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賢云

這鬼天氣真他媽的牛，數(shù)月來朝霞總是攜帶著熾熱的陽光，晚霞卻久久地不愿離去；看不見一抹雨云，未見一丁點兒雨星，方圓數(shù)百里的村莊小河斷流、壩塘干枯、水池露底；綿延群山草木奄奄一息，鄉(xiāng)間田野，莊稼枯萎凄凄……

汪家村的秋露與姜文明約定的婚期越來越近，村子腳下的那口水井幾天前流出的水還有筷子頭那么粗，如今已變得像納鞋底的麻線，眼瞅著就要斷流，秋露呀那是萬分的狂躁、焦灼不安。

秋露想去寨腳水井邊守水，但是她又沒有辦法分身，她要把家收拾得漂漂亮亮；不想讓來家入贅的文明感到寒心，讓他的家人丟臉，他的寨鄰們看笑話。

天旱無雨缺水辦喜事難，不辦也難，日子敲定請柬發(fā)出能更改嗎？秋露好似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左右為難，騎虎難下。她與文明曾想到旅行結(jié)婚，可又放不下她那八十高齡的奶奶。秋露想：“奶奶已經(jīng)是黃土掩埋半截的人了，那年家里出事后，是奶奶和自己相依為命，供自己上學，教會自己做人；況且老人家早就有借孫女結(jié)婚的機會答謝鄉(xiāng)親，風光一回的夙愿；再說發(fā)出的請柬總不能退回呀！”想到這些，秋露的心在激揚、顫抖。

秋露想：“現(xiàn)在要解決水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厚著臉皮叫文明來幫助自己守幾天的水，備足佳期用的水再回去；文明家是草山，柴不缺水更不缺，家里還有他大哥幫助打理，文明是退伍軍人，夜間守水應該是他的強項?！鼻锫断氲竭@里，在無奈之下，掏出手機撥通了文明的電話。

接到秋露的電話后，文明騎著摩托車來了。晚飯后，文明擔起秋露為他準備好的三挑水桶去了水井邊。

血紅的晚霞隱沒后，月亮像一個剛出閣的大姑娘，剛從東邊升起，就羞羞答答地躲進了井邊上那棵偉岸茂密的榕樹枝葉里。井邊擺著一排水桶少不下二十來挑，守水的人們?nèi)齼蓛删墼诖箝艠湎禄蚴蔷_上閑聊、嬉戲。

面積五六個平方米，兩米多深的水井，四壁、井底早已裸露，井壁上緣出水孔冒出的那一線水柱，順著一條臨時搭起的竹片留下，落在井底上的桶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過了很長時間，文明前面的桶總算滿了，輪到了文明接水。文明的六只水桶終于滿了，他將盛滿水的桶移動到井緣靠邊的地方放好，抬手看看腕上的表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鐘，他想趕快將水挑回家，爭取在天亮前趕來再守上一輪。

文明走到榕樹旁拿起扁擔準備轉(zhuǎn)身去擔水，腳下被絆了一下，感覺軟軟的。他趕忙亮起電筒一看，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躺在地上睡得正酣，文明搖醒了小孩一問才知道，小孩也是來守水的，他的父母都外出打工去了，只有七十多歲的爺爺和他在家，天一亮他就要去上學，他家的水桶還排在后面，只得先在地上睡一覺。文明看了看自己已經(jīng)裝滿水的桶，猶豫了一下，對小孩說：“擔起你的水桶走吧，你明天還要上學呢！叔叔幫你挑一擔回去?！毙『⑾蛭拿魍度ジ屑さ哪抗?，挑起空桶同文明一道走了，守水的人群中發(fā)出了輕輕的贊嘆聲……

送回小孩，文明擔起空桶回到了井邊，將空桶排在了隊伍的尾巴上，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排長隊的水桶中，有一個背籮，背籮中放著一個壇子很顯眼。一打聽才知道是八十多歲的五保戶黃氏老人也來守水了，文明曾經(jīng)聽秋露說起過她，平時都是村里人輪流著照顧老人，天大旱了人們都在忙，老人只得自己來守水了。文明在距離榕樹很遠的地方找到了那個滿臉滄桑、脊背彎曲得像一張弓的老人，毫不猶豫拽起了地上的背籮向老人走去……之后，黃氏老人背著背籮里的空壇子一拐一拐的回家了，只是她的背后多了一個擔著水的漢子。挑水的漢子還一邊走一邊照料著老人?！昂⒆幽阏媸呛萌耍隳荛L命百歲呀！”“這是我該做的，您別這樣說。”一老一少的對話不久就淹沒在一片頌揚聲中。

“兩擔水挑回了村，雖然一滴水也沒有進入屬于自己那個家的水缸，但畢竟是做了好事，文明內(nèi)心感到十分的快慰，第三次進村該是回自己那個家了，秋露也該著急了”，文明想到這里。腳下加快了速度。

“哎喲…哎喲……幫幫我吧!老天真他媽的不長眼，弄得我丟了拐杖，又摔了水桶……”路坎下傳出了呼救。文明停下腳步，四處張望，月光下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摔在路旁雜草中的拐杖，摁亮電筒他看到了兩只摔得老遠，沾滿泥土的鐵皮水桶。文明循聲尋去，在路坎下的亂石堆中，找到了摔傷的人，只見那人滿臉是血，兩條腿在顫抖，兩只手在月光中亂抓?！盁o大礙吧，能站起來嗎，我扶你站起來？”文明邊說，邊把受傷的人扶上大路，從兜里掏出紙巾為他擦掉臉上的血污，才認出摔下坎受傷的人是村里的殘疾人楊茂。楊茂告訴文明，他也是來守水的，來之前他交代了親侄子，他負責守水，侄子負責挑水回家，哪知那渾小子好酒貪杯，去村頭汪家?guī)兔Τ酝盹垥r，被人灌得爛醉如泥動彈不得，沒有辦法他才想自己把水弄回家，結(jié)果搞得差點搭上了小命。

文明聽完楊茂的訴苦，看到眼前的場景，心里酸溜溜的，真不是滋味。“空桶你能挑回去嗎？你挑著空桶回去先處理一下傷口，免得發(fā)炎，水我來幫你解決?！蔽拿髡f?！澳闩c秋露的婚期不是馬上就要到了，我怎么好意思讓你幫忙呢？”楊茂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木訥。

文明把自己的第三挑水送到楊茂家再回到井邊時，已經(jīng)是夜晚三點鐘了。“文明哥別再做好人了，再挑不回水，秋露姐要罵你了，你們的婚姻大事那可耽擱不起呀！要是能找到我爹以前說的那洞水就好了……”大學剛畢業(yè)的青年汪清湊上前來對文明說。

“文明，不是鄉(xiāng)親們欺負外鄉(xiāng)人吧，搞了大半夜一挑水也沒挑回家？”人隨聲到，夜色中秋露向文明、汪清身邊走來。“說曹操曹操到，明哥我到那邊呆著涼快去，這回夠你喝一壺的?！蓖羟遴洁熘蜷艠湎伦呷?。

“瞧你說的，鄉(xiāng)親們怎么會欺負我呢，我已經(jīng)早是汪家寨的人了，其實前面我已經(jīng)接到了三挑水，只是、只是，你就別問了?！蔽拿鬏p輕碰了碰秋露的手，小聲地向秋露說。

“莫非讓人給搶了，還是你又把水送給了哪個你喜歡的，我們寨子里的漂亮姑娘可多？”秋露不依不饒，刨根問底，嗓門很大，榕樹腳下的人把秋露的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秋露姐，文明哥是做了好事，他不說我說，他的三挑水嘛，一挑他幫村西頭的曉翔家爺孫倆送去了，一挑給了黃氏奶奶，還有一挑嘛……”說到這里汪清的話打住了，顯然他也不知道第三挑水的去處?！昂竺娌恢懒税桑孔詈笠惶粑拿鹘o了殘疾人楊茂?！贝謇锏目熳於冒盐拿骶葪蠲o楊茂送水的經(jīng)過一轱轆抖落了出來，說的是唾沫橫飛，生怕遺漏一絲細節(jié)，旁邊的人聽得是津津有味，秋露明白了一切?！拔艺f二姑，楊茂的事你怎么會那么清楚，莫非是楊茂在被窩里告訴你的？”人群里一小青年大聲地對二姑說，引來了一陣大笑?！胺拍隳锏某羝ǎ辉诒桓C里就不能告訴我，他楊茂是光棍一條，我是獨身一個，鉆一條被窩那是早晚的事，關你娘的屁事?！倍玫脑挵研β曈忠蛞粋€高潮。

秋露在大家的嬉笑聲中悄悄地蹓了，她害怕話題扯到她與文明的身上，走的時候他給文明下了守水的死命令，命令的內(nèi)容只有文明知道……

“三夜三天過去了，文明總算弄了三十來挑水，大致算來他與秋露的喜事可以應付了，文明也該回去了，再過三天就是他們的喜日了。”文明想。雖然白天文明與汪清去鉆洞找水弄傷了大腿，但找到了新水源，已經(jīng)報告了政府，政府領導答應明天就帶技術人員、帶上潛水泵前來取水試驗，秋露的臉上掛滿微笑，畢竟新水源是文明與汪清找到的，文明還沒正式進汪家村就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這對文明將來在汪家村落腳必然是好事，再說文明的大腿雖然弄傷了，但并不妨礙倆人辦喜事，秋露心里美滋滋的。

汪清答應明天一早騎摩托車送文明回家，疲憊不堪的文明早早就睡下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救火呀！快來救火……”一個女人尖叫的聲音劃過夜空，撕碎了山村的寧靜。好夢中的文明被尖叫聲驚醒，急忙拉亮電燈，胡亂穿上衣褲，奔出大門一看，離秋露家?guī)资走h的旺財家被淹沒在一片火海中，一股烈焰已經(jīng)沖出瓦屋面一丈多高。文明什么也沒多想，一邊大聲地叫著秋露，一邊順過盛滿水的水桶就向旺財家奔去，一轉(zhuǎn)、兩轉(zhuǎn)……

鄉(xiāng)親們來了，喊聲、叫聲，救火的腳步聲，潑水聲響成了一片，火海在慢慢縮小，烈焰已經(jīng)被壓住，兩小時過去了，大火終于被撲滅，天也亮了。旺財家大房子保住了，但耳房與豬、牛圈被燒得一干二凈，所幸無一人傷亡。鄉(xiāng)親們慢慢散去，去準備送旺財家的火糧，村長安慰了旺財家婆娘幾句后，就匆匆忙忙去給村委會、政府打電話報災情去了。

臉被煙灰熏得像個大花貓的文明與秋露也回了家。秋露想先打一盆水讓文明洗過臉后，再去煮早點讓文明與汪清吃后一道回家。

去打水秋露才發(fā)現(xiàn)，文明三天三夜守來的水只剩了半桶，秋露著急了?！拔拿鬟^來看看，就你英雄，只剩半桶水我們的婚事還能辦嗎？”秋露憤怒了，咆哮得像只母獅?！拔以趺礇]有想到這一層呢，當時我一心只想趕快把火撲滅，其它的什么也沒多想?！蔽拿鬟呎f邊向水缸邊走來，還邊用手抓著頭上的亂發(fā)?！昂撸蛣e人家撲火還好，為幫旺財家耽誤了我們的婚期根本不值，他家與我們家有仇”秋露繼續(xù)在發(fā)怒?！坝谐鹁湍懿粠蛦幔渴裁闯鸨染然鹭熑芜€大。”文明不緊不慢地說。

“那一年我爹就是去旺財?shù)氖瘓龃蚬G了性命，我媽也是去旺財?shù)氖瘓隼^續(xù)打工才跟外省人跑的?！闭f這話的時候，秋露的脖子有些哽咽?！扒锫堆?！都是我的錯，水的問題我來想辦法解決?！蔽拿鬣卣f?！熬蛢商斓臅r間，還有屁的辦法，我看這婚就甭結(jié)了，打你的光棍去吧！”秋露不依不饒，緊逼文明。

“我看打光棍不是好事，婚還是要結(jié)的，不就是水的問題嗎？我來解決?！彪S著樂呵呵的笑聲，村長領著一行人進了秋露的家，秋露趕忙找凳子招呼客人，文明向來人發(fā)著煙……

“秋露、文明，這是鄉(xiāng)上的榮書記，這是縣里邊水務局的高技術員……”村長指著一個戴寬邊近視眼鏡的中年男人說，接著又將來人依次作了全部介紹。

“村長把你們的情況向鄉(xiāng)上匯報了，你們特別是文明幾天以來的表現(xiàn)令我們非常感動，大旱期間我們就需要這樣的團結(jié)互助精神，我們已及時向縣上的領導作了匯報，縣上的領導指示我們一定要辦好這件事，因此經(jīng)鄉(xiāng)領導班子研究決定，今天下午就讓鄉(xiāng)上組織的運水車輛送上兩車水給你們解決燃眉之急，辦好喜事?！睒s書記的發(fā)話十分穩(wěn)健，落地有聲。

“不過有一件事還需要文明幫幫我們的忙，不知準新郎倌是否愿意了？”榮書記試探地說?！爸灰夷茏龅降牟灰f一件，就是十件我也愿意去做?！蔽拿鞯幕卮?，擲地有聲?！爱斎灰獛?，當然要幫，文明是誰呀！”秋露說著，臉上笑成了一團花。

“是這樣的，新的水源是文明同汪清找到的，洞里的路只有文明熟悉，所以我們需要文明帶路去架設管線、安裝水泵提水，技術員來了，管線、水泵等提水物資中午就到，能幫我們嗎？”榮書記的話里充滿了商量的口吻。

“忙是能幫的，只是文明還需要回去準備準備。”秋露搶在文明的前面發(fā)了話，她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有限的時間。

“不會耽誤你做新娘子的，更不會影響到你們小倆口入洞房的吉時。文明先給家里打個電話，叫家里按計劃安排好辦喜事的一切，明天下午讓我的車送文明回家，后天一早再把文明一行人接來拜天地不就得了，怎么樣?！睒s書記像是在征求意見，又像是在安排工作，文明、秋露什么也沒說，只是一個勁地點著頭。

“秋露，這邊就交給我去辦理，還需要做些什么吭一聲就行?！币恢睕]有發(fā)話的村長搶著開了腔?！澳挠胁宦闊┐彘L、鄉(xiāng)親們的，就拜托村長了。”秋露邊說邊向榮書記一行鞠了一個躬，堂屋里一片歡笑……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司儀拿腔拿調(diào)的喊禮聲，把擠滿屋里屋外的人引得哄堂大笑，但笑聲很快就被新水源點接連不斷的爆竹聲淹沒了?！坝兴?，有水了！”部分人喊著、鬧著向新的水源點沖去……

“榮書記，試水已經(jīng)成功，我們該回去了?！备呒夹g員試探地對書記說。

“小高我說你說的是哪樣話，今天是雙喜臨門，怎么我們也得去討文明、秋露的一杯喜酒喝，我做主了，全部滿請，誰也別落下！”他邊說邊帶頭向秋露家的方向走去，書記發(fā)了話，誰也不愿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