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海南
今年春節(jié)期間,詩人雷抒雁逝世了。雷抒雁和我曾先后在寧夏當過兵,后來他調到解放軍文藝當詩歌編輯,和詩歌組長李瑛一起編發(fā)過我的詩。前年他來南京參加詩歌活動,見面時他身體看起來挺好,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了他去世的消息。雷抒雁數(shù)十年筆耕不輟,特別是他那一首《小草在歌唱》影響巨大,許多詩人都寫了悼念他的詩文。我沒有專門寫悼文,只在微博上寫了一點悼念的文字。因為我想抒雁兄活得熱烈,死時也引起眾多關注,是不會寂寞的。倒是因為他的死,使我想起了另一位詩人,也是編發(fā)過我不少詩作的亦師亦友的人物,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幾年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一種寂寞的境地,而他的死更可以說是悄然離去,我是在他去世后許久才知道他辭世的消息的,他的名字現(xiàn)在年輕的詩人恐怕已經(jīng)無人知曉了,但許多在八十年代走上詩壇的詩人,應該不會忘記這個名字,這個人,這個詩人,這個詩歌編輯,他的名字叫馬緒英。
我和馬緒英都曾經(jīng)是部隊詩人。不同的是我的入伍時間是七十年代初,而老馬的入伍時間應該是在六十年代初甚至是五十年代了。到了八十年代初《青春》雜志創(chuàng)辦起來的時候,我和老馬都在數(shù)年前離開了部隊。對了,老馬,那時候,我和賀東久、孫中明等一些年輕詩人都這么叫他。那時候他是《青春》雜志的詩歌編輯,而我們則是常常給《青春》提供作品的詩壇生力軍。雖然已離開了軍隊,但在我的印象中,在《青春》編輯部上班的老馬總是穿著昔日的軍裝,清瘦的身板永遠在軍裝中挺得筆直。他舉手投足不急不忙,但思維卻十分敏捷,意識也十分超前。七十年代南京軍區(qū)的詩人中有“馬、牛、羊”的稱謂,馬就是馬緒英,牛是牛廣進,羊是楊德祥。在六、七十年代的報刊上,他們都是大名鼎鼎的詩人,當然,他們那時候的詩作,對于現(xiàn)在的詩人們來說恐怕都難以入眼了,那是時代的限制。平心而論,老馬作為詩人,不能算十分出色。但是,老馬作為一個詩歌編輯,卻絕對是一個優(yōu)秀的伯樂和超前的包容者。這一點我想當年曾受惠于他的一大批青年詩人都不會否認。在他的慧眼識詩和大膽推舉下,當時《青春》所發(fā)表的詩歌論質量在全國刊物中堪稱上乘,應該不是謬贊。
整個八十年代,是文學的年代,也是詩歌的年代。因為詩歌的走紅,當詩人的誘惑力就大。許多身為詩歌編輯的人,不甘心只為名聲鵲起的當紅詩人做嫁衣裳,自己也想出一出詩人的風頭,過一把詩人的癮,況且在市場經(jīng)濟還沒有大行其道時,稿酬也是一筆不菲的收入,于是交換之風漸盛。所謂交換,即身為編輯的人利用自己所掌握的刊物,在選稿用稿上不是出于公平公正之心,而以一己利益的標準取代了藝術的衡量,我到你的刊物上發(fā)一組,你到我的刊物上發(fā)一組。全國的刊物很多,可以用于交換的場地也就很多,這種交換之風一起,許多原來詩藝平平的詩歌編輯們搖身一變都成了“著名”詩人,但與此同時,整個詩壇水準的下降也就在所難免了。我想從九十年代起,詩歌從上一年代的崇高地位跌落了下來,離人們的心靈和生活越來越遠,這固然有時代變遷后政治和經(jīng)濟的各種原因,但詩歌界里有陣地的人互相交換獲利,沒陣地的人拉幫結伙互相吹捧掙名,不少詩人只知自利不知自重的行狀,恐也難辭其咎。當時省內的兩家知名文學刊物中,就有這樣因到處交換而浪得虛名的編輯詩人。老馬雖不是多么出色的詩人,但論寫詩水平是絕對在那兩位“編輯詩人”之上的,而且那時的《青春》,發(fā)行量數(shù)十萬份,大大超過了上海的老牌青年文學刊物《萌芽》,在全國的刊物中是多么炙手可熱,但是老馬搞過此類交換嗎?沒有。老馬有著自己的藝術標準和為人標準,他沒有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把自己也弄成一個在四處散發(fā)大作的詩人,而是甘于寂寞地做著一個詩歌編輯的本份工作。就像一個辛勤的園丁,在他工作的那個花園里選花、種花、養(yǎng)花、護花,熱情地將《青春》花園里的詩歌之花展示于世人面前,并不因為工作之便將花亂插在自己頭上。
八十年代的前五年是《青春》創(chuàng)立后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老馬在《青春》編詩五年的成果,最后精選濃縮為青春叢書中的一本詩歌合集,名為《中國狂想曲》?!爸袊裣肭笔俏野l(fā)表在《青春》上的一首詩,洋洋灑灑一百多行,老馬不惜篇幅,在詩歌欄中頭條推出。在這本詩歌合集中,可以看到許多在八十年代和以后頗有影響的詩人名字:韓東、孫中明、賀東久、余小平、陳所巨、路輝、呂貴品、曉樺、島子、車前子、王家新、顧城、北島、王小妮、徐敬亞、聶鑫森、楊煉、潞潞、李發(fā)?!渲胁簧偃司褪菑摹肚啻骸纷呱显妷?。讓我從老作家葛洛為《青春叢書》所寫的序中摘錄一段文字吧,從中可以看出老馬和他們那一代《青春》雜志的編輯們的事業(yè)和功績:
“文學新人的迅速成長,依靠這些有出息、有志氣的新秀們自身的努力,而社會各方面為促進青年作者成長所提供的條件,尤其是各文學期刊編輯部為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文學新人所做的工作,也起著不可低估的作用。近幾年來,人們對于文學編輯工作在培養(yǎng)新人、繁榮創(chuàng)作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越發(fā)看得清楚了……在全國的文學期刊當中,從培養(yǎng)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生力量來說,《青春》作出的卓越貢獻,是有目共睹的?!肚啻骸窂奈迥甓嘁郧皠?chuàng)刊的第一天起,就把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文學人才,給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輸送新生力量,作為該刊的唯一宗旨。他們立志要給文學園地增添一塊小小的苗圃,要為青年作家登上文壇提供‘第一個臺階’。五年多來,他們以極大的熱忱,忠實地履行這一宗旨,勞心勞力,真正盡到了‘園丁’的職責?!?/p>
在這本可以展示《青春》詩歌力量的詩歌合集中,我入選的另一首詩是《眼睛之歌》,同樣是洋洋灑灑的一百多行,老馬同樣不惜篇幅地大力推出,這首詩后來獲了“青春文學獎”。詩中有一些句子,是和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形成呼應的:
不正因為我們的膽怯
不敢正視么
竊奪光明的盜賊
才越來越大膽
不正因為我們的自卑
不敢發(fā)光么
少數(shù)眼睛
才能把光明壟斷
如果我們甘心退化
讓這透明的肉體變得渾濁
放棄已經(jīng)獲得的尊嚴
那么剩下的只能是
一對分泌哀傷的淚腺
毫無疑問,在我的這雙大膽的年輕人的眼睛后面,有著老馬那一雙思想的、包容的、鼓勵的中年人的目光。
那時候的《青春》是多么具有活力,多么引人注目啊!因為刊物經(jīng)營上的成功,本來沒有固定辦公地點的《青春》雜志在蘭園蓋起了一座七層高的樓房,編輯部搬了進去,老馬和《青春》的其他編輯們也搬了進去。那時候的蘭園一號(好像是一號吧),是一些青年詩人,特別是我、賀東久、孫中明這樣一些行伍出身的青年詩人常去的地方。遺憾的是,隨著《青春》的安居樂業(yè),刊物“青春”的勁頭似乎有些減弱了,老馬似乎也邊緣化了。因為那是詩歌之外事,我們這些詩友們無法置喙,只能抱以不平和同情之心。
隨著八十年代過去,《青春》的光彩也漸漸地有些暗淡了。同時暗淡下來的還有老馬那雙能夠慧眼識詩的目光。老馬目光的暗淡不僅因為心情的暗淡,更因為人體器官的病變,他的病恰恰是在一雙眼睛上。到了晚年,他幾乎已經(jīng)雙目失明了。在他還沒有完全失明的某一天,我騎車路過蘭園,在《青春》那幢樓下的巷中,我看見一個清瘦的人影在緩慢地散步,那不是老馬嗎?我記不清在離開部隊數(shù)十年后之老馬穿的是否還是那一套軍裝,但在我的印象中,老馬總是穿著一套洗褪了色的軍裝。那天我到他家去坐了一會,心中責備自己這些年來看望老馬的次數(shù)是太少了。進入晚年的老馬顯然是寂寞的,但他似乎已經(jīng)完全適應了這種寂寞,因而顯得十分清淡和平淡。和他談起詩歌和文學,他說,因為眼睛已經(jīng)不能閱讀,他離開那些已經(jīng)很遠了。倒是談起他的兒女,使他頗有自豪和自足之感。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很有出息,留學后定居美國,并且頗有孝心。前些年他也和老伴被兒女數(shù)度接到美國去住過,但現(xiàn)在年紀漸老,且目力愈差,以后恐怕也不便去了。這時候的老馬,已是一個遠離文學圈的清靜淡泊之人,能給他最大幸福感的,自然只是他的老伴和兒女。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從書架上找出了八十年代的兩本詩集。一本就是前面提到的《中國狂想曲》,那里面的詩篇,都是老馬做《青春》的詩歌編輯時所出的成果。還有一本是1976—1984年的江蘇《詩選》。這一本詩選的編輯工作江蘇省作協(xié)委托給了我和余小平,這是唯一的一次我為身為編輯的馬緒英做編輯,集中收了他的四首詩,題目分別是:《給拉小提琴的女兒》《給上大學的兒子》《給妻子》《給退休的母親》,竟全是寫給他的親人的。在八十年代我編選他這組詩的時候,完全不可能意識到竟有某種人生的宿命意味含在其中!是啊,老馬是《青春》的有功之臣,為《青春》的創(chuàng)辦立下了汗馬功勞,卻沒有想到人生中的挫折也是在《青春》碰到的。老馬作為一個辛勤的詩歌編輯,我想是會被許多曾受惠于他的詩人在心中所感念,但在他寂寞的晚年,常常去看望他的人卻并不多,這也包括我自己,我應深深自責。老馬是一個心中有文學理想的人,但晚年因為眼疾卻不得不遠離文學。所以老馬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和安慰,確實只在他的家人:他的女兒,他的兒子,他的老伴!
知道馬緒英去世的消息時,他已經(jīng)歸葬泗陽老家許久了。據(jù)前去參加他葬禮的前任《青春》主編王維平說,他的兒女確實很有出息也很有孝心,為父親在故鄉(xiāng)買了一塊很大的墓地。在他身前和身后,兒女都給了他莫大的安慰。誰又能說被老馬寄予期望并收獲果實的兒子和女兒,不是他人生寫下的最成功詩篇呢!就讓我從他的詩作中摘取幾段,以慰老馬的在天之靈吧:
……你也要長大的,
像每個要長大的姑娘一樣,
前面還有許許多多的路,
不會像緊繃的弦那樣直,
不會像你拉的小提琴那樣流暢,
但我相信,你會
像校正琴弦那樣,
諦聽路上的每聲音響。
——馬緒英《寫給拉小提琴的女兒》
走,爸爸送你一程,
從家門到你進的校門,
路雖不遠,爸爸用半個世紀,
也沒能走完;
如今,你讓一顆埋藏久遠的蓮籽綻出新芽,
綻出一片沉甸甸的希冀。
……走,爸爸再送你一程,
送你走向新的生活,
也送別一段歷史,
當你進入爸爸的年齡,
今天的故事,
將變成永久的化石!
——馬緒英《寫給上大學的兒子》
本來,你也可以成為一棵忘憂草……
但是,你卻選擇了忙碌!
把書本留給了兒子,
把文憑交給了閨女,
讓我那作繭的詩蠶,
繼續(xù)那綿長的絲縷!
……我不愿贊美你的偉大,
盡管偉大誕生于平凡的沃土,
我不愿贊美你善良,
盡管構思過這樣的詩句,
由于你的忙碌,
世界變得年輕了,
孩子們變得聰明了,
我的詩因而變得豐富,
一個小小的家庭,
充滿了溫馨與和睦!
——馬緒英《給妻子》