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華
老岳沒情沒緒歪在沙發(fā)里,出神地盯著茶幾上那張裝著一棟房子的銀聯(lián)卡,感覺它就像一只小舟,靜靜地橫在無人的野渡。
房間里,桂貞正在收拾行李。桂貞已經(jīng)忙乎兩天了,被褥、毛毯、枕頭、皮箱、隔季衣服都被她打包寄回家去了,她現(xiàn)在收拾的是換洗衣服和日常用品。
做生意發(fā)跡后,老岳便一江春水般在花叢里瀲滟流淌。女人收拾行李,早已是看膩味的戲了。但是,老岳看膩味了女人收拾行李,卻從沒見過女人像桂貞這般收拾行李呢。
桂貞硬生生把裝著一棟房子的銀聯(lián)卡晾在茶幾上,卻把衣架、毛巾、梳子、口杯、牙膏牙刷,連同半瓶洗發(fā)液、半袋洗衣粉……乃至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一古腦裝進了旅行箱。真沒落下什么了,可她還睜著微凸的眼睛向四下里掃來掃去,忽掃到飄窗的瓷墻上還粘著個塑料掛鉤。她忙踅了過去,踮起腳跟拉長身子,拉出腰間雪白一截肌膚,試圖用手剝下來。使了好一陣勁沒有成功,她便蹲下身子,從旅行箱里取出把水果刀,連刮帶撬終于取了下來,塞進了背包。
老岳嘆了口氣,抬頭望望桂貞,只見窗外陽光照進來,映得桂貞的臉玻璃般明晃,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老岳耷拉下眼皮,眸光蜻蜓般復又停落那張銀聯(lián)卡上。忽然,那卡就像被卡通了似的,在老岳的瞳孔里變形,一霎一個樣,奇形怪狀的,教人都認不出那是一張卡了。
不是說王道也不外乎人情么?可眼下這個事情實在太不合情理了,它不合情理倒罷,更奇怪它還眼見就讓老岳無法掌控了。要知道,人在江湖混到老岳這等份上,想遇上無法掌控的事情都難呢。老岳不由得就有些恍惚:這真他媽見鬼了!
桂貞是九嶺大山里走出來的妹子,自小沒了爹娘,家里只有婆婆帶著她和弟弟苦熬日子。婆婆本來死活不肯放她出門打工的,讓個妹子跨州越府地跑世界,這不是把塊鮮肉扔到曬谷場?保得住沒有野貓野狗起心動念?要或鬧出點什么事來,她還能回來賺了姑爺面體體面面地嫁人?
婆婆已經(jīng)嫁過一個賺不來姑爺面的女兒了,還能再嫁一個賺不來姑爺面的孫女么?當年桂貞的姑姑柳妹,就是沒有姑爺面出嫁的。如今事過二十多年,她還不時跑回家向娘訴苦呢。婆婆心里已經(jīng)蟄伏著一條蛇了,不時地咬她一口,不時地又咬她一口,她還擱得住讓桂貞也變成一條蛇?后來弟弟打工實在攢不下錢,而村里外出打工的妹子又都賺了錢安安妥妥地回來了,婆婆才眼紅心動放她出來。指望她好歹賺些錢回去,幫著弟弟把結婚的房子蓋起來。
桂貞來到城里應聘了老岳公司的保潔員。上班那天,長著一張麻臉的女主管帶她到責任區(qū)轉了一圈,指指墻上的攝像頭說:“你可別偷懶,公司裝著監(jiān)控設備呢。哪個角落你沒打掃到位,它們可是會告狀的,到時扣了工資不許哭鼻子。”
那天桂貞忙了一整天,忙到下午快下班時,女主管氣喘噓噓從電梯里鉆出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電梯里拉:“走走走,去食堂里搭把手幫個忙。”
桂貞這個忙就一直幫到晚上九點多鐘才得以脫身。她從食堂走出來,外面正刮著大風,“嗚嗚”地刮得樹枝狂顫,落葉紛飛。桂貞縮著脖子迎著狂風往出租屋里趕,突然想起岳總辦公室還沒打掃呢。完了,那攝像頭可不要告狀嗎?一邊想著,身子早已折了回去。
那時老岳的晚宴也剛結束,他回到辦公室想處理一些事情,可是一屁股扎在老板椅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干不成事。酒喝得實在太多了,肚子里像喝進去一條龍,翻江倒海地鬧騰;再者宴席上的談笑風生也還留在腦子里,群蜂似的嚶嚶嗡嗡呢。
老岳宴請的是一幫老朋友,有他用得著的部門領導,還有他生意場上游下游的老客戶。兩三杯下肚,正喝到興頭上,有位朱老板卻用巴掌罩著酒杯求饒:“我不能再喝了,這幾天胃痛得要死……”老岳曉得這朱老板的脾氣,酒沒喝夠,他倒這里痛那里痛的;待到喝上半斤八兩,他便哪都不痛了,渾身來勁,老虎都打得死呢。老岳照例不理他的茬,站起身走過去,從他巴掌下強摳出酒杯,嗔道:“別扯謊,誰不曉得你的胃是酒缽子?你說酒缽子能痛嗎?”
“是哦是哦,老朱你可別扯謊……”首座上陳處長接過老岳的話,一雙鼠眼流光溢彩,“老朱你沒聽說嗎?現(xiàn)在新出了一種會打人的測謊器呢,你老扯謊,可要當心哪天被它打巴掌呢!”說著哈哈大笑。桌上人就知道陳處長要講段子了,都瞪起眼睛,支楞著耳朵,現(xiàn)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有位老哥,官當?shù)貌恍。斠舶l(fā)了,卻有個不聽話的兒子,張嘴就扯謊,讓老哥頭痛得很呢。有一天,下屬出國回來,送給老哥一臺帶橡膠巴掌的測謊器,說是高科技產(chǎn)品,好生了得呢。恰巧這天晚上,兒子又到很晚才回來,老哥就想試試那測試器的本事,把兒子拉到放在桌上的機器面前,問:怎么才回來?兒子說:在圖書館看書看晚了。話音剛落,“啪”地一聲,那測謊器就彈出只橡膠手在兒子臉上扇了一巴掌。老哥見狀,厲聲喝道:看你還敢扯謊!老實說,到底干什么去了?兒子生怕再挨那巴掌,只得硬著頭皮說:我、我和同學看黃碟去了……老哥大怒,氣急敗壞吼罵起來:好你個沒出息的東西!我長到一把年紀還沒看過那玩藝呢!不成你小小年紀……老哥話還沒說完,那機器人卻按捺不住了,“啪”地一聲,一個巴掌結結實實甩到老哥臉上。這時,兒子他娘明白過來怎么回事,趕忙湊過去,心疼地撫摸著兒子紫脹的臉責罵丈夫:好啊,原來你自己就不是東西,還有臉教訓兒子?憑空害兒子挨這一巴掌,也不想想兒子是你的親生骨肉……誰知,又是“啪”地一聲,那機器也毫不客氣賞給兒子他娘一個巴掌呢!
哈哈哈……一桌子人一邊爆笑,一邊搖頭晃腦感慨:亂啊,亂啊,看這個世界都亂成啥樣了!哈哈哈……
“是啊是啊?!崩显酪矞惾さ溃骸皾M大街都找不著處女了!”
酒桌上更像炸開了鍋,大家紛紛取笑:岳總怕什么?橫豎岳總有“活動基金”呢!
“啪嗒”一聲,門開了。桂貞提著拖把推門而入,一股酒氣撲面涌來。
“這么晚才打掃衛(wèi)生?你早干嘛去了?”老岳聳起眼皮瞥瞥桂貞手里的拖把,倒也不追究她早干嘛去了,嘴里呼呼地說,“算了,明天再掃吧。”
“我、我今天忙了一整天,累、累得賊死,就剩這里沒打掃了,這要給、給扣了工資多冤啊?!惫鹭懮吕显啦蛔屗驋撸睦镏?,只差沒有哭出來。
“我說了要扣你工資嗎?呃?”
“你沒說扣我工資,可、可那攝像頭不講人情呢。主、主管說了,哪個角落沒打掃到位,它、它們就要告狀呢?!惫鹭憠阎懽忧忧踊卦挕?/p>
老岳感覺這個村姑怎的像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忍不住睜開布滿蓬蓬血絲的眼睛,直直盯著她打量:高高的鼻子,微凸的眉眼木雕般棱角分明;連皮膚也是新剖開的水曲柳色,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新木的芳香呢……對了,真像個人形的木偶,被神仙吹氣變成了真人,倒顯得樸樸拙拙的,煞是可愛。
不知為何,醉熏熏的老岳心里驀然一動,仿佛這個村姑就是被晚宴上的談笑招引出來的。
“你來了多久?”
“我、我才、才來沒幾天?!?/p>
老岳又問了她叫什么名字,老家在什么地方,多大了,幾時出來打工的,家里還有些什么人……老岳問一句,桂貞就回答一句。桂貞回答一句,老岳心里就像有個玉棰在玉磬上輕輕地敲打一下,“當”地一聲,發(fā)出悅耳的天籟之音。
老岳忽然想起朋友們老是調(diào)侃他有“活動基金”,其實他何曾有什么基金?不過是做生意賺錢后,他每年都會在女人身上花些錢而已。這些年,老岳賺的錢越來越多,但花的風流錢卻越來越少。老岳就多多少少有些沮喪呢,這不說明自己正在失去生命活力嗎?一個人失去了生命活力,賺再多的錢也沒什么意義了。
如今遇上像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的女子,老岳的生命活力自然充盈許多。他要到桂貞異乎尋常地順暢,不久后一天,桂貞竟然沒有反抗,似乎連半推半就也沒有,輕易就讓老岳抱進了懷里。
還說什么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原來也不過是一具待價而沽的白肉!老岳未免興味索然,只淺嘗了一回,便戛然而止。連那一回的淺嘗,他也沒有主動買單,有如在餐館里要了一道菜,狼吞虎咽地吃了,站起身抹抹嘴巴抬腳便走。老岳也不擔心自己會成為一個賴賬的人,經(jīng)驗告訴他,這個賬橫豎賴不掉的,桂貞自會找上門來問他要。
可是好幾個月過去,老岳幾乎都見不到桂貞。只有一回,他從電梯里出來,抬眼一望,桂貞提著拖把正在鎖女主管辦公室的門。她分明看見了老岳的,卻佯裝沒看見,似乎急中生智似的,把鎖門變成了開門,旋即推門躲進房間里去了。
這倒奇怪,她能把一盤菜讓人家白白美餐了嗎?老岳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她真是木偶被神仙吹氣變成了真人?莫非神仙只給她人的身骨,沒給她人的腦子?
自然不能賴一個村姑的賬!老岳只得讓女主管把桂貞叫到辦公室,頭也不抬說:“你別搞衛(wèi)生了,去質(zhì)檢車間干吧,那里工作更輕松、工資也更高?!?/p>
“可我、我不會干、干那里的活呢。”桂貞縮著脖子低著頭,站在老岳的辦公桌前,聲音細得像蚊子嚶嗡。
“很簡單,就是登記些數(shù)據(jù),有人會教你的?!闭f著,老岳遞給桂貞一張單子,聲音陡然柔軟許多,“桂貞,到那邊工作要穿得體面些,我給你買了兩套衣服和兩雙鞋子,不方便帶到公司來,寄存在這家賓館的總臺,你自己去取吧?!?/p>
幾天后,桂貞就在質(zhì)檢車間上班了。換上了老岳給買的新衣服,穿越而來的村姑就被城市同化了,變成了城里的時髦姑娘。但是,她身上穿著新衣服,腳下卻還蹬著舊鞋子,與新衣服顯得挺不搭調(diào)呢。
“不是還有鞋子嗎?為什么不穿新鞋子?”老岳逮個機會,悄聲問她。
“我、我、我……賣、賣了?!惫鹭懶叩脻M臉通紅。
那天桂貞取回東西,出租屋里的姐妹就大呼小叫圍過來,搶奪似的從她手里抓過袋子;人人滿臉興奮,個個兩眼放光,嘰嘰喳喳地欣賞著、品評著,沒人舍得放手。那位在發(fā)廊工作的姐姐左瞧右看了半天,輕撫著锃亮的鞋子嘆息:這可是剛上柜的新款啊,七百多塊錢一雙呢。發(fā)廊姐見桂貞也不是穿這種品牌潮鞋的人,便攛掇桂貞把鞋轉賣給她。桂貞雞啄米似的點頭,兩雙鞋子,她總共只要了人家七百塊錢,一顆心還做了賊似的,“嘣嘣”地直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干嗎賣掉?不喜歡嗎?還是不合腳?”老岳問道。
“我、我把錢寄回家去了。”桂貞羞赧地低下頭,聲音只在喉嚨里磨擦,“婆婆多得七百塊錢,一準高興得多喝半碗芥菜粥?!?/p>
老岳不由得舒開臉笑了,原來木偶人也有腦子,也有感情呢。她的腦子和感情還是原生態(tài)的,沒受到丁點污染,就像大山里柴木上天然野生出來的蘑菇,讓吃膩了大魚大肉的老岳感覺特別有味。
過些日子,老岳就讓桂貞住進了自己從前的一套二奶房。安排妥當后,他把桂貞摟懷里,不住地用硬茬茬的胡須刺壓她鮮嫩的面皮。
“快說,那天怎的就讓我順暢地得逞了?”老岳還納悶著桂貞的不反抗呢。
“那、那時我腦子突然懵了……仿佛我變成一片落葉,突然被大風卷走了?!?/p>
“哈哈哈……”老岳大笑,原來是這樣啊。他沉思片刻,又問,“那你現(xiàn)在清醒過來了,你沒有變成落葉,也沒有被風卷走,為什么你還愿意跟我在一起?”
“……”桂貞紅著臉低頭無語,她答不上老岳的話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可是,老岳卻是知道的,他可知道為什么??蓱z桂貞就是那種嫁一夫靠一主的女子?。∧翘焖焕显辣нM懷里,腦子突然懵了,稀里糊涂地感覺自己變成一片落葉,被大風卷走了……醒過來后,她明白怎么回事了,但是在她的潛意識里,她就已經(jīng)是老岳的人了,自然就得跟著他被大風卷到天涯海角……這樣的女子,哪怕她嫁的是個窮小子,一直窮到老,她也會安安心心地跟著他白頭偕老呢。老岳癡癡地摟著桂貞,一顆紛紛擾擾的心,忽然變得湖水般寧靜。
老岳越發(fā)喜歡桂貞了,隔三岔五就拿些小錢讓她寄回家去,說是要成全婆婆多喝幾碗芥菜粥。桂貞倒不肯收,她說錢不能寄得太多,家里要起疑心的。自己出門時,婆婆叮囑得嘴里出血,不許在外面做壞事呢。
老岳默然嘆氣,婆婆叮囑得那般結實,自己卻得到得這般容易!既這樣,更該多給家里寄點錢啊。他頻頻給桂貞出點子:公司里發(fā)加班費了;公司里發(fā)過節(jié)費了;公司里讓職工外出旅行,不去的就發(fā)錢,所以又得了幾百塊錢……
但是,婆婆到底還是起疑心了。一個妹子,她要沒做壞事,哪里賺得到這么多錢?婆婆后悔放桂貞出門卻來不及了,恨不得從電話里伸出手來把她抓回去。
老岳哪能輕易放了她?他喜歡她正在興頭上,甚至還閃過念頭,要讓桂貞生個孩子,拖著她長長遠遠做自己的人。那天,老岳微笑著,拿出張銀聯(lián)卡交給桂貞,讓她回去家里打開天窗說亮話:她給家里蓋起一棟樓房,幫弟弟娶上媳婦;家里也可以睜只眼閉只眼不管她的事了,橫豎比在鄉(xiāng)下嫁人生孩子好得多呢。
桂貞縮著手不敢要,她說婆婆不把我罵死才怪呢。老岳卻胸有成竹地拍拍她的肩,柔聲安慰她:“寶貝,我保你沒事,婆婆要把你罵死那才怪呢?!?/p>
桂貞經(jīng)不住老岳的再三慫恿,被他的鑿鑿之言說得將信將疑,想想自己也不能回去冒充黃花閨女嫁人了,只好壯著膽子硬著頭皮回了趟家。她老著臉把銀聯(lián)卡交給婆婆,氣若游絲說了老岳教她說的那些話。
誰知婆婆怯怯接過桂貞的銀聯(lián)卡,握在手里,淚水就章魚似的爬上了臉。
“你以為你用做壞事賺來的錢蓋上房子,弟弟就能娶上媳婦?好妹子,錢你拿回去吧,房子用不著了,弟弟都讓別人的口水給淹死了,還要房子做什么?”
那天夜里,婆婆拉著桂貞的手,眼淚婆娑說起自己家里的一段往事。
婆婆很年輕就守了寡,丈夫給她撂下一女一男兩個孩子。姐姐叫柳妹,弟弟叫松崽。松崽腦子笨得像頭豬,柳妹卻從小聰明調(diào)皮。只要她一出門去,就成了香餑餑,不是東家婆婆喊,就是西家姆姆叫。柳妹,來,幫婆婆穿口針;柳妹,過來,幫姆姆曬薯片;柳妹,來來來,把這些豆子剝了,麻利點,別磨磨蹭蹭啊……到了八九歲時候,柳妹想不通了,自己天天吃自家鍋里飯,怎么倒成了全村人的孩子呢?吃自家飯,幫別人干活,多不劃算!柳妹腦袋一偏,牛角辮一甩:憑什么日日喊我?guī)湍銈兏苫睿课矣譀]吃你們家的飯!
村里人使喚鄰家妹子干活,向來就是拈塊抹布擦灰的事,誰見過抹布還大呼小叫的?婆婆嬸姆們都愣了,愕了,被這塊“小抹布”質(zhì)問成了啞巴??墒?,她們很快從愣愕中醒過神來,齊刷刷地叉著腰瞪著眼齜牙咧齒罵道:你個死妹子,叫你干活是看得起你!不成你長大了不要我們的姑爺面?
柳妹不知道那姑爺面是個什么東西,見婆婆嬸姆們那么兇那么神氣,心里就怯了。生怕自己嘴硬下去,沒準將來就有個大虧要吃呢。聰明的柳妹鼓著臉不再吭聲,扔下身后的哈哈大笑,撒腿就跑。
跑回家里,柳妹迫不及待問娘:“姆媽,那姑爺面是什么東西?”
娘一聽這話,立馬明白女兒在外面得罪了人,人家給他念緊箍咒了。她嘴一咧,罵道:“死妹子,幫人家干點活能干糙你的手?看你將來問誰要姑爺面去!”
姑爺面可是村莊里頭一號金貴的東西,就算野菜吃凈的荒年,家家戶戶也要秘藏半斤粗黑面條呢。村莊里哪個妹子長大了,有了男子來相親,四鄰八舍就要煮一碗面條,給她那未來的姑爺送去。長年累月把人家妹子使喚得像塊抹布,原來也是有價碼的。對山里妹子來說,姑爺面自然是越多越好,如果能在家里的八仙桌上一層一層摞起來,摞成一座小山,她的身價和彩禮也就可以一步一步登山似的登到山頂。便是相親的男子,誰不愿意使出吃奶的力氣,娶到被姑爺面抬舉到山頂?shù)拿米??要或哪個妹子竟然賺不來姑爺面,她的親事八成就要泡湯;倒也有不泡湯的呢,但是,一個男子肯娶賺不來姑爺面的妹子,閉著眼就可以看見他的俊丑了。
柳妹得了娘的教訓,再不敢耍橫。從此像村里一代又一代的妹子,在姑爺面緊箍咒的威懾之下,長成一個有手有腳卻沒口沒嘴的妹子。到了十八九歲年紀,十里八塢的媒婆像蒼蠅聞著了腥味,懵頭懵腦地直往她家里撞。
娘一直舍不得放手,娘尋思著要用柳妹給她換來一房兒媳婦呢。可是柳妹哪里肯依,娘一提起這個話頭,她就尋死覓活地鬧。
娘女倆直鬧到那年修路隊進駐村里,那個身胚長大,面皮粗黑的修路隊長選定柳妹家里寄住搭膳。黑面隊長帶領他的隊員在村里熱火朝天地干了半年,直到進村的公路修完才打道回府。誰知修路隊走后的第二天,柳妹忽然鼓著臉塞給娘六十塊錢,氣乎乎地說:“這錢夠你娶媳婦了,就算我把自己從這個家里贖出去!”
可憐娘握著六十塊現(xiàn)鈔,兩眼昏花,腦中一片空蒙,腳下一軟,人就癱在地上了??墒鞘乱阎链?,她便上天入地也沒法挽回了。況且手中總算有了錢,自然得趕緊張羅娶媳婦呢。再拖下去,只怕娶媳婦的彩禮又漲價了。
柳妹娘平白無故有了六十塊錢娶媳婦,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村里人的蜚短流長就像一群躲在竹籬下的麻雀受了驚,“轟”地一聲漫天高飛了。
有人說,自打進村那天起,修路隊那黑面隊長的一雙賊眼就釘在柳妹身上呢;有人說一回起夜上茅廁,月光影里清楚看見柳妹跟著那黑面隊長溜進了村后的竹林里;還有人說,柳妹看上去老老實實一妹子,誰承想她竟然會做婊子……
有了這些蜚短流長,柳妹的身價就從山頂?shù)涞缴焦取D切┿骂^懵腦直往家里撞的媒婆,都從她家門口繞道走過了,好像她家里正發(fā)著瘟疫,生怕給傳染了。直到許多年后,柳妹都拖成老姑娘了,才勉強說上個拐了一只胳膊的老光棍。
拐手老光棍來相親的日子定下了,柳妹娘卻急得像欠人家的錢到了日子還不上。她豁出面皮,低眉走東家,弓腰進西家,軟著臉流著淚求告,大娘嫂子們,看在我一輩子清湯白水守寡的份上,看在柳妹打小起給大家當親閨女的份上,好歹賞她一碗姑爺面吧。柳妹讓松崽給害慘了,攀上這門親事多不易啊。
是哩是哩,可憐、可憐……大娘嫂子們沒有不陪著柳妹娘心疼流淚的。但是,心疼歸心疼,流淚歸流淚,說到姑爺面,她們的眸子就轉開去,目光左飄右忽,不敢正視柳妹娘的眼睛。
柳妹娘臉上訕訕的,心里突突地跳。果然不出所料,靠自己的力量,斷乎給柳妹求不來一碗姑爺面啊。柳妹娘心一橫,臉一拉,只好去找生產(chǎn)隊長鄒進財。
新寡時的柳妹娘,在隊長的眼里,可不就是孤零零掛在樹梢上一顆汁飽肉嫩的鮮桃嗎?隊長像個饞嘴的孩子,踮起腳跟,伸長竹篙接長手,使勁地夠啊夠啊??蓱z他夠了一輩子,哪里夠得著?眼睜睜看著鮮桃枯黃了、干癟了,眼見就要腐爛了掉下來,化為泥土塵埃了……驀然地,高高的樹梢突然彎下腰,低眉順眼地垂在眼前,把一顆搖搖欲墜的半腐桃實懸掛在自己的嘴邊。
鄒進財隊長嘆了聲氣,想起桃實早年的汁飽肉嫩,心眼像干涸的泉井,咕嘟咕嘟地又冒起幾個水泡。不就是幾碗面的事嗎?我?guī)湍愀愣ǎ?/p>
隊長昂首走東家,挺胸進西家。可誰知就連那幾個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可憐巴巴央求他凡事多多關照的婦女,在得到他的暗示之后,竟然也一改平日點頭哈腰模樣,變得目光閃爍,語言支吾起來。
哦,給柳妹送碗姑爺面?。窟@要她沒有賺來六十塊錢給弟弟娶媳婦,十碗八碗不成問題呢。唉,誰讓她、她、她……隊、隊長,這要我家的面送給婊子了,往后它還金貴嗎?這、這、這……這要鬧到往后村里妹子都不稀罕我家的面了,你說我在村里還怎么做人?
說來也難怪人家,在小山村里,姑爺面可不光是澆鑄“好妹子”的模子,它還是澆鑄“好人家”的模子啊。不是好妹子要不來人家的姑爺面,不是好人家也送不出自家的姑爺面呢。
鄒進財隊長絕沒料到,連他還要不來一碗姑爺面呢。他面子上就有些掛不住,自己可是跟柳妹娘拍過胸脯的,堂堂一個隊長,還能失信于一個可憐兮兮的老寡婦嗎?他想了想,只得氣呼呼走回自己家里,黑臉黑嘴沖著老婆吆喊:“隔天有人來相看柳妹,你記著煮碗面送去!”
“你竟讓我把姑爺面給婊子送去?沒見過你這般糊涂的當家人!”
“你少婊子婊子的,多難聽啊,人家柳妹可是個好妹子。”鄒進財黑臉上翻出一雙白眼。
“你說得輕巧!你想想清楚,這要我們家的面送給婊子了,往后還能送給別的妹子嗎?倒別把人家干凈妹子沾臟了!”
“不就是一碗面的事?你不煮我煮!”鄒進財惱羞成怒地大吼。
果真到了拐手老光棍來相親的那天,鄒進財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來一束掛面,自己坐到灶口燒起火來。
“咣當!”身后一聲脆響,鄒進財駭了一跳,扭頭一看,老婆站在碗柜旁邊,取出柜里一只藍邊瓷碗,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你瘋了?”鄒進財見老婆竟然砸碗,橫眉怒目。
“我沒瘋,你才瘋了呢?!编u進財老婆又取出一只青花碗,“咣當”砸在地上,注視著地上的碎瓷片,氣得鬢角青筋一鼓一鼓,“我們家里祖輩幾代人,好容易熬油似的熬出來一碗金貴的面條。這要由著你胡鬧送給婊子了,可不我們幾代人都白熬了嗎?我今天索性把碗全砸了,你有本事就用手捧著面送去!”
可憐那天拐手老光棍板著臉在柳妹家坐了一整天,坐到日落西山,她家的八仙桌上還是光溜溜的,什么也沒有。拐手老光棍倒還是把柳妹娶去了,但是,事過二十多年,他至今還覺得窩火得很,似乎吃了天大的虧,常常辱罵作賤得柳妹跑回娘家向娘訴苦。
“好妹子,咱們山村比不得外邊城里,家里斷乎不能要你這種錢蓋房子。你趕緊回去把錢還給人家罷,你拿著這么一大筆錢,不就是掛出一塊做了壞事的招牌嗎?好妹子,我們要不起這個禍蔸呢?!逼牌虐雁y聯(lián)卡塞回桂貞手里,抹一把眼淚說,“妹子啊,你的事呢,如今也只好先瞞著人罷。好歹等拉扯得你弟弟娶了親,我再替你好好尋尋,要或有那三只腳的蛤蟆不嫌棄你……”
桂貞不敢違拗婆婆,回到城里,只向老岳說了聲“家里不要”,把銀聯(lián)卡丟在茶幾上,便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老岳倒納悶,家里為什么不要呢?烏眼珠見了白銀子,竟有不要的嗎?
眼見桂貞就要兩手空空回去了,老岳這倒為難,且不說自己入皮入骨地喜歡她,好歹人家跟個大老板相好一場啊,有讓人家兩手空空回去的道理么?老岳跟女人相好,從來沒有絲毫道德障礙的,原因就在于他一律按質(zhì)論價付了錢。倒是那種不要錢的女人,老岳是絕對不碰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早已沒有純真的感情可以用來和人家純情女子交換了,我堂堂一個男子漢,難不成倒去沾女人的便宜?
老岳不想讓自己背上一份情債,更不想背上桂貞的情債。他打心眼希望桂貞因為和自己相好一場,得著點經(jīng)濟上的幫助,今后的日子能夠過得滋潤一些,這對他也是一種慰藉呢。他只得鼓動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對桂貞好說歹說:“桂貞,這點錢對我來說真不算什么,況且我是誠心誠意給你的。便是家里不要,你不會自己悄悄地拿著?往后用得著呢。”桂貞倒有些煩了,似乎嫌老岳妨礙她收拾東西,沒好氣嚷道:“說了不要就不要嘛!我們山村比不得外邊城里,婆婆說了,拿著這個錢就是拿著禍蔸呢!”
老岳出神地盯著茶幾上那張卡,感覺它正在承受著一種尖銳的嘲笑和諷刺。他活了大半輩子,用它擺平過許多各種各樣的人,可現(xiàn)在它竟連一個村姑都擺不平了。它擺不平村姑,自然就是自己擺不平村姑,自然就是自己的失敗。想到失敗,老岳全身的神經(jīng)就緊繃起來。失敗是老岳前半生的常態(tài),但是,老岳從來就不是一個輕易認輸?shù)娜?,即便在窮困潦倒的時候,他也沒在任何事情上輕易地認命服輸呢。何況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功成名就的人了,辦什么大事,沒有不是逢山開道遇水搭橋的,他怎么能在這樣一件事情上束手無策呢?桂貞說她們山村不比外面城里,老岳倒想瞧瞧,她們的山村究竟是怎樣的世外桃源?山村里的人究竟有沒有長著烏眼珠?憑什么一筆錢到了那里就會變成禍蔸呢?
驀地,老岳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掏出手機,不動聲色地給秘書發(fā)了幾條短信。
好一會,桂貞終于收拾妥當了。就在她背起背包,正要伸手去抓手提箱的當兒,老岳的秘書提著一只密碼箱氣喘噓噓推門而入。老岳便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沖過去奪下桂貞肩上的背包,摔在地上。一手接過秘書手里的密碼箱,一手抓起桂貞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往外拉:“走!走!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去!”
汽車箭一般奔馳了十多個小時,下了高速公路很快就駛入九嶺山脈腹地。塵世的喧嘩猛然間謎一般消失了,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在眼前延綿開來。成群的蜜蜂在花海里忙碌,隔著車窗的玻璃望去,宛若明黃的綢緞上滾動黑亮的珍珠。
駛過這片金色的花海,遠遠的群山像是奔到眼前來了。群山的脊背上倒掛著一條條小龍似的山梁,一丘丘明鏡似的小梯田,從山梁腳下彎彎地直鋪上山頂,恰似小龍銀光閃閃的鱗片。梯田里有農(nóng)人正在插秧,活脫脫像一群孩子趴在小龍身上游戲作畫,他們的蠟筆劃過,鱗片上就現(xiàn)出一痕盎然的新綠。放眼望去,農(nóng)舍像邀了伴,三棟相連,五棟合抱,隨意地散落在山旮旯里的一叢竹林之中,或是山坳上的幾棵梨樹、一片桃林之間。
世上竟然真有世外桃源呢!這里不就是一個渾然天成的休閑度假村嗎?花不了多少錢,就可以撬動一個大項目呢。老岳心里禁不住竊喜,這么好的商機,竟然沒人發(fā)現(xiàn)!他推推已然面如土色的桂貞,嘆著氣說:“桂貞啊,看來你還是一個很有旺夫運的女子呢!”
老岳精神抖擻地駕著車,他也不問桂貞,搖下車窗向路人打探了幾回,很快就把車開到了桂貞家門口。桂貞的婆婆正坐在板凳上剝豌豆,看見老岳擁著桂貞進屋,立馬嚇得烏面黑嘴。老岳把桂貞安頓在竹椅上坐了,簡單囑咐了幾句,又向桂貞婆婆點頭問了好,也不等她說什么話,便提著密碼箱轉身出門了。
沒多費麻煩,老岳輕易就找到了村支書鄒瓦生的家。
“支書,您好!”老岳滿面春風地跨進門問好。
“您也好!您也好!”瓦生支書昂著臉憨憨地笑。
“支書啊,你們這個村子真是太美了,難不成這里就是世外桃源?”
“哪里哪里,豈敢豈敢?!蓖呱t謙地笑著,好像他得著什么美言。
“我姓岳,你叫我老岳好了……”老岳掏出自己的名片遞給愣頭愣腦的支書,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不瞞支書,我看上了你們這塊風水寶地呢,要或我?guī)c資金來這里搞個休閑度假山莊,支書您可支持我哦?”
“唷!”瓦生支書雙眼一愕,滿臉的憨笑像受了驚,倐忽不見。他趕緊把老岳讓到八仙桌上坐了,一迭聲喊老婆篩茶裝果碟。老岳笑容可掬抽起瓦生支書敬上的劣質(zhì)香煙,瀟灑地吐出漂亮的煙圈:“支書啊,我今天可是專程送你們村里桂貞妹子回家的哦……桂貞妹子在我公司里打工,一來二去我們就好上了……像我和桂貞這種關系,在外面城里啊,可真沒什么大不了的呢!哈哈哈……支書啊,您說是不是?真沒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哦,哦哦,哦……”瓦生支書驀地變成一只呆鵝,只會揚著脖子“哦哦哦”了。在村子里,男女們有點什么勾勾搭搭的事,只要沒被捉在床上,打殺也不會承認的??裳矍暗倪@個男人,他、他、他這是干嘛呢?公然上門走親戚么?
“支書啊,好歹我和桂貞相好一場,也算這村里半個姑爺吧?我聽桂貞說起過,村里總共有八十六戶人家,對吧?我頭一回上門,給大家?guī)Я它c心意呢。”說著,老岳收斂笑容,“啪”地打開密碼箱,一沓一沓地取出百無大鈔,堆到桌子上,誠誠懇懇地說:“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麻煩支書派人替我發(fā)下去,每戶五百塊,一戶也不許落下。剩下的錢呢,就算我贊助村里的公用經(jīng)費吧?!?/p>
可憐瓦生支書愣愣地立在桌子旁邊,手足無措。他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卻越睜越大,似乎要把臉上的五官一齊排擠出局,獨個把偌大地盤霸占了。
屋里早已擠滿了尾隨老岳而來看熱鬧的人,顯然,大家都沒看過這種熱鬧,都像瓦生支書一樣張著嘴,瞪著銅鈴般的眼晴像一截截木樁般林立在地上。
這時候,老岳禁不住也有些窘迫了。瓦生支書沒有態(tài)度的愣愕,隱隱透露出某種微妙的信息。他這才感覺自己的行為有些唐突,似乎也太冒失了。是啊,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自己是城里人,怎么能用城里人的邏輯去推一個世外桃源般鄉(xiāng)村的理呢?要或支書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這倒如何收場呢?好在老岳畢竟是老岳,他自然不會把心里的那點怯露出來,越是艱難時刻他越鎮(zhèn)定自如呢。
瓦生支書僵僵地立著,臉色隱隱地紅白變幻。老岳曉得人家面子難堪,心里為難,這該找個臺階,讓人家下臺了。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啊,如今也斷乎不能把錢收回去了。老岳便故作輕松地站起身來,抓起桌上的錢,一臉謙恭地轉向支書屋里木樁般林立的人,“哦,來來來,一點小心意啊,鄉(xiāng)親們賞臉給個面子嘛……啊啊啊,笑納了笑納了……哪位受累幫個忙發(fā)一下?啊啊啊,幫個忙,幫個忙,每戶五百,每戶五百……”
老岳也是五十好幾的人,眼眶下都掛著眼袋了,這般捧著錢一臉謙恭地點頭哈腰,倒讓人過意不去。立在地上的人少不得活泛起來,有人眸子轉動了,眼睛里放出了光亮;有人嘴巴張合了,噓噓地發(fā)出了聲音;有人臉上松動了,融融地有了笑意;有人手腳靈活了,挪過步,伸手接過老岳的錢……
村莊像一盆冷水,被大火煮沸了。村里人奔走相告,爭先恐后往支書家里趕。可憐瓦生支書還呆鵝般立在桌子邊,老岳卻已然拱起手向他說:“打擾了打擾了……”轉身邁出了他的家門,回到桂貞家里去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這半個姑爺算怎么回事???村莊里男男女女都涌進支書家里,站的站,坐的坐,一個個都愣頭愣腦地沖著瓦生支書問。
忽然,一幫老人簇擁著瓦生支書的爹,也就是當年的隊長鄒進財公公來了。鄒進財公公顫顫地跨進門,還沒來得及坐下,拐杖就在水泥地面上一敲:“瓦生,這個錢不能要咧!”他的話像一顆又大又粗的鐵釘釘入木板。
“就是!我們的姑爺面也絕不能煮、煮給那、那個人!”
“這要傳到外面去,我們收了‘半個姑爺’的錢,我們的姑爺面煮給‘半個姑爺’了,往后全村老小都蒙了尿布去見人嗎?我們可不能貪他幾個臭錢!”
老人們都幫著鄒進財公公的腔,爭相把自己大大小小的鐵釘也釘入木板。
“依我看,話不能這么說。”突然,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來。大家循聲望去,說話的是念過大專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后生鄒小清,“這不是要不要人家?guī)讉€臭錢的問題,這是我們村里要不要一個千載難逢的發(fā)展機遇的問題。大家沒聽說嗎?人家要來村里開發(fā)休閑度假村呢,這不是給我們村里子孫后代造福嗎?”
“小清說得對!說得對!”幾個年輕人要那度假村心切,急不可待嚷起來,“管他全個姑爺半個姑爺,只要他為我們村里造福,我們就認了他!”
“是啊,不認才傻!就煮一碗面給他,有什么要緊,不就是一碗面嗎?”
他們的話像一把把鉗子,似乎要把木板上的鐵釘一顆顆擰出來。
“唉!你們這幫后生,枉費了有文化!”鄒進財公公皺著眉頭,把拐杖敲得地面 “篤篤”作響,“我就不明白,你們有了文化,怎的倒沒了志氣咧?”
“是咧是咧!我們清清白白的姑爺面,一代一代上手傳來下手接,養(yǎng)下多少好妹子,嫁到十里八塢,誰人敢說半句閑話?”老人們趕緊加釘,似乎生怕那木板松動了。
“養(yǎng)下好妹子有啥用?還不是嫁到遠近村莊給灰頭土臉的男人上床生崽,村里沾到她們啥好處了?依我看,這倒像肉包子打狗,不是什么劃算事!”
“就是就是!你們老人家腦子要開開竅,莫要做村里的千古罪人咧!”
人越聚越多,聲音越來越嘈雜,爭吵也越來越激烈。在這個村子里,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爭吵呢。瓦生支書一直緘默著坐在沙發(fā)上,不時掏出身上的香煙,給旁邊的人發(fā)上兩三支。他自己是不抽煙的,身上兜著香煙,是預備招待來人來客的,像這般不時地給村里人發(fā)煙,倒是少見的事情。
憑心而論,瓦生支書也拉不下面子伸手接過老岳的錢呢,更沒臉張嘴喊老婆給那“半個姑爺”煮碗面送去??蓜e小看了一碗面呢,這要給那“半個姑爺”送去了,往后的村莊就不是原來的村莊了。但是,想來想去,瓦生支書也像小清他們一樣,認為自己村里迎來了一個千載難逢的發(fā)展機遇,這要把握不好,別說什么罪人不罪人的,對不起子孫后代那是鐵定的。
這可是一件大事,即便召開村支部、村委會議研究,恐怕也研究不出個結果來。剛才屋里的爭吵,不就等于開了一回兩委擴大會議?瓦生支書覺得這個事情應該跟鄉(xiāng)長商量商量,鄉(xiāng)長不單是他的上級,還是他信得過的好朋友。于是,他走出屋去,躲到一個角落,掏出手機,撥通了鄉(xiāng)長的電話。
“什么?岳……”鄉(xiāng)長先是駭了一驚,但是立馬鎮(zhèn)靜下來,凝神屏息聽著支書直話直說“桂貞的半個姑爺”的故事。鄉(xiāng)長實在也不相信的,架不住支書一遍遍向他念著老岳名片上的內(nèi)容,他的敏銳神經(jīng)就容不得他不相信了。
原來下月初,鄉(xiāng)長就要跟隨縣長親自帶隊的招商引資小組,開赴老岳所在的城市開展招商引資工作了。為了有的放矢,該小組正在根據(jù)需要與可能,醞釀一張重點攻關對象的名單,老岳已是鐵定要在名單之列的。
瓦生支書匯報完畢,鄉(xiāng)長也沒有給個明確態(tài)度。他只說:“瓦生你好生看著點,千萬莫要節(jié)外生枝鬧出什么事來,我過會再給你打電話?!?/p>
只隔了一支煙工夫,鄉(xiāng)長就回撥了支書的電話:“……我把事情向縣長匯報了……這個男人已經(jīng)確定了就是岳總無疑,據(jù)我們了解,岳總確實跟一個名叫桂貞的女子相好呢……瓦生你知道嗎?這是財神爺大駕光臨了你們村里呢,你可不要麻麻木木哦……縣長正在開會,不過現(xiàn)在會議已經(jīng)中止,縣長正十萬火急往我們鄉(xiāng)里趕呢……你可要竭盡全力把岳總招待好!你還要好生提防著,村里有沒那種死腦筋不開竅的人?可別把人家給沖犯了!他要有個一丁半點不高興,我可饒不了你!”
可憐瓦生支書倒抽了一口冷氣,好在剛才沒把人家得罪呢。鄉(xiāng)長讓竭盡全力把人家招待好,可是怎的才算是竭盡全力呢?瓦生支書想了想,突然當著一屋子的人,對老婆吆喊道:“去,趕緊給桂貞的男人煮碗面送去!”
“煮、煮面?姑、姑爺面?”支書老婆將信將疑。
“怎么?莫非你就是那種死腦筋不開竅的人嗎?”支書其實有些色厲內(nèi)荏呢。
支書老婆便不再吭聲,轉身就下廚煮面去了??蓱z瓦生支書對老婆的那一聲呵斥,像一根長長的拉鏈,“滋拉”一聲,就把一屋子人的嘴巴都拉鎖上了。屋里人起身的起身,抬腿的抬腿,默然地走出瓦生支書的家門。一會兒,村里家家戶戶的屋頂就像得了無聲的號令,一齊飄起裊裊的炊煙。
黃昏時分,村里人一撥一撥涌進桂貞家里。一碗碗姑爺面仿佛一片片落葉,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風乎啦啦地卷進了桂貞家里,在她家的八仙桌上一層一層地摞起來,很快就摞成一座小山。老岳樂呵呵地站在“小山”旁,滿面春風地向人們問好道謝。
桂貞的婆婆卻像個木偶般坐在板凳上,什么反應也沒有。不知她的腦子是不是也突然懵了,她也感覺自己變成了一片落葉,被大風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