然是懂得“如何和政府部門里的官員打交道”!
——這是一種典型的“辭小就大”心態(tài),小拒絕,大接受。無獨有偶,張賢亮長篇小說《一億陸》(2009年)中,也有相同情節(jié):一個拾破爛的老頭,賣的是真正的廢品,不像其他人那樣總有些可疑之物,如由偷竊而來,收購站老板“破爛王”注意到了,有次便給他額外加價,以新貨價格收購。老頭氣呼呼地把超額的錢拍在桌子上,義正辭嚴地聲明自己絕非依靠“施舍”為活的人。讀到此處,令人頗為感動,普通人亦自有其尊嚴,不可輕易冒犯。可是,慢著,你不能當真,就是這個拍桌子拒絕小利益的老頭,臨死前竟然囑咐自己的女兒主動上門,去給“破爛王”當小老婆!辭小就大,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偽善。
“第五天”末尾寫男主角的養(yǎng)父,一個鐵路扳道工,于臨終之前千辛萬苦地來到當年丟棄四歲養(yǎng)子的公園,這是小說中極不可信的一個情節(jié)。如果說養(yǎng)子被丟棄后再無蹤影,不知死活,那么,有負罪感的養(yǎng)父于臨死前作出徒勞尋找行為,自當寓含贖罪和懺悔之意。可實際情況是,他當年遺棄養(yǎng)子后,又很快尋得,從此含辛茹苦,一心撫育,且為此終身未娶。如今,養(yǎng)子長大成人,甚有出息,有工作,有房子,對一個養(yǎng)父來說,他盡到了應盡之責,即便死去,亦是死而無憾、了無牽掛了。既然沒有遺憾、無罪可悔,而且兒子就在身邊,身患絕癥的父親為何還要固執(zhí)地、吃力地遠行到當年遺棄之地?這是一個類似駢枝的細節(jié),荒唐且不可信,唯一的解釋是它要達到煽情目的,任何煽情都需要有一個能夠引起興奮的點,這里的關鍵術語是兒童,而且還伴隨著一個拋棄的行為,于是,著意渲染,“他看見四歲的我坐在石頭上,……他悲哀地對我說,我去買點吃的;我快樂地說,爸爸,多買點吃的”,完全不顧此前的描寫:一個已經(jīng)被彌補了的過失,再度被毫無理由地放大,實屬屋下架屋、床上施床,以重復累贅為能事。
總之,《第七天》不是一個生氣貫注、自具生命的文本,其情節(jié)由拼貼而成,缺乏內(nèi)在脈絡;人物如木偶一般,沒有靈魂。既為拼貼,則每每抵牾,紕漏百出。全書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這就是它的題目和章節(jié)安排本身存在著問題,根源在于它皮相地模仿《圣經(jīng)》,卻不得要領,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戈登·菲、道格拉斯·斯圖爾特合著《圣經(jīng)導讀》下卷第二章中,分析了《舊約·創(chuàng)世紀》關于上帝造物的來歷。他們認為描述這七天的文字既“具有散文的風格,但是也有非常清晰的詩歌特點”,并令人信服地指出了結構上的獨異之處:
“作為詩歌的部分是指這里第一‘周’的精妙結構,其中第一天與第四天相對應,第二天與第五天相對應,第三天和第六天相對應。注意這兩組日子如何與地的‘空虛混沌’相對應:第一天至第三天地有了‘形’(光,天,旱地),而在第四天至第六天,有形的地有了內(nèi)容。”
接下來他們將七天的內(nèi)容分列如下:
第一天:光
第二天:天和海
第三天:旱地/植物的生命
第四天:太陽、月亮、星星
第五天:空中和海里的動物
第六天:地上的動物,以植物為食
第七天:神歇了他創(chuàng)造的工
作者提醒讀者要留意幾處重點,如諸天萬象借神口中的話而成,神祝福并稱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為“好”的等等,其中也說到了第七天的內(nèi)容和意義,“神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并將其分別為圣”。
上述分析中有兩點可注意:
第一,第一天至第七天的造物過程,也即一周時間的內(nèi)容是一個“精妙結構”,其中每一天皆為平行并列結構,同時也存在著巧妙的對應,這也意味著第七天與前六天處于同等結構中,不能包括、統(tǒng)攝前六天,假如用作標題,是不能徑直冠以“第七天”一詞的;
第二,單就第七天而言,上帝停止了一切工程,并將此日定為“圣日”,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對宗教徒們來說,安息日是“可喜樂的”。朱維之先生《圣經(jīng)文學十二講——圣經(jīng)、次經(jīng)、偽經(jīng)、死海古卷》中釋義“上帝祝福這第七天,成為圣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75頁),是為正解。
以此作為對照,小說《第七天》即存在兩個突出的問題:
第一,小說正文篇章以“第一天”至“第七天”為結構,標示了各章之間為平行并列關系。事實上,作品的敘事進程也顯示了此特點,鬼魂兒子終于找到了同為冥籍的父親,是一條平行的敘事線。那么,單單以“第七天”作為小說的總標題,顯然是文不對題,因為“第七天”不能包括其他六天內(nèi)容。
第二,小說以特有術語“第七天”為名,大約也不是沒有用意的,例如取“安息”之意,卻是望文生義、想當然耳,錯解了此術語特殊內(nèi)涵“圣日”、“可喜樂”、“祝福”等,依字面意思直等同于死亡、下葬、葬禮,也即安息即是死,此為俗不可耐的解釋;看似最為得意的一句“死無葬身之地”,也是襲取自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作品,例如薩特名劇《死無葬身之地》。其實,細讀末章“第七天”,除了鬼父子終得相聚之外,濃墨重彩描寫了一個因收到山寨禮物而自殺的女子的葬禮,并無高于其他六天的地方。
——有些當代作家喜歡涉足宗教題材,或者總要沾點邊,結果往往不成樣子。不涉及宗教,不見得作品就欠缺深度;沒有宗教感知卻偏要去寫,則一定會顯出淺薄來。當然,《第七天》也不例外。
平心而論,《第七天》確也表達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具有強烈的批判意味。然而,恰如李贄評價《水滸傳》時所說,世間有些文學作品,“乃有真事說做假者”。《第七天》正是一個把真事寫得虛假的文本,它敘述了那么多真實的社會新聞事件,卻讓人感到極不可信,只覺其假,未見其真。究其深層原因,一言以蔽之:死在模仿下。
【注釋】
①[墨西哥]胡安·魯爾福:《佩德羅·巴拉莫》“譯后記”,屠孟超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0—181頁。
②[加拿大]戈登·菲、[美國]道格拉斯·斯圖爾特:《圣經(jīng)導讀》下卷,李瑞萍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版,第14—15頁。
③張建業(yè)主編《李贄全集注》第19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